這是一部難得的描寫京城流浪乞討人群的小說,血與淚、美與丑、善與惡互相交織,生動真實地展現(xiàn)了這個特殊群體為生存掙扎的現(xiàn)狀。他們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樣的?并非全部是骯臟低下,還有令人感動的一面……
一
北沙灘在北京北四環(huán)與北五環(huán)之間,嚴格說來算是北京城北。但這里的居民不認同,城北就是城的北邊,現(xiàn)在五環(huán)之內都算城區(qū)了,只能說是北城,而不能說是城北。這就是北京人與眾不同之處,不論大事小事都得爭個里表。
建八達嶺高速時,在北沙灘修了一座橋,叫北沙灘橋。橋下有一條東西大道,因為要舉辦2008年北京奧運會加寬了,雙向都是四車道。橋下南北方向的輔路也照舊行車。這樣,實際上還是個十字路口,而且比起沒有橋的十字路口還復雜、擁堵,東西方向行駛的車走完了,亮起了紅燈,南北方向行駛的車再走,而南北方向行駛的車有掉頭的,有西行東行的,輪到東西方向放行了,也是如此,所以,一個紅綠燈的時間相對長一些。紅綠燈亮起時,車子一停,馬上就變成了馬路市場,散發(fā)小廣告的孩子不知從哪兒突然冒出來,挨車遞發(fā)著印刷精美的廣告。碰到車窗緊閉的,膽大點的孩子還會咚咚地敲打車窗,讓司機把窗戶打開。你不打開也可以,他自有辦法,把事先折疊好的小廣告朝你車窗玻璃縫里一塞,愛看不看。這些散發(fā)的小廣告大多是房地產的,你弄不清那些房地產老板錢多了沒處花還是不懂理財,究竟有多大作用,也就是有多少人相信這類小廣告。除了這些散發(fā)房地產小廣告的,還有發(fā)名片的,大多是收購二手車、房屋中介的,也有治病、桑拿按摩的??赡芄椭魇且陨l(fā)的數(shù)量給那些孩子報酬,因而那些孩子一輛車給幾張甚至一摞。有的車主討厭這樣,和那些孩子吵架罵架的事時有發(fā)生。負責管理這類事情的部門雖然不時出來整治,可是今天整治過了,過兩天又雨后春筍般涌出來。據(jù)說有人投訴到某媒體。媒體記者來看了一趟,現(xiàn)場采訪了幾個孩子后,感慨萬端地說,這是轉型時期中國社會的一個特殊現(xiàn)象,你總得讓他們也有口飯吃吧。
最讓車主頭疼的是那些攔車乞討的。自從北京申辦奧運會成功以后,奧運場館建設進入了高潮時期,向奧運工地運送物資的車輛多起來,交通經常出現(xiàn)擁堵。那些乞丐也好像信息非常靈通,一下子集結過來好幾批。車一停下來,他們不知從哪兒突然冒出來,毫不猶豫地向車主們伸出手。這些乞丐可謂形形色色,五花八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老的上至六七十歲,拄著拐杖,有的架著雙拐,還有的是高位截癱的,也有雙目失明的老頭老太太;小的七八歲,最小的只有四五歲,個子還沒有車高。這些孩子們有少胳膊少腿的,有聾啞的,也有拄著拐杖的盲人。很多車主每天見到這樣的情景,非常感嘆,在博客上撰文批評對乞丐的管理不到位,感嘆社會分配不公,貧富不均。當然也有人質疑,這些孩子們是不是被人脅迫的?因為他們這個年齡應當坐在教室里,發(fā)出朗朗讀書聲……
這些乞討者也都有“單位”,有“領導”,并且“單位”還有嚴密的組織紀律。在北沙灘的乞討群體中,兩個“領導”較為有名,一個叫“大仙”,60多歲。一個叫“大牙”,年齡不詳。他從來不告訴任何人自己的實際年齡,所以別人只能從他的相貌也就是表象上猜測,有的說他二十八九歲,有的說他三十五六歲。有一天傍黑,他攔一輛寶馬車乞討時,寶馬車的女司機、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給了他十元錢,然后向他打聽去一個樓盤的路,竟然叫了他一聲大叔,氣得他就差沒把那張十元的鈔票撕碎。
“大仙”領導的是老年人隊伍。這支隊伍有六七個人,年齡最大的七十多歲,最小的也五十掛零,成員多來自“大仙”的老家。這六七個人是他的骨干力量,有的跟隨他有一定年頭,不僅在北京的北沙灘一帶混,在北京查得嚴厲的時期,還輾轉去過海南三亞、廣東珠海。他的隊伍最多時達20多人。畢竟是老弱病殘的多,有的身體不好,堅持不下來,回老家了,不回老家“大仙”也得趕他走。媽的,我“大仙”總不能給你養(yǎng)老送終吧!有的當初是因為和兒女伴幾句嘴,賭氣離家的,兒女找來了,接回家了。在“大仙”看來,人少有人少的好處,起碼不用“大仙”多操心。再說,這些堅持下來的骨干,在乞討上有經驗,一個頂“大頭”那邊仨。每個月下來,都能給“大仙”進賬萬兒八千。他除了租房,就是喝酒、賭博、睡小姐,去掉三分之一,每月還能有個幾千元錢的結余。幾年下來,他的銀行存款已經接近6位數(shù)。媽的,還想什么?
“大牙”的隊伍比“大仙”壯大,有十多個,年齡最大的三十五,是個婦女,稱“大牙”為表弟,“大牙”稱她表姐,那些孩子也跟著他稱表姐;年齡最小的是表姐的小閨女京京,今年剛滿五歲。他這支隊伍的成員來自五湖四海,所以“大牙”給自己的隊伍起名就叫“五湖四海”。“大牙”的隊伍穩(wěn)定性比“大仙”相對好些。畢竟都是些沒成年的孩子,去的地方少,見的世面少,經的事也少,跟著“大牙”不用出力流汗,就是鉆到車堆里伸伸手、張張口,再不然流幾滴眼淚,肚子就能填飽了,還有零錢花,只不過偶爾不小心被車剮一下碰一下,破層皮,流點血,下次注意唄。
不過,“大牙”比“大仙”多一份不安,因為這些孩子不像“大仙”那里的老人一樣能吃氣,也就是忍氣吞聲。“大仙”不高興或者喝醉酒時,罵他們幾句他們也不還口,乞討時遇上態(tài)度不好的司機,挨幾句罵也是忍氣吞聲?!按笱馈边@邊的孩子不行,脾氣大,火氣旺,有時在路上碰到態(tài)度不好的司機,張口就和人家對罵,甚至朝人家車上扔礦泉水瓶、石頭塊,引起糾紛。曾經有幾次車主追到“大牙”的住處,如果不是“大牙”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經驗豐富,說那孩子是住在附近的打工人家的子女,放假到北京來玩的,可能他本人也會挨一頓罵甚至拳頭。都說北京是首都,首都市民的素質應當不差,豈不知“京罵”世界聞名。“大牙”在這方面體會最深切。還有個孩子因為和司機吵罵,影響交通,被交警追到住處?!按笱馈奔敝猩前阉卦诹死淅?,才沒被抓個“現(xiàn)行”。
從那以后,“大牙”就給他們下了死命令,任何人被警察盯上都不允許朝住的地方跑。否則,警察不抓你,老子也弄死你。
“大牙”這邊的收入與“大仙”不相上下,但開支比“大仙”要多得多?!按笙伞蹦沁叺睦霞一锍圆恢v究穿不講究住也不講究,六七個人住在一間地下室里,春夏秋冬也沒人提改善伙食、洗澡一類的要求。“大牙”這邊的孩子不行,挑吃挑穿挑住。就說吃吧,一頓飯沒見肉,就有人撂挑子。到了夏天,早上出去得沖澡,中午回來得沖澡,晚上睡覺前還得沖澡。水錢也得他“大牙”付。到了哪個孩子的生日還必須聚一次,這個向“大牙”借錢說給小哥們兒送生日禮物,那個向“大牙”借錢說是請小哥們兒吃飯?!按笱馈币遣唤?,他們就聯(lián)合起來和他鬧。這兩天,就是因為給一個叫小紅的女孩過生日,他沒有借錢給他手下的骨干小馬,小馬和他鬧起了別扭,兩天沒討來一分錢,他還得管他吃喝。
我靠,這不亂了章法,到底誰是老板?“大牙”決定向“大仙”請教錦囊妙計,就在晚飯前給“大仙”發(fā)了條信息,說是請“大仙”喝酒?!按笙伞被亓藯l信息,問是不是“鴻門宴”?他又回了條信息說不是“紅”門宴是“白”門宴?!按笙伞闭f的鴻門宴他不懂,他沒“大仙”喝的墨水多。
北沙灘橋西北角是這一帶夜生活比較豐富的地方,有各種風味的餐廳,大排檔,也有美容美發(fā)店、洗浴中心,還有幾家小歌廳。別看三環(huán)四環(huán)只有幾里路之遙,但就像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大牙”聽“大仙”說,“大仙”聽老北京人說,如果不是要開奧運會,這一片還需幾年才能開發(fā)。同類消費場所相比,這個地方的消費水平比三環(huán)內差了一大截。就說歌廳吧,三環(huán)內隨便一家歌廳的一個包間,一晚上得幾百元,裝修好一點的或者是星級酒店里的歌廳,一個房間上千元甚至幾千元的都有,即使是地下室,一個包間一晚上也得二三百元。那些有錢人常去的私人會所類的地方,一個房間最低都要一兩萬。而這個地方的幾家歌廳,一晚上一個包間也就一百元。同樣的啤酒,進了星級歌廳的包房,一瓶幾十元、上百元,而這里一捆也就幾十元。就是這樣,“大仙”和“大牙”也很少踏入那種場合。富人有富人的行樂方式,窮人有窮人的行樂方式。富人可以包養(yǎng)小姐,或者在私人會所、高檔洗浴場所找小姐,“大仙”和“大牙”實在想女人了就在附近找“站街妹”,20元錢放一炮,和那些富人們的享受是一樣的。用“大仙”的話說,什么他媽的丑了的俊了的,一關電燈,都是明星?!按笱馈庇谑歉胶椭f,一個樣,一個樣!
“大牙”請“大仙”的地方在大排檔。兩人找了個角落坐下,每人要了一瓶啤酒,點了一盤花生米、一盤炒土豆絲,邊喝邊聊起來。
“大仙”問“大牙”找他有什么事。他說,咱倆是冤家對頭,你狗日的平時恨不得給我腸子里灌尿,沒事不會請我喝酒。要是爺們兒沒猜錯的話,你那邊可能有人要反水?
“大牙”喝了口酒,因為嗓子里還有顆花生米沒有吞下去,噎了一下,說話不太清楚。咱,咱爺們過去是,是有點不痛快??墒?,自打要開奧運會,咱,咱爺們不就同甘共苦了嗎?你,你老人家憑良心說,我管教手下那些兄弟還,還可以吧。
“大牙”說的是實話。過去,“大仙”和“大牙”因為爭地盤、爭收入的事沒少了打打鬧鬧?!按笙伞蹦沁吚先硕?,遇了事最多是開罵,一般不會赤膊上陣。一個被“大仙”稱為二叔的跛腿老頭就公開說過,為了十元八元錢把命丟了,不值!“大牙”那邊的孩子多,一個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罵上兩句就動手,而且出手重。二叔就被“大牙”那邊的小馬用磚頭砸破過頭。報警吧,沒那個膽;報復吧,沒那個實力;忍氣吞聲,那就等于宣布退出北沙灘。再說,以后誰還跟著你“大仙”混?“大仙”最后決定采用緩兵之計,表面上先與“大牙”握手言歡,等找到機會再報復。他請“大牙”在大排檔喝了一場。各自一瓶啤酒下肚,話題直奔“場子”上的事?!按笱馈弊灾騻巳死硖?,讓“大仙”痛快淋漓地罵了幾句。不讓他罵幾句,他真賴上你,讓你賠醫(yī)藥費、誤工費,再加上什么亂七八糟的精神損失費等等,你能賠得起?
“大仙”罵了幾句,心里稍微痛快了一些,又割地給“大牙”。北沙灘一帶有幾座書報亭,有人等公交車時為了消磨時間買張小報看,看完或者沒看完,車一到站就隨手丟了。“大仙”遇上了就隨手撿起帶回到住的地方看。有些小報專登名人軼事,標題大得嚇人,什么“大智慧”、“大智大勇”云云。不過,“大仙”的確從一些文章中受到過啟發(fā)。他向“大牙”割地就是從小報上學來的。他說,咱爺兒倆過去是以橋東橋西分場子,你可能覺得我占的橋東一塊生意好,不公平。那大爺我今天提個新法子,以路劃分,路南歸你,路北歸我,你看行不行?大爺這可是喪權辱國??!
“大牙”端著酒杯想了一會兒。雖然同是一條南北路,但中間被北沙灘橋隔開后,橋東橋西的生意的確不一樣。從東往西行的,到了橋下如遇紅綠燈,左轉掉頭和向西直行的車輛都要停下,這時上前乞討比較方便。過了橋以后,不管是左轉掉頭南行的還是向西直行的,橋西“大牙”的人不能上前攔車乞討,再說,即使路上堵塞時,人家也不會連續(xù)付你乞討錢。從西往東行的,有直行向東的車,有右轉向南的車,也有橋下掉頭左轉向北的車,你只能在紅綠燈亮時找停下來的直行和掉頭的車乞討,不能攔右轉行駛的車。關鍵不在這兒,在車主不一樣。從東邊過來的,大多是住在一座座機關和一片片社區(qū)里的人,橋下左轉掉頭往南多是去四環(huán)、三環(huán)或二環(huán)內上班、辦事的。這些人相對比橋西那些學校的、做小買賣的收入多,見了乞討的,善心一動,能給個塊兒八毛。從西邊過來的一些送貨送料的大車,別說乞討,人還沒沾車的邊就罵開娘了。所以,“大牙”那邊的人為了完成“大牙”分配的指標任務,經常跑到橋東與“大仙”的人爭場子和份錢?!按笱馈甭牎按笙伞闭f要重新劃界,當然求之不得。他恭敬地和“大仙”碰了杯,說,大爺你真是我親大爺,想得太周到了。打今兒起,我把你當親大爺,我手下的兄弟也會把你當親大爺。
其實,“大牙”根本就弄不清“大仙”的心事。
北京申奧成功后,因為奧運主場館就在北沙灘東邊,場館建設、道路建設就熱火朝天地開始了,一些房地產開發(fā)商也來這里布局,整個北沙灘地區(qū)車水馬龍,一片熱鬧景象。交警、城管、環(huán)保、衛(wèi)生、街道辦事處、社區(qū)居委會等部門也加大了治理力度。攔車乞討作為一個社會問題,既影響交通,又影響市容,被當作一項重點整治內容。那段日子里,“大仙”和“大牙”的日子的確不好過。今天,“大仙”那邊一個老頭被城管抓了“現(xiàn)行”,交有關部門遣送回了老家;明天,“大牙”這邊一個孩子被交警捉了個正著,送進了收容所。風聲最緊的時候,“大仙”那邊一連六七天沒敢出門,“大牙”這邊也是按兵不動。坐吃山空對于他們來說無疑是要命的事?!按笙伞奔绷?,拄著拐杖到北沙灘橋一帶轉悠,想實地看看,尋找機會。他發(fā)現(xiàn)橋西那邊悄無聲息地發(fā)生了變化。最明顯的是好車多了起來,原因也很清楚,到東邊場館工地來的老板多了,看房買房的多了。姜還是老的辣,這一點,“大牙”比不上他。他提出重新劃界,讓“大牙”覺得占了便宜,其實真正占便宜的還是他“大仙”。
不過,從那以后,“大牙”的人對“大仙”的確客氣多了。
“大仙”想到這里,對“大牙”說,你爺們兒夠義氣,你大爺我也守信用吧。二叔有一次跑路北邊去,回來讓我罵了個狗血噴頭不說,還停了他三天的工。他停三天工,損失幾十元呢。
“大牙”笑了。接著又板起臉。大爺,剛才讓你猜對了一半。我這有兩個小冤家,不是單想反水、溜號,是想和我平分秋色。
“大仙”一愣,怎么可能有這事?怎么可能呢?不都是你招的小馬崽嗎?
“大牙”長長嘆了口氣。這倆都是90后的孩子,和前幾批的孩子想法不一樣。他們說提著腦袋干活的是他們,掙的錢卻歸了我,不公平。背地里還他媽的罵我資本家,黑心!
屁,啥叫公平?“大仙”火了,那些下煤窯挖煤的不是腦袋瓜子拴褲腰帶上,一年四季見不著太陽,一百個人的工資不如老板打一炮紅小姐的錢多?你再帶他們到東邊場館工地問問,那些蓋房子的一月掙多少,他們的老板掙多少?要不是你罩著,這些狗日的小崽子敢在北沙灘混?喝了一口酒后,嘿嘿笑了,啥叫資本家,你也是資本家?說出去讓人笑掉牙!
“大牙”也自嘲地笑了,說,資本家還不如咱。他資本家能想睡到幾點是幾點嗎?接著又問,你那邊是不是也新來了個老媽子?沒等“大仙”回答,又說,那老媽子和二叔有一腿。聽說他倆也在密謀向你篡黨奪權。
“大仙”哈哈大笑了幾聲,一口氣喝干了剩下的半瓶子啤酒,喊服務員再上兩瓶。他見“大牙”皺了皺眉頭,說,這兩瓶酒算我的。一會兒你就買兩瓶酒的單。他把“大牙”面前剩下的半瓶啤酒拎過去,喝了一大口,說,我給你說爺們兒,二叔沒那個艷福,別聽他吹。你大爺我那兒新來的老媽子姓劉。這劉老媽子是奔你大爺我來的。她剛來就和你大爺我睡了。別看老媽子50了,那活……,一個字,爽。我只是讓二叔帶帶她。
“大牙”毫不客氣地罵“大仙”吹牛。大爺,你老人家今年六十掛零了吧,還那么猛?
“大仙”一瞪眼,咋的,不信?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試試。他說完,見“大牙”好大會兒沒說話,自知沒趣,低聲說了一句,你大爺我有補酒。
“大牙”腦筋轉得快,馬上接上話茬,大爺,我有個老鄉(xiāng)這兩天過來。我讓他給你弄一瓶鹿鞭酒。好使!
“大仙”高興得眉飛色舞。他囑咐“大牙”說,對那些不聽話的小崽子,你得像你大爺我一樣心狠。俗話怎么說來?叫誠不做官慈不經商。咱這是經商,不是收容,你懂嗎?
“大牙”點了點頭。
二
讓“大牙”頭疼的兩個孩子一個叫小馬,男孩,15歲,來自東北;一個叫小紅,女孩,13歲,來自西北。當然,他倆的名字和在“大牙”手下干活的孩子一樣都不是真名,報的籍貫也不是真的,唯一能證實真實身份的是沒有完全變過來的地方口音。農村小學的老師雖然也用普通話教學,但真正達到“國標”的不多。再說,孩子在學校剛學會兩句普通話,一進家門被家長吼兩句就丟腦袋后邊去了。你敢在老子面前臭顯擺,你以為你是誰?
小馬剛來時對“大牙”說他14歲?!按笱馈庇X得小馬沒騙他。小紅說自己12歲,他不太相信,12歲的鄉(xiāng)下女孩有長一米六的高個子的嗎?你爸爸媽媽是不是給莊稼施化肥放錯地方了?所以,他打一開始就不喜歡小紅。不過,一個月下來,他的觀念就變化了。因為小紅給他帶來的效益遠比其他人高。
小紅沒有殘疾?!按笱馈苯o她單獨排了場戲,讓她脖子上掛著個牌子,牌子上寫著“為母親治病休學救助好人”一行字。小紅起初不愿意,她說,我媽沒病,我還咒我媽呀!“大牙”說,你媽就他媽有病,窮就是病。你沒聽老人們常說窮命窮命?小紅不說話了。
這一招還真行,小紅第一天就給他掙回來幾百元,其中有一張一百的大票。他拿著那張百元的票子,在燈光下反復看了幾遍。不知是覺得地下室里燈光不亮還是自己的眼睛有問題,又拿著那張大票到路燈下邊看??戳诉€是不相信,就到小賣店買了一盒2元錢的煙。小賣店雖然小,但店主有驗鈔機,往上一放就知真假。店老板說,你丫是買煙還是找零錢?他有些不好意思,又花兩元錢給小紅買了支雪糕,以示對小紅的獎勵。
小紅自己也很高興,說北京就是北京,北京人真好,一看我這牌子,很多人主動開了車窗把錢遞給我。
“大牙”說,小紅你明天要是再掙兩百元,我再多獎你一支雪糕。
小紅說,叔你真好。高高興興地出去了。不一會兒又返回來,直截了當?shù)貑枴按笱馈?,要是人家認出我怎么辦?“大牙”皺著眉頭白了她一眼,你媽想得還挺多。誰能認出你一個討飯孩?就算認出了,你就說救你媽的命要一百萬,這一百元離一百萬差十萬八千里。
小紅第二天果然又給“大牙”拿回來三百多元,他也兌現(xiàn)承諾,給小紅買了兩支雪糕。小紅又高高興興地出去轉悠了。不過,這一次她回來得挺快,還抹著眼淚。“大牙”問她,誰惹你了?小紅說,小馬罵我傻B,還把我的雪糕打在地上用腳踩?!按笱馈泵〖t的頭,親切地說,閨女,他是嫉妒你,別理他。說完,他掏出兩元錢,讓小紅自己再去買一支雪糕。他親眼看見小紅出門時,小心翼翼地把那兩元錢塞到褲兜里。
“大牙”叫來了小馬,劈頭蓋臉地把他臭罵一頓。當然,“大牙”不失時機地添油加醋,說,那個丫頭會來事,要給我磕頭認我干爸。我沒答應。我說你們幾個孩子在我眼里一律平等。小馬那孩子比你經驗多,比你能干,你多向他學習。她還不服氣,說憑什么呀?這小屁孩!小馬氣得握緊拳頭,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操他媽!
“大牙”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不能讓孩子們抱團。他們一抱團,他的“領導”地位就動搖。不過,他也不允許他們之間鬧得不可開交。他們要是鬧得不可開交,只有“大仙”才能漁翁得利。所以,他用煙頭在小馬額頭上燙了個紅印,說,這是你欺負小紅的報應。你小子給老子記住了,你來得早,又是大哥,得給他們帶個好頭。
往后,“大牙”仔細觀察,小馬和小紅之間的確別別扭扭。表姐多次抱怨,這兩個孩子不知前世結了多大的仇,一見面就掐。到了夜里還在被窩里斗。你撕我扯,他蹬你拽,破被子本來就不結實,現(xiàn)在撕扯成棉花套子了?!按笱馈毙πΓf表姐你省省心,只要不搶你被窩,你就裝看不見。
“大牙”這邊的十來個人,都住在一間地下室里。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柴草,柴草上邊鋪了一張他從收破爛的老鄉(xiāng)那兒十元錢買來的毯子,就權當是地鋪。表姐和京京占了一個角落,其他七八個男孩女孩也不分你的我的,想睡哪片就睡哪片?!按笱馈碑斎徊缓退麄償D在一間屋子里。幾百米外有一處工地,工地有間值夜班人員住的工棚,工棚里有張上下鋪的鋼架床。他和那個值夜班的說好,每天給那人兩元錢,讓他睡在上鋪。那個值夜班的有時候外出,他就頂替他值班。他把那邊地下室的幾個孩子交給表姐負責管理,誰要是外出得經表姐同意。表姐樣子兇,人也兇,哪個孩子不聽話,她張口就罵,抬手就打,以那些孩子的老娘自居。只有對小馬,她有點兒打怵。
小馬剛來時對“大牙”也是百依百順。別的孩子到了睡覺時間爬上床就睡。小馬卻熱情地給他打洗腳水。他泡腳的時候,小馬有時還在他身后為他捶背。在他心目中,小馬做這些并不是他比別的孩子有心計,而是懂事,有孝心。他拿小馬與別的孩子比,罵別的孩子沒文化。你們看看小馬,人家也就比你們多讀一兩年書,這一兩年多學的文化那可是幾卡車。一個孩子問他啥叫卡車?他生氣地踢了那孩子一腳。你每天上街眼睛都放屁股溝藏著呀?那些拉貨的大車你看不見?
那時,“大牙”對小馬的確偏心眼,讓他當“主管”。他不懂主管的真正職責。有一次,他在街上乞討時突然下了大雨,一急之下跑進北沙灘一家星級酒店躲雨,聽見服務員叫一個小頭兒模樣的為主管。所以,他認定主管就是個管事的,不過是稱呼變了。這年頭什么稱呼不變?過去叫賣淫的為婊子,現(xiàn)在叫小姐,還有個更文雅的名稱叫性工作者、不良女青年;過去叫他們這些人為叫花子,以后叫要飯的,現(xiàn)在則叫乞丐;過去叫企業(yè)的頭兒為廠長、經理,現(xiàn)在則稱老板;就連一些大機關單位的職員對領導也稱老板。他對小馬說,主管就是協(xié)助我管事的。小馬問,我管什么事?“大牙”想了一會兒,拍了拍小馬的肩膀,說,你就管讓他們幾個多給我掙錢。小馬又問,表姐和“大仙”那邊的二叔眉來眼去我管不管?“大牙”照頭上給了他一巴掌,罵道,狗吊秧子你也管呀!
實際上,他就讓小馬看著那幫孩子。媽的,要是哪天掙錢多了一溜煙跑了,我到哪兒找他們?
有一段時間,小馬和小紅都很聽他的話,爭相在他面前表現(xiàn)自己,也就是在他眼前爭寵。有一次,小馬買了瓶礦泉水和兩個男孩分著喝,被小紅看見了,偷偷地告訴了他,他把小馬狠狠地揍了一頓,罰他第二天多討十元錢。小紅有一天上午去公共廁所時間太長,小馬向他告發(fā)說小紅偷懶,他擰著小紅的耳朵把她從地上拎起來,小紅撲哧撲哧又是放屁又是拉稀,他才相信小紅鬧肚子,放了她一馬。在那段時間里,他的收入直線上升,讓他每天都樂呵呵的,我靠,就這一天幾百幾百地進賬,一年的時間老子就可以在老家蓋棟小樓娶個媳婦了。
他萬萬沒有想到好景不長,小紅才過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和小馬穿了連襠褲,合起來對付他了。
半個月前一天,小馬一早起來就嚷嚷著今天過節(jié),兄弟姐妹得吃一頓好的。小紅也跟著附和。他們開始是跟表姐說,表姐說,這事我當不了家,找老板說去。
小馬看看小紅,小紅看看小馬,兩人都沒再堅持。
表姐把這事說給了“大牙”?!按笱馈眴枺核麄冋l過生日?
表姐說,不是誰過生日,是過中秋節(jié)。
“大牙”一拍腦袋瓜子,噢,到中秋節(jié)了??纯矗宜麐尩亩冀o過糊涂了。他想了想,對表姐說,那就一人給他們發(fā)一塊月餅吧。不過,他對“小馬”提出這件事打心里不高興。狗日的想買好。大爺我也知道過中秋節(jié)吃月餅,可一盒月餅高的幾千塊、幾百塊,最差的也幾十元,你孫子掏錢?。克屝●R留下來,等大伙走后一陣拳打腳踢。小馬一聲也沒叫,更沒有掉一滴眼淚。等他打完罵過了,小馬才往他面前一站,昂首挺胸,厲聲問他,我犯了什么錯你打我?
“大牙”一時回答不上來。他沒想到小馬會給他來這一套??偛荒芨嬖V他是因為他挑唆大家吃月餅吧?他假裝點煙,猶豫了一會兒,說你小子昨天偷懶。小馬說我怎么偷懶了,我偷懶還給你掙了三十元?
“大牙”嘴里含著煙,一張口不小心被嗆了一下,咳嗽了好大一陣子才好些。他說,小馬你孫子別,別給我橫。過去有個孩子不聽我的……小馬沒等他往下說就接上話茬,你把他的腳筋給挑斷了對不對?這話我都聽你說八百遍,耳朵起這么厚一層繭子了!他邊說邊用手比劃。
“大牙”又踢了他一腳,去你媽的,越來越膽大了。
小馬瞪了他一眼,接著拿眼睛四下看了看,好像要找什么家伙。“大牙”的心咯噔一下,好像被一根繩子吊到了嗓子眼。好歹小馬只是左手殘疾,右手加兩條腿對付他這個一條腿的,他占不了便宜。他馬上換了一副笑臉,又給了小馬一支煙,你好好干,我不會虧待你。
小馬沒聽他說完,拍拍屁股走了。
小馬到了北沙灘橋下,小紅和幾個孩子正圍在一起商量什么事兒。小紅看見他,一溜小跑迎上前,小馬哥,你真勇敢,我打心里佩服你!說著,幫他拍打拍打衣服上“大牙”留下的鞋印。那幾個孩子也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都是夸獎小馬的,讓小馬心里熱乎乎的。他對小紅的成見也好像被一陣風吹得無影無蹤。他揮著拳頭說,記得有個胖歌手唱的歌不?叫,叫什么《妹妹坐船頭》,里邊有句詞叫一根筷子容易折斷,十根筷子抱成團。
一個男孩子嘿嘿笑了,說,那首歌叫《眾人劃槳開輪船》。這個孩子因為個頭小,大家叫他小不點……
小紅瞪了小不點一眼,說,別起哄,管它叫啥名字,咱又不是歌手靠唱歌吃飯,小馬哥你是讓咱們團結對不?
小馬點點頭,說,狗日的“大牙”資本家,比萬惡的舊社會的資本家心還黑,過中秋節(jié)咱要吃塊月餅還得挨他揍!小紅也生氣,憤憤不平地說,表姐說老板一個月找女人的錢夠咱們一伙子人一個月的飯錢。這錢不都是咱掙的?憑啥咱要吃塊月餅都跟犯了大罪似的?
幾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地罵了半天,最后形成了一個“重要決議”:老板今天吃啥咱吃啥!有個男孩問小馬,老板晚上找站街女你也找???
小馬看了看小紅。小紅的臉紅了。他踢了小不點一腳,去死吧!
幾個人分開后,小馬和小紅一開始時在一起。小紅問小馬,小馬哥你跟老板多久了?小馬在心里計算了一下,說,半年多了。小紅說,他人特黑,你怎么不自己找個地方?小馬感嘆一聲,說,地盤不能隨便找,弄不好我右手都得殘。接著他告訴小紅,乞討也有學問,而且學問大了。你想當廚師得學做菜吧,這比學做菜還難;你想開車得學駕駛吧,這比駕駛難得更多。老板今天這塊地盤,是搶出來打出來用命換來的。小紅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不會吧?要個飯還爭還搶,又不是像蓋樓的。我聽說蓋樓的人搶地搶工程,又是比著花錢又是打打殺殺……
唏,你不懂。小馬說,就是要飯的多,才爭地盤。這么給你說吧,你知道全北京有多少咱這樣乞討的嗎?
小紅搖搖頭。
小馬伸出手晃了晃。小紅問:五百?小馬搖搖頭,又擺了擺手。
小紅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說,五萬,對不?小馬嘆息一聲,說,別猜了,我也是聽老板說過。他是在一次被抓進拘留所里聽說的。不過我沒記住。反正,反正人不少。這么給你說吧,我來這半年多,光咱老板手下來來走走的就有二十多。小紅問:他們都去哪里了?小馬說,不清楚,誰也不說。這又不是大學,大學畢業(yè)到哪里工作,留下個地址好聯(lián)系。咱這行以后見了面誰還會說認識誰?小紅點點頭,沮喪地說,也是。
小馬又說,我在西客站見過一個跟老板干過的女孩。那個女孩穿著件紅夾克,扎著小辮子,可好看了。過去老聽大人們說,人靠衣裳馬靠鞍,我見了她才明白真那兒回事。她在這兒時也住草地鋪,穿破衣服,整天臟兮兮的。我們都管她叫屎殼螂。
小紅下意識地對著陽光底下自己的影子擺弄了一下頭發(fā)。
小馬說,你要穿上那樣的紅夾克一定特好看,比那小姑娘好看。
小紅唏了一聲,說,我見過。在家時我的一個同學就有一件。那一件好幾百塊,她爸是村支書,有錢。學校歌詠比賽時,我獨唱,老師讓她把紅夾克借我上臺演出時穿,我都,我都舍不得還她。說著,她的眼圈紅了。
小馬從褲兜里掏出一卷皺巴巴、已經發(fā)黑的紙巾遞給小紅。小紅接過看了一眼又還給了他,然后用手抹了下眼睛。小馬說,你別泄氣,掙了錢自己買,穿著也自在。
這時,北沙灘橋下出現(xiàn)了塞車,還傳來爭吵的聲音。小紅把那塊牌子朝脖子上一掛就要上路。小馬拉住了她,說,這時別去。
小紅說,這多好的機會啊。
小馬說,越是這時候你越要不到一分錢。你想想,撞車的人急,后邊被堵的人急,心情都不好,別說給錢,罵你揍你都有可能。
小紅朝橋下看了一眼,果然沒有一個乞討的出現(xiàn)。她對小馬說,小馬哥你太有才了。
小馬說,狗屁。這不叫才,叫經驗。
小紅突然又想起剛才沒說完的話,問道:你剛才說在西客站見的那個女孩怎么不干這行了?她哪來錢買紅夾克?小馬說,我也不明白。不過,不過我看她跟在一個懷里抱著卷毛狗的女人后邊,還緊緊拽著那個女人的衣角像怕跟丟了……他的話沒說完,小紅就接上說,噢,我明白了。她是讓人家收養(yǎng)了!往后的時間,她一直沉默不語,心事重重。小馬也沒多問,就和她分開干活去了。
不知哪個孩子把信息告訴了“大牙”。“大牙”那天晚上沒有外出,和小馬他們一起吃的月餅。夜里,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老是想著怎樣進一步調教小馬小紅,讓他倆服服帖帖地給自己掙錢。沒想到,事過多天的今天下午,突然有個機會來了。
上午“大牙”去了一趟大鐘寺。那里有一個古玩市場,市場還有賣書畫的。他轉悠了大半天,最后咬咬牙,花五十元錢買了一張仿古畫。回來后,他又找“大仙”幫著“長長眼”,等回到地下室時,已經是中午過后。他見草鋪上躺了個人,一時火冒三丈,上前狠狠踢了那人一腳,罵道,狗日的大白天不出去干活,挺尸呢!
那個人一個翻身坐起來,他才看清是表姐。表姐一下子抱著他的腿,哼哧哼哧地哭了,說,兄弟,不,老板,有人欺負我。你得給我作主。
“大牙”說,不是再三教導你們學會忍著點嗎?他以為表姐是在路上乞討時被哪個司機罵了。表姐說,不是那么回事,是昨天夜里……接著,表姐給他繪聲繪色地描述了昨天夜里發(fā)生的事。表姐說,我睡得迷迷糊糊時,覺得乳頭有點癢癢,沒有在意。過了一會兒,有一只手在摸我?!按笱馈眴枺好隳睦??表姐猶豫了一下,說,摸,摸我下邊唄?!按笱馈卑〉匾宦暠牬罅搜劬Γ瑫r,他覺得自己下身那個家伙有了反應,發(fā)酸,還略微有點腫脹。表姐說,我,我怎么會朝別處想,旁邊睡的都是孩子嘛。可是,可是,那只賤手竟用一根手指頭朝我那兒插……“大牙”的身子晃了晃,頭脹大了,問:插你哪里了?表姐臉一紅,嗔怪地說,還能插哪里,你裝?
“大牙”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沖動。他不是嫌表姐長得難看,是擔心一旦和表姐有了那種事就難擺脫。表姐的老公生病在老家,吃藥打針全靠她和小女兒乞討分得的那點收入。她要是纏上了他,他一年掙的錢全貼補給她也滿足不了,那是個無底洞。他說,表姐你放心。我一定幫你作主,把那個小雜種找出來好好教訓教訓。他哪只手占了你便宜,我剁他哪只手。
他又問表姐,你覺得是右手摸的你還是左手摸的你?你看啊,你躺的方向朝這兒,要是左手不方便摸,肯定是右手。
表姐點了點頭。
“大牙”臨出門,又回過頭對表姐說,別說沒弄你,就是弄了你也沒讓你不能動彈。你該上路干活還得干活。
三
每天晚上點完錢吃飯,是“大牙”定的規(guī)矩。所以,他虎著臉坐在椅子上,他的手下并不感到有什么不正常。
小馬怎么還沒回來?“大牙”問,陰森森的目光掃視了一圈。
小紅說,你問我呢?我怎么知道!
其他幾個人也都搖頭。
“大牙”決定先給眼前幾個人下馬威。他點了一支煙,慢騰騰地抽了幾口,突然站起來,把煙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腳狠狠地碾了幾下,手向空中一揮,嚴厲地說,老子今天要開殺戒!
小紅嘿嘿嘿嘿地笑了,老板,你演電影呢?
“大牙”瞪了她一眼,罵道:狗日的,偷到我頭上來了。
他的這句話一落地,空氣立刻凝固了。同各個行業(yè)有各個行業(yè)的規(guī)矩一樣,乞丐行里也有一個不成文但很明確的規(guī)矩,就是不能偷。在他們看來,乞討是一種生存方式,換句話說是一種活法,不丟人不現(xiàn)眼更不下賤。你伸手討,人家愿意施舍,兩廂情愿。可是,偷是不允許的,那是賊的行為。“大牙”本人就是剛入道時趁一個司機不注意,偷了人家放在座位上的手機,被他時任的“領導”打斷了一只手腕。所以,他用了偷這個字,把幾個人唬住了。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緊張不安。
小馬就是這個時候回來的。他一進來就感受到了緊張的氣氛,愣了愣神,把上衣脫了塞給“大牙”,然后盤腿坐下了。
“大牙”習慣地把小馬上衣的幾個口袋翻了個底朝天,把錢收拾好,把衣服扔給小馬,然后又點了一支煙,用煙頭分別在小馬等幾個男孩額頭上燙了一下,惡狠狠地說,你們都老老實實給我交代昨天夜里誰干壞事了?老子火眼金睛,早就知道是誰,不說出來是給你坦白從寬的機會。知道什么是坦白從寬嗎?
小紅說知道,坦白從寬,牢底坐穿!她的話招來一陣哄笑。“大牙”心里納悶:自己平時對這些孩子管教很嚴,他們怎么連社會上流傳的一些段子都知道呢?他用點頭指了指小紅,你個熊妮子也別給我裝。你先說昨天夜里你看到什么聽到什么了?小紅四下看了一眼,見小馬用目光支持自己,就理直氣壯回答道:我看見他們一個個睡得跟死豬樣,聽到他們跟豬一樣打呼嚕。
“大牙”正要發(fā)火,小馬搶先開了口。小馬說,老板你有啥說啥,想說誰一語道破誰,別讓我們都跟著挨餓。說著,從飯筐里拿出個饅頭就朝嘴里塞。他剛咬一口,“大牙”一巴掌給打掉了?!按笱馈闭f,老子還沒動口,你倒搶先了,還有沒有規(guī)矩?他讓表姐把飯筐端到一邊放起來,然后又讓小馬跪下。小馬猶豫了片刻,撲通一聲跪下了。不過,他跪著的姿勢讓小紅他們很感動:昂首挺胸,目光直視前方,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小紅也跪下了,哭著求“大牙”說,小馬哥今天給你交了一百多塊錢,是掙得最多的,你就饒了他吧?!按笱馈币荒_把小紅蹬倒在地上,罵道:小賤貨,要是他半夜里在你身上亂摸亂摳,你還會讓我饒了他嗎?
“大牙”這句話讓屋子里的人都震驚地張大嘴巴。小紅看了看另外兩個女孩,又看了看表姐,最后嚴肅地盯著小馬的臉。小馬的嘴唇蠕動了幾下,欲言又止,閉上了眼睛。小紅跳起來,狠狠地抽著小馬的臉,罵了句臭流氓,就捂著臉哼哧哼哧地哭開了。
“大牙”問小馬:是不是你狗日的干的?
小馬咬緊牙關沒有回答。
“大牙”把煙頭放在小馬的左腮上,煙頭燙著肉發(fā)出■的響聲,同時散發(fā)出一股焦糊味。小紅和另幾個男孩都覺得心驚肉跳,小不點的眼睛如驚弓之鳥般轉動,仿佛想滾出來找個地縫鉆進去。小馬卻眼睛也不眨一下,依然昂首挺胸地跪著?!按笱馈闭f,你個狗日的有種,好漢!我不信今天治不服你。說著,重新點了支煙,大口大口地吸了幾下,彈了下煙灰,又放在小馬的右臉頰上。這回,小馬唏,唏了幾聲,但是仍然沒有喊叫。小紅看不下去,想拉門出去,被“大牙”叫住了,你個熊妮子要是敢邁出這個門,我把你給廢了!
“大牙”讓表姐拿竹尺來。那個竹尺足足有兩指厚、四指寬,上邊還被他故意用銼刀銼出些刺兒,打在身上,那些刺兒很容易扎進肉里。這是他經常用來嚇唬那些孩子們的。真是要用,他還得掂量掂量,打傷的是別人,經濟受損失的是他自己。這筆賬他還算得明明白白。所以,他拿在手上,指著小馬,問,你個狗日的說你做沒做下流事?
小馬沒吭聲。
“大牙”說,你不放屁我也聞得著臭味,就是你干的。你不說是吧?你不說我的家教會讓你說。說著,他揚起了竹尺。這會兒他要動真的。他不是為表姐。真是小馬摸了那娘兒們,他也不會因為她傷小馬。他是看小馬太倔,既不認賬又不求饒。他要是不打到他低頭,別的孩子他也沒法子帶了。突然,小紅上前攔住了他。小紅說,昨夜小馬沒做那事,你不能打他逼他!
“大牙”說,你看見了還是聽見了?。?/p>
小紅說,我沒看見也沒聽見。小馬哥昨天夜里是抱著我睡的。我敢作證。
屋子里的人一個個目瞪口呆。
“大牙”看看小馬,又看看小紅,拍著巴掌笑了,譏諷地說,這好像是哪個電視電影里演員的臺詞吧?小紅你個熊妮子學得倒真像。說著,一把把小紅拉到懷里,你說說,他抱著你都干了些啥?小紅說,抱著就抱著睡覺唄?!按笱馈眴枺核隳睦锪耍孔屛铱纯从袥]有手指印。他邊說,邊去解小紅上衣的扣子。小紅急了,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趁他疼得松手的時候,推開他跑了出去。小馬喊著小紅的名字,緊緊追了出去,到門口時回頭瞪了“大牙”一眼。那一眼好像噴出烈焰,讓“大牙”一陣心寒。
一直沒說話的表姐小心地走到“大牙”跟前,聲音顫抖著說,俺吃一次虧就吃吧,你別為俺和他們傷了和氣?!按笱馈泵偷靥吡吮斫阋荒_,吼道:熊娘兒們,你要砸了我的飯碗,我跟你沒完。表姐趴在地上哭了。京京喊著媽媽撲到表姐身上。
“大牙”拿著從大鐘寺買來的那張畫,一邊向外走一邊對另幾個嚇得臉色蒼白的孩子說,快去把他倆給我找回來。找不回來你們都別想得好!
其實,小紅沒跑遠,小馬也很快追上了她。
北沙灘橋東側有一家四星級酒店。小紅跑到酒店停車場,在兩輛車空隙中席地而坐。小馬到后,她連頭也沒抬,撿了塊小石頭,在地上敲打幾下,再劃幾下,就這樣來來回回地使喚那塊小石頭。
小馬問:你恨我?小紅沒理。
小馬又問,你認定我干了那事?小紅仍然沒理,敲打地面時更用力了,那聲音讓小馬聽著心顫。
小馬再問:你看我是壞蛋嗎?小紅用石頭尖在地面上劃了個X字。小馬急得跺著腳,說,你要憋死我是不?你心里咋想的就說出來唄!罵我也行。
小紅這才問道:不是你干的,“大牙”那么折騰你,你干嗎不說句話?
小馬說,我要說不是我干的,“大牙”還不得把那幾個哥們兒折騰得死去活來。“大牙”本來就嫌他們掙得少,天天罵他們,呲兒他們。
小紅抬頭看了他一眼,問:那是誰干的?
小馬說:誰也沒干。雖然被窩挨著被窩,畢竟不是一個被窩。有人動動,別人不醒?再說,表姐能不叫?
小紅邊聽邊想,覺得小馬說得有道理,埋怨地說:那你怎么不挑明了?表姐她為啥那樣做?
小馬嘆息一聲,說,她那樣做,就是想擠走兩個人尤其是我,她好帶著京京多討兩個錢,早點回老家去。停了一下,又說,表姐因生了個女孩,老公天天打她,她就跑了,一人帶著個孩子在這兒做乞丐,容易嗎?每回聽著京京吵著要上學去,我的心都,都……
小紅沒等他說下去,就從地上跳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緊緊抱住了他,動情地說,你比周潤發(fā)演的小馬哥還英雄,我喜歡你這樣的男人。
小馬抬頭看了看天空。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北京的夜空是那么絢麗,湛藍的天幕上,大大小小的星星仿佛散落在藍色草原上的羊群,本來是雪一樣白的云朵在地下的燈光輝映下,變成五彩繽紛的彩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小紅輕輕地撫摸了一下他臉頰,問,還疼嗎?小馬搖搖頭。
小紅又抱緊了他,半是嗔怪半是撒嬌地問,你怎么不親我?
小馬說,你還是個孩子。
小紅說,誰是孩子?我今年就開始來月經了。
小馬說,那你也是個孩子。又說,我也是。
小紅失望地松開他,重又坐在地上。小馬猶豫了片刻,也挨著她坐下了。小馬覺得自己的血液里好像注進了酒,渾身上下發(fā)燒。他不敢看小紅,又不想低頭讓小紅覺得自己有心事,就閉上了眼睛。
小紅的激情很快就減退了。她問:小馬哥,你打算干多久?
小馬說,我早不想干了。不干又能干啥去呢?
小紅問:你想不想家,想不想回家?
小馬沉默好大一會兒沒有回答。小紅猜出小馬不回答有原因,就對他說了自己來北京乞討的經過。
小紅家在西部一個山村。由于人口多,耕地少,加上交通不便,信息閉塞,至今還戴著貧窮的帽子。她說,我、我妹妹、我弟弟,加上我爺爺我奶奶我爸爸我媽媽一共七口人,七零八落的五畝地在山上有、山下有,最遠要跑二里多路,跑一圈要十幾里路。我爸太累的時候生氣地說,山上那地撂那兒吧,收點糧食還不夠搭化肥搭力氣的。我爺爺就罵他是個敗家子。
小紅的爸爸曾經外出廣東打過工,可是她爺爺奶奶一心想要個孫子,催他爸爸回家。她爸爸經不住她爺爺罵奶奶吵,于是就回了老家。從她弟弟出生,她媽媽坐月子開始,她肩上的擔子一下子加重了。每天天剛蒙蒙亮就要起床燒水做飯,到學校上課也隨時會被奶奶喊回家?guī)椭黾覄?,一放學就趕著往家跑,晚一會兒回去,奶奶的拐杖就落在頭上身上。六年級一開學,她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就多次商量讓她和妹妹誰上中學的事。她爺爺偏愛她,她奶奶偏愛她妹妹,兩個老人爭執(zhí)不下,動輒就吵得天昏地暗。恰在這時發(fā)生了一件事,讓她選擇了離家出走。
北京申辦奧運會成功后,全國上下一片歡呼雀躍,熱情高漲,就連小紅所在的偏遠的山區(qū)小學也舉辦了慶?;顒?。小紅從小喜歡唱歌,被老師和同學推薦為班級在全校迎奧運歌詠比賽中的參賽選手。臨上臺前,老師看著她皺起眉頭。她穿著一件舊T恤,那還是她爸爸在廣東打工時給她媽媽買的,她媽媽穿了幾年剛下放給她。雖然她的個頭長得和她媽媽一樣高,但沒有她媽媽身體肥胖,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顯得有些空曠,把她的苗條、線條全都給遮擋了。老師靈機一動,從她一位穿紅夾克的女同學身上扒下紅夾克,給她穿上。她穿著紅夾克一個轉身,全班同學都為她鼓掌。有的說這件紅夾克穿她身上最合適,有的說她穿著紅夾克就像個小明星……她對著鏡子反復看了幾遍,心里也美滋滋、樂滋滋的。人的心情直接牽連到精神、氣質、情緒,甚至牽連到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那次比賽,她因形象、發(fā)音、表情等優(yōu)良,奪得了全校第一。小紅說,我們老師拍了照片,放大后貼在學校的櫥窗里,同學都說好看。我看了也不敢認……
可是,小紅在演唱完下場的時候,由于過于激動,也可能是擔心回家晚了挨打,一不小心碰到拴幕布的樹上,樹上揳了根釘子,把紅夾克剮了道大口子。小紅當時就嚇哭了。紅夾克的主人、她的女同學嚷著讓她賠,這件夾克好幾百,你得賠我新的,還得一模一樣的。老師也無奈,不讓小紅賠吧,對方不答應,再說也沒道理;她替小紅賠吧,她沒幾百塊閑錢,再說她自己的孩子還沒穿過皮夾克呢!小紅說,我在教室里哭啊哭啊,放學了也沒走,一直到天黑了,我爸來學校找我。
毫無疑問,小紅回到家挨了罵也挨了打,因為那位女同學的家長帶著孩子已經來過她家,向她爸爸媽媽正式提出了索賠要求。小紅媽說,看你個熊妮子惹的禍有多大吧,把咱家的屋頂都捅了個大窟窿。人家家里說了,兩年前買的時候四百三,現(xiàn)在漲到七八百了。這七八百你讓你爹你娘賣什么賠人家?小紅爺爺說,熊毛,訛人呢!不就件衣裳,這皮那皮的誆誰?不賠!再來找讓他家剝我的皮做新的!小紅奶奶就用頭撞小紅爺爺,你個死老頭子耍無賴耍流氓呀?你就慣著護著你這個小祖宗吧,看哪天她給你惹出大禍。
一連幾天,小紅到了學校,那位同學嚷著讓她趕快賠,弄得她很沒面子;回到家里,媽媽和奶奶又罵她,讓她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有一天,縣城有輛汽車到她們學校送東西,她偷偷爬到車后廂里,離開了那個讓她傷心的山村……
就為了一件紅夾克?小馬問。
小紅使勁點點頭。淚水已經在她臉上形成了串,大廈上的霓虹燈一照,像水晶一樣閃光。小馬有點兒情不自禁地抱了抱她??赡苁窍氚参恳幌滦〖t,他接著講了自己的經歷。他說,我沒啥原因,就是想過好日子。
小馬家雖然是山區(qū),但是有資源,村委會主任就開了一座金礦??墒?,他家和大多數(shù)百姓家卻很窮。他上初中住在離家十幾里的學校,到了吃飯的時候分組,十個人圍成一個圈,有蹲有坐。他用手比劃著說,蹲的人像只猴子,坐的人像和尚念經。早飯一盆稀粥里也就見十幾粒米,中午和晚上的菜湯子盆里,用勺子扎幾個猛子也撈不出幾片菜葉。想吃肉,比癩蛤蟆吃天鵝還難還難……
小紅問:那金礦在你們村是不?
小馬點點頭,是。
小紅又問:憑什么只村長家占著?
小馬說,你問我,我問誰去?又說,我每回看到他家門口停著的寶馬、奔馳,心里就窩火。
小馬有個表哥跟著老家在北京的裝修隊打工。他就到北京找他表哥,求他表哥收留他。他說,我表哥趕我回去,給我買好了車票,把我送到西站,看著我上車。我從東邊門進去,西邊門跳下車。
小紅摸摸他的臉,說,你真勇敢。
小馬說,我想找地方打工,人家都要身份證。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大牙”,就干了這一行。
小紅問:這么簡單?
小馬說,就這么簡單。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坐了一會兒,小紅問:你怎么打算?
小馬說,反正餓死凍死就是讓“大牙”打死,我也不回老家。
小紅問:你爸爸媽媽不想你,不找你?
小馬說,我還有個弟弟。
小紅驚奇:這有啥關系?
小馬說,唏,這也不懂?他晃了晃左膀,說,我爸爸媽媽希望我能自食其力。
小紅問:你給家寄過錢沒?
小馬說,寄過,寄給我弟弟的學校。他們一個星期吃不上一頓豬肉。我寄錢給學校,學校改善伙食,我弟弟也能分到一塊。我就想讓他只得一塊。
小紅好像聽明白了,點了點頭。然后心思沉重地說,我得回家。還不知我爺爺想我想成啥樣子了……說著說著哭出了聲,我攢夠了買紅夾克的錢,再給我爺爺買根拐杖,我就回去。我爸爸媽媽打我罵我,我都忍著。等我爺爺死了,我再出來打工……
這時已經進入真正的夜晚,帶著幾分寒氣的夜風在兩輛車的空隙中盤旋,形成了一個風口。小馬感覺到小紅的身子發(fā)抖,猶豫了一下抱緊了她。對面停著的一輛吉普車恰巧上人,司機把燈光打得雪亮,正照著他倆。一個女人驚訝地說了句,瞧瞧,屁大的孩子躲這兒談戀愛!小馬一聽火了,摸起塊石頭站起來,喊道:說嘛呢,說嘛呢?
也許剛才說話的女人心虛,或者膽小怕事,沒有任何反應。
這時,有人叫他倆的名字。
四
小紅萬萬不會想到,“大牙”為了把她變成掙錢的工具,并且徹底制服她,深思熟慮地想出了一個計劃:把這熊妮子弄殘了!一個身患殘疾的女孩能混口飯吃就該滿足了。再說,殘疾女孩乞討也容易喚起那些司機們的同情心。可是,把一個活蹦亂跳、四肢健全的人弄殘,不像捏面人那樣容易。她會哭,會喊,會反抗,一旦敗露可是大罪,說不定半輩子就在監(jiān)獄里打發(fā)掉了。所以,他絞盡腦汁,時刻在尋找時機。
“大牙”第一步是給小紅“灌蜜”,就是讓她吃點舌頭。他從一張小報上看到過一篇文章,是介紹毒品販子如何引誘少女吸毒販毒的,細節(jié)描寫得相當豐富。他決定學習毒品販子的招數(shù)。這天早飯后,幾個孩子要上路干活了,他把小紅留下,啥也沒說,塞給她一瓶礦泉水,示意她裝在口袋里。小紅掏出來,要還給他。他瞪了小紅一眼。
小馬在路口等小紅。他問:老板給你說啥?
小紅搖頭,掏出礦泉水給了小馬。小馬搖了幾下,又看了看瓶子上的商標,我靠,今兒怎么這樣大方?小紅你可小心了,他別是用礦泉水瓶子裝的其他玩意兒。小紅奪過來認真看了看,說,瓶蓋不像動過。他要是在里邊換了內容,能看出來??!小馬說,錯!那些造假的不管是面粉、奶粉還是什么水,不吃死人喝死人怎么會查出來?小紅害怕了,想把礦泉水扔掉,想想又說,不會吧?我和他無冤無仇,還給他掙錢,他干嗎害我?小馬說,反正你小心一點好。
到了半晌午的時候,小紅有點兒渴了。她掏出礦泉水,擰開了蓋,剛要朝嘴邊送,想起小馬的話,又停下了。她想,要是里邊裝的藥水什么的,螞蟻沾了就會死。于是,她走到路邊低頭找螞蟻。一輛三輪車從她身后開過來,差點兒撞她身上,開車的罵了一句:找死呢?小馬從馬路對面趕過來,把小紅拉開了。聽她說要找螞蟻當試驗品,小馬樂了,我靠,你沒聽人家說北京人特能造,米里邊面里邊菜里邊連西瓜里邊,不管加了啥藥吃了都沒事。北京的螞蟻也跟人一樣壯。說完,他要過礦泉水,朝自己右手心倒了幾滴,然后又用左手食指和中指蘸了蘸。小紅覺得奇怪,問:你干嗎?小馬抬起左手,對著太陽看了看,說,我?guī)臀野衷诘乩飺睫r藥時,好幾次滴手上,手指甲有時變紅有時變綠,皮肉燒得疼。要是這礦泉水里邊加了藥,一試就能試出來。小紅用敬佩的目光看著小馬,說,小馬哥你太有才了!
過了一會兒,小馬把剛才蘸過礦泉水的手指放嘴里漱了漱,對小紅說,沒事,喝吧。慢點,別嗆著就行。
小紅情不自禁地踮起腳,伸著脖子,在小馬臉上親了一口。
小馬和小紅親昵的動作,全都讓“大牙”收在眼底。其實,“大牙”并不是一天到晚在屋子里貓著,至少兩小時上一趟路。他早就在路邊郵政局的二樓選擇了一個瞭望臺。向西可以看到橋下,向東可以望見兩個紅綠燈路口,這是他的整個地盤,也就是說他手下那些人的舉動他完全可以觀察到?!按笙伞痹跇蛭饕灿羞@樣的瞭望臺。不過“大仙”稱其為監(jiān)督崗?!按笱馈辈幌矚g這個詞,什么他媽的監(jiān)督,還崗,你把自己混為站崗的了?沒有這樣的瞭望臺不行,誰討了多少就無法掌控。當然,他手下那些人是不知道自己時刻在老板的眼皮底下做事。
“大牙”心里清楚,硬是把小馬和小紅拆開很困難。同是天涯淪落人,兩個苦命的孩子一旦認同了對方,恐怕不是一般的力量可以改變的。媽的,那就想個法兒,讓小馬弄出點事使小紅傷殘,然后嫁禍給小馬。小紅殘了,會恨小馬,小馬呆就呆,不呆就滾蛋!他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洋洋得意,撲哧笑出了聲,惹得旁邊一位趴在桌子上寫信封的老頭一臉不高興,嘛呢?有??!
沒想到小紅夜里真的病了,發(fā)燒,嘔吐,喊著肚子疼。京京很懂事地趴在她身邊,拿毛巾給她擦汗,還不時地勸她,姐姐別哭,姐姐別哭。我媽說你死不了。一個男孩在一旁氣憤地說,不病死也得憋死累死。媽的,到現(xiàn)在也不給發(fā)工資,不干了!小馬已經圍著小紅轉了幾個圈圈,急得大汗淋漓。他說你別吵吵好不?看不見這亂哄哄的。然后問表姐小紅得的什么病,要不要緊。表姐一開始就沒把小紅的病當回事兒,低著頭在玩游戲機,冷淡地說,我又不是醫(yī)生也不是她媽,我咋知道她得的什么??!你天天和她綁一塊兒,還不清楚?
小馬火了,兩個眼珠子變得像兩只噴著烈焰的火球。他揚起腳把表姐手里的游戲機踢飛,哐當一聲落在墻壁上,撞得七零八落,指著表姐罵道:你也是當媽媽的人。世上有你這種狠心的女人嗎?表姐當然不吃小馬的窩囊氣,忽地從地上爬起來,尖叫著撲上前,一手向上薅著小馬的頭發(fā),一手向下握住小馬下身那個家伙。你媽個B的少給老娘橫。信不信老娘把你的家伙薅掉,讓你這輩子不知女人啥滋味!她輕輕一用力,小馬疼得哎喲哎喲地叫,聲音都變得又尖又細。
小紅突然坐了起來,指著表姐說,你,你松手!說著,一只胳膊摟住京京的脖子,在京京耳邊低聲說了句什么。京京沖表姐揮動著兩只小手,媽,媽快放了小馬叔叔。表姐只好松開了小馬。小馬說,我沒工夫理你,回頭再和你算賬。然后,讓另一個男孩幫著把小紅扶到他背上。小不點問:去哪里?小馬說,醫(yī)院!小不點說:咱沒錢呀!小馬說,醫(yī)院要是不給治,我點把火把醫(yī)院燒了!
小馬背著小紅走到路邊,就已經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小紅說,小馬哥,我不想死,我還得還同學紅夾克,還想回家看我爺爺。小馬說,不會,你不會死。哥不讓你死。咱窮,但命硬。
跟小馬一起出來的小不點和另一個男孩攔下了一輛白色轎車。開車的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他搖下窗戶玻璃往外看了一眼,還沒等他說話,小馬就把小紅塞進車里,自己也鉆了上去,大叔,快,快點送我妹妹去醫(yī)院。那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沒問,一踩油門發(fā)動了車。
你們是外地的吧,在北京做什么?中年男子問。
小馬沒回答。他示意小不點和另個男孩也不要搭話。小紅很懂事,哎喲哎喲叫得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高。中年男子沒再問,加快了車速。
北沙灘附近就有幾家醫(yī)院。那個中年男子把車開到最近的一家醫(yī)院。車剛停穩(wěn),小馬背上小紅就朝急診室跑。那個中年男子拉住了小不點,小馬也沒敢耽誤。他想,假如他讓付車費,小不點自有辦法對付。在北京混了兩年,連這也對付不了,還能干熊?
醫(yī)生值班室里有十幾個人在排隊等候。排在最前邊的是位白發(fā)老奶奶。小馬顧不上禮貌,直接鉆到老奶奶前邊。老奶奶剛拉下臉,一看是個男孩背著個女孩,又換了副笑臉,說,孩子,別著急。
醫(yī)生問小馬:你掛號了嗎?
小馬搖搖頭,老實地回答,我沒帶錢。
醫(yī)生皺著眉頭,說,你沒掛號沒帶錢,我沒法給你看。
小馬一急,說話也結巴了,你,你……他眼睛四下張望,想找個順手的工具。醫(yī)生顯然看出了他的用意,指著他說,你不要胡來。老奶奶一直在觀察小馬和小紅,目光從充滿疑問,漸漸變得有些憐憫。她說,醫(yī)生你先給孩子看吧,就用我的號。我再去掛一個不就解決了。她說著站起來,身子晃悠了幾下,趕忙用手扶著墻。小紅雙膝一彎跪在老奶奶面前,抱著老奶奶的腿哭出聲,奶奶,您比我親奶奶還好。我謝謝您了。老奶奶想拉小紅,彎了幾次腰也沒彎下去,就摸著她的頭說,人這一輩子,誰能沒有個遇到難處的時候。奶奶大忙幫不上你,這小忙還不是人之常情。哪天要是奶奶病了倒在大街上,你見了能不給奶奶口水喝?
一席話說得屋子里的人都掉了淚。醫(yī)生擦了擦眼睛,把小紅抱到臺子上。
經過檢查,小紅只是患了急性腸道炎,沒有什么大病。小馬長長地出了口氣。
取藥的時候,“大牙”在表姐的陪同下來了。老奶奶盯著“大牙”看了一會兒,問:你不是北沙灘那個美容美發(fā)店小姑娘的表哥嗎?
“大牙”說,阿姨你認錯人了,我在北京沒親沒故。說著就扭過臉,用目光示意小馬扶小紅趕快走。
老奶奶繞到“大牙”面前,仔細看著他,驚訝地說,沒錯啊。我眼睛雖說花了,你這張臉還認得出來。又指著已經到門口的小馬和小紅,問“大牙”:這幾個孩子是你什么人?他們在這兒做什么?
表姐拉著老奶奶的胳膊,說,那倆一個是我兒子一個是我閨女,喊他叫大舅,都在北京上學。她拉老奶奶的胳膊,是讓“大牙”趕快脫身?!按笱馈背脵C溜了。老奶奶似信非信,對表姐說,我是這片社區(qū)的居委會主任,有啥事需要幫忙找我,??!表姐走后,她又對急診室的幾個病號說,看看,生了那么多孩子有什么好處,累!一個病號接上說,這些個人在北京沒人管,老家太遠又管不著,日子長了是社會的麻煩!我看剛才那個男人根本不像當?shù)?,倒是像個什么頭兒。
老奶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大牙”一到小馬他們的住處就大發(fā)雷霆,小馬你狗日的膽大包天,敢把小紅往醫(yī)院送。
小馬說,不往醫(yī)院送往哪兒送?
“大牙”說,往哪兒送,往哪兒送?反正不能往正規(guī)的大醫(yī)院送。正規(guī)大醫(yī)院要登記姓名、住址,是孩子的還得登記大人的名字、聯(lián)系方式,萬一被查出來你們是要飯的,一個電話喊來人就把你們送收容站,再遣送回原籍,你愿意???
小馬吭哧了一會兒,理直氣壯地說,就是砍我的頭,我也得讓小紅先看好病。
小紅不知是怕“大牙”,還是被小馬的話感動,嗯啊嗯啊地哭出了聲。表姐在一旁勸“大牙”說,兄弟你也別生氣了。孩子們心里知道你為他們好,讓他們以后注意點就是了?!按笱馈苯璞斫憬o的臺階,罵罵咧咧地走了。到了門口,他又折回身,給小馬兩張10元的票子,嚴厲地說,你去給小紅買點補品讓她吃了好好補補身子!
表姐從小馬手里搶過那兩張票子,說,男孩子懂得買啥補品,還是我去吧。
“大牙”一出門,小馬就跟了出去?!按笱馈背泽@地問:你有事?小馬問:啥時候發(fā)錢?“大牙”的眼睛一下子瞪大瞪圓了,緊緊盯著小馬的臉,什么錢?小馬稍微猶豫了一下,說,工錢!橋西那邊的老板八月十五前就給發(fā)工錢了?!按笱馈焙俸倮湫陕?,是嗎,發(fā)多少?小馬說,我聽說一人一百。“大牙”轉身往外走,小馬尾隨在他身后。他們是在地下二層,上了電梯后,小馬低著頭沒看“大牙”?!按笱馈甭犚娦●R的喘氣聲很粗也很重,就像鄉(xiāng)下燒鍋做飯時拉的風箱,呼哧呼哧的。他又冷笑了一聲。
出了地下室,“大牙”才沖小馬大聲吼道:你聽錯了!那邊不是一人發(fā)一百,是一千、一萬!
小馬的肩膀抖動了一下,說,反正人家發(fā)工錢了。你也說過干夠半年給工錢。
“大牙”圍著小馬繞了半圈,手哆嗦著指著小馬的額頭,怒氣沖沖地說,你個狗日的記這挺上心。我問你,你半年給我掙了多少錢你記得不?
小馬說,記得,小兩萬吧!
“大牙”說,就算小兩萬。你花了我多少你知道不?飯錢、房錢、水錢、電錢、物業(yè)費錢,就連你屙屎尿尿都得要衛(wèi)生費錢……
小馬說,那你算個賬唄,反正賬能算清。
“大牙”跺了跺腳,說,算清你媽個B。你以為就這些錢?。课疫€得交場子錢、份子錢、上貢的錢,要不誰保護你,早把你趕滾蛋了,弄不好還關起來。七七八八算下來,老子不倒貼錢就不錯了。節(jié)前我買那幅畫送人,知道多少錢不?小一萬呢!
小馬是第一次聽“大牙”說出要飯還得那么高的成本。不過,他有點兒不相信,心想:我的爺哎,這是北京,全中國的大官都在北京,還有人敢收要飯的這錢那錢,讓要飯的上貢?騙孫子去吧你!
“大牙”見小馬不吱聲,以為他被自己唬住了。這時他的手機信息提示音響了,一個女聲說,你有短信息。他看了一眼短信,慌慌張張地要走,又指著小馬說,你狗日的不老實我弄死你!
小馬沖他的背影咬牙切齒地說,還你媽的不知誰弄死誰呢!說完就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雙手抱著頭痛苦地沉思起來。忽然有人踢他的屁股,他驚地站起身,發(fā)現(xiàn)是小不點。小不點的個子比小馬矮半頭,實際年齡卻比小馬大七八歲,地地道道一成年人。就是因為個子矮,一直裝作個孩子。在“大牙”這幫子人中,只有小馬知道他真實年齡,但從來沒向外說過。他也佩服小馬講義氣,對小馬恭恭敬敬,口口聲聲稱小馬哥。他掏出一支煙,折成兩半,一半夾在嘴角,一半遞給小馬。小馬說,我不抽煙。小不點又把那一半也夾在嘴角,同時點著了,再遞給小馬,說,你不抽煙不喝酒,活得有啥滋味?抽吧,抽煙真能解悶。小馬接過抽了一口,嗆得咳了幾聲,扔在地上,正要用腳去踩,小不點伸手給擋住了,接著彎腰撿起來,吹了吹浮土,夾在耳朵上。
小馬問:你有事?
小不點四下看了一眼,把小馬拉到馬路邊停著的兩輛車空隙中,然后從衣袋里掏出兩張一百元的鈔票,在小馬眼前晃了晃。小馬好像被馬蜂蜇了一下,咧了咧嘴,問:哪兒弄來的?小不點說,你猜。小馬說,我沒那熊工夫,你愛說不說。小不點這才告訴他,這兩百元錢是送他們去醫(yī)院的那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給的。他說,你背小紅下車后,那個眼鏡拉住我,給了我這兩百元錢。小馬哼了一聲,騙孫子吧?他沒向你要錢就不錯了,還給你錢?小不點說,騙你才是孫子。他問我你們是做什么的?我說飯店服務員。他笑了笑說,那女孩我好像在馬路上見過。接著就掏出錢,讓抓緊去給小紅看病。我下車要走時,他還給了我一張名片,讓有事給他打電話。
小馬接過小不點手中的名片,走到路燈下看了一眼,上邊寫著名字叫二月,職業(yè)是作家,還有手機電話。小馬驚訝地叫出了聲,唏,騙人的吧,還有姓二的?小不點奪過名片,左看看右看看,也犯起嘀咕,他媽的就是,光聽罵人說老二老二的,這家伙怎么會姓二呢?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搖了搖頭。
小不點說,咱先不說老二了。你說這錢咋弄?
小馬想也沒想,回答道:人家給小紅的,就給小紅唄。
小不點說,我不是不想給她。我怕給了她,讓表姐或者老板看見,懷疑小紅偷偷留下的,會讓小紅下一次油鍋。兩百塊呢,等于拿刀子剜老板的心頭肉。
小馬這回才認真思謀起來。想了好大會兒,頭都有點發(fā)脹了,也沒想出個辦法。小不點抬頭看了一眼公交站牌上的廣告,一拍腦袋瓜子,興奮地說,我有個好主意,買部手機。
小馬說,去球吧,老板看見還不給收走。他不讓咱用手機,不讓咱打電話,怕咱和外界聯(lián)系……
小不點說,咱為啥讓他看見?這手機就你、我、小紅咱三個人用,想家的時候給家里人說說話。說完,不等小馬發(fā)表意見,又說,就這么著。小馬一時沒想到好辦法,也就沒再反對。
兩人回到地下室,表姐早已回來了。她打開塑料袋讓小馬看,說,現(xiàn)在吃的喝的一天一漲價,豬雞巴長點的火腿腸,都漲到兩塊五一根了。你看看,二十元錢就買這點東西。
小馬沒看。不是他沒心思看,也不是他相信表姐,他只想著小紅睡得踏實不踏實,還發(fā)不發(fā)燒。他在小紅的額頭上摸了一把,感覺燒退了些,才舒了一口氣。他剛要躺下,聽見小紅在翻身,嘴里冒出一句:我還你的紅夾克。他覺得鼻子發(fā)酸,眼睛潮濕了。
五
“大牙”收到的信息是美容美發(fā)店一個叫小花的小姐發(fā)來的。自從奧運場館建設工程序幕拉開,不僅一下子冒出“大牙”“大仙”這樣的乞討隊伍,還冒出了一個個小美容美發(fā)店。大多數(shù)美容美發(fā)店是沖著農民工開的,價格便宜,服務正規(guī)。也有的美容美發(fā)店,同樣是針對農民工,但既沒理發(fā)工具也沒有理發(fā)師傅,就幾個小姐打扮得花枝招展,專門在華燈初上的時候開門迎客。那幾個小姐通常站在馬路邊上,見有男人走過,低聲說一句:快炮。要是那個男人板起臉,生氣地訓斥,小姐就會皮笑肉不笑地說,俺是給你開玩笑,讓你快點跑,你媳婦在家等你呢!如果那個男人接上話茬,小姐就貼到他身上,悄悄地說,打快炮,二十!然后半推半扯地把那個男人拉進店里。
當?shù)氐呐沙鏊?、?lián)防隊曾多次采用突然襲擊的辦法進行檢查,嚴厲打擊這種賣淫嫖娼行為。但是,這類路邊店猶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沒幾天又悄然出現(xiàn)。作家二月曾寫過一篇短文評價這種現(xiàn)象,文中說,數(shù)以萬計拋妻別子的農民工的性生活不能忽視……受到不少人的攻擊甚至于辱罵,有的指責他給農民工臉上抹黑,有的罵他為社會丑惡現(xiàn)象辯護。二月感嘆地說,社會上出現(xiàn)的“護短”現(xiàn)象令人可怕。禿子頭上虱子明明擺在那里,有人非得說是金子般的陽光。
實際上,這的確是一種供需問題。有的官員包養(yǎng)情婦,有的富人包養(yǎng)二奶,不就是他們有豪華的房子豪華的床?難道只有他們這些男人才有性欲?就拿“大牙”來說,三十多歲的人了,又沒有老婆,除非他是性無能,否則怎么會沒有這方面的需求?“大牙”在路邊店被查封的日子里,就曾在“大仙”面前發(fā)過牢騷,說,就有本事治俺這些人,有能耐去那些貪官、富豪被窩里抓幾個光腚女人。
“大牙”趕到他經常光顧的路邊店時,小花已在路邊等他。他剛要上前抱小花,小花閃開了,開門見山地問:你惹什么麻煩了嗎?
“大牙”愣了愣神,不解地問:你,你啥意思?。?/p>
小花說,剛才有個說自己是社區(qū)居委會的老太太來這兒打聽你,問你是干啥子的。“大牙”馬上想到在醫(yī)院見到那個白頭發(fā)的老奶奶,心一陣顫抖,緊張得牙齒直打架,你,你告訴她了?
小花說,什么,我才不那么傻B呢。我說我怎么問客人干啥事掙多少錢?他是我表哥。
“大牙”嘿嘿笑著說,這就對了。他的眼睛眨巴了幾下,又說,我倒無所謂,你要是露了餡,麻煩就大了,少說也得進勞教所。
小花裝出十分害怕的樣子,說,那你快點走吧。大花姐讓我轉告你,俺掙點錢不容易,往后你也別來俺這店了。說著,轉身進屋,砰地關上了門,還把燈滅了。
“大牙”愣怔地站了一會兒,突然拔腿就跑,一口氣跑到橋西,哐哐地去敲“大仙”的門?!按笙伞痹谖堇锪R了一句,哪個狗日的,半夜三更報喪呢!“大牙”說,是我,大牙。給你說點兒事?!按笙伞眴枺杭眴??你又沒有媳婦急著生孩子,明天再說吧。我躺下了?!按笱馈奔绷耍帜_并用,一邊哐哐地敲,一邊當當?shù)靥?,嘴里還念叨著,比你媽生孩子還急,急死人了。
門開了,一個女人一邊扣著衣扣一邊低頭往外走。“大牙”看了一眼,認出是“大仙”這邊新來的老媽子。他進屋后關上門。“大仙”光著身子披著張破了十幾個洞的破毛毯,嘴里含著剛點著的煙,不高興地說,我好不容易擺弄硬,你小子一敲門把它又嚇軟了。這得害我半年不能再折騰那事。又問:啥急事?
“大牙”說,又要整治咱了。接著,把在醫(yī)院里碰上社區(qū)干部,社區(qū)干部到路邊店打聽他的情況,給“大仙”講了一遍?!按笙伞辈[著眼,邊聽邊琢磨,等“大牙”說完停下來后,問:完了?“大牙”說,完了。“大仙”又問:就這屁大的事?“大牙”快要哭了,說,這還是小事啊?關系咱的活路。
“大仙”沒有馬上說話。他摁滅了煙頭,從床頭的一只舊桌子抽屜里拿出幾顆帶殼的花生,剝去皮,又拿出二兩裝的二鍋頭,喝一口酒扔嘴里一顆花生,上下牙齒咀嚼得吧嗒吧嗒響?!按笱馈庇謿庥旨?,但是又不敢發(fā)火,只有站在一旁等著看著。“大仙”喝了幾口酒,吃完了那幾顆花生,才抹了抹嘴,說,我給你說不會天塌地陷。你要是愿意撤,我也不攔你。
“大牙”小心地問:真沒事?
“大仙”說,我沒那樣說。
“大牙”問:那你是啥意思嗎?
“大仙”穿戴好衣服,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到外邊說話。外邊天高地大,你就不會那么小心眼了。
二人到了馬路邊。馬路上正是車多的時候,而且大多是拉貨的大車,不知是最前邊哪輛車拋了錨還是在工地卸貨耽擱,造成后邊的車輛排成了長龍。一時間,汽車喇叭聲此伏彼起,頗為壯觀。“大牙”有點不解:狗日的“大仙”帶我來這兒聞汽車尾氣味?。克麤]有催著問“大仙”。他與“大仙”從大打出手到握手言和,從“大仙”那兒漸漸地學到了不少東西,尤其是“大仙”處變不驚的風格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果然,“大仙”說話了。他說不管一個人職務多高,權力多大,最終都要退出歷史舞臺。何況咱們這些叫花子呢?
“大牙”沒明白“大仙”話中的含義。他也不可能明白。畢竟“大仙”年長他一半,經歷過大大小小多次政治運動。過去那些政治運動并沒有繞開農村和農民,所以“大仙”這樣的農民也經歷了風雨,見過了世面,在運動中成長成熟起來?!按笙伞弊钅檬值氖潜趁飨Z錄,不光當年全國印發(fā)的紅本本《毛主席語錄》從頭到尾可以滾瓜爛熟地背下來,甚至哪句話在第幾頁都講得一字不差。“大牙”耐心地等候“大仙”往下說,而他偏偏說了兩句就停下了,低著頭在馬路邊撿起煙頭?!按笙伞睙o奈,只好跟著幫他撿煙頭。“大仙”把撿來的煙頭逐一剝去皮,扔掉煙屁股,用報紙的紙條卷成喇叭狀,點著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才說,短時間看,沒人管咱。
短時間是多長時間?“大牙”迫不及待地問。
“大仙”說,奧運會前吧。又說,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我們,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臺(他把殆讀成臺)。你想想,這全中國都在支持北京開奧運會,北京有多少干部有時間管咱叫花子?我現(xiàn)在替你擔心的是內部,內部千千萬、萬萬千不能出事。毛主席哼哼(他又把諄諄讀成哼哼)教導我們,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你管教好你那幾個調皮的小家伙,別讓他們惹是生非,我保你不會出事。
“大牙”說,明白。
其實,“大牙”最近些日子的確有一種危機感。這種危機感恰如“大仙”所說來自內部。與“大仙”分手后,他一邊往住處溜達,一邊思考著怎樣落實自己讓小紅致殘的計劃。
讓他們晚上也出來干活。晚上有夜色掩護好做手腳。他想。
第二天晚飯后,“大牙”鄭重其事地讓小馬幾個人站在他面前。這是他的規(guī)矩,還是從“大仙”那兒學來的,叫軍事化管理。雖然咱是叫花子,畢竟有領導、有分工,那就不能像散兵游勇一樣想干啥干啥。他說,我這幾天晚上沒睡覺,觀察了一下,場館工地建設加班加點,車來車往也多,橋西邊那伙子可抓住了機會,分班干活,一個晚上的收入比白天還多。
小馬嘟囔著說,那還不是老板越來越有錢,干活的人有個越來越有錢的老板。
“大牙”瞪了小馬一眼。按他的脾氣本來會接著發(fā)火,罵小馬一通或打他一頓??墒墙裉焖麤]有,反而笑嘻嘻地說,小馬你的意見我已經認真考慮過了。我打算讓表姐幫著扒拉一下賬,月底給你們發(fā)錢。
小馬的眼睛一亮,看了小紅一眼。小紅雖然病還沒好透,“大牙”今天白天就已經讓她干活了。小紅對小馬說,快該穿夾克了,我得趕快買了給我同學寄回去,省得她家人又到我家去罵。他給小紅算過賬,即使老板每人發(fā)他們兩百元錢,他和小紅兩個人的工錢加起來就是四百元,再向小不點借一百,夠買一件小紅同學一模一樣的紅夾克了。中午的時候,他拉小紅偷著跑到附近一家商場看了看,和小紅同學同樣牌子同樣紅色的夾克賣498元錢一件。也有便宜的,最低的只有幾十元,小紅不干。她說弄壞啥樣賠啥樣。
小不點更激動,竟然流下眼淚,哽咽地說,老板,你待我們太好了。我們以后死心塌地跟你干。你走哪里我們跟哪里。你千萬別把我們給蹬了!
“大牙”說,怎么會呢?我現(xiàn)在把你們都當親兄弟姐妹了,哪能干出那種絕情的事。這樣吧,晚上掙十提一,就是十元錢給你們一元,當場兌現(xiàn)!說完,目光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問:今晚誰干活?
我!小馬第一個舉手。
我!小紅、小不點搶著回答。京京站在最前邊,但是話說得慢了,急得哭著往表姐懷里鉆,媽,我要干活。
“大牙”高興得眉飛色舞,鼓著掌說,好好,讓橋西那幫老家伙看看,還是咱的戰(zhàn)斗力強。
小馬他們出去后,表姐準備換衣服也出去。她平時換衣服都是在小馬他們出去以后,沒想到剛脫光上身,“大牙”又回來了。他是想回來囑咐表姐幾句什么話,嘴巴張開了卻啊啊地沒說出來,眼睛也睜大了,盯著表姐胸前兩只像裝著沙子的口袋一樣的乳房。他第一回見生過孩子的女人的乳房,又軟又長,不像小花那樣的女孩子跟個饅頭樣一把抓,還有的女孩胸很平。表姐不知是故意還是不在乎,只用褂子擋住肚皮,沖“大牙”笑笑。“大牙”上前一步抓住表姐的乳房揉了幾揉,剛要去親表姐,大腿被咬了一口,疼得他噢噢叫了幾聲。這才想起忽略了京京。京京罵他,流氓,那是我的!“大牙”沮喪地松開了手。表姐怕“大牙”生氣,悄悄在他耳邊說,等孩子睡了吧!“大牙”說,去你媽的,老子才不喝涮鍋水呢!說著,卻又摸了一下表姐的下身,怏怏地往外走。
表姐問:老板你是不是有話對俺說?“大牙”頭也沒回,說,你幫我盯緊小馬那孫子。天黑了,我一雙眼睛忙不過來。
“大牙”對小馬的擔心并不多余。小馬確實在打著私下藏點錢的主意,或者叫截留給“大牙”上交的錢。自從小紅告訴他,她是為一件紅夾克離家出走,打算掙夠錢買一件紅夾克賠給同學的心事后,他就在想著怎樣幫小紅攢錢?!按笱馈钡男奶?,他領教過了。狗日的還天天罵這不公平那不合理,說人家富人心黑,豈不知你自己也黑心。跟你半年多了的這幾個小兄弟,你給誰發(fā)過一分錢?再這樣老老實實跟你往下干,恐怕永遠掙不夠買回家的車票錢。他準備把討來的錢一分為二,給“大牙”一半,留下一半。他知道“大牙”每天三番五次地檢查,有時候還會對他們突然搜身,所以他要先找到一個藏錢的地方,必須是“大牙”找不到甚至想象不到的地方。
出門走了不遠,小不點摔倒了,是被馬路牙子上一塊磚頭絆倒的。小紅把他拉起來,譏諷他說,你不讀書不看報,眼睛咋會近視呢?小不點踢了那塊磚頭一腳,罵道:媽的,又豆腐渣工程。小馬看了看磚頭留下的坑,心里高興地笑了。這不就是藏錢的好地方?狗日的“大牙”本事再大,也不會想到我把錢藏磚頭底下!
主意定下來后,小馬干活時積極性也高漲了。他現(xiàn)在不光是給老板掙錢,也在給自己掙錢。盡管夜間給工地運料的司機比較摳門,脾氣也大,十輛八輛車能遇上一個給一元兩元的,他到收工的時候手里還是討到了四十多元錢。這四十多元錢全是一元兩元一張的,摞起來厚厚一沓。他挑了十張兩元的,在地上撿了張撕成兩半的報紙包上,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吹著口哨,慢騰騰地朝那個磚頭洞方向走,眼睛卻四下瞟,既怕看見熟人,也怕熟人看見他。到了那個地方,他先裝作很累的樣子,用手扶著地慢慢地坐下,然后拿起那塊磚頭,敲打幾下磚頭洞。一方面讓人看見了會以為這個男孩在玩耍,一方面他想把磚頭洞底夯實夯平。他做完這些,又站起來走了幾圈,直到確定沒有人注意自己,才重又坐下,快速地把包著二十元錢的紙包放在磚頭洞里,把磚頭壓上,然后又在周邊地上刮了些土把磚頭四邊的空隙填滿。
就在他拍著手上的土,準備站起來時,小不點和小紅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小不點和小紅一組是“大牙”安排的。小紅的病還沒好透,扮生病的病人不用假裝,只是病情說重點,絕癥。小不點裝作小紅的哥哥,哥哥為給妹妹治病乞討總會引起人們的同情。小紅一屁股坐在小馬旁邊,喊著,渴死我了。小不點則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會兒,用疑問的口氣問小馬:你咋坐這兒?
小馬說,累了。
小不點問:你弄了多少?
小馬說,不多,二十多元。又輕輕打了小不點一拳頭,干嗎,老板讓你當監(jiān)工???
小紅很興奮,說,我和小不點兩人弄了快一百呢。說著說著噘起了嘴巴,就是他見人就說我絕癥,咒我!小不點忙說,是老板讓我說的。反正我不能說老板絕癥,他真絕癥了,誰養(yǎng)咱們?小馬生氣地罵了一句放屁!他養(yǎng)咱還是咱養(yǎng)他?小紅搶著回答,是咱養(yǎng)他。小不點撓了撓頭皮,擠巴幾下眼皮,說,也對。
小不點催小馬和小紅回去。小馬站起身后,又把小紅拉起來。不過他沒有動,咽了口唾沫,猶猶豫豫地問小不點,咱回去實打實交嗎?小不點一個愣神,反問:咋的,你過去藏著掖著呢?你不怕老板知道挑斷你的大腿?
北京秋天的深夜已經很冷,他們三人都還穿著單衣,身子在冷風中微微發(fā)抖。小紅不知是凍的還是聽了小不點的話害怕,說話時牙齒都在打架,發(fā)出敲擊電報似的噠噠噠噠的聲音。她說,小不點你,你別瞎說,小,小馬哥不是那,那種人。小馬說,我過去不是那種人,現(xiàn)在想做那種人。小不點你他媽的年紀比我大,就不動腦子想一想。咱這樣給“大牙”掙錢,他越攢錢越多,咱呢?你就不想想后路?小不點見小馬很真誠也很認真,才帶著哭腔說,我能不想嗎?可我敢想嗎?老板個狗雜種心狠手辣,讓他逮著了能有個好?說著說著真的哭出了聲,我都二十了,長得殘疾說不上媳婦。我爸我媽趕我出門時說,你掙了錢才有女人跟你。我,我做夢都想著掙錢……
小馬和小紅沉默了一會兒。兩人心里也一陣陣發(fā)酸。最后,還是小馬先開了口。他說,咱仨今天說好了。從今兒個起,咱掙的錢一分為二,給老板一自己留一。你們要是信得過我,我?guī)湍銈兪罩刂?。老板要是發(fā)現(xiàn)了,也我一個人擔著。我小馬絕不做孬種連累你們。不過……小不點搶著說,小馬你別說不過,我和小紅向老天爺保證不會出賣你。出賣你對俺倆有啥好!
三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六
月底到了,“大牙”沒有兌現(xiàn)發(fā)工錢的承諾,讓他感到驚異、不解的是小馬、小紅、小不點等沒有一個提起這件事,只有表姐念叨過幾句,他一瞪眼又馬上打住了。難道這些孩子得了健忘癥,抑或害怕他的權威?他琢磨不透。
琢磨不透就開始加倍防范,“大牙”這回用了“大仙”的辦法?!按笙伞痹浉嬖V過他,你手下這些人越是乖巧的時候你越得盯緊點,給他們來個警鐘長鳴。他雖然不懂什么叫警鐘長鳴,但是他信“大仙”的話。表面上,他同“大仙”誰也不服誰,說話你壓我,我壓你,就連喝酒也較勁,你少喝一口,我得少喝一杯。但從內心里他服氣“大仙”。他問過“大仙”用什么辦法盯得那么緊?“大仙”笑笑,說,這和吃飯一個樣,這道菜是什么味你得用舌尖去感覺。
你他媽的不告訴我,我也能摸索出來!“大牙”決定進一步加大對小紅的進攻火力。這天,小紅收工交錢的時候,他給小紅留下十元錢,讓她買件衣服。他說,從這兒往東一直走,半里地的光景,路北就有擺攤賣衣服的,全都是從城里人那里收來的大人和小孩換下的衣服,有的只穿過幾水。說著,他拉著小紅的手,讓小紅摸摸他身上的毛衣,看看,純羊毛的,要是在商場買,打完折也得三四百元。
小紅把手抽回來,驚慌地說,我聽說那里還賣死了的人穿過的衣服呢!
“大牙”說,又聽小馬那狗日孩子胡說八道吧?他身上那條牛仔褲還不是在那兒買的。再說了,死人的東西又怎么了,每年那么多人冒死盜古墓里的東西,不就是因為古墓里陪葬的東西值大價錢。你小孩子家可能沒聽說過金縷玉衣,那是皇帝他老娘死的時候穿的,就一片都值半個北京城的錢。
小紅說,不會吧?半個北京城老大了!
“大牙”說,人說價值連城,連著的城不比半個城大?他可能覺得自己講不清楚,就說,不說這個了。我再給你加五元,你愛哪兒買哪兒買去。
小紅接過錢,低著頭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十五張一元的票子好像在她手里點不清楚?!按笱馈毙睦锇迪?,這孩子到底是偏遠的山溝里出來的,純!他問小紅,叔對你怎么樣?小紅說,好。他又問:咋個好法?小紅沖他笑笑,說,叔疼我?!按笱馈毙睦镄α恕K皇r機地編了個諾,假惺惺地揉著眼睛,難過地說,不瞞你說,叔在老家有個和你一般大的閨女,長得也和你一樣喜人。她三歲的時候生了場病,狗日的大夫給拿錯了藥,吃了幾天耳朵聾了,嘴巴也不能說話了。我氣得把那個大夫砍了一刀。要不是給閨女治病,我才不會千里迢迢跑北京來要飯……
小紅早就聽小馬說過,“大牙”曾經編過故事騙他和小不點,說的是他老娘早上起床去豬圈喂豬,被一頭發(fā)了瘋的豬給咬傷了。所以,她壓根兒就沒把“大牙”的話往心里放?!按笱馈币娝裏o動于衷,心里又犯起了嘀咕:這妮子咋就沒點同情心呢?又想,女孩子沒有同情心,做事能下狠心,可以利用,可以利用。
晚上睡覺的時候,小紅把“大牙”給她十五元錢的事給小馬和小不點說了。小不點一聽就來了氣,咬牙切齒地罵“大牙”偏心眼。他說,小紅你得注意點,這孫子啥事都干得出來,別打你的壞主意。小馬給了他一巴掌,說,你別放屁!他是想收買小紅給他當鷹,鷹什么來著……小不點說,那叫鷹犬。小馬說,反正就讓她看著咱倆。小紅樂了,小馬哥那太好了。我表面上聽他的,背地里聽你的,讓他摸不著咱仨啥想法。
小不點也咯咯笑了。笑聲驚動了京京。京京對表姐說,媽,媽,我聽見爸爸的笑了。表姐打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罵道:你別在我面前提那個死人!
京京不敢哭了。屋子里一下陷入死一般的沉靜。
夜深人靜的時候是想家的時候,何況小紅還是個孩子。她翻了個身,腦海里出現(xiàn)了家鄉(xiāng)那個大雪覆蓋的村莊,一縷縷藍色的炊煙裊裊升起,一群群瘦弱的牛羊悠悠游蕩,一排排高矮的屋檐下曬太陽的老人……突然,一個老人扶著墻壁艱難地站起來,迎著一個穿紅夾克的女孩張開雙臂,喊著,孫女,我的大孫女回來了。
小紅叫了一聲爺爺,吭哧吭哧地哭了。
其實小馬也沒睡著。他聽見小紅在哭,隔著另一個女孩拍了拍小紅,示意小紅出去。然后,他又推了一下小不點,在他耳邊說,起來。
三個孩子到了門外,小紅還在抹眼淚。小不點抱怨地說,半夜三更你哭個啥?小紅說,我想我爺爺我奶奶我爸我媽。小不點說,你早干啥了?他還要往下說,小馬踢了他一腳制止了他。小馬向小不點伸出手,小不點問:啥?小馬沒回答,只是晃了晃手,把手放在耳朵邊。小不點明白了,鬼鬼祟祟地朝走廊盡頭看了一眼,轉身對著墻解開了褲腰帶。小馬問,你弄啥呢?小不點掏出手機,遞給小馬,說,我怕老板和表姐看見,拴在褲襠里邊了。小馬笑出了聲。小紅也破涕為笑。
那部手機非常小巧,放在手心里一握拳就看不見了。小馬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沒有信號。他問小不點,是不是地下室沒有信號?小不點低著頭沒回答。小馬拔腿就朝上走。地下二層到了夜間12點電梯就關閉,只能爬樓梯。小紅和小不點也跟著他往上走。
到了地面,小馬見手機上顯示的是讓插卡,他問小不點,咋回事?小不點才軟綿綿地說,我沒買卡。小馬問:為啥?小不點說,我家你家小紅家都沒電話,更沒人用手機,咱給誰通話呀?
小紅沮喪地說,是呀,咱要手機有啥用?
小馬啥話沒說,愣怔地站著,一臉無奈的笑、悲涼的笑。過了一會兒,他才對小不點說,明天把它賣了,給小紅一百,咱倆一人五十。我把這五十寄給我弟弟的學校食堂,讓他們買豬肉。
小不點說,咦唏,我在小報上看豬肉漲價了,五十元錢能買多少?小馬說,一人吃一塊夠了吧。小紅說,小馬哥,那把我一百元也給你用吧。小馬拍拍小紅的肩膀,你再熬上個把月,就攢夠買紅夾克的錢了。小紅難過地揉著眼睛說,我都出來三個多月,100多天了,不還紅夾克我不敢回家!
三個人又沉默了。這時,不遠處傳來輕飄飄的音樂聲。他們不懂音樂,聽不出是什么曲子,但悠閑自在、輕松活潑的旋律也讓他們得到些許享受。小不點突然拍了下腦袋瓜子,緊張不安地說,壞了,咱仨出來這么久,表姐肯定會告訴老板。老板要是審咱,咱怎么說?小紅一聽也急了,拉著小馬說,小馬哥,快回去吧!小馬沒動。他朝音樂聲響的地方努了努嘴,說,那是大排檔。咱過去要幾個錢,明天就給老板說是出來要錢,哪怕交他十元八元,他也準樂得屁顛屁顛。說著,他帶頭朝大排檔那邊走。小紅緊緊尾隨他身旁,由衷地說,小馬哥你太厲害了。小馬說,都是逼的!
雖說是夜深時刻,大排檔卻幾乎座無虛席??腿擞衼碜愿浇鼕W運場館建設工地的農民工,有給工地運送材料的卡車司機、裝運工,還有沒歸家的年輕情侶;有些剛從附近歌廳出來、玩興未盡,帶著坐臺小姐換地方繼續(xù)瀟灑的,也有老板模樣的。從路邊停放的各種各樣的車輛,也可以看出來大排檔的人很雜。小不點剛走到大排檔一個圓桌前,突然輕聲叫起來,小馬,有情況。等小馬和小紅圍過來,他眼睛朝下,點點頭,說,我踩著了個東西,軟軟的,像……
像什么?小紅問。
小馬很機靈。他見四邊桌子上的客人中有人在看他們,就裝作憤怒的樣子,用胳膊夾住小不點的脖子,一使勁把他摔倒地上。小不點趁勢撿起剛才被他踩在腳下的東西,撒開腿就跑,邊跑邊罵,有種你過來揍我!小馬絲毫也沒猶豫地追了過去。小紅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干嗎干嗎呢,你倆?說著也去追了。旁邊桌子上有人感慨地說,這些個外地來的孩子不管怎么行呢!
小不點一直跑到離大排檔幾百米遠的地方才停下,彎著腰直喊,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小馬比小紅早到一步,也累得氣喘吁吁。他等小紅到了,才讓小不點把東西拿出來。那是一只棕色錢包,打開一看,里邊有1200元現(xiàn)金,還有一張信用卡、一張身份證。小馬看了一眼身份證,驚奇地叫出了上邊的名字,二月,哎呀,怎么會是他呢?
小紅問:你認識?
小不點搶著回答,就是上次你鬧急性腸道炎,咱攔他的車,末了還給你留200元錢的那個作家。小紅奪過身份證,看了看上邊的照片,說,這是好人。小不點興奮不已,把錢包里的現(xiàn)金全都拿了出來又數(shù)了一遍,一邊數(shù)著一邊說,咱發(fā)財了。小馬小紅,你倆說這錢咋分?
小馬說,不能分,咱得還人家。
小不點一下子板起了面孔,虎視眈眈地看著小馬,說,憑啥?你想學雷鋒,還是怕錢咬手?小馬堅定不移地說,我說不能分就不能分。小紅也聽明白了,表示支持小馬。
小不點氣得跺著腳,說,這錢包是我撿到的,得我說了算。你倆要是不愿分錢我也不怪。讓我還給他,沒門。
小馬二話沒說,上前又用胳膊勒住小不點的脖子,可能這次用力太大,勒得小不點直喊疼,兩條腿左踢一下右踢一下,想從小馬的胳膊中掙開。小馬問:你還不還?小不點說,你勒死我,我也不還!小馬說,你敢不還我真勒死你。你狗日的知道不,那人幫過小紅幫過咱,同情咱。小不點喘著粗氣說,他同情咱能讓咱在北京住下不?能讓我找個媳婦不?
小紅去拉小馬的胳膊,讓他松開。她說,小馬哥你讓他喘口氣再說話。小馬松開了勒著小不點脖子的胳膊,卻用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小不點我告訴你,人家丟了錢包丟了身份證,肯定會報警。北京的警察厲害得很,一查準查到咱。
小不點不服氣地說,警察查著我也不怕,我又不是偷他的錢包。
小紅感覺小不點的話有問題,卻一時又找不出問題在哪里,就順著小馬的話說,你偷沒偷警察叔叔信嗎?
小不點被小馬和小紅的話給唬住了。他躊躇片刻,說,那咱得把現(xiàn)錢留下來。小馬說,那不行。小不點急得哭了,一千元錢呀,咱仨天天偷點藏點得到猴年馬月才能攢這么多……我不跟你們玩了!他把錢包朝地上一扔,哭著回地下室去了。
小紅看著小不點的背影消失在地下室出入口,心里打了個寒戰(zhàn),不安地問小馬,小馬哥,小不點會不會向老板告狀,說咱偷著藏錢?小馬想了想,搖搖頭,說,不會。老板不喜歡他。再說,他一張嘴能說過咱兩張嘴?
接著,他倆商量怎么找到二月還錢包,怎么對付“大牙”。商量好以后,小馬又把錢包藏好,才回了地下室。
第二天一大早,小馬還沒從夢中醒來,覺著胳膊和手疼痛,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捆了個結結實實。不用說,只有“大牙”才敢對他這樣。他掙扎了一會兒,只是翻了個身,沒能站起來。翻過身一看,小不點蹲在門口,含在嘴唇邊的煙頭瑟瑟發(fā)抖,眼睛也看著鞋尖,不敢正面看他。讓他大吃一驚的是沒看見小紅,表姐他們也都不在。他大吼一聲,小不點!小不點哎地應了一聲,像觸電一樣跳起來,驚慌失措地指著他說,你,你干嗎?捆著了還不老實。
小馬問:他把小紅弄哪兒去了?
小不點眨眨眼,重又蹲在地上,抽了一口煙,說,你別管。老板帶她出去了。又說,是老板捆的你,讓我看著你,與我沒關系。
小馬說,放你媽狗屁!老板這叫非法拘禁我,懂不?你看著我就是幫著干違法的事,知道不?沒你的事,哼,說得輕松。我要告警察,老板判十年你最少也得判八年半。
他這一說,小不點害怕了,我又沒打你沒罵你。再說,我也會給警察說,老板讓我干事我能不干,不干你們管我飯?
兩個人正在拌嘴,“大牙”怒氣沖沖地回來了。他同時點了四支煙,并排放著,然后開門見山地問小馬,錢包呢?小馬按照昨晚和小紅商量好的說法,睜大眼睛看著“大牙”,回答說:你說的啥我聽不懂。“大牙”陰險地笑了笑,好,好,我看你是聽不懂還是裝他媽的蒜!說著,一手拿著一支煙頭,在小馬左右臉頰上燙了一下。小馬疼得大叫一聲?!按笱馈眴枺含F(xiàn)在知道了吧?小馬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大牙”向小不點招招手,示意小不點把另兩支點著的煙給他。小不點猶豫了一下,“大牙”破口大罵,老子還沒給你算賬呢,你給我老實點。小不點這才拿起煙,小心地遞給“大牙”?!按笱馈睕]接,指了指小馬的光腳板。小不點嚇得臉色蒼白,丟下煙就要跑?!按笱馈币簧焱劝阉麚踝×?,說,怎么著,還同命相憐?你今天不照我說的做,我讓你吞下去。
小不點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眼淚也流了下來?!按笱馈庇痔吡怂荒_,他才撿起煙,渾身上下哆嗦不停,幾次也沒接觸到小馬的腳板。“大牙”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煙頭才在小馬的腳上燙了一下。小馬一邊喊著疼,一邊對小不點說,你狗日的該咋做就咋做,哥們兒不會怪你恨你。
小馬的話顯然感動了小不點。他把煙扔在地上,捂著臉號啕大哭。
“大牙”惱羞成怒,揮起竹尺左右開弓,噼啪打小不點一下,又噼啪打小馬一下,來來回回打了二十多下,直到胳膊發(fā)酸才停下。小不點的哭聲一聲比一聲高,小馬卻始終咬著牙沒叫一聲。
“大牙”一邊抽煙,一邊罵小馬和小不點,看那架勢,小馬今天如果不說出錢包的去向,他和小馬就沒完沒了。這時,表姐匆匆忙忙回來了。她趴在“大牙”耳朵邊嘀咕了幾句,“大牙”大驚失色,拉著表姐走到門口。小馬從門縫看見“大牙”神情緊張,馬上想到小紅的安全,忍著疼問小不點:小紅呢?小紅現(xiàn)在在哪里?小不點搖頭。他趴在地上爬不起來,好像只剩下?lián)u頭的力氣。小馬火了,你狗日的聽好,小紅哪怕有點雞毛蒜皮的事,我都剝你的皮!
過了一會兒,“大牙”反身回來,又罵了小馬和小不點幾句,讓小不點給小馬松綁,說,你兩個小子記住了,從今兒個算起,每人每月給我交三千,少一元我剁一根手指頭。
“大牙”走后,小不點對小馬說,我給你解開了,你不能打我!
小馬心里惦記著小紅的下落,又問:他把小紅弄哪兒去了?
小不點氣急敗壞地說,我真不知道。老板把她帶走的。
小馬說,你快給我解開繩子,我得去找小紅。他怕小不點害怕,又說,老子才沒工夫給你磨蹭呢。
到了下午小馬才從表姐嘴里知道,原來是“大仙”那邊有人反水,卷走了“大仙”所有的現(xiàn)金,還給“大仙”留了個紙條,警告他不要惹火燒身:你做的壞事自己清楚,不殺頭也得蹲到死!那個反水、卷走他錢的就是陪“大仙”睡覺的老媽子?!按笙伞币粴庵潞裙饬艘黄堪拙疲淼貌皇∪耸?。他手下有幾個人見辛辛苦苦掙的錢一夜之間無影無蹤,十分惱怒,把“大仙”狠狠揍了一頓后溜之大吉?!按笙伞鄙磉呏皇O乱粋€瞎老頭,一個瘸老太太。他捎話讓“大牙”過去,商量和“大牙”兼并重組成一個團隊?!按笱馈币宦牨斫阏f這個消息,受了很大打擊?!按笙伞笨刂颇敲蠢蔚膱F隊都作鳥獸散了,他不能不考慮自己團隊的下場。所以,他才放了小馬一馬,匆忙去赴“大仙”之約。
小馬說,這叫啥?這叫為人別做虧心事。老板以為別人真怕他,實際不是那回事。你吃你的大魚大肉,我吃我的山芋稀粥,我不眼紅你,你也別打爛我的飯碗。你讓我連稀粥都喝不上,我還能白白看著你吃大魚大肉!
小不點說,小馬你這話從哪兒學來的,真他媽夠深厚的!
那不叫深厚,叫深奧!小紅突然冒出來說,又拍拍小馬的肩膀,夸贊:小馬哥你真厲害。
小馬見小紅沒事,松了口氣,說,本來嘛!窮人和富人,當官的和平民,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大人和孩子,各有各的活法,誰也別動誰的尊嚴。就像咱天天看見路上跑的車,那有幾條行車線,一百萬的車和幾萬的車,本來各走各的道,在各自的行車線里,你覺得你車好,非得強行占人家的行車線超人家,那還不容易剮了蹭了?剮了蹭了還不容易罵起來打起來?
此刻,他們三個人又到了大排檔夜市。小紅告訴小馬,“大牙”早上并沒為難她。他綁小馬時故意讓她在現(xiàn)場看,她沒顯示出驚慌失措。“大牙”把他綁上后,把她叫到地上,問她昨天晚上撿錢包的事。她按照和小馬商量好的對策,咬死口說沒有這回事。說著,她哇哇地哭起來,對“大牙”說小不點欺負她?!按笱馈眴枺核趺雌圬撃懔??她說,每天晚上睡覺,他的眼睛像勾子,盯著我的胸看。昨晚到了大排檔,他趁小馬哥低頭向人家要錢時,兩個手摸我的胸。小馬哥聽我罵他,就過來揍他一拳頭。他說,我告訴老板你倆偷人的錢包!“大牙”似信非信,問:那錢包是偷的不是撿的?她說,也沒偷也沒撿。
小馬問她:老板就這么輕易信你的話?
小紅說,不知道。反正他就讓我上路干活去了。
小馬說,咱往后小心點。你、我、小不點三個人加起來,也斗不過他的心眼。
兩人又商量著怎么把錢包還給二月。他們都不想和二月面對面,怕二月問三問四,不好回答。最后,小馬提出給二月打個電話,約他到北沙灘一個地方把錢包取走。兩人做完這一切,仿佛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一樣,誰也不再提一句。小不點見小馬時,問他錢包的事。小馬輕描淡寫地回答道:還了!小不點似信非信,目光直直地盯著小馬的眼睛看。小馬急了,說,就算我欠你一千元錢!
三個人轉了一圈下來,湊起來才討了不到十元錢。小不點失望地說,這夜市不能再來了。說著,突然碰了碰小馬,說,老板。小馬順著小不點指的方向一看,“大牙”和“大仙”正在一個角落的桌子上喝酒。他氣得扭頭離開了夜市,邊走邊對小不點和小紅發(fā)牢騷,還真以為自己是老板。小不點也不平地說,就是,兩人都覺得是丐幫幫主呢!
七
小紅,你信表姐嗎?表姐一邊給小紅梳頭,一邊親切地和她聊天。
小紅說,信。
表姐說,那你告訴表姐,那天晚上你和小馬、小不點在大排檔夜市真撿著錢包了?
小紅舉起胳膊,搖搖手,說,沒有,沒有。表姐我真不騙你。
表姐的臉一下子拉長了,狠狠地瞪了小紅一眼。小紅的臉朝前,后腦袋對著表姐。她看不清表姐的臉,但是能感受到表姐的不滿。因為梳子扎得深了點,頭皮疼了一下。表姐沒再往下問,卻沖著在一旁玩游戲機的京京罵道,死丫頭,不識好歹,年紀不大心眼不小。早晚得讓那個男孩騙了。京京抬頭看了表姐一眼,她不知道媽媽為啥莫名其妙地發(fā)火。
表姐罵過京京,又對小紅說,紅,表姐為你好,才給你掏心窩子說話。往后你和那個少胳膊的小馬、縮頭烏龜?shù)男〔稽c一起留點意。
小紅問:為啥?
表姐說,這你還不明白?打小就老是盯著女孩子看的男人,血都帶著色。小紅撲哧笑了,表姐,血就是有色的,紅色,鮮紅鮮紅。表姐說,我是說那種男人骨頭都帶色。從小看大,小色鬼到老了還不是老色鬼。小紅說,我不怕。過些日子我就回老家了。
表姐一驚,拿著梳子的手停了下來,問:你真回老家?
小紅轉扭頭看著表姐,問:怎么啦表姐?你不回老家了?表姐輕輕地把她的頭又扭過去,嘆著氣說,我回家又能干啥?小紅說,那京京在北京上學呀?表姐說,咱憑啥?在家上學都難,還在北京上呢。
小紅覺得臉上一熱,用手一抹,是滾燙的淚珠兒。她的眼睛也潮濕了。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起來,道路兩旁各種樹木的葉子一天比一天少,太陽落山以后在路兩邊坐著休息聊天的人與過去比沒有減少,但天一黑好像接受了什么指令,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小馬他們在地下室里呆的時間,卻比過去短了。這是“大牙”根據(jù)季節(jié)變化及時調整了戰(zhàn)略。他對他們說,換季了,衣服加厚了,咱要飯的往路上一站,人家看咱穿得單,凍得哆嗦,更能發(fā)發(fā)善心。他還對搭檔進行了重新組合,片段進行了重新劃分。他拒絕了“大仙”與他兼并重組的要求,把表姐和京京加上另一個男孩調配到“大仙”那邊,“大仙”按表姐他們三個人的收入,給他五五分成。一開始“大仙”說京京不能按一個整人算收入。他說,京京這小孩子最能讓人同情。她一人的收入比她媽多好幾倍。你不要她,她媽也不能過去?!按笙伞敝缓猛饬?。其實,他算計得比“大仙”精明:表姐母女倆的吃喝住都得花錢。更重要的是他感覺表姐最近也動了回老家的念頭。
這樣,小馬、小紅和小不點三個成了新的組合。小紅仍然三重身份:患絕癥的小女孩、為救垂危父親的失學兒童、身患殘疾的聾啞少年。小馬本來就缺胳膊,不需要假裝,只是當小紅以聾啞少年身份出現(xiàn)時,他假裝她哥哥。最慘的是小不點,“大牙”讓他以下肢癱瘓者身份出現(xiàn),每天跪在用一塊四方木板做成的滑板上,靠兩手扶著地行走,而且還要穿行在來來往往的車流中。他不愿干,“大牙”就威脅他說,假裝的你不干,那我就把你的腿弄斷,讓你成真的,你為了糊口還是得干。
小馬認為“大牙”太過分,替小不點說了句話,意思你讓他“假裝”要交多少錢,他不裝也交你多少錢,何必讓他受罪!“大牙”咣咣給了他兩拳頭,狗日的你是老板還是我是老板?
小不點并不領小馬的情,反過來還埋怨他,說,要是我把撿的錢包給老板,他還能這樣待我?都怪你倆。
小馬說,你拉倒吧!我家村長開了個金礦,錢多得像我家后山山泉嘩嘩嘩嘩流不光。怎么著,他還不照樣連俺家低保都貪。我給你說吧,越是有錢的老板越把錢看得重。咱上路干活你沒見,越是開好車的越他媽的摳,還牛B哄哄!
小不點撓了撓頭皮,說,也對啊。
小不點確實受了罪。那塊四方木板下邊就安了四個輪子,移動木板得靠他一雙手像劃槳似的在地上撥拉,撥拉一下往前挪一步,再撥拉一下,再往前挪一步。那條街這些日子被重載的汽車輾來輾去,路面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有時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漲得臉紅脖子粗,才挪一小步。他本來個子就矮,再跪木板上,伸長了脖子才能夠著車窗戶。有的司機不注意,還發(fā)現(xiàn)不了車外有這么個大活人。好心點的,或者說怕事的給他一元兩元錢打發(fā)他,態(tài)度不好的罵一句,哪兒鉆出來的小老鼠!有的打扮得很高貴的夫人,還故意對抱在懷里的狗說,寶貝,給小弟弟再見。
小馬有心想幫小不點,可是他自己也有任務指標,加上還得照顧小紅,只能偶爾搭一把手。
這天傍晚,小馬和小紅敲開了一輛白色轎車的窗戶。兩個人同時驚得目瞪口呆,開車的原來是二月。人的記憶也分美丑,太美太善的容易記住,太丑太惡的也容易記住,而過于平常的卻往往記不住。小馬和小紅雖然和二月只有一面之交,后來又在他的身份證上見過他的照片,但對他那張面孔卻記得非常清楚。二月顯然也認出了他倆,笑笑,說,上車吧。我請你們吃飯。
小馬說,不行,我們還得干活,這鐘點最好。小紅碰了他一下,示意不讓他暴露身份。小馬卻又故意說了一句:還沒掙夠交老板的錢呢。二月臉上閃過一絲陰影,點點頭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們上車說話,馬路上危險。
小紅還在躊躇,小馬已經拉開車門鉆進車里,接著也把她拉到車上。恰巧綠燈亮了,二月在橋下掉了個頭,把小馬和小紅帶到附近一家酒店大堂的茶吧,點了三杯茶,又點了幾盤茶點。他對兩個衣衫不整的孩子熱情洋溢的態(tài)度,讓茶吧服務員感到驚訝,在一旁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小紅繼續(xù)裝聾作啞,不過臉上覺得發(fā)燒,心里也覺得發(fā)慌。小馬卻大大方方地又吃又喝,一點也不緊張。
二月掏出棕色錢包放在小馬和小紅面前,笑著問:認得嗎?
小馬和小紅面面相覷,都沒有說話。
二月問:你們做好事怎么連名也不愿留下。又指著小馬說,好在你們交錢包的地方有錄像,我一看就認出了你。
小馬一邊咀嚼著花生豆,一邊淡然地說,這叫啥好事?是誰的還誰唄。
二月感動地握著小馬的手,搖晃了幾下,小伙子,你說得太精彩了。又轉臉看了小紅一眼,問:小姑娘現(xiàn)在身體好了吧?小紅脫口而出地說,早好了。說完她才意識到暴露了身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二月的神情嚴肅起來,口氣也很嚴肅,你們的遭遇、你們的情況我多少有些了解。你們要是同意,要是相信我,我可以幫助你們。
小馬又是搖頭又是擺手,認真地說,不用,不用了。我們這樣挺好的。說著,他抓了一把花生米裝在口袋里,又抓了幾顆托在手心上,拉著小紅就朝外走。二月哎哎叫了幾聲,他頭也沒回。一出門,小紅奇怪地問,小馬哥,你是不是怕露餡?小馬說,人家是作家,啥事不明白?我是怕他給咱灌迷魂藥。小紅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不會吧。那茶我喝了,沒下藥。小馬拍拍她的頭,你呀,小孩子。我說的迷魂藥是講大道理,像什么你們這個年齡應當坐在教室里上課。我打心里就不喜歡上課。你小紅喜歡讀書,不是沒有辦法才跑出來嗎?聽他嘴上抹石灰白說,還不如再去要幾元錢。
他一提上學讀書,小紅又難過了,哽咽著說,又快開學了。
小馬安慰她說,別著急。我昨天晚上數(shù)了數(shù)咱攢的錢,最多再用一個星期,就能攢夠給你買紅夾克和火車票了。
小紅高興地摟住小馬,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突然想起了什么,問:小馬哥你回不回家,還上不上學?
小馬堅定地回答:我啥時候掙夠買村長金礦的錢啥時回。我不能見他在我爸和老鄉(xiāng)跟前神氣的樣子。小紅說,就你這樣靠著馬路上要,得等到猴年馬月啊?小馬笑了,我自有打算。你沒看報紙上說,有要飯成百萬富翁的。他神秘地四下看了一眼,低聲說,我已經把表姐娘兒倆、小不點和幾個人秘密發(fā)展成我的人,等你走后,我們就學候鳥往南飛了。小紅聽后嗚咽開了,傷心地說,小馬哥,咱還能見面嗎?
小馬借著落日的余暉,深情地看著小紅。過了好大會兒,才握緊小紅的手,說,我和小不點說好了,你走之前,請你吃一頓北京烤鴨,別回去給人說來了趟北京,長城沒爬過,故宮沒看過,連北京烤鴨都不知啥滋味……說著,他的眼淚滾出了眼眶。
小紅說,聽我爺爺老是說這輩子想來毛主席紀念堂看看他老人家。不知讓咱進不?我要看了,回去給我爺爺說,我爺爺準會說我孫女行!
小馬說,那咱就去一趟,給老人家磕個頭。
兩人找到小不點,小不點一看見他倆就吵吵,你倆跑哪兒黏糊去了。再不來,我今兒個的錢全都得交給老板。他一邊說,一邊掏出幾張十元的票子,還有一張百元的,遞給了小馬。小馬吃驚地問,你今天遇到活菩薩了?小不點說,還真讓你說對了。有個坐司機旁邊的老奶奶讓司機給我一百元。我當時感動得在車窗玻璃上,給老奶奶磕了幾個響頭。我說您老人家肯定會長命百歲。
小馬說,有這一百塊,買紅夾克的錢夠了。
小不點說,那就明天讓小紅趕快買去吧。
小紅高興地抱起小不點轉了個圈。等到把小不點放下,她才吃驚地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不相信自己有那么大的力氣。
這天夜里,三個人高興得沒睡好覺。
第二天中午,小馬和小不點交相掩護著,從馬路牙子的磚頭下取出攢的錢交給了小紅。小紅在北沙灘一家商場買了那件紅夾克。她做夢也想不到,她高高興興從商場出來的時候,被在郵政所二樓觀察他們的“大牙”看得一清二楚。她回到住處,剛剛把紅夾克用自己的舊褂子包好放在被窩里,“大牙”就進來了。
小紅,今兒個收成咋樣?“大牙”笑嘻嘻地問。他平常都把要錢稱為收成?!按笙伞苯o他糾正過,說叫花子不這樣叫,而是叫掙多少。他說,你叫你的,我叫我的,這就是我的收成,我憑啥不能叫?
小紅嚇得臉色蠟黃,渾身發(fā)抖,一個翻身把包著紅夾克的包壓在身下。此刻,在她心目中,那件紅夾克比她的性命還重要,她要舍命保住它。然而,她哪里是“大牙”的對手?!按笱馈敝灰荒_就把她踢得翻了個身,疼得捂著肚子哎喲哎喲地叫,連爬的力氣也沒有了,眼睜睜地看著“大牙”把紅夾克從被窩里提出來,抖了抖,晃了晃,眼睛里全是怒氣和怨恨。他說,你個小熊妮子,老子千方百計巴結你,天熱了給你礦泉水,天涼了給你錢添衣服,平時還給你零花錢,沒想到你竟敢背著我干對不起老子的事。
小紅哭泣著說,這是我得還同學的夾克,老板你還給我。
“大牙”冷笑一聲,發(fā)出咬牙切齒的聲音:還給你?你媽的想得美。他咬著牙使勁一扯,紅夾克沒有紋絲的響聲。他又用牙咬著紅夾克的衣襟,然后用手再去撕,還是沒有任何破裂。他又提起看了看,媽的,還是皮貨,得好幾百元!小紅你個熊妮子膽大包天,你不想活了是不?
小紅已經哭啞了嗓子。她重復來重復去地喊著一句話,老板你還我,老板你還我……
“大牙”說,好,你等著,我回來就還你!邊說邊出門,把門關上后上了鎖。小紅爬著滾著到了門口,拉了幾下門沒有拉開,瘋了似的用頭撞門。
這時,表姐緊緊張張地帶著小馬、小不點趕到了。他們打開門時,小紅已經暈了過去。小馬把她抱到鋪上,表姐給她灌了幾口水,幾個人輪番叫著她的名字,京京抱著她的頭搖,她才漸漸地醒過來。她睜開眼,第一句話還是喊著:老板你還我!
小馬立刻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四下翻了一遍,沒找到紅夾克,就問小紅:老板去哪兒了?小不點也問:他把你買的夾克拿哪兒去了?見小紅搖頭,小馬對表姐說,表姐你和小不點在這兒看著小紅,我去找他把紅夾克要回來。
表姐不無擔心地說,你千萬別給他動粗的。畢竟他是個大人你是個孩子,動起手來吃虧的不一定是他。
小馬剛要出門,忽然聞到一股子焦皮味。小紅也聞到了,驚叫一聲,我的紅夾克。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就向外沖。小馬、小不點和表姐跟了出門。果然,門外的地上一團火焰,火中是那件紅夾克?!按笱馈闭驹谂赃叺鹬鵁燁^,一臉陰冷的笑,指著小紅說,你不是讓我還給你嗎?你去火里拿呀!
小紅的神情從目瞪口呆到大驚失色,又從大驚失色到悲痛欲絕,跪在地上號啕大哭。
小馬怒不可遏。他見“大牙”腳下有半截磚頭,出其不意地沖過去撿了起來,猛地對著“大牙”頭上砸了一下?!按笱馈薄鞍选绷藘陕?,朝頭上摸一把,把手掌放在眼皮底下看了看。表姐在一旁叫出血了,然后從驚恐中回過神來,上前拉住小馬的胳膊,奪下了磚頭,哀求小馬說,小馬兄弟你息息怒,你這樣會砸死他的!
小馬手上的磚頭沒有了,兩只腳派上了用場,左一腳右一腳,狠狠地踢了“大牙”幾腳,嘴里喊道:孫發(fā)才你聽好,這是你欺負人的報應。我們幾個平時怕你,不是因為你是老板,是不跟你這種熊人計較!
表姐也冷嘲地對“大牙”說,兄弟,做啥事都得有個底線。
尾聲
兩天后,小紅帶著重新買的紅夾克登上了回老家的火車。
這件新的紅夾克,是小馬拿磚頭逼著“大牙”掏錢買的。不過,小馬對“大牙”也作了承諾,答應跟“大牙”再干半年,所有收入統(tǒng)統(tǒng)歸“大牙”?!按笱馈闭f,要清查、整治了,我還他媽的不知能不能呆半年。小馬說,那你走哪里我都跟你去。再跟你半年,我說到做到!
小馬送小紅去的車站。到了站臺上,小紅突然想起小馬砸“大牙”的事,問他,你怎么知道老板姓啥叫啥還叫出他名字?
小馬遲疑了一會兒,痛心地說,他是我親叔!
小紅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小紅走的第二天,北京一家報紙的雜文欄目登出作家二月的文章。文中說:
……雖然我不清楚這些孩子來自何方,又是因何原因背井離鄉(xiāng),但是看到他們忙忙碌碌,有的還一瘸一拐,一蹦一跳,在車流中穿梭,我想起了魯迅先生當年在文章中的吶喊,救救孩子!所以,今天我也要高呼:救救孩子!
果然如“大牙”所說那樣,北沙灘一帶攔車乞討的事引起了有關部門的重視,開始進行嚴肅治理?!按笱馈焙汀按笙伞鄙塘苛税胩?,最后決定揮師南下。小馬履行自己對“大牙”的承諾,跟著“大牙”到廣州又干了半年。半年之后,他離開了“大牙”。而表姐、小不點在“大牙”南下時就離了隊,所以小馬離開“大牙”時是孤單一人。
奧運會結束第二年的一天,在鳥巢附近一個報亭賣報的小不點,回到家對他媳婦說,表姐,我今天見了個人,長得特像小馬。他穿著一件紅夾克,戴著墨鏡,身邊有個漂亮的女人。
那個女人是小紅嗎?表姐急不可耐地問。
小不點結結巴巴地說,好像……不是……
2011年7月15日完稿于北京官園
作者簡介:
王昕朋,男,安徽蕭縣人,祖籍江蘇銅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出版過長篇小說《紅月亮》《天理難容》《天下蒼生》(合著)《團支部書記》《漂二代》,以及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集多部,在《人民文學》《人民日報》《十月》《中國作家》《作品》《北京文學》《星火》《特區(qū)文學》等報刊發(fā)表中篇小說十多部,作品先后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家文摘》《作品與爭鳴》《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紅旗文摘》等轉載?,F(xiàn)供職于中央國家機關。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