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瑪干的紅瑪瑙(散文)

新疆和田地區(qū)的策勒縣地處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瑪干沙漠的邊緣，有著獨特的人文、地理風情，是古絲綢之路的重要驛站，大漠上一顆璀璨的明珠。策勒縣是古西域三十六國中的渠勒國，也是玄奘從印度取經歸來逗留了幾個月的地方，有著深厚的佛教文化積淀，始建于1600年前的世界上最小的寺廟達瑪溝小佛寺就坐落在這里。策勒像一本書，打開它，你可以了解古城的歷史淵源，欣賞燦爛的佛教文化，領略濃郁的維吾爾族風土人情，感受壯美的大漠風光。

中國最巍峨冷峻的山是昆侖山，中國最浩瀚遼闊的沙漠是塔克拉瑪干沙漠，而策勒就棲息在國山之父和世界第二大沙漠的懷抱里。策勒翻譯成漢語是紅棗的意思，這里盛產紅棗，個大飽滿酷似紅瑪瑙。高山大漠有大氣象，策勒也像紅瑪瑙那樣閃閃發(fā)亮，吸引著成千上萬雙中國的眸子。

一個冬日的下午，我和北京文學月刊社社長楊曉升、總編室主任師力斌、作家陳永康一道應邀來到策勒縣農村，出席賽馬大會。賽馬叼羊是維吾爾族的一項群眾性體育活動，類似于內蒙古的那達慕大會。維吾爾族是一個喜愛騎馬的民族，每年冬閑時節(jié)，他們都要舉行賽馬叼羊活動，眾人快馬加鞭，搶奪一只奔跑的羊，以不下馬搶到羊為勝。

這是我第一次完全置身于維吾爾族人的包圍中。開始，我看到數(shù)百名維吾爾族男人頭戴黑色的皮帽，身穿黑色的棉襖站在那里，人群中只有我們幾個漢人，心里還有點忐忑不安，但我很快就被維吾爾族人的熱情和友好融化了。維吾爾族兄弟把一頂高皮帽給我戴在頭頂，這種帽子維語叫做瓊太力拜克，是用策勒縣黑羊羔皮制作而成。按照當?shù)亓曀?，皮帽越高顯示人的身份越尊貴。我急忙用維語對他們說：“愛絲拉姆累控姆，牙合西姆塞斯，熱合買提！”（你好，你好，謝謝?。?/p>

策勒縣委常委、宣傳部長木合塔爾·達吾提人緣很好，他向維吾爾族鄉(xiāng)親熱情地介紹我們一行。維吾爾族人喜歡用肢體語言交流，他一會兒拍一下這個鄉(xiāng)親的肩，一會兒摸一下那個鄉(xiāng)親的腦袋，大家對他特別友好。維吾爾族兄弟熱情地邀請我們騎馬，我們欣然從命。陳永康是個軍人，身穿軍大衣騎馬的架勢頗有軍人風范。楊曉升和師力斌手握韁繩的姿勢也很帥。我們躍馬揚鞭在賽馬場奔馳，身后騰起一溜煙塵。木合塔爾·達吾提擔心我駕馭不了烈馬，一再叮囑一個維吾爾族小伙子看好我騎的馬。

賽馬場旁是一排鉆天楊，新疆的楊樹很美，樹干灰白，高大挺拔；樹葉茂密，郁郁蔥蔥；樹枝倔強，刺破藍天。策馬揚鞭，我突然想起了八年前的一樁往事：當年，我在南疆采訪西氣東輸工程。有一天，我們乘車從拜城的克拉2氣田返回庫爾勒，到達輪南時已經是凌晨兩點，突然看到一個戴著小花帽的維吾爾族人招手讓我們停車。他的動作很滑稽，兩只手在胸前刨來刨去，又彎腰指指地下，頗像初學游泳的人的狗刨式。我的腦海里立刻顯出不祥的預兆，半夜三更，他攔車究竟要干什么？車上的人齊聲喊道：“不能讓他搭車?！?/p>

他看我們沒有停車的意思，索性站在馬路中央雙手攔車。汽車嘎地一下停了下來，下車一瞧，原來前面超載的車輛把馬路軋出了一個一米五見方的大坑，他那種狗刨式的手勢是告訴我們地下有坑。

副駕駛位置的汽車輪子已經陷進了坑里，我們一人站在汽車一角，使出吃奶的力氣抬著。那個維吾爾族人又招呼了幾個維吾爾族鄉(xiāng)親幫我們抬車，不一會兒就把汽車抬出了大坑。午夜兩點，塔里木深秋的風像刀子似的割得臉生疼生疼，這些維吾爾族兄弟竟然冒著嚴寒在馬路上守候著過往的車輛，告訴司機此處危險。我的心頓時熱乎乎的，為自己錯怪了那個攔車的維吾爾族人而羞愧。臨別時，我用維語向他們說：“熱合買提！（謝謝?。彼麄円灿镁S語向我說：“霍希！（再見）！”

汽車已經駛出很遠了，我的心還是久久不能平靜。我感嘆道：“這可真是活雷鋒啊，咱們走這一路，維吾爾族兄弟都對咱特好。那天在塔里木河畔的飯館里，他們也對咱們特別友好。”

同行的作家郝貴平說：“維吾爾族人心眼兒可實在了，他們稱呼人總是叫朋友?！?/p>

熱烈的歡呼聲把我從回憶中驚醒，只見一群維吾爾族漢子騎馬奔跑，一個小伙子飛快地搶到了一只羊，眾人熱烈地鼓掌慶賀，小伙子高興地舉著羊在場上飛奔。策勒人與羊有著深厚的感情，從他們剛剛睜開雙眼，看到的就是潔白的羊群。他們愛羊、養(yǎng)羊、放羊、戴羊皮帽子、穿羊皮襖、圍羊毛圍巾、織羊毛地毯、用羊骨頭作骰子玩耍、喝羊奶、吃羊肉……羊通祥，羊給策勒人帶來了幸福和吉祥，羊也是策勒人款待遠方客人最好的佳肴，羊肉串、手抓羊肉、烤全羊、羊肉湯應有盡有。

遠處響起了悠揚的策勒山歌，那伴奏音樂究竟是艾捷克的彈撥還是手鼓的鳴響？究竟是薩塔爾的神韻還是熱瓦甫的傾訴？萬方樂奏有于闐，傳說中國最早的音律就來自西域于闐。策勒是名副其實的歌的海洋，舞的家鄉(xiāng)。

騎馬叼羊活動還在繼續(xù)，幾個巴郎子（小男孩兒）歡天喜地在賽馬場穿梭，我擔心他們被馬撞上，緊緊地摟著他們，與他們攀談，維吾爾族兄弟向我露出熱情的笑容?？粗@真誠的笑容，我突然有了這樣的感悟：手心手背都是自己的肉，漢族維吾爾族都是一家人。援疆，首先要真心實意地與當?shù)厝私慌笥?，一定要融入維吾爾族人中間。玄奘都說古代于闐人“俗知禮義，人性溫恭”。維吾爾族是一個善良好客的民族，老百姓特別淳樸，民族分裂分子只是極少數(shù)人。和田97%都是維吾爾族人，援疆不能躲著少數(shù)民族，必須與人家打成一片。援疆不能見物不見人，不能光蓋幾棟高樓大廈，建幾座蔬菜大棚，必須與當?shù)厝嗣袼榻蝗冢腥伺c人的信任，心與心的溝通，情與情的交流。

賽馬結束后，木合塔爾·達吾提熱情地與幾位男同胞擁抱，走到我的面前時，他突然提出一個請求：“姐，您可以吻一下我的額頭嗎？這個地方只有我的媽媽吻過?！?/p>

我端詳著他的臉，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里有一種孩子似的真誠和圣潔。他的請求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如果我扭扭捏捏或者高傲地拒絕他，肯定會傷了他的感情，疏離了漢族和維吾爾族的關系。眾目睽睽之下，我親吻了他的額頭，眾人熱情地鼓掌，我發(fā)現(xiàn)人們的眼神不帶一絲邪念。漢族人的性格是內斂的，在南疆，我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表達我對維吾爾族人的友好，而周圍的朋友們更以一種圣潔的感情來祝福他。木合塔爾·達吾提高興得像個孩子，他說：“姐，您中午朗誦的那首您創(chuàng)作的懷念西部的詩打動了我，請您放心，不管共產黨對我怎么樣，我都要堅決反對民族分裂分子，把策勒的民族團結搞好。如果有人要搞民族分裂，我堅決不答應！”

我問他為什么對共產黨和漢人這么有感情？他向我講述了一樁往事：奧運會前夕，他曾經到北京平谷區(qū)掛職鍛煉，剛巧趕上北京牛街要遣返一些維吾爾族人回新疆。牛街派出所的警察不懂維語，需要有翻譯。于是，他被借調到牛街派出所擔任維語翻譯。他出色的工作贏得了大家的信任。有一天，牛街派出所的民警對他說：“你趕緊到牛街辦事處去一趟，范寶主任找你?！?/p>

他詫異地問道：“范主任找我干什么？”

民警說：“你去了就知道了?！?/p>

他走進牛街街道辦事處會議室，發(fā)現(xiàn)里面坐了170多個人，屋里擺著一個像他身體一樣高的大蛋糕，眾人熱情地喊道：“祝你生日快樂！”

范寶主任熱情地說：“木合塔爾·達吾提，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樂！”

淚水濡濕了他的眼眶，此時此刻，連他自己都把自己的生日忘記了，可是，在離家鄉(xiāng)萬里之外，一群北京人卻熱情地為他過生日。從此，他對北京人有了深厚的感情。

他說：“姐，我現(xiàn)在沒有范寶的聯(lián)系方式。您到北京，見到范寶，一定要替我問候他。”

他以為北京像策勒似的，方圓幾十里的人彼此都能認識。我鄭重地點點頭，他又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

我們乘車在策勒疾馳，策勒人喜歡種樹養(yǎng)花，不僅在房前屋后養(yǎng)花，甚至連屋頂也裝扮成小花園，展現(xiàn)出對生活的熱愛。過了片刻，我突然看到了一個漂亮的雕塑花園，里面有一些雕塑，還有花草，郁郁蔥蔥，姹紫嫣紅，在漫漫黃沙中顯得格外醒目。木合塔爾·達吾提告訴我：他在北京平谷區(qū)掛職鍛煉時，與那里的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這個雕塑花園是北京平谷區(qū)的朋友幫助建造的。接著，我又看到了三座大橋，雄偉氣派。

回來的路上，我們參觀了位于策勒縣廣播電視局里的毛主席像章紀念館，這里陳列著毛澤東在不同時期的18000余枚像章、2000多張畫像和800多尊雕塑，還有30000多件印有毛澤東照片的各種紀念品。這是全新疆收藏最多的毛澤東像章陳列館，在內地都很難見到。這里的照片也很豐富，甚至有延安時期的很多珍貴照片。這些藏品是策勒縣廣播電視局干部艾尼瓦爾·司馬義從1987年開始花70多萬元收集的。和田是羊脂玉的故鄉(xiāng)，艾尼瓦爾·司馬義如果用這70萬元去倒賣玉石，也許早就發(fā)財了；可他卻用這筆巨款購買毛主席像章，免費對外開放，他的心中燃燒著怎樣的一團火啊！看了這個展覽，我感嘆維吾爾族人對毛澤東深厚的感情，不由得想起了庫爾班·吐魯木大叔，這是我在小學課本里讀到的人物，當年他騎著毛驢上北京去見毛主席。庫爾班大叔也是和田人，今天和田市的團結廣場還矗立著毛澤東與庫爾班·吐魯木握手的雕塑。我反復問自己：維吾爾族人為什么對毛澤東如此有感情？那是因為毛澤東領導中國人民翻身得解放，毛澤東是一個具有雄才大略的大政治家，他處理民族關系非常有水平。我崇仰毛澤東，也為維吾爾族人對毛澤東真摯的感情而感動。

從策勒縣采訪歸來，恰逢北京援疆指揮部過集體生日。我被援疆總指揮邀請到主桌就座，聊天中得知壽星田壯志原是牛街派出所的民警，我問道：“你認識牛街辦事處主任范寶嗎？”

他說：“認識，他后來當宣武區(qū)副區(qū)長，升官了?！?/p>

我喜出望外：“太好了，你能幫我辦件事情嗎？”

他以為我有什么私事，請我盡管說。我講述了木合塔爾·達吾提的故事，請他務必將木合塔爾·達吾提的問候向范寶轉達。坐在我身邊的援疆總指揮劉劍說：“我也認識范寶?！?/p>

我說：“太好了，請你們一定向他轉達木合塔爾·達吾提的問候，你們就說在我們援疆的地方，有個和田人因為您給他過了一次生日永遠地惦記著您。這個和田的維吾爾族人很熱情，對民族團結有貢獻。”

劉劍和田壯志連連點頭：“您放心，我們一定轉達到。”

話音剛落，我的手機響了，是先生打來的。我說我剛從策勒縣采訪歸來，他說：“晶巖，你看到三座大橋了嗎？”

我說：“看到了?！?/p>

他說：“你拍攝照片了嗎？”

我說：“沒有，不好意思讓司機中途停車?！?/p>

他說：“你為什么不把大橋拍下來？”

我說：“這大橋還有什么故事嗎？”

他說：“這三座大橋是一個澳門朋友捐資建造的，這件事情我們部還參與了。”

我的心頭頓時熱乎乎的，是啊，策勒2000多年前就是中國的領土，從那時起，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各族人民就和睦相處。策勒是中國人民的策勒，每一個炎黃子孫都像愛護自己眼珠兒那樣愛護策勒這顆大漠上的紅瑪瑙。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