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雁河

一

這是一個過去了很多年的故事。

上世紀(jì)90年代初某夜，浙南山區(qū)的西雁河邊呈現(xiàn)著一種奇怪的繁榮狀態(tài)。那小鎮(zhèn)原來沒有多少房子，幾十米長的街上散落著一些石塊壘成的屋子，還有一個供行人乘涼的路亭。而現(xiàn)在則布滿了不少工業(yè)用的簡易房子，還有一些點著燈光的商業(yè)鋪面。街上有不少行人，也有幾個賣炒米粉和糖炒栗子的攤位。街路邊的空地和亂石灌木叢上到處鋪著牛皮，有的是新鋪出來晾曬的，有的卻已經(jīng)腐爛透頂了。雖然已是黑夜，不時還有載滿貨物的東風(fēng)牌大卡車搖搖晃晃從坑坑洼洼的街路上開過，濺起了扇狀的泥水漿。

這條小街的盡頭有一個房子上掛著一個亮著燈光的牌子，如果行人眼力夠好的話，隔著幾十米就能看到上面寫的是“西雁旅店”幾個字。旅店的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似乎不準(zhǔn)備再接待客人，事實上也不會再有人來，因為這個時候已經(jīng)沒有客運班車過來了。

這個時候，旅店屋內(nèi)通道上面的白熾燈照出了兩個斜斜的身影。被照出影子的兩個人相距約一米，各站在自己房間門口，像兩只守在洞穴口的秋蟲，隨時準(zhǔn)備退回去。

站在右側(cè)的女人是客店主人白雨萍。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松開，看樣子是準(zhǔn)備入睡時被對面這個男人叫出來。她的位置正處于長方形的門框中，身后室內(nèi)的日光燈白得耀眼，使她的輪廓產(chǎn)生強烈的反差效果。尤其是她披散的長發(fā)之間充滿了銀亮的光線，看起來相當(dāng)觸目驚心。

“你說得對，我重訪西雁河毫無意義。明天一早，我就走了?！边@個叫葉文桂的男人說，聲音又低又澀。

白雨萍毫無表示。但實際上她的身體動了一下，發(fā)際間迷人的光線因之顫抖。

“我想請你帶我看一下吳印國被殺現(xiàn)場那座屋子。這個念頭已困惑了我?guī)啄?，使我不得安寧。帶我去吧。幾天后我就要出國去，不知以后什么時候才能回來?！?/p>

這是個十分謙卑、苦悶的請求，可是并沒有在對方身上喚起什么反應(yīng)。相反，她顯得更加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好似臉上蒙上了層厚厚的面紗。而此時請求者顯示了男人的耐心和固執(zhí)。他始終保持一種姿態(tài)：頭低垂，背微弓向前。這種失落者的姿態(tài)終于取得效果。他看到對方的身體慢慢活動了，向后收縮。在退回臥室的一瞬間，她的臉色極為蒼白。幾分鐘后，她披上外衣，束上頭發(fā)，走出了屋子。

以上事情發(fā)生的時間已近午夜。這一男一女從水泥路上走出，抄河床上的小路走向山邊。月亮正停留在西雁山豁口，照得遠(yuǎn)近銀白如夢境。但是有一股惡臭的動物皮革腐爛氣味像魔鬼一樣伏在河床上，天空中還有一只貓頭鷹張開翅膀無聲盤旋。這種景象就像一個人的噩夢，而兩個踩著咔嚓作響的鵝卵石歪歪斜斜前行的人，如同噩夢的訪問者。神思恍惚的白雨萍想：今夜，時間會再次流血嗎？

十年前的槍殺現(xiàn)場在高高的山崖上?，F(xiàn)在，他們經(jīng)過一段漆黑陰森的山路，看見一座圓形木屋在墨藍(lán)的天幕上兀然映現(xiàn)出來。有一團(tuán)銀亮的云霧伴隨著它，讓它時隱時現(xiàn)，如神話中的建筑般神秘、虛幻。

他們走近了它，圓木小屋呈現(xiàn)出另一種狀態(tài)——一半被月光照得耀白，另一半?yún)s暗得沉重，恰似畫室里供人描摹的一段幾何圓柱。在這周圍，有一道茂密的樹墻。這是當(dāng)年西雁人為保護(hù)吳雙叔的故居砍下樹枝扎成的籬笆。十年之后籬笆居然成活了，密密蓬蓬緊緊纏在一起。在樹墻里邊，野草長得半人多高，毛茸茸似有靈氣。他們舉著手電筒站在樹墻外，一朵野花在電光照射下閃出寶石一樣絢麗的光彩。

夜風(fēng)颯颯，寒氣逼人。河床上那只貓頭鷹尾隨而來，地面上掠過一幅大鳥的陰影。

木屋的門扉在他們逼近時自動打開了，一股濃烈的苔蘚氣味猛撲而來。他們的手電照見地面和墻上瘋狂生長著的密密麻麻的野蘑菇。仔細(xì)辨認(rèn)，還能從蘑菇的傘冠之下看到臥床、桌椅和土灶上幾件陶器。這間屋子叫人想起了山地守林人的住處。神奇的守林人，他是到密林里狩獵去了？他還會回來嗎？

“我在噩夢中看見過這間屋子，它是白色的，但我錯了?！比~文桂的心里發(fā)出嘆息，而他身邊的女人則合著眼睛，在她的意識中有無數(shù)片鮮紅鮮紅的樹葉雨點一樣飄下來。

“這是什么？”葉文桂發(fā)現(xiàn)了一樣?xùn)|西，低聲驚呼，白雨萍順?biāo)种须娡菜福吹介T邊地上隱隱可見一圈白色圖形。她捂住嘴，不讓自己喊起來。她知道這是當(dāng)年縣公安刑警隊處理現(xiàn)場時，在吳印國尸體位置上用白漆標(biāo)下的位置圖。

她掩面而泣，她的話音進(jìn)入葉文桂聽覺，如電影話外音般充滿悲愴，“這就是吳印國！這就是你的戰(zhàn)友！他在這里趴了十年，他等著我們。今夜我們?nèi)擞窒嗑墼谝黄鹆?。?/p>

就像一個人無法想象另一個人變成幽靈是什么模樣，葉文桂也無法使自己相信活生生的吳印國怎么可能變成一圈白線？他死死盯住白線。白圈的內(nèi)容在他迷亂的意識中漸漸豐滿，復(fù)原成一具尸體。

于是葉文桂看見吳印國趴在泥地上，在他頭部下面有一攤血滲透開來。血越淌越急，越淌越紅越亮，像熔巖一樣瀉出來。那血淌出了小屋門檻，燃著了門口的野草，順著山坡傾瀉到西雁河里，嘶嘶燒灼著，升騰起一道巨大的火光和濃烈的臭氣。

二

多少年來，我一直想著西雁河和吳印國的故事，因無法看清那樁血案的真相而感到心力衰竭。我只是憑借一點心靈的微光，穿越歲月的塵沙和迷霧，看見某個初夏的午后，吳印國站在渡口水邊，目光遠(yuǎn)遠(yuǎn)望著大河對面。這個西雁山的王子，一身俊秀，臉色蒼白。河水漫過他腳邊，霧氣拂過他身體。他的倒影在水中漂漂蕩蕩，幾朵落花正浮在他前額，游魚穿過他臉龐。他的嘴角叼著根當(dāng)時十分名貴的“鳳凰”香煙，煙霧從兩個鼻腔往外噴。他在水邊已站立了兩天，內(nèi)心感到一陣陣莫名的焦慮和不安。

白雨萍在渡河過程中遠(yuǎn)遠(yuǎn)看見吳印國，覺得他很像一棵長在水邊的樹。白雨萍這年21歲，被葉文桂從W城市帶到了西雁河。她不知道這碧玉色的、飄著朦朧白霧的水是從哪里而來，水底下會不會隱藏著吃人的大魚。她在渡船上，葉文桂站在船頭自當(dāng)艄公，扯動繩索橫渡。四周景物流轉(zhuǎn)，水氣冷冷拂過她全身，眼見河水齊著船幫洶涌而過，白雨萍感到世界在白霧中隱沒不見了。她急切眺望著前方，對即將踏上的對岸土地充滿疑問和恐懼。她看見兩爿山峰像張開的蚌殼將一個山村包含其中，一個瘦長、穿綠軍衣的青年站在渡口邊。他似乎在等待，又像在沉思。隔著水霧和陽光，他的目光遠(yuǎn)遠(yuǎn)飄過來落在白雨萍身上。白雨萍止不住一陣哆嗦，好像身上最敏感的部位被撫摸了一下。這一剎那她預(yù)感到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了。在渡口上的三個人中間，將要到來的事已在劫難逃。

當(dāng)晚，在山間一座木板小屋內(nèi)，兩個男人成對角線坐在木桌兩端，白雨萍在一邊侍坐，處于光線暗淡的陰影里。她聽到他們談?wù)摦?dāng)兵時的往事。有兩件事她感到吃驚。第一件是從飯桌上那包鳳凰香煙說起的。葉文桂說鳳凰香煙在剛出現(xiàn)時附帶了一個美麗神話：上海卷煙廠一個女工將自己的照片放在一盒煙里。誰要是抽到這包煙就可以得到她的愛情（當(dāng)然包括身體）。吳印國從那時起一直抽這種煙。“你得到照片了嗎？”葉文桂問。“還沒有。”吳印國紅著臉搖搖頭。第二件事是他們說起有一回連隊里集體看電影。故事片之前放了切除腫瘤的科教片。銀幕上一個人的肚子被切開，血淋淋的腸子在蠕動，坐在葉文桂身邊的吳印國突然仰倒，口吐白沫，眼珠往上翻。軍醫(yī)把他救醒后，說他患有恐血癥。白雨萍聽了這事特別不舒服，她想問吳印國什么是恐血癥，但吳印國眼睛里隱藏的憂郁使她吃了一驚。這雙眼睛深陷在蒼白的前額下，即使在微笑時也透露出苦悶。白雨萍看著憂郁的眼睛主人，用手指捋一下垂落到前額的頭發(fā)，聽他說起自己從部隊退伍后心情一直很差。他說自己在部隊時天天想念家鄉(xiāng)，現(xiàn)在真的回來了卻什么也沒勁。他說自己與父親分開住了，用退伍費蓋了這座木板房。白雨萍出神地聽著他的話，受感動地看著他的臉。吳印國被她的目光弄得不自在，說，菜不好，你就吃點新鮮的竹筍吧。葉文桂接上說：你們初次見面，干一杯吧。吳印國就端起盛滿紅酒的陶碗站起來。白雨萍也端起碗，兩碗相碰時，她碗里的酒濺出來沾在他的手上，他的臉紅得像碗中的老酒一樣。

“這里的風(fēng)景真是漂亮啊，在這里生活可是一種福氣?！比~文桂說。

“對你來說是風(fēng)景，對我可不是?！眳怯f。

“這里的人靠什么為生呢？是種田嗎？”葉文桂問道。

“山里的地很少，只能種一點番薯，不夠吃的。這里的人主要還是靠做草紙和紙篷。”吳印國說。

“什么叫草紙和紙篷呢？”白雨萍沒聽說過這個詞，問道。

“就是解大便用的紙唄?！眳怯f，他的臉再次泛紅。

葉文桂是本地區(qū)人，對草紙和紙篷這兩個詞相當(dāng)熟悉。所謂紙篷是一種粗糲而厚實的稻草漿紙，比較便宜，但是擦屁股時會覺得疼，也擦不干凈。他小時候家境窘迫，用的都是被母親裁成豆腐干大小的紙篷。紙篷還有一種用途是作為包裝紙，過年時人們作為拜年伴手禮的紅棗桂圓都是用紙篷包扎的，這樣的厚紙會把一點點東西包成一大包，看起來比較體面，所以本地人稱為拜年的禮物為紙篷包。而草紙則是比較細(xì)軟一點，吸水性也比較好，葉文桂到了復(fù)員回來才放棄紙篷，用上草紙。他還知道婦女來月經(jīng)時，會把黃草紙折成條狀，固定在那種醬紫色的月經(jīng)帶上吸收污血。草紙和紙篷還有另一種用途，那就是本地人會用一種沖模在上面打上帶中心點的圓印，這樣草紙和紙篷就變成了“九十”。所謂“九十”是本地土話，意思就是燒給死去的人的紙錢。

吳印國說草紙和紙篷是用稻草漿加上一些竹子漿做成的，制作的過程需要大量的山泉水來浸泡和抄制，還需要有用水車帶動的水碓來搗制草漿竹漿。西雁山里有茂盛的水竹叢和清澈的溪流，適合做草紙和紙篷，自古以來就有很多作坊。但是解放后做草紙紙篷的事兒被禁止了。

這里的人們自己擦屁股也只能用溪灘上的鵝卵石、樹枝、茅草。二十多年前這里鬧過一次大饑荒，死了好多人。后來西雁村重新開始做起了草紙和紙篷。父親用了他的影響力，讓縣里有關(guān)權(quán)力部門默許西雁河的草紙紙篷產(chǎn)業(yè)存在，使得村里的人這么多年來能吃飽肚子。

“你們這里的人會到城里賣草紙紙篷嗎？”葉文桂說，他想起W城里總是有鄉(xiāng)下來的人挑著草紙擔(dān)子一路叫賣：紙篷草紙要不要？

“不，我們村里的人從來不去城里賣草紙。到城里賣草紙的是另外一個村里的人。他們不做草紙紙篷，專門做買賣?！?/p>

“你會做草紙紙篷嗎？”

“不，不會，我發(fā)過誓這一輩子不會去做這個給人擦屁股的行當(dāng)?！眳怯f。

“你這么說是有道理的，我們當(dāng)過兵的人總要有點志氣。一切會好起來的。我剛退伍時有些日子連抽煙的錢都沒有，工資就34元5角，特別沒勁。后來我開始干點別的事情，從廣東倒了一批布料回來，就一手掙的錢比三年的工資都要多。這個時候我才明白了要自己做事情，只要掙到錢，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到了。”

“我和你不一樣，你生在城市里，我的家鄉(xiāng)是在山區(qū)?！?/p>

“西雁河是做皮革的好地方，過幾天我的貨就運到了。試著干吧，你的心情會好起來的。”

“你是說過幾天牛皮就運到了？”吳印國一聽，顯得十分緊張，似乎事情的進(jìn)展超過他的預(yù)料。

黃昏時，白雨萍靠在木屋里間敞開的木窗邊，有一大片山巒展示在她眼前。距窗口約50步的溪澗里，山泉緩緩淌下，碰到溪中十來個石町步，激起一串白色的水浪花。山色已暗淡，對面墨綠的山坡上，她只能認(rèn)出一大片綠中帶翠的是竹林，其余在她感覺里只是一片概念化的樹木。有一些黑黑的鳥影正墜落在樹叢中，看起來像焚燒過的紙灰。現(xiàn)在她的目光又落到越來越暗的山溪中，因為這時有一個人正站在水里。這一定是個本地的山民，光著上身，穿著條不知是什么顏色的肥短褲，弓身把水潑到身上。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這樣出神。”葉文桂坐在一張竹椅上，燃著香煙。

“沒什么，我看見窗外有一片風(fēng)景?！?/p>

“你是不是喜歡上這地方了？”

“不。我只是感到有點新奇?！?/p>

“好了，離開窗口吧，那里蚊子很多?！?/p>

山溪中，那個洗澡的村里人已沒入水中，只露出一個頭，像水牛似的。白雨萍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屋子里已點上一根蠟燭，葉文桂穿著白色背心坐著。與溪中那個人影比起來，他單薄得像個紙人。他說：

“路上已累了兩天，你早點進(jìn)蚊帳睡去。這里的蚊子叮了人皮膚要潰爛的?！?/p>

木床上懸著一頂白色棉紗軍用蚊帳，上面還印著軍隊的番號。

“你那個戰(zhàn)友睡哪兒呢？”

“他睡外間，已搭了張竹床?！?/p>

“他還有蚊帳嗎？”

“山里人不怕咬。再說，他還會燃艾蒿驅(qū)蚊子的?！?/p>

竹席冰涼冰涼的，軍用蚊帳散發(fā)出很神秘的棉質(zhì)氣味。山間氣候涼快多了。屋外，山風(fēng)吹得林木簌簌作響。這一切都使得白雨萍異常新奇、興奮。葉文桂開始撫摸她，吸吮她的乳頭，然后壓在她身上進(jìn)入她身體。這個過程持續(xù)時間不很久，而且?guī)е环N沮喪的安靜。然后他睡去，沒有一點鼾聲，只是左腳間歇性地抽動。

她躺在黑暗中，大睜著眼，腦子里越來越新鮮。她聞到空氣中有一種辛辣的煙味，她想這一定是從外間透進(jìn)的艾蒿。艾蒿的氣味誘發(fā)她想起剛才看到的溪中洗澡的本地人，但這個形象已與燃艾蒿的人混淆在一起。忽然，她聽到外間的竹床吱吱作響。這使她明白了他一定還醒著。當(dāng)一個人失眠時，知道有另一個人同樣失眠了，那是一種很好的心理安慰。白雨萍側(cè)著身子，盯住暗影幢幢的木板壁，仔細(xì)捕捉竹床發(fā)出的每一聲響。非常奇怪，她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木壁，看到屋外竹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的人。接著，她聽見竹床強烈地響了一下，有了腳步聲。她的心猛烈揪緊，聽到了“吱扭”一下開門聲?？刹皇撬奈蓍T被開啟，一定是外屋朝山巒的那扇門。她能真切地感受到?jīng)鲲`颼的山風(fēng)正吹在開門人暖烘烘的身體上，他想干什么？白雨萍坐了起來，扯動被單捂住身體。她沒有聽到關(guān)門聲，有一陣快速而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遠(yuǎn)處。她的腦子里出現(xiàn)這樣的景象：一個樹一樣的人徐徐投入了黑夜的密林中。

吳印國快步如飛，跨過溪流，像一支黑箭射進(jìn)了莽莽叢林，剛才他下床開門的最初動機(jī)是要排出淤積的尿液。然而當(dāng)他面對群山，只聽到山林以一陣神秘低沉的吼聲在呼喚他，讓他產(chǎn)生了不可遏止的想回歸其中的欲望。黑夜藤蔓纏繞的林莽中，遍布著一條條秘密小徑——山豹奔突的路、野豬出沒的路、黃鹿覓食的路——吳印國的秘密小徑貫穿在其間。他以一種簡捷明快的直線方式劈開山林，直達(dá)懸崖之巔。他的身體內(nèi)有一個聲音突突響著，好似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發(fā)動機(jī)。想撒泡尿的欲望已蕩然無存，似乎這些液體已成為供應(yīng)發(fā)動機(jī)動力的汽油。他快速前進(jìn)，一邊猛吸著鳳凰牌香煙。帶著上海姑娘幻影的香煙煙霧使他肺葉刺痛，使他傷感。樹林里布滿枯枝敗葉，偶爾有星光透過樹冠射進(jìn)來，照亮一棵棵黑乎乎巨木的軀干?？杉词箾]有任何光線，吳印國也能像深海中的魚不會迷失方位。這條秘密小徑純屬于他個人。從童年到少年，他一直在探尋、開辟它。童年時的吳印國像一條變形蟲，赤身裸體在陽光中蹦跳躍，見風(fēng)就長。母親生下他就死去了，父親養(yǎng)育他的方式是像個斯巴達(dá)人將他棄擲在山野上，讓他貼著大地成長。他四處尋覓食物，尋找溫暖。他身上長出筋肉，他的眼睛烏黑牙齒雪白。他走過西雁，林中的樹木，坡上的野花，水中的游魚跳躍著向他致敬。村里的長輩向他投以贊許的微笑，姑娘們紅著臉龐夢想著與他親近。而他不停地奔跑，以一種直線的方式，切過山脈，直達(dá)懸崖之巔。

現(xiàn)在，憑著感覺他知道自己就站在懸崖的邊緣。如果再向前邁出一步，他就會像一片樹葉輕輕飄蕩，直跌向永遠(yuǎn)不可返回的死亡黑暗。天空中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透著鉛灰色的微光。西雁山就臥在他腳下濃重的黑暗中某一個區(qū)域，昏昏沉沉酣睡。只有一盞微弱的燈光還固執(zhí)地亮著。吳印國心驚膽戰(zhàn)，認(rèn)出這是他父親屋里的燈。父親的燈徹夜點燃著，這不是個好兆頭。它像一只失眠充血的獨眼，暗紅色的光波足以刺穿他的靈魂，讓他渾身戰(zhàn)栗。

再過幾天，第一批牛皮就運抵西雁。當(dāng)一張張血腥的牛皮鋪滿了西雁河岸，他究竟會給西雁帶來什么？在天空之下，懸崖之上，吳印國的恐慌和困惑像一只貓頭鷹從心里飛出來，在西雁山上盤旋。

三

天大亮?xí)r，白雨萍在熟睡中被一片喧鬧驚醒。隔著窗她看見那條通向大河的溪澗上泊著一只裝滿牛皮的小船。吳印國和船上的船工抬著一大捆生牛皮從小路上呼哧呼哧走上來，有一條毛茸茸的牛尾巴在他身邊蕩來蕩去。葉文桂手里燃著煙，很精神地在一邊指指畫畫。這一船牛皮他們整整抬了一上午。牛皮堆滿屋子，挨著屋梁。這時在小屋四周坡地上漸漸出現(xiàn)了一些人。先是一些凸著肚子的小孩，后來又出現(xiàn)一個個大人。這是白雨萍第一次面對西雁人的群體，已是很熱的季節(jié)，還有不少人戴著氈帽或頭上纏著白布。他們的皮膚、表情、衣著與西雁山的泥土、石頭一脈相承。他們站在山坡上，立即就與環(huán)境整合成一片。此時，他們顯然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這么多牛皮哪來的？這么多的牛肉哪兒去了？全世界的牛都?xì)⒐饬藛?？也有一些人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微笑，好像對事情的結(jié)局早有所料。

西雁山的硝制皮革事業(yè)從此開始，一張張生牛皮被浸泡在紅礬鈉藥池中，讓脂肪融解、蛋白質(zhì)凝固、牛毛脫落。三天三夜，牛皮從藥池中拎出，泡在清冷的泉水中。牛皮又滑又膩，手一抓哧溜一下滑出來。吳印國站在水中，將牛皮掄起來往石灘上摔，手揉腳踩。白雨萍一整天都坐在門口，看著吳印國在水中治皮如同與一條鱷魚搏斗。他有時擒住了鱷魚，有時則被鱷魚拖得踉踉蹌蹌栽倒在水中。終于，一張張牛皮被他制服，扔進(jìn)了染料缸，最后被釘在木板上晾曬。

越來越多的西雁人聚集在水邊，有些人著魔一般終日不肯離去，以至于經(jīng)常有女人來喊她們的男人回家吃飯。與此同時，一群群綠頭蒼蠅云霧一般盤旋而來。嗡嗡嚶嚶的飛舞聲震得人腦子發(fā)昏。后來天開始下雨。雨下了三天三夜，驅(qū)散了人群和蠅群。那些釘在木板上的牛皮，開始出現(xiàn)了絳紅色和綠黃色的腐爛斑點。

對于這些盛開在牛皮上的色彩斑斕的腐爛之花，葉文桂以后想起來都會感到觸目驚心。因為在當(dāng)時，他就覺得這些霉斑是不祥之兆。今夜他獨自棲身白雨萍開的簡易旅店客房里，飽吸空氣中濃重的皮革腐敗臭味，惡心之極，又嘔吐不出來。他合上眼，思緒混雜無法入睡，恍恍惚惚又看見戰(zhàn)友吳印國。吳印國木然站在一片黑幕前，臉上有一塊腐爛的斑點。那斑點迅速擴(kuò)大，漸漸侵蝕了他半個臉。接著，葉文桂在意識中看到了自己。他以同樣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黑幕前，臉上也有一塊霉斑。葉文桂神經(jīng)質(zhì)地坐起來，驅(qū)散了腦子里可怕的形象，周身大汗淋漓。

“吳印國死去十年了，真是不可思議?！?/p>

葉文桂想到吳印國被槍殺的前些天，曾來到城里找他商討工場業(yè)務(wù)的事情。他說自己現(xiàn)在壓力很大，覺得整個西雁村都在和他作對，好像是要出事情的樣子。每次吳印國來到城里都說自己頭疼得厲害，好像有一只蟋蟀在腦袋里唱歌。他總是讓吳印國喝一點威士忌洋酒，因為這能治頭疼。吳印國喝了一杯威士忌，他的臉燒得通紅，神情不寧，好像要說點什么事，但最后來還是沒有說。大概半個月后，葉文桂在當(dāng)?shù)貓蠹堃粋€角落里看到西雁河有一個叫吳印國的青年被槍殺的那樁血案。葉文桂在震驚之余，立即想到吳印國的恐血癥，想起銀幕上出現(xiàn)的那組血淋淋的腹腔手術(shù)鏡頭和吳印國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情景。葉文桂一直覺得吳印國身上纏著一道血光，現(xiàn)在這血光終于迸裂，吞沒了他。

事隔十年，當(dāng)葉文桂故地重游徒步走進(jìn)了西雁，看到了道路兩側(cè)鋪滿一張張又腥又臭的牛皮、馬皮，看到一群群綠頭蒼蠅嗡嗡飛舞其間，覺得西雁山像是一具放置在手術(shù)臺的病體。那山上的綠色植被被伐個精光，裸露著紅色的表土。臭氣騰騰棕黑色的西雁河水及河岸上腐臭的生皮，叫他想起被切開的腹腔和腸子。這些年，西雁河作為一個皮革加工基地已小有名氣，有數(shù)百個作坊聚集在水邊硝制皮革，遍及西雁河的每條支流小溪。這里的皮革業(yè)產(chǎn)值已高達(dá)數(shù)千萬元，新疆、內(nèi)蒙古、河西走廊的生皮源源不斷運抵此地，變成皮革、皮箱、皮帶，又源源不斷運往四方。葉文桂知道這是一個令人心花怒放的生財過程。但這一過程所派生出的死亡意味，則是他重入西雁河后一個觸目驚心的新發(fā)現(xiàn)。

某一天，葉文桂在W市的街道上看見了東張西望的吳印國。他們自退伍后就失去聯(lián)系。葉文桂請他到館子吃了頓飯，又帶他去看了自己的皮革加工場。當(dāng)時他正因城市環(huán)保部門禁止在市內(nèi)河道漂洗皮革而犯愁。吳印國說家鄉(xiāng)有一條清澈寬廣的河，使他動了心。另外一點，他與白雨萍的關(guān)系已被老婆發(fā)覺。老婆像只母犬一樣四處嗅著他們幽會的地點，并揚言她父親要抽回工廠的資金。這樣葉文桂就動了帶白雨萍到西雁河攤牌分手的心思。如果那次在茫茫人海中他沒有遇見吳印國；如果那時環(huán)保部門還允許在城市河道硝皮；如果他與白雨萍的好事未被老婆識破，他絕對不可能渡過西雁河的。果真如此，西雁河或許還保持著那種原始、美麗的景色。吳印國則成為一個頭上纏著白布，兒女一大幫，面目慈祥的山鄉(xiāng)父親了。

四

在西雁，每天清晨醒來，白雨萍的感覺鮮亮清新透了。她跑下溪澗，掬一把清涼的泉水洗臉，然后就沿溪澗朝山谷走去。這個初夏的早晨，河床籠罩在濃郁的霧氣中，看不見遠(yuǎn)處的景物。白雨萍沿著水流在白茫茫的霧氣中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一段路，突然看見從霧氣中有一個巨大的水車輪子在轉(zhuǎn)動。她再往前走了一段路，聽到了水車帶動搗碓的聲音，而這個時候她能看到的已經(jīng)不是一個水車輪，而是有好幾個。她看到了在這段水流湍急的河床上有好幾座木棚子，連接著用水力帶動的木制機(jī)械。人的說話聲和機(jī)械聲混雜著飄浮在空氣中。那是一個壯觀的場面，隨著距離的接近，她看到了木棚內(nèi)外有好多人在勞動的剪影，這些勞動的人們看起來非常健壯和愉快。“他們在做什么呢？莫非這里就是吳印國說的生產(chǎn)草紙和紙篷的作坊嗎？”白雨萍尋思著。

白雨萍沒有搞錯。她所見到的正是西雁村民賴以為生的草紙紙篷作坊。這種工藝古老的作坊在歷史上曾布滿了整個山間水系，但在解放后的嚴(yán)厲制度下都被禁絕拆毀了。西雁村的草紙作坊能留存下來，完全是由于吳雙叔的存在。西雁人知道他們的恩惠來之不易，他們用一種十分低調(diào)的方式把作坊建在峽谷深處，而且始終保持著最小的規(guī)模，其產(chǎn)生的利益只以維持村里人能吃上糧食為限。

白雨萍繼續(xù)往前，想進(jìn)入這些木棚組合里面看個究竟。在快接近它們的時候，她看到一條小木橋通往那些巨大的水車輪。而在小木橋的邊上有個小吊腳樓，吊腳樓是一座磨坊，里邊有位林中老妖似的老嫗正在將地瓜絲磨成粉。當(dāng)她鉆進(jìn)磨坊，好奇地打量屋內(nèi)陳設(shè)時，那老嫗突然喊了她一聲：“小姐?！?981年的時候聽到有人喊你小姐可真叫人吃驚透了，何況這話又出自一個山間老嫗口中。這老嫗雖然牙齒已經(jīng)脫落，卻喜歡不停地嘮叨。在后來和她的短暫交談中，白雨萍知道她四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能熟練地使用“小姐”這個詞兒了。老嫗說看見白雨萍就想起當(dāng)年在大屋里當(dāng)丫環(huán)時服侍的大屋主人的一群女兒。她說大屋就是地主人家，大屋主人的女兒長得如花似玉，個個俊秀。后來紅十三軍隊伍開過來，與大屋主人的民團(tuán)打了七天七夜，殺得血流成河。是吳雙叔帶著人馬攻進(jìn)大屋，把這一家人全殺了。

“這吳雙叔是誰呀？”白雨萍問。

“怎么，你連吳雙叔也不知道？”老嫗慌慌張張放下籮筐，神秘兮兮拉著她的手走到窗邊。她用手一指，說：

“瞧，吳雙叔就在那兒！”

白雨萍的眼前出現(xiàn)一堵山崖，赫然可見山崖頂有座用粗大原木壘成的屋子。沒有窗戶，沒有煙囪，甚至看不見有門。這屋子叫人想起了鷹巢。

“吳雙叔就在里邊，他已經(jīng)老了，不出門了，你很難看到他。他可是個大人物啊。村里孩子要是半夜啼哭，大人只要說一聲吳雙叔來了，孩子就不敢哭了?！?/p>

白雨萍打了個冷噤，有點心緒不寧。她離開令人不快的磨坊，慌慌張張沿原路走回去。

但在又一個黎明，她沿著溪澗走出更遠(yuǎn)更遠(yuǎn)，把草紙作坊和山崖上的屋子遠(yuǎn)遠(yuǎn)拋在后面，她已走到不見人跡的地方。溪中的水波歡快地跳動，一只黑山雀無聲地滑行而來停在巖石上，而河床上的石頭越來越滑了。她開始在離水邊稍遠(yuǎn)處的矮樹叢之間行走，樹上停著許多蝴蝶，在她接近之前就張開色彩斑斕的翅膀飛起來。她的眼睛被這些美麗蝴蝶吸引著，以致沒有看見就在幾米之外的一條橫空而過的藤蔓上有一條胳膊粗的大蛇正緩緩爬游而過。白雨萍小時候在云南鄉(xiāng)下經(jīng)?？匆娚?，對蛇并不害怕。她看著這條蛇懶洋洋地爬到了巖壁上的草叢里，很快就消失了。

她不知走了多久，山谷變得開闊起來，溪床平平展展鋪開，兩側(cè)有很多座石峰，頂部像蘑菇，上面還飛繞著云霧和蒼鷹。這地方該是仙女洗浴的地方吧？溪床上裸露著潔白的卵石，山谷間長滿柔軟青翠的龍須草和水仙花。白雨萍如癡如醉站立在寂靜的山谷，與風(fēng)景融成一體。除了風(fēng)景予她的激動，還有一種她無法判明的興奮之情。那是由一種欲望引起的。她盼望此時在山谷間突然出現(xiàn)一個健壯的男人，好讓她靠在他胸脯上。在許多思緒中，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讓她興奮得滿臉通紅。她所感受到的一切——蚌殼狀開放的山谷、乳白色的水沫、動物茸毛一樣的樹木，還有那條柔滑濕潤的長蛇，都由于她內(nèi)心的激蕩獲得了新的意義。它們像一股強勁、神秘莫測的風(fēng)，鼓滿了她女人的風(fēng)帆，要把她吹送進(jìn)自然風(fēng)景中那個想象不到的深處。但她盼望出現(xiàn)的男人并不只是一個簡單的男性，他應(yīng)該是整座西雁山的體現(xiàn)。她想象他裸露的身上有樹木的投影、水波的圖形、長蛇的花紋，他將領(lǐng)她更深入地領(lǐng)略山谷回腸蕩氣的魅力。她睜大眼睛，四處環(huán)顧，盯住寂寞的山谷不放，想用眼睛從前方擠出一個神一般的男人。誰能相信，她居然如愿以償。在她剛才走進(jìn)的山谷口，隱現(xiàn)出一個男人的身形。不過他的風(fēng)采卻令人失望。頭發(fā)粘粘搭搭垂在額頭，神色慌張，身上穿條綠色的舊軍衣。

“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叫我好找。”吳印國抓住袖口抬起手臂用衣袖擦臉上的汗。這動作太不像白雨萍思念中的神奇男人。

“你是來找我的？”她看著他。畢竟她內(nèi)心的激情還有余波，通過眼睛傾瀉到他身上。

“是葉文桂叫我來的。你真膽大，跑到這地方?！?/p>

“這山谷有名字嗎？我要記住它?！?/p>

“它叫紅山谷?！?/p>

由于意外地獲得保護(hù)人，白雨萍在紅山谷就無顧忌了，她提著裙擺，在溪澗邊跳來跳去，采擷一朵朵雪白的野水仙花。然后又跑進(jìn)柔軟之至的龍須草地，一屁股坐下來，用草莖和水仙花編一個花環(huán)。吳印國寧靜地守在溪邊，有點怕羞似的看著她的舉動。他臉上純樸的微笑在山谷冷冷的風(fēng)中徐徐展開，非常動人。

就這么坐在草地上，草葉下面的泥土潮氣漸漸濕透了薄薄的織物，浸潤白雨萍發(fā)熱的下體，極為清涼。白雨萍沉浸在這種特殊感受中，覺得自己成了一枝野百合花，兩腿之間的陰毛似乎變成細(xì)細(xì)的根須連接著泥土，正輸送著養(yǎng)分讓她徐徐開放。而在此時她又感到大腿根部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刺痛著。她用手一掏，從草叢底下掏出一件銹跡斑斑的鐵器。她沖吳印國喊起來。

“喂，來看看，這是什么東西？”

他走過來，舉著鐵器對著空中的亮光看了又看。他說：“這大概是一支紅纓槍的矛頭。你別在草叢里掏了，再掏說不定會掏出骷髏?！?/p>

“你騙人！”她一下跳起來，“這是真的？”

“紅山谷曾是個戰(zhàn)場。四十多年前，紅十三軍的三五支隊在這里跟國民黨軍隊激戰(zhàn)過七天七夜，死了幾百人。聽說到深夜，這里還能聽到當(dāng)年的人馬殺來殺去的聲音?！?/p>

“對了，我聽說過一個吳雙叔的人?！?/p>

“那是我阿爸。當(dāng)年他在這里戰(zhàn)斗過?！?/p>

“你是吳雙叔的兒子？”

“是的，我是他的兒子?！?/p>

“你阿爸就住在山崖上那座圓木屋里？你為什么不與他一起??？我能去見見他嗎？”

“他不喜歡我住在他身邊，也不喜歡別人去看望他。他老了，患了很重的風(fēng)濕病，走路不方便了。你很難見到他?！?/p>

“他是不是很兇？你怕他嗎？”

“他不兇，他是個好人。西雁山的人都愛戴他?！眳怯治⑿ζ饋?，但顯得很憂郁。

有關(guān)吳雙叔，白雨萍在當(dāng)時就知道這些。但這已經(jīng)給了她足夠強烈的印象。在后來的許多日子里，她常常獨自一人跑到紅山谷，站在川流不息的山澗邊，默念深思。在太陽輝輝耀耀照進(jìn)山谷時，她常會看到一個健壯無比的男人身裹金色陽光奔動在山谷。這個幻象使她著迷，使她浸沉在對紅山谷的傳說追憶中。許多年后她在電視里看了美國西部片《太陽浴血記》，她深深震驚于那組鏡頭：一個白人酋長在山谷間奔向一個印第安女人（那是一組裸體鏡頭，用陽光水霧作了虛化）。她覺得這組鏡頭仿佛是從她腦子里取出來似的感受真切。她常常想到，西雁山的樹木這樣翠綠、水那樣清澈、野花那樣美麗，全是因為山谷里裹在陽光中的男人。她不知道這形象是不是跟吳雙叔有聯(lián)系。吳雙叔深居在山崖上的木屋內(nèi)，神秘而遙遠(yuǎn)，她一直未能親近。但有一點她確信無疑：自從吳雙叔離開了西雁，這里的風(fēng)景就死去了。白雨萍深為悵然，她有很多年看不見幻象中裹著陽光的男人。只是在一些殘缺的夢境中，夢見他在風(fēng)中緩緩飄浮在西雁山的氣流里。而且他已是面目全非，好像眼下電視動畫里的變形金剛。

五

在英國歷史上著名的圈地運動中，資本家對農(nóng)民說：我只要你們一塊羊皮大的地方。農(nóng)民信以為真，在契約上按了手印。結(jié)果資本家將羊皮剪成一條細(xì)得像絲一樣的皮線，一下子就圈走了幾百公頃的土地，使得農(nóng)民流離失所，成為廉價的工業(yè)勞動力。這個故事是中學(xué)時歷史老師以鮮明的階級分析觀點教育我們的。離開中學(xué)幾十年來一直沒有再去想這件事?？蛇@回，我因?qū)懙脚Ｆさ氖露蝗幌氲侥菑埶奈灏倌昵暗挠蚱?。我想到：最初由葉文桂運入西雁河的牛皮，不也是像那張著名的老羊皮一樣圈走了整個西雁山區(qū)，使它成為全國聞名的皮革加工區(qū)嗎？

就像那些未開化的英國農(nóng)民，西雁人對待最初那幾張牛皮態(tài)度十分曖昧。在牛皮引起的強烈好奇心慢慢消褪之后，他們心里只留下一絲隱隱的不快。只有一個人，已經(jīng)用心靈和智慧參透了西雁山區(qū)將面臨的劫難。

父親圓木小屋的油燈徹底熄滅了。當(dāng)吳印國半夜猝然從夢中醒來，從窗口看見半空中那一點類似星辰的紅光，下半夜他就心煩意亂，什么夢也做不成了。

還在他的童年，有一回看見溪流中漂過一片樹葉，一只瓢蟲乘坐在上面。他想到山上砍倒一棵大樹，做一只獨木舟，順流而下，漂到不可知的遠(yuǎn)方。

后來他果真成行，穿上軍裝，到很遠(yuǎn)的大城市當(dāng)了幾年大兵。就像一只蒼蠅，他在外面飛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起飛的地方。

他抽著從部隊帶回的、有上海姑娘幻影的香煙，終日坐在河邊沉思默想。盡管西雁仍像一千年前一樣樹木青蔥，溪流洶涌，他卻從中感覺到一種死亡的冷寂。溪河上又漂過一片樹葉，一只瓢蟲坐在上面。他一巴掌把它打翻了。

我猜想：吳印國在當(dāng)時的情形，有點像那個被捕鳥人放在樹脂涂抹的草筐里從底比斯漂流出來，若干年后又回到忒拜城的俄狄浦斯。

這一天清晨，吳印國推開門扉，發(fā)現(xiàn)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在距門口不遠(yuǎn)的小路邊，擱著一只土紅色的水甕。這個陶器樣子十分粗陋古樸，把它擺進(jìn)博物館，人們會以為是河姆渡文物（或許真是河姆渡人做的）。吳印國認(rèn)得這是父親的水具。陶甕里裝了半甕水，水面漂著三張不同的樹葉。

吳印國小心翼翼蹲在旁邊，像研究一顆地雷一樣仔細(xì)看著陶甕。他認(rèn)出了漂在水面的三片樹葉分別是槭樹、槲樹、柏樹。這三種樹都生長在遠(yuǎn)山的密林里，這說明父親還能走很遠(yuǎn)很高的路，風(fēng)濕病還沒有毀了他的腿。吳印國忽然一陣心酸，差點落下眼淚，他能想象父親拄著拐杖，艱難地在山林中攀援的情形?？筛赣H為什么會把陶甕遺失在小路上？為什么選擇黑夜里行動？為什么將三片樹葉放在水甕里？他是下山取水嗎？但圓木小屋里并不缺水源，有兩節(jié)毛竹排將屋后山崖一脈細(xì)泉直接引入了水缸。

因此在這天上午，吳印國顯得心神不寧。他深知父親在失去一樣?xùn)|西后會焦躁不安。他急切想把陶甕送還給父親。但眼下這時候，他還不想回到圓木小屋。于是，在太陽升到一丈多高時，他捧著沉甸甸的水甕，去見村長“六雞伯”。

村長家住著一座吊腳樓。樓底下是一個雞圈。還在很早很早的年月，吳雙叔規(guī)定西雁每戶人家最多只能養(yǎng)七只雞。村長為了表示自己覺悟過人，一直只養(yǎng)六只雞，所以獲得了一個光彩響亮的稱號“六雞伯”。這會兒，六雞伯的吊腳樓上的門窗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吳印國敲敲門，屋內(nèi)乒乒乓乓響了一陣慌亂之聲。他再敲了一次，才聽到六雞伯含含糊糊應(yīng)道：誰呀？

這一家人都還盤腳坐在一張巨大的床上，緊擠在一起，像一窩動物。他們神色慌張，喉頭還在努力咽著什么。屋內(nèi)熱氣騰騰，汗味、尿味、臊味、煙味，混雜在一起，其中有一種肉食的香味使吳印國明白了這家人幾分鐘前在干什么。在部隊時，有一回，安徽籍的排長說：他們村里的人吃好的食物時會非常保密，比性交還隱蔽。大伙笑得人仰馬翻。吳印國卻笑不起來。因為排長講得太真實了，他害怕自己以后也會變成這樣的人。

“印國，大清早你捧著個罐子轉(zhuǎn)悠個啥呀？”六雞伯已將嘴里的東西咽下肚，說話麻利了。

“你這幾天有沒見到我爸？”

“我沒見到他。”村長深不可測地看著吳印國，慢悠悠點了一筒水煙，“你想見見阿爸？可他好像不想見你。你捧著他的水甕轉(zhuǎn)悠個啥呀？”

“我想托你把水甕還給他，他不能沒有水甕?！眳怯氚阉Y放下來，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六雞伯的兒女們頭頸伸得長長的，爭著看水甕里是不是裝著什么好吃的，還帶著點敬畏，用手指觸摸著它。

“你就為這事找我？”六雞伯來了精神，把腳盤成花?！澳憔筒荒茏约核突厝?？怕你爸吃了你？”

六雞伯嘿嘿笑起來，臉皺成一團(tuán)。那眼睛卻深邃得像兩顆藥丸子緊緊盯著吳印國。六雞伯的家人也跟著嘿嘿笑起來。笑聲最尖利的是他大女兒。吳印國上回見到她時，她還穿著開襠褲子。

“吳印國，你這是倒騰什么呢？打從你退伍回來，整天丟了魂似的。你讓全村人心里都不踏實，吃飯睡覺都沒味道了，總覺得要出什么事兒。過些日子就到渡河節(jié)了，你還是快點把那些臭牛皮收拾起來，讓那幾個城里人趕快走。我這是為你好，不聽我的話，你會闖禍的。”

這個上午吳印國一事無成。他捧著父親的水具往回走，直覺得水甕沉得鐵砣一樣。他從甕中的水里看到自己被三片樹葉切割成碎塊的殘缺的臉，尤其是浸泡在水中的那一只眼睛，濕潤烏黑，像一個有獨立生命的物事躲在水的深處，冷冷窺視著他。有一瞬間，這水甕變成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吸引吳印國飄飄搖搖墜入其中。吳印國驚恐地停止了腳步，差一點失手將陶甕打碎。他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陽光像雨點一樣滑下來。

六

那天吳印國在渡口水邊遠(yuǎn)遠(yuǎn)看見白雨萍在一片水霧中徐徐呈現(xiàn)時，覺得她就是從鳳凰香煙幻覺中走出的姑娘。然而她并沒帶來愛情和希望。夜里，聽著里間的木板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搖晃震動時，吳印國覺得自己一次次要昏死過去。后來，這種折磨變了個形式。他在深夜里聽到他們低聲而激烈地吵架，他們連續(xù)吵了好幾天。清晨白雨萍從屋里出來時，吳印國發(fā)現(xiàn)她的臉色灰青眼睛紅腫。他第一次在渡口上見到她時那動人的美麗已消失殆盡。這一天，他正在切削皮角，突然產(chǎn)生一個欲望：想用鋒利的割刀割斷站在旁邊的葉文桂的喉嚨。

這一個瘋狂的念頭使吳印國大吃一驚，以致他心虛地掉頭看了看葉文桂。葉文桂站在一棵榆樹下，身上斑斑駁駁灑著從樹葉間透進(jìn)的陽光。他穿著雪白的襯衫、咖啡色長褲，頭發(fā)和皮革一樣烏黑發(fā)亮?！澳阍趺戳?？”悠閑著的葉文桂顯然受到打擾，有點吃驚地問。

“沒什么。”吳印國低下頭，狠狠在牛皮上割了一刀，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葉文桂竟是如此仇恨。

“吳印國，我想我們該回去了。明天我得去找一條舴艋船，把做好的皮運回去?！?/p>

“你們就要走？能不能再呆幾天？”

“不，我們已呆了十來天了。說真的，呆在這地方可真不習(xí)慣。也真難為你了，在這里呆了二十多年。以后還得呆下去。”

吳印國慢慢轉(zhuǎn)過身，拿著鋒利割刀的手軟綿綿垂下來，身上的力氣和仇恨一下子都流走了。他感到孤獨無比。往后，他將獨自一人對付腥臭僵硬的牛皮，對付西雁山沉重的敵意。

這天午后，陽光和風(fēng)在西雁山林中跳躍。吳印國坐在屋里，面對父親那個甕出神。他在陶甕粗糙的表面發(fā)現(xiàn)了一組魚和水紋圖案。這些極簡練的幾何線條在土紅色的背景上隱隱約約呈現(xiàn)，三條魚都顯出驚愕的神情。就在此時，他看到里間的小門開啟了，白雨萍徐徐走進(jìn)屋里，她身上濃烈的氣味充滿了小屋，纏繞著吳印國，與他意識中的鳳凰香煙氣味混雜一起。吳印國的心怦怦狂跳起來。與他幾尺之遙，白雨萍只穿件薄薄的睡衣。在她向前運動時，豐碩的乳房帶動睡衣的布紋像水一樣波動。她明確無疑走向吳印國，眼睛迷離而明亮。由于此時葉文桂出門找舴艋船去了，一切的意味便顯得十分明了。

“你馬上要走了，要我?guī)椭闶帐靶醒b嗎？”吳印國語無倫次，只想往后退。

白雨萍慢慢搖搖頭，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她走到吳印國身邊，面對他蒼白驚慌的臉，不花任何多余動作，直接把紅唇壓在他嘴上，隨后抓住他一只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她身上的衣服滑落到地上。

第二天，一條舴艋舟被船工用纖繩牽到了河邊。吳印國做夢也沒想到，葉文桂竟然獨自一人走了。白雨萍留在了西雁，留在他的木板小屋。

“你為什么要留在這里呢？”吳印國問白雨萍。

“我好像很累很累，再也不想走來走去了?！卑子昶忌袂轺鋈?，呆呆看著西雁山的夕陽。

白雨萍的家在云南和緬甸交界的一個小鎮(zhèn)上，還在很小時她的父母就離異了，各自又組成新的家庭，生了一大幫兒女。她一直跟外婆過日子，后來外婆去世了，她成了一朵城市的浮萍。她會唱歌跳舞，她在W城的地下夜總會上和葉文桂認(rèn)識，做了他的情人，夢想著會有個好的將來，可她實在想不到這回葉文桂帶她到西雁是為了攤牌分手。她激烈地跟他爭吵，后來明白即使自己像潑婦罵街也不能讓他動心。她被一種強烈的報復(fù)心理驅(qū)使著，想找到一種最傷害他自尊心的方式。她選擇了留在西雁與他的戰(zhàn)友睡覺，不再和他一起回W城。葉文桂知道這事后，先是臉色蒼白，然后苦笑著聳聳肩，第二天還是走了。

現(xiàn)在，白雨萍已不是一個風(fēng)景地的游覽客，而成了西雁山期限不定的囚徒。那些曾經(jīng)令她驚喜陶醉的風(fēng)景變得荒涼死寂。那一天她又一次來到紅山谷，山谷里冷風(fēng)陣陣，陰森無比。她想到從此自己就要從繁華的城市銷聲匿跡，山間粗劣的飲食和原始的起居條件，會把她變成一個丑陋的鄉(xiāng)下黃臉婆，禁不住失聲大哭。

那些日子唯一能使她感到安慰的是吳印國。自從葉文桂離開西雁，她發(fā)現(xiàn)吳印國身上仿佛注入一股神奇的魔力，終日瘋狂地干活。在西雁河硝制皮革，除了使用一些化工原料，其制作工藝類同遠(yuǎn)古原人制作獸皮。吳印國的手長期浸泡在藥池染缸里，皮膚皸裂，指甲脫落，胳膊以下部位被染成怕人的褐色。每天早晨當(dāng)白雨萍睡眼惺忪頭發(fā)蓬亂走出屋子時，總看見他已在山溪中，漂洗前日熟過的皮張，卵石灘上鋪滿他漂好的皮。他發(fā)現(xiàn)了她總是不好意思笑笑說，起來了，早飯熱在鍋里。而白雨萍就會很愉快很滿足。吳印國對白雨萍說過，她能留在這里，他很高興，只是擔(dān)心這窮山惡水會使她受到摧殘。他有一次還問道，你究竟會在這里留多少時間？白雨萍有點賣弄風(fēng)情似的挑起眉毛說：呆到你厭惡我時為止。事實上，在后來有限的日子里，他們并沒有互相厭惡。那段日子過得充滿關(guān)心和溫情。白雨萍開始受到吳印國勞動熱情的感染，逐步改變了以前的懶散。她學(xué)會了打掃屋子，洗衣服，做飯。當(dāng)她和吳印國坐下來吃飯時，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可以棲身的家。

她與吳印國頻繁地做愛，以此消磨西雁沒有電力的漫長的黑夜，以肉體的快感抵御內(nèi)心的虛無。那個午后他們第一次做愛，白雨萍十分感動地發(fā)現(xiàn)他還是個男孩，全然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他是在她的指導(dǎo)下才完成他的第一次交歡大典。他不是一個強勁有力的男人，總是顯得緊張不安，甚至可以說懷有某種恐懼。這恐懼決不是男人面對一具豐滿的女人身體生發(fā)的緊張，而是來自內(nèi)心某個黑暗角落，仿佛那里有一雙眼睛正盯住他看。當(dāng)這種恐懼傳染到白雨萍身上，一切便索然無味了。

某天夜里，白雨萍在做愛之后做了一個極為可怕的夢，夢見自己與一具腐尸睡在一起，半夜里她突然十分清醒地醒過來，真切地目擊了木窗上方?jīng)]有遮窗板的氣窗上有一對綠色的眼睛，正凝視她的身體。她驚駭?shù)亟衅饋?。綠眼睛不見了，隨之有一陣撲騰騰的振翅聲。吳印國驚醒起床，打著手電筒外出察看。他說沒什么，只是窗下有幾條貓頭鷹的羽毛。

天終于在窗外亮起，曙光射進(jìn)了木屋，驅(qū)走了夜間惱人的夢囈和不祥之感。但他們的臉色還是那樣蒼白，疲憊不堪。吳印國對白雨萍說，今天不干活了，他要帶她到鎮(zhèn)上玩玩，那里正在放一部剛拍出來的電影《神秘的大佛》。

他們翻過了大山，那里有一條簡易公路。他們搭乘一輛手扶拖拉機(jī)。拖拉機(jī)車斗里站了二十多人，插蠟燭似的緊擠著。白雨萍第一次與山里的老鄉(xiāng)挨得這樣近，聞到了他們身上濃重的氣味。他們眼神遲滯，眼角有眼屎，臉上無光澤，布滿皺紋。他們的牙齒都害著病發(fā)著炎，張著大嘴把氣直接噴到你臉上，直直看著你。你無論把臉轉(zhuǎn)向哪個位置，都無法避開他們好奇的眼睛和熱情洋溢的嘴。一路上他們繃著臉不說話，但你能感覺到這些沉默嚴(yán)肅的老鄉(xiāng)心里在想同一件事。他們之間只需一個眼神，努動一下嘴巴便可以傳達(dá)他們的敵意和輕蔑。拖拉機(jī)搖來搖去，車斗像篩子一樣擺動，要將所裝的東西攪和在一起。吳印國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壯實的身體猛烈而快意地沖撞著她的身體。假如這種沖撞能抵消他們部分?jǐn)骋獾脑?，她倒是心甘情愿承受，在此時此刻，她不知為什么感到自己是那樣卑微。拖拉機(jī)直爬到山頂，時而在云霧里，時而又見青天。當(dāng)車子下山時，拖拉機(jī)手那種玩命狂歡似的快速溜坡方式，終于使老鄉(xiāng)們快活地笑出聲來。她被顛得五臟六腑都翻了底，攀著欄桿嘔吐不停。眼見底下萬丈深淵，她只覺頭皮發(fā)麻。

電影院實際是一間簡陋的大瓦房。房內(nèi)燈光熄滅時，可以看得見屋頂瓦片間透進(jìn)日光。瓦房內(nèi)人聲嘈雜，煙霧騰騰，不斷爆發(fā)出尖銳的叫喊。放映機(jī)是一部16毫米老式機(jī)。機(jī)子換片時，銀幕后邊露著不少觀眾的腳，因為有的人沒有位置，就擠到銀幕后面看了。白雨萍在城里早已看過這電影，覺得沒什么意思。吳印國是第一次看，頭頸伸得長長的，眼睛閃著溜溜轉(zhuǎn)的亮光，一根接一根吸著煙。這使她清醒地想起他到底是個山里人。

看完電影他們行走在小鎮(zhèn)唯一的街路上。這里是畬族聚居的地方，很多人在街上從容不迫走過來走過去。他們背著背簍，頭上戴著氈帽或纏著灰白色的布條。他們在這里賣貨買貨，大多以實物交換。這街上有一間雜貨供銷社，有一家門面像廟宇的醫(yī)院，幾間無遮無攔的茅坑。幾個脫著褲子的人坐在茅坑的竹杠上，叼著煙筒，漲紅了臉盯住行人，還忘不了跟熟人打招呼。吳印國帶白雨萍走進(jìn)一個很有趣的“自選商場”。在一個竹棚里，掛著一些青菜、筍干、雞蛋之類的山貨，每樣?xùn)|西下邊有個小竹筒，上面寫著價格。吳印國說，你要什么只管拿，再按竹筒上標(biāo)價將錢放在竹筒里，到下午每樣?xùn)|西的主人會到竹筒取錢的。白雨萍拿了一小簍雞蛋。標(biāo)價八毛。她沒零錢，就往竹筒里丟了一元錢。她從來沒有這樣愉快地買下一樣?xùn)|西。提著雞蛋，吳印國帶她走進(jìn)一家飯館。這里有羊肉湯，氣味很濃很膻。這時白雨萍看見很久沒見過的穿白色警服戴大蓋帽的警察，這使她驀然想念久違了的城市生活。她有些激動地看著這位警察。他坐在她斜對面的那張桌子邊，桌上有一大碗黃酒，碗邊有個缺口，邊上有一盤羊肉。他發(fā)現(xiàn)有個漂亮女人盯住他看，就開心地咧開一嘴大黃牙。他臉上的表情和白雨萍在拖拉機(jī)上見到的老鄉(xiāng)沒什么兩樣，她頓感失望異常。

吳印國說他會改變西雁，成為新的領(lǐng)頭人。他已喝了一大碗酒，第一次顯得這樣興致勃勃。父親一生沒走出西雁，沒認(rèn)識幾個字，卻天生有一種大人物辨別善惡是非的能力。他說自己在部隊經(jīng)常能見到軍一級的老頭子，總覺得那些老頭子與父親在很多方面十分相似。但現(xiàn)在父親老了，不能再領(lǐng)導(dǎo)西雁人向前了。他說自己要干一番與父親不同的事業(yè)，要改變西雁山落后貧窮的面貌。而眼下，他先得掙到錢，這樣才有能力改變西雁。在這一點上，他與父親正好相反。他說西雁山實在太寂寞了。退伍一年多了，他一點勁也提不起來，可現(xiàn)在，他要大干一場，只要有了錢，他就能改變一切。

“你能改變什么呢？”白雨萍不解地問。或許她內(nèi)心深處壓根兒就不希望郁郁蔥蔥的西雁被人改變。她提醒吳印國，他無法改變西雁，而居住在西雁的人們好像已作好準(zhǔn)備，等待某一個時機(jī)給他一個迎頭痛擊。白雨萍還說，你的父親為什么總像個神一樣隱而不露？你想改變西雁為什么不去向他求教？或許他會給你指出一條路。吳印國在興奮之中忽然沮喪下來，好像被人捅了一刀。他呆了半晌，期期艾艾說自己退伍回來之后所做的事好像都違背了父親的意志。父親越是衰老越是陰郁沉悶，他不可能得到父親的幫助支持。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在他與父親之間，可能會發(fā)生一件十分嚴(yán)重的事。白雨萍說，你就不能想個辦法避開這件嚴(yán)重的事？吳印國沉下頭，發(fā)了好一陣愣。當(dāng)他重新抬頭時，臉上毫無血色。他說：看來一切在劫難逃。

七

西雁的渡河節(jié)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民俗。在農(nóng)歷七月十六這一天，所有的西雁人將麇集河邊。男人們在這一天可以縱情飲酒，然后身上涂滿雄黃，舉著一條柏樹枝，排成方陣泅過大河。凡渡過河的人，在下一年里會得到所有人的尊敬。渡河節(jié)這一天，西雁河上先是舉行莊重而熱烈的渡河儀式，然后過渡到一片狂歡。直到半夜，河岸上還燃著一堆堆篝火。在漢族諸多的民間風(fēng)俗中，我還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的節(jié)日，本地縣志之類的地方史書上也沒有確切地記載解釋西雁渡河節(jié)的來源。民間口頭上流傳，西雁村落的人古代是駐扎在中原河南的一支軍隊，隋唐時因戰(zhàn)亂而遷移到了這里，因此我想渡河節(jié)應(yīng)該和這段歷史有關(guān)。我查閱了英國大學(xué)者詹姆斯.弗雷澤的民俗學(xué)經(jīng)典《金枝》，在這部記載了人類大量原始巫術(shù)、禁忌、祭祀的浩渺卷帙中，我找不到一種與西雁渡河節(jié)相似的風(fēng)俗，但我注意到了書中所述的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在羅馬附近的內(nèi)米湖畔叢林里有一座森林女神狄安娜神廟，旁邊有一棵大樹。無論白天黑夜，每時每刻，都有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人影在樹下徘徊。這是神廟的祭司，他手持利刀，時刻警覺地守著這棵樹，深恐有人靠近它。因為其他任何一個逃奴只要能夠折取這棵大樹一根樹枝，就可以獲得同這位祭司進(jìn)行決斗的機(jī)會。這樣的話，他將面臨兩種結(jié)局：要么他被對手殺死，讓勝者接任名聲顯赫而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祭司職務(wù)；要么他殺死對手，直到下一個更強大更狡詐的對手將他殺死。殘酷的祭司交替制度與西雁河無關(guān)，可它頑固地進(jìn)入我的意識，以至在寫作時幽靈般的祭司會時常浮上心頭。

已是盛夏，山上樹木蔥蘢高大，開花揚粉。熱風(fēng)中充滿了成熟的香氣。吳印國身上漸漸生起一種騷動煩躁，那是因為渡河節(jié)一天天臨近了。他一早起來就努力干活，俯身一張巨大的黑牛皮上，從遠(yuǎn)處看，黑色的牛皮像他的投影似的。他雖然在干活，可心不在焉，腦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溪水在他身邊嘩嘩淌過，水聲聽起來十分鋒利扎人。有些時候，他想象自己沉浸在西雁河水面，頭上戴著槭樹枝編成的花冠，如洄游魚類回到深海一樣舒暢。他追想他的祖先從十分遙遠(yuǎn)的地方遷徙過來的歷程。他們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七月十六，在長途遷徙中或者在一個血腥戰(zhàn)役里過了一條非常險峻的河，完成了輝煌的業(yè)績。因此往年當(dāng)他頭戴花冠，作為渡河方陣的領(lǐng)頭人游過西雁河，全身的血液都會為祖先的光榮而燃燒。可他的祖先在完成光輝業(yè)績后，為何不在遼闊的地帶建立一個強大的帝國，而一頭扎進(jìn)了深山老林里？他一直為此感到難過和困惑。

七月十六步步逼近。吳印國身上充滿遺傳基因的血液，從最初的波動慢慢沸騰起來。直到現(xiàn)在為止，沒有一個人通知他參加渡河，甚至沒有一個人跟他提一句渡河的事。在西雁，一個成年男人如果沒有獲得渡河資格，那么他實際上就是被群體驅(qū)逐出去，成為一個孤人，一縷游魂。古代的許多部落，都是以這種方式處置他們認(rèn)為不祥的人。

吳印國無法相信他會被排除在渡河節(jié)之外，只要他人在西雁，他的優(yōu)越感就不會喪失。因此在渡河節(jié)前一天，他決定去奪回自己無可爭議的資格。

村委會里擠滿了人。他們在等著領(lǐng)到一條槲樹枝，一份燒酒，一塊雄黃，還有一點紅糖，明天他們可以用它做一些甜餅。他們顯得極其快活，踮著足尖張著嘴，看著六雞伯在臺階上大聲報著名字。每上去一人領(lǐng)東西，臺下總會蹦出一句滑稽的話，弄得大伙罵罵咧咧開心不已。

吳印國站在密密集集的人群后邊，無法向前走。不久旁邊有個人發(fā)現(xiàn)了他，便悄悄地閃開來，對著另一個人耳語。耳語在迅速傳遞，許多人都掉過頭瞅著他。在臺階上分東西的六雞伯發(fā)現(xiàn)剛才那種活躍的氣氛消失了，便很吃驚地打量人群。他看到吳印國之后，臉上出現(xiàn)懊惱之色，把接下去要報的名字報得顛三倒四。呆在院子里的人在領(lǐng)到份額之后都沒精打采走掉了。最后只剩下吳印國一個人，面對站在臺階上的六雞伯。

“你站在這里干什么？燒酒沒有了，雄黃沒有了，紅糖也沒有了。當(dāng)然，你也不需要這些東西?！绷u伯沖他嚷著。

“是的，我不需要這些東西?！眳怯f。

“那你到底要什么？”

我到底要什么呢？吳印國想。突然之間他對自己的目的懷疑起來。我為什么一定要參加渡河呢？和村里的人一起渡過西雁河真的很要緊嗎？

六雞伯和顏悅色嘿嘿笑起來，眼珠子又深邃得像藥丸子一樣。他走下來，貼住吳印國耳朵說：

“我知道你要什么，你想?yún)⒓佣珊邮遣皇牵磕銘?yīng)該來渡河，你爸知道了會很高興的。渡過河之后你就把牛皮卷起來，連同那娘們兒一起送回城去。我們西雁能做草紙紙篷就夠了，不要再做別的東西。那些外來的東西會把整個西雁都害死的。孩子，你爸吳雙叔和我六雞伯都老了，以后西雁就交給你了，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來吧，燒酒、雄黃、紅糖我其實都給你留著了。還有這頂槭樹花冠，是你爸親手為你編的，快戴上吧?！?/p>

吳印國像個稻草人一樣呆呆站著，聽?wèi){六雞伯將槭樹花冠套在自己的腦殼上，槭樹枝堅硬地硌著他前額，略微生疼，緊編在樹枝間的野花發(fā)出沁人的香氣。一朵野生白梔花垂落下來，像一只白色的小手，在他眼睛幾厘米處甩來甩去。

六雞伯站在他對面，低聲贊嘆：“好極了，這樣好極了?！?/p>

吳印國像神魂附體一般戴著這頂花冠離開村委會。他走路的姿態(tài)變得十分僵硬。半路上，有幾個孩子跟隨著他，好奇地看著他頭上美麗的花冠。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把花冠摘下來，扣在一個孩子頭上，那孩子快活得滿臉通紅，興高采烈，呼嘯而去。吳印國目送著他們，臉上浮出古怪的微笑。

從現(xiàn)在開始，吳印國覺得自己越來越虛弱了，他長時間面對著父親的水甕。水甕里的水還是那樣滿盈盈，透著清涼的氣息。槲、械、柏三片樹葉愈發(fā)綠得蒼翠。他盯住甕口發(fā)呆，呼出的氣息在水面激起微瀾。一次又一次，甕里的水域變得極其寬闊，波濤洶涌。一個蒼老的聲音在甕里回響：下來吧，兒子。

白雨萍佇立水流湍急的西雁河邊，眼見花瓣落葉順流而下，想起了時間的飛逝。在山里，她已不知不覺地度過了幾十個白晝和黑夜。她的淚水灑落在西雁河，順著水流奔騰不息流向大海，一路訴說她的憂傷和寂寞。終于有一天，她的放浪無羈的女友們在貫穿城市的海港里讀到她的傾訴。她們想起了她，從葉文桂那里打聽到了她的下落，她們乘一葉小舟順流而上，尋找失意飄零的姐妹。

一切和白雨萍初入西雁一樣，她們先是在細(xì)葉楓林中駐足，然后在野舟自橫的古渡口牽著竹索過了河。當(dāng)時白雨萍正和吳印國一起在山澗中漂皮。她的膚色已被山間的日光和風(fēng)染成棕黑，她的形象已摻進(jìn)村婦的模樣。再過一些日子，她可能就會戴上竹笠赤腳走路了。猛然間，她看見山澗之上的小路上走過來三個花枝招展的城市女人。她們描眉搽脂，云髻高綰，金銀飾叮當(dāng)作響。她們身后跟著一大群山里的孩子，嘴里咂著她們分送的奶糖。白雨萍和她們尖叫著抱成一團(tuán)，先是笑個不停，后來又哭個不休。

白雨萍的朋友進(jìn)入木屋，頓時蓬蓽生輝。她們身上沾滿旅途的塵土，吳印國忙挑了一擔(dān)水進(jìn)屋，讓她們洗滌。她們關(guān)起門，脫去衣物，用瓜瓢舀來山泉之水洗濯滿身汗污的身體。她們的肉體白皙、豐滿，散發(fā)出濃烈的乳香。白雨萍將水淋在她們肩膀上，看著水波灑在如膏如玉的肉體上濺成一顆顆珍珠似的水滴。在城市之夜，這些美麗的軀體裹著薄若蟬翼的夜禮服，裸露出光潔的雙肩，迎著夜總會的彩燈旋舞、耀動。而她自己的身體卻在這山溝里枯萎、衰敗。她們給白雨萍捎來好多東西，花哨的內(nèi)衣，名牌化妝品（這些東西此時此地于她何用？），還有有趣的消息。她們?nèi)酥虚g的一個最近傍上了一個有錢的屠夫；一個被一老華僑相中，不久就要出國；還有一個依然是孤獨開放的花。她們說白雨萍最浪漫，就像葉塞尼亞，在青山翠谷里做起了行云流水一樣的仙女。

她們說西雁的風(fēng)景美麗得像做夢一樣。這里的泉水能使她們忘掉一切煩惱，只是堆積在木屋內(nèi)的皮革讓她們臭得惡心。她們急于要到外邊的風(fēng)景中去，最想在西雁河里戲水游泳。白雨萍頓時就心神不寧，因為她也知道西雁人要在今天渡過西雁河。她知道今天西雁河上會聚集全村的人，或許吳印國的父親吳雙叔也會出現(xiàn)。一想到那場面她就心驚膽戰(zhàn)。吳印國一直站在屋外，神情恍惚遠(yuǎn)望著西雁河。白雨萍走出屋把這事告訴他時，他的臉?biāo)⒁幌掳琢?。她問他該怎么辦才好？但這會兒白雨萍的朋友已穿戴完畢，泳裝外邊套著T恤，興高采烈嚷著跑出來。

沿著山澗而下，聽得大河渡口那邊人聲喧嘩，鑼鼓鈸嗩吶笙笛齊鳴，白雨萍的朋友聞聲更加興致勃勃。白雨萍知道已經(jīng)無法阻止她們，但她想盡力避開人群。她帶她們抄小路繞過渡口，來到大河上游處一個凸出于河床的沙洲。沙洲上開遍野水仙、菖蒲花，稍后處是墨綠色的灘林。水波輕輕拍打沙岸，陽光在河面上折成金色。這里與渡口相隔有一百余米。渡口那邊人頭攢動，鼓樂喧天。有一大群身上涂著金色雄黃的男人已涉入水中，舉著一條條槭樹枝向?qū)Π队蝸?。河岸上黑壓壓的人群爆發(fā)出快活的喝彩，可渡河者滑稽的狗爬式泳姿卻逗得白雨萍的朋友大笑不已。

白雨萍的朋友一邊笑得渾身顫抖，一邊脫去T恤，她們的新潮泳裝只遮住身體很小部位。白得刺眼的肩膀、后背、大腿都暴露在陽光之下。她們跳進(jìn)水中，但個個不敢向深水里游，只站在肚臍深的水里相互潑著水花，或手臂作游泳狀，腳踩著水下的沙地行走，城里愛好游泳的女人大多也就是這種水平。白雨萍這時可無心取笑，只忐忑不安張望渡口，希望對面的人們不要往這邊看，更希望如果吳雙叔也在人群中的話，他的昏花老眼看不見這邊的情景。渡口那邊的鼓樂聲喧嘩聲還在繼續(xù)，但正在明顯減弱，接著又突然靜頓下來。一時間西雁河上靜得出奇了，只有白雨萍的朋友還在碧波中咯咯笑個不停。白雨萍知道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了，她看見渡口上的人群起了一陣騷動，開始往靠近她們的對岸挪移。移動的速度在慢慢加快，變成爭先恐后的奔跑，他們跑得氣喘吁吁，最后齊刷刷停在沙洲對岸，鴉雀無聲，瞠目結(jié)舌看著水中三個半裸的女人。白雨萍頭皮發(fā)麻，看見本來充滿狂歡氣氛的渡口空空蕩蕩，只有一張竹椅上一動不動坐著個戴草帽的老人。雖然隔著那么遠(yuǎn)距離，看不清老人的面容，他凝然不動獨坐河床的形象，卻使白雨萍感到一種無可撼動的威嚴(yán)和力量。她知道：這是吳雙叔，吳印國之父。她的眼中滲出了淚滴，橙黃的陽光照得她渾身發(fā)冷。

白雨萍的朋友由于引來了大群的觀眾而更加興奮，表演欲大增，泡在水里不愿起來。白雨萍心里充滿悲傷，極其不安凝視遠(yuǎn)處獨坐河床的吳雙叔。她這時不是害怕災(zāi)難降臨，只是為自己造成了他孤獨地坐在水邊的景象感到難過之極。她無法看清他的臉容，無法縮短與他之間的距離，但他的形象已進(jìn)入她的心中，擴(kuò)展到全身。她似乎聽到從河床那邊傳來他蒼老而低沉的問話：

“你是誰？為什么要來敗壞西雁河的渡河節(jié)？為什么要誘惑我的兒子？”

白雨萍四肢冰涼，呼吸急促。西雁河的水，岸上的人和景物、天空、太陽都旋轉(zhuǎn)起來，越旋越快，像攪起一團(tuán)黑色的罡風(fēng)。她啜泣著：

“老爹，我只不過是個命運不好的孩子，像一片樹葉被風(fēng)吹到這里。我不是存心要這樣做的。我愛西雁，愛你的兒子，也深深地愛你……”

真的，她愛吳雙叔。他是她夢中的神，她在靈魂深處愛他甚于愛他的兒子。在她祈求他寬恕的時刻，眼前便浮現(xiàn)出記載他光榮過去的紅山谷。她看見了他裹著金色的陽光，健壯而溫柔地奔跑在青青的山澗。他身上有水波的圖形、樹葉的投影、長蛇的花紋。他的腳尖踏過布滿青苔的卵石和卵石之間的水仙花，濺起了銀色水沫。他站在她跟前，他說：

“你是誰？為什么要來玷污西雁河的水？”

八

吳印國在渡河節(jié)之后翻過大山離開了西雁，走向300里外的城市。

他走出城市的車站，毒日當(dāng)空，干熱的氣浪卷起塵沙撲面而來。新修的馬路寬廣筆直，中間有紅白相間的欄桿將快車道、自行車道隔離開來。遠(yuǎn)處有一輛灑水車飛駛而來。馬路上過往的人頭上戴著太陽帽、墨鏡，個個像強盜一樣行色匆匆。正午時的城市表面沉悶平靜，無數(shù)聲波像爆裂的氣泡撞擊在一起，相互抵消淹沒，形成一個噪音沼澤。吳印國抹著汗，大步走著。突然有一聲沉重而發(fā)悶的撞擊聲使他側(cè)轉(zhuǎn)頭。他看到一個騎車帶孩子的婦女被剛才那輛灑水車撞得拋了起來，那孩子正落在兩輪之間。他看到汽車的發(fā)動機(jī)底部擦過了男孩的肩膀，帶著孩子在滾動。車子已處于制動緩沖狀態(tài)，孩子滾到了后輪，輪胎一側(cè)軋到孩子胸脯，才完全靜止下來。這時吳印國看到孩子還活著，臉上還有異常活躍的哭喊表情。他揪心地站在那里，看著輪下的孩子，他無法聽見那男孩的哭聲，一切像是一部無聲電影。他又看見在輪胎的外一側(cè)，倒著那個頭發(fā)蓬亂的母親，一攤血正慢慢變得大起來。他的視線很快被圍觀的人群擋住了，有個留著小胡子的交通警察不慌不忙進(jìn)入了現(xiàn)場。交通堵塞了，一輛輛汽車引擎嗒嗒聲猶如脈搏，在馬路上無規(guī)則跳動。太陽變得分外炎熱，空氣中充滿血腥。剛才還很寂寥的馬路頃刻站滿了人，好像他們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吳印國忽然感到恐怖萬分，生怕車輪下的孩子已經(jīng)死掉了。他趕緊從越來越多的人群中擠出來，慌慌張張向前走。

他走到葉文桂家，在一個狹長的房間里看到幾十個赤膊的雇工，這里是一條沒有機(jī)械設(shè)備的手工流水線，各種鞋料從這頭流進(jìn)，經(jīng)過幾十雙手，那頭出來就是一雙雙皮鞋。在房間靠墻的兩側(cè)，排列著供這些雇工棲身的三層格子鋪。由于通風(fēng)不良，房間里充斥著惡濁的汗臭味，其中包括吳印國自己身上的汗臭。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對他說：“喂，這兒人已經(jīng)夠了，不需要工人了?！蹦切┞耦^做鞋的雇工眼睛盯住這個搶飯碗的人。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好像身上粘滿螞蟥。

后來他總算見到了葉文桂。葉文桂見他臉色發(fā)青，問他是不是中暑了？

他說自己頭疼欲裂，腦袋里好像有只蟋蟀在鳴叫，聲音像水銀燈一樣亮。葉文桂說：喝點外國的威士忌酒吧，蟋蟀就會死去的。

吳印國慢慢喝著酒，他害怕葉文桂會問起白雨萍的事，這樣他會十分窘迫，奇怪的是葉文桂根本沒提起白雨萍。

“那筆牛皮加工費我已給你留著了。西雁真是個好地方，做出來的皮又香又軟，光亮無比。拿去，這是八千元，你數(shù)一下。”

“不用數(shù)了?！眳怯鴽]碰那四捆錢，盡量不使自己的眼睛往那邊看。他這時最大的愿望就是拿起錢馬上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好好數(shù)一數(shù)。

“這么多錢你準(zhǔn)備怎么花呢？”葉文桂問。

“不知道?！彼卮稹?/p>

“我來教你幾種用錢的方法吧。第一種你到華僑大飯店開一間套房，在頂樓的酒吧進(jìn)晚餐，叫一個陪酒女郎，喝上幾杯外國酒，再點上幾支歌。幾千元很方便就能花掉，可你能換回一生從來沒有過的花錢如水般的美妙感覺，值得。再一種方法是把錢放在我這里生息，月利2分，一個月就是160元，等于一個高級干部的工資。從中你可以懂得，擁有了資本就可以不勞而獲。最后一種方法你拿這筆錢去買一臺削均機(jī)，再雇幾個工人，在西雁辦一個工場，這是最好的辦法。這樣，你的財富會滾雪球一樣增長，你會成為西雁最重要的人，你會超過你的父親?！?/p>

“不！我不會超過我父親，也不想這樣。我還知道我父親不會支持我，他對我很不滿意?！?/p>

“為什么呢？”

“我想是因為我把做牛皮的事帶進(jìn)了西雁河?！眳怯f。

“你們西雁不是本來就有做草紙紙篷的產(chǎn)業(yè)嗎？多一個做牛皮有什么不同？”

“那不一樣的。做草紙紙篷是一直存在的，而且是共同所有，那一點收入是平均分配給大家，讓村民不至于挨餓。即使這樣，我知道西雁的人還是擔(dān)驚受怕，生恐政府部門有一天會禁止他們做草紙紙篷。而做牛皮是我一個人的事?！?/p>

“你們那里的人真是榆木腦袋，都什么時候了，還怕這些事情？”

這天他們的討論結(jié)果是，吳印國被葉文桂鼓動了起來，決定用第一筆加工費去添置機(jī)器設(shè)備。葉文桂還幫他墊付部分資金，并答應(yīng)派八個熟練的工人去他那里干活。兩個月后，西雁河上第一家皮革工場出現(xiàn)了。

與西雁村里世世代代使用山溪水輪車動力的草紙紙篷作坊不同，吳印國的工場使用了電力。這里并沒有電力供應(yīng)，是工場里自己開動了一部柴油發(fā)電機(jī)，發(fā)出的電可以驅(qū)動削均機(jī)、磨皮機(jī)和照明。那發(fā)電機(jī)的聲音轟轟隆隆地發(fā)著巨響，整個西雁山都能聽得到。村里的人被這個聲音驚動了，都跑來觀看。他們觸目驚心看到：一臺臺哐當(dāng)作響的機(jī)器，張開黑色大口吞噬著送上去的牛皮。有一臺煉牛膠的爐子的煙囪冒著滾滾黑煙。隨著一陣嘎吱嘎吱的金屬響聲，一大沓濕漉漉的皮張被葫蘆吊車懸在空中。在一團(tuán)團(tuán)的蒸汽和火光中有許多個光著上身，頭發(fā)粘結(jié)成塊的外地工人，他們布滿血絲的紅眼睛盯著圍觀的西雁人。在一個巨大的藥水池里，正有黏稠的棕黑色廢液順著一條臨時渠溝里流淌而出，傾瀉入西雁河。在工場外的河床上布滿了高度腐爛的下腳皮料，一陣陣惡臭籠罩在山谷里。

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一些事情，讓全村人坐立不安了。他們做的草紙紙篷顏色不像過去那樣的是純凈的金黃色，而是變成了焦黃色；也不像原來那樣透著稻草、竹子和陽光的香氣，而是散發(fā)著一股令人難受的氣味。他們驚呆了，不知是怎么回事。然而他們還是明白了，這是在上游的吳印國的工場里排出的臟水造成的結(jié)果。于是，西雁村像是炸了營似的，人心慌慌。

九

西雁山的夜降臨了，白雨萍靠在敞開的木窗前，紋絲不動。這個夜，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只有強大的氣流在冥冥之中涌動。

但是在半天空的位置，還亮著一顆暗紅色的星。它的高度和亮度有點蹊蹺，不像一顆真的星辰，那是吳雙叔的燈光，徹底不熄浮懸在西雁山上。

最近的日子，白雨萍一直處于喪魂落魄狀態(tài)。她的精神在西雁河邊被獨坐河床的老人形象擊潰了。此后幾天里，在毫無準(zhǔn)備的情況下，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一切發(fā)生得如此突然。吳印國擴(kuò)大了工場，經(jīng)常要到城市里去?，F(xiàn)在，只有她獨身一人守著這所空房，面對半空中那盞暗紅色的燈光。

這些天，白雨萍感覺到西雁山已產(chǎn)生一種神秘的漩渦，正要把她卷吸進(jìn)去，她好幾次想要離開這里回到城市，把自己擺脫出來。然而她卻無力行動，只入迷地注視著漩渦的中心，甘愿冒被卷進(jìn)去的危險。她望著半空中吳雙叔的燈光，其情形恰似處于漩渦邊緣的水手仰望懸崖之上的燈塔。

夜長得令人難以忍受。在她后來似睡非睡的夢境中，夢見自己仰躺在手術(shù)臺上，頭頂上有一只耀目的放射性燈光正穿刺她的身體。但她腹中也有一團(tuán)熊熊燒灼的火球支持著她。她驚喜地想到，這是她剛懷上的生命，像神話里的哪吒一樣生氣勃勃，抗衡頭頂上那只令她痛苦的燈。

第二天清晨，她顯得疲憊憔悴。她走出室外，周身打著哆嗦。太陽顯得黑了，樹木竊竊私語，西雁山一下子蒼老下來。她站在晨風(fēng)中，神情惘然。她好幾次神經(jīng)質(zhì)地猛轉(zhuǎn)過身，好像背后有什么東西正悄悄接近她。

后來她就沿溪澗向紅山谷方向走起來，她所走的路線說明她還被那個夢幻籠罩著。她走得專心致志，忽視了坐落在溪流邊的草紙工場和小橋邊的磨坊，但磨坊卻攔住了她。里邊的老嫗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叫著：“小姐，小姐，你的臉色蒼白，你要去什么地方？”

白雨萍上次見到過老嫗，所以略有親近感，于是攀上了磨坊。

“小姐，你的臉色這樣白，什么東西把你嚇成這樣？”

“真的沒什么，老婆婆?！?/p>

“不，你像是大禍臨頭了。”老嫗一聲怪叫，連她自己也被這聲音驚得縮成一團(tuán)，“讓我看看你。喔，原來你是懷上孩子了?！?/p>

白雨萍忽然產(chǎn)生一種想法，或許懷上孩子能驅(qū)除不祥之兆。這時她從磨坊的窗口又看見了山崖上的小屋。因陽光照射，木屋呈現(xiàn)出金碧輝煌的形態(tài)，看起來更像舞臺上硬紙板做的布景。

“小姐，你生下孩子讓我養(yǎng)吧，我養(yǎng)過很多孩子。”

“阿婆，你瞎說什么，我并沒有懷上孩子。”白雨萍說，頓起了一點戒心。

“我來養(yǎng)吧，我會替他祛除災(zāi)禍的?！崩蠇瀲肃橹＿@些譫語式的話說得白雨萍心中陣陣發(fā)毛，就這時她聽到屋內(nèi)有幾聲嬰兒的啼哭，她驚恐地問：

“這是什么聲音？”

“小姐，你要是聽我的話，我就會告訴你?！崩蠇?zāi)樎断采?，“來吧，我就把它拿出來?！崩蠇瀼拇驳紫峦铣鲆恢煌吒祝瑥睦锩孀コ鲆粭l黑乎乎的怪物事：頭大，尾尖，有四只腳。這東西在她手中扭來扭去，哇哇地嗚咽，聲音極像嬰兒啼哭。

“這是西雁河的娃娃魚，我老得抓不到魚了，但我還能抓住它。來，我們吃了它怎么樣？”

老嫗將娃娃魚猛摔在地上，這東西蹦了幾下，全身抽搐，口吐血沫。老嫗就這樣蹲下來，摁住娃娃魚，拿刀在缸口蹭了幾下，割開了它的肚子。五臟六腑翻了出來，熱烘烘冒著腥氣。鮮血沾滿老嫗雞爪似的手。老嫗回轉(zhuǎn)頭，興奮地看著白雨萍：

“怎么樣，我們吃了它。你害怕了？”

白雨萍兩眼發(fā)直，瞪著地上被開膛剖肚的娃娃魚，差點要嘔吐出來。她慌慌張張離開磨坊，往原路跑回去。她再也沒勇氣往紅山谷走了。

十

現(xiàn)在，吳印國的工場越來越紅火了，整天機(jī)聲隆隆，臭氣沖天。工場里鞣制出來的皮張都攤曬在河灘上，使得整個河道似乎都成了他的地盤。

相比之下，六雞伯等人卻整天愁眉苦臉了。草紙的顏色越來越黑，氣味也越來越濃。最近做出來的草紙走得慢了，以前草紙一做出來，批發(fā)草紙的人馬上會來運走，而現(xiàn)在他們的木棚里堆滿了成品卻沒人要。

六雞伯找吳印國論過理，指出他的工場把西雁河水搞臟了，使得草紙紙篷都賣不出去。但是吳印國卻說草紙紙蓬賣不出去，不是他的原因?，F(xiàn)在城里人開始使用了一種卷成筒的雪花牌衛(wèi)生紙，那種紙擦起屁眼來舒服得像棉花一樣，而婦女來月經(jīng)時也不用月經(jīng)帶加黃草紙了，而是用一種貼在內(nèi)褲衩上的衛(wèi)生巾。吳印國并不是睜眼說瞎話，他的確是拿出一筒雪花牌白衛(wèi)生紙和女人用的護(hù)舒寶衛(wèi)生巾作證明，這些都是白雨萍從城里帶來的個人用品。

六雞叔碰了一鼻子灰，卻沒有說服吳印國。他曾和村里幾個人商量帶領(lǐng)全村的人去搗毀吳印國的工場?？墒侨思叶贾浪墓隼镉泻脦讉€江西來的工人，聽說江西人打架特別厲害，所以村里人都不愿意去碰這個釘子。而最重要的一點是，吳印國是吳雙叔的兒子，管教吳印國不是村里人的事，只有吳雙叔出面才對。但是吳雙叔最近以來卻很奇怪地一直留在木屋里，對于西雁河近來發(fā)生的一連串事態(tài)沒有一點反應(yīng)。六雞伯他們只有焦急地等待著。他們能感覺到，吳雙叔不會一直這樣沉默下去，他越是沒有動靜，卻越會讓人感到一件大事要發(fā)生了。

出事的前一天吳印國剛剛從城里回到村里，當(dāng)晚吳印國知道白雨萍已經(jīng)懷孕，高興得一夜沒睡著覺。

中午過后，有七八個人突然出現(xiàn)在屋門口，其中還有兩個粗壯的女人。白雨萍不知道他們是誰。在西雁三四個月了，她沒認(rèn)識幾個西雁人，在她眼里，西雁人都是一個模樣的。他們走進(jìn)門，東張西望，滿懷好奇心，然后就滿滿坐了一屋子。這是白雨萍在西雁第一次接待本村客人，特別緊張。她想起泡茶，卻發(fā)現(xiàn)熱水瓶里沒有開水。她趕緊在灶里升火燒水。

來者中有兩人已有一把年紀(jì)，他們似乎有意識顯示長輩的身份，以彌補他們與吳印國之間的血統(tǒng)差異。他們不停地說話，他們使用了最古老最純正的本地土語，使得白雨萍無法聽懂。但她發(fā)現(xiàn)客人的眼光不斷朝她身上飄來。她早已領(lǐng)教過被集體目光咀嚼的滋味，而今天在他們的目光里她還感覺到另一種奇怪的東西。他們不是在看你的臉，而是在刺探你身上某個部位。

不久，他們河流一樣滔滔不絕的話語變得干枯，艱澀，中間不斷摻入干咳、清噪子。吳印國也從七歪八倒的坐姿里挺直了身體，像正被什么事激醒。

從變得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里，她聽懂了幾個單詞。他們提到了醫(yī)生、醫(yī)院、打胎。白雨萍納悶這些人為什么到這里談這件事。她緊張地坐在灶前，像個規(guī)矩的鄉(xiāng)下女人往灶里添柴火，看著木柴在火中冒出白色泡沫和金色的樹脂。她有點惡心，胃好像被一只柔軟的手捏來捏去，并從子宮處涌起一陣戰(zhàn)栗。她又發(fā)覺他們眼睛飄過來了，緊緊盯住她的腹部。猛然間，一個極可怕的領(lǐng)悟如閃電一樣出現(xiàn)：“他們在討論我腹中的孩子，他們要我去打胎！他們怎么會知道我已懷孕？是磨坊那個老嫗告的密？”

現(xiàn)在事情已顯而易見。白雨萍知道西雁的報復(fù)開始了，無論對男人或?qū)ε耍@種形式的報復(fù)都是太致命了。

“六雞伯，我看你們還是別在這里磨牙了。本來我倒想請你們吃一頓飯，可現(xiàn)在我一點興趣都沒有了?！眳怯荒蜔┑厝轮Ｋ孟駴]把他們當(dāng)回事，甚至還不大清楚他們要干什么。他心里還在一遍又一遍激動地回味著白雨萍懷孕的事。

“吳印國，咱們西雁一向鄉(xiāng)風(fēng)淳樸，端端正正，從來沒有過傷風(fēng)敗俗的事。你可是做了大錯事，竟然胡亂搞出個孩子來?！绷u伯痛心疾首嘮叨著。

“是誰叫你們來的？是我爸？”吳印國忽然意識到什么，他的注意力終于集中起來。

“嘿嘿嘿?！贝彘L六雞伯干巴巴笑著，眼睛瞇縫成一條線，“你知道就好，實話告訴你吧，我們今天來可以有政策的，現(xiàn)在要搞計劃生育，你已經(jīng)觸了計劃生育律條?！?/p>

“我觸了什么律條？”

“什么律條？”六雞伯翻了一陣白眼，想不出剛才還默記于心的那幾個字。旁邊另一個老者顯然智商要高一些，連忙接上去說：“你這叫非法同居，未結(jié)婚先生育。”

“好吧好吧，我不壞你們的規(guī)矩，明天我就去登記結(jié)婚，這下你們可以走了吧?！?/p>

“明天歸明天，眼下你分明是非法同居，未生育先結(jié)婚，不對，未結(jié)婚先生育。你得馬上讓她跟我們?nèi)ユ?zhèn)醫(yī)院，拖拉機(jī)已在山那邊等著了?！?/p>

“讓你的老婆女兒坐拖拉機(jī)去吧，我看你不是腦子里灌了大糞就是發(fā)瘋了?！?/p>

“好小子，你竟然敢罵我。你不認(rèn)我這個長輩，我也就不認(rèn)你了。實話告訴你，你這浪蕩子早在西雁臭透了。你別想再仗你爸的名，你爸早就不認(rèn)你這孽子了。咱今天是來了人的。她要是不跟我們走，就抬著走?！?/p>

作為事件的中心，白雨萍一直懷著劇烈的恐懼觀望著事件的進(jìn)程。她失望地看到吳印國沒有制服對方的力量，他的“王子”地位已被廢除。接下去爭吵演化成扭打。是吳印國先動手的，一拳頭打在對方的頭上，對方哇一聲哭起來。白雨萍當(dāng)時驚慌得想奪路逃走，那兩個一直未吱聲的女人一個箭步擒住了她。她們實在是孔武有力，如拖小鳥一樣將她往外拖。白雨萍絕望地想起了小鎮(zhèn)上那間廟宇改成的醫(yī)院，想起一個滿臉胡茬一口大黃牙的男醫(yī)生正對她舉起鐵鉗。她掙扎著轉(zhuǎn)過頭，看見吳印國正被三四個人抱住。她大喊：“吳印國，快救救我！”隨即她被拖到了屋外陽光強烈的山路上，她看到一輛拖拉機(jī)正突突響著停在小路邊。

頃刻間她聽到屋內(nèi)響起比她叫聲更響的慘叫。隨后有好幾個人頭破血流鼠竄出來，哭喊不迭地逃跑了。吳印國尾隨而出，手上臉上和身上血跡斑斑。他手里拿著一把大鐵鏟，直取挾持著白雨萍的那兩個女人。在吳印國的鐵鏟落到她們頭上之前，她們怪叫一聲，放下白雨萍一溜煙就逃走了。

此時夕陽血紅地落進(jìn)了豁口，斜照著泥雕木塑般站立的吳印國。他的身上蒙上了血污，他的臉色像大理石一樣蒼白冰冷，他的眼睛直往上翻，只看到眼白不見眼珠。他正經(jīng)受著恐血癥的痛苦，他馬上要昏迷摔倒，但他堅持著站住了。這一刻的形象極深地鐫刻在白雨萍的記憶里，以至在后來漫長的日子里，她精神上樹起一座紀(jì)念碑似的雕像。

那一夜，一向?qū)庫o安詳?shù)奈餮闵较褚恢槐煌狈姆涑?，遠(yuǎn)近有一陣憤怒的嗡嗡聲回蕩在山谷。白雨萍貼著窗口，看見山野里閃耀著許多許多火把，其中有一些火把如流星一樣來回穿梭。這些火把在漸漸移動，匯成一條火的河流，浩浩蕩蕩向閃耀在半空的那顆暗紅色星座涌去。

十一

這一夜，吳印國將所有的蠟燭都點燃了，十幾支燭光照得木板小屋像著火一樣。燭光又點燃了他與白雨萍的情欲之火，他們赤身裸體，在火紅的燭光中做愛?？謶謴浡谒闹埽拖裨谝恢患磳⒊翛]的輪船上，或者在一座底層已在焚燒的樓頂上，在你確認(rèn)無法改變毀滅的命運時，便會想到最后行一件樂事，而很多人在能夠找到性伙伴時一定會選擇做愛。

吳印國沉浮在一片金碧輝煌的光芒之中。當(dāng)他深深進(jìn)入白雨萍體內(nèi)時，猶如滑過一條通往無憂世界的隧道。他輕而易舉就找回失落已久的夢幻。他頭戴槭樹花冠，身上涂著雄黃，暢游在西雁河里，而西雁河水波在他身下有節(jié)奏地起伏，多情地擠壓著他的身體。他快樂得渾身發(fā)抖，像一只白色的小鳥飛起來。他獨自上升，嘴里銜一條松枝，鐘聲在天庭回響。在下面的大地上，西雁山脈如電光向遠(yuǎn)方閃爍，人們站在清澈的西雁河邊，站在山頂?shù)臉淞珠g向他揮手，向他喊話，聲音在空中化為霧氣。他像喝醉了陽光，滿臉霞光熠熠，心像水晶一樣透亮。

然而當(dāng)他從歡樂的坐騎上下鞍之后，立即又跌落到現(xiàn)狀的塵埃。他無法入睡，坐在床上，神經(jīng)質(zhì)地剝著手上脫層的皮。他的手被化合物蝕壞了，皮膚皸裂變質(zhì)，像干咸魚的鱗片。他扯去一片片死皮，扯得好幾處滲出了鮮血，床上的皮屑已鋪了一大片。他將死皮撣攏，堆積成一個小小的山。

盡管情欲在女人身上有較長的回聲，但畢竟在有限的時間之后照樣會消逝得無影無蹤。白雨萍就這么直挺挺躺在床上，看著時間在滿屋紅得令人心慌的燭光中緩緩流過。

她想著：明天就要來臨，明天為什么要來臨？明天會怎樣？她知覺到事物正處于劇烈變化時刻。她只是心驚膽戰(zhàn)等待著變化的結(jié)局。她坐了起來，攀援在吳印國的肩上，與他共同經(jīng)受長夜的折磨。

“真不知道明天還會發(fā)生什么事？”她自言自語念叨著。

“明天實際上已經(jīng)來臨，現(xiàn)在已是凌晨一點?！?/p>

“你把他們打傷了，他們會把你怎么樣？”

“我不知道?！?/p>

“以前村里打傷了人怎么處置呢？”

“以前村里從來沒有打傷人的事。這里的人已失去打架的本領(lǐng)?！?/p>

“那一定是你父親教化的緣故?！?/p>

“可父親在我小時候常用藤條抽打我，因為我沒照他的話去做?！?/p>

“昨夜里有很多很多人打著火把往你父親的屋子去。這件事最后看來還得你父親來了結(jié)?！?/p>

“你以為父親會保護(hù)我們嗎？”

“難道他就不知道我懷的孩子是他后人嗎？他為什么要掐斷自己的血脈？吳印國，明天你還是去見見你父親。你沒理由再與他不和了。不管怎么說，他是你父親。我知道他是個好人?！?/p>

“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想見到父親?？晌也恢牢覟槭裁匆ヒ娝Ｎ沂侨ヒ笏麑捤?？你說說，我現(xiàn)在真的已經(jīng)失敗了嗎？”

“你贏不了他，他永遠(yuǎn)比你強?！?/p>

“你這么說真叫我難過，可現(xiàn)在我連難過的力氣都沒有了。”吳印國發(fā)出一聲嘆息。這時有一陣沉重?zé)o比的疲倦伏在他身上。他的頭腦里充滿了黑霧，昏然睡去了。

到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屋子里紅得可怕，太陽已高高升起，照進(jìn)了窗欞。他看看表，是七點一刻。白雨萍還睡著，像貓一樣縮著身體。他輕輕替她蓋好被單，起了身。

他是今天早晨村子里第一個出門的人。山谷里跳躍著金色耀眼的陽光。他遲遲疑疑向前走，陽光照花了他的眼。他看見從太陽光里迸出五六個黑色斑點，箭一樣向他射來，是一群烏鴉，哇哇叫著飛掠過頭頂?！坝憛挼镍B兒?！彼匝宰哉Z。緊接著，他看見在不遠(yuǎn)處站著個村里的放牛娃。那放牛娃臉上有一種看見幽靈一樣的驚慌失措表情，呆若木雞站在路邊讓出道給吳印國過去。這件事使吳印國大為驚詫、沮喪。他伸手想摸摸那孩子的頭表示一點親熱，那孩子卻像空氣一樣從他手指間流走了。

這個早晨一切的景物顯得如此陌生、虛假。有一陣子他看到山上的樹木一片片枯黃下去，變成一段段沒有點燃的木炭。天空中布滿飛鳥的尸體，死魚肚皮朝天浮上水面，河水又黏又稠像麥乳精一樣。后來他總算看見父親那間用粗大原木壘成的屋子，景色才回歸到正常狀態(tài)。

從他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到圓木屋子的距離，是他一生最后一段路程。這條小路長滿狗尾巴草，開遍了潔白的野梔子花。在草叢之間，有許多油葫蘆、蚱蜢。這是他小時候常玩耍的地方。前面就是他的家?，F(xiàn)在，他就回到家了。他的父親在等候他。

吳印國這時已大汗淋漓。他輕輕推門，門沒上閂，吱一聲就開了。他走進(jìn)去，屋內(nèi)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他眨巴著眼睛想使自己的瞳孔放大一些。就這時有一道白熱的、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的閃電在頭腦里爆炸開來，于是他的眼球就凸出于眼眶之外。這一下瞳孔可放大到了極點，他總算看見神情鎮(zhèn)定而面目慈和的父親，還有他手中那支他僅在小時候見過一次的冒著煙的德國造狗牌手槍。然后，吳印國就感到自己飄浮起來，隨著槍口那一縷藍(lán)煙，像小鳥一樣搖搖曳曳升上了西雁河上的天空。

十二

這一聲脆亮的槍聲震響于西雁山脈發(fā)出連續(xù)不斷的回聲，日餐兩頓的西雁人大部分還躺在床上迷糊著。對于槍聲，西雁人有無比的敏感。年輕人雖沒聽過槍聲，但也從父輩身上承繼了遺傳密碼。因此在槍聲響過之后，西雁人立即走出屋子，有條不紊向吳雙叔的屋子集合而去。很快，他們就組成了幾撥人馬，守護(hù)在吳雙叔的屋子四周，并在渡口等關(guān)鍵地點，設(shè)立了哨崗。

但消息不脛而走。鎮(zhèn)派出所第二天來了兩個民警，他們受到西雁人好酒好肉的款待，喝得有點醉意。他們本來是奉命來拘捕案犯的，可最后連案犯的面都沒見到就回去了。到第四天，縣公安局刑警隊來了一群警探，徑直想進(jìn)入圓木小屋。西雁人用胸膛組成一層又一層的人墻，使他們不能逾越。后來又增派了一支武裝警察，由公安局一名副局長督陣指揮。經(jīng)過法律宣講、政策攻心，直到最后刺刀開路強行突破，才沖破重圍處理了發(fā)案現(xiàn)場，將吳雙叔拘捕而去。

據(jù)現(xiàn)場看到的人后來回憶：吳雙叔被拘捕時是放在擔(dān)架上抬走的，他當(dāng)時已虛弱得奄奄一息。自從他被拘捕之后，西雁的山民如五雷轟頂、喪魂落魄。他們?nèi)齼蓛删墼谝黄?，泣不成聲，站在蒼山翠谷，向天空搖晃十指攥緊的拳頭，像是狂風(fēng)中光禿禿的樹枝，訴說他們的不平和絕望。人們惶惶不可終日，仿佛太陽黑了，西雁河水倒流了。

那一聲槍聲刺破黎明，吳印國倒在血泊中。而在另一間木頭屋子，還有一攤血越滲越大。白雨萍在聞訊吳印國死去之后就流產(chǎn)了。就這樣，在差不多同一時刻，吳家三代實際上已同歸于盡。白雨萍曾被村民囚禁，每頓有人送來粗劣的飯菜。后來她被警方傳訊，一個富于同情心的女警官十分和藹地審問了她。這位女警官還安排白雨萍在停尸房見到吳印國。她看見他雙眉之間有小小黑洞，周圍的皮膚有被燒焦的痕跡。他顯得漂亮，安詳，只是記憶已經(jīng)凍結(jié)。

吳印國被掩埋在西雁山一面向陽的坡地上。沒有墓碑。西雁人用鐵鍬拍了個圓土丘，就倉促離去。吳印國的父親在被捕兩個月后因衰老加濕病并發(fā)癥死于監(jiān)獄?？h公安局、民政局、組織部向上級作了匯報，并查閱大量檔案找到他幾個老戰(zhàn)友。有一位在北京任要職的老戰(zhàn)友聞訊后馳電悼念并指示要善待他后人。這樣白雨萍居然被確定為他的后人領(lǐng)取縣民政局每月50元的優(yōu)撫費。吳雙叔的案子最后不了了之。本來他的骨灰是應(yīng)該進(jìn)縣革命公墓的，礙于他最后的過失，他的骨灰盒被悄悄送回西雁，葬在吳印國墳?zāi)股戏?。政府出資為他立了一塊小小墓碑。

失去吳雙叔的結(jié)果，便是西雁人變得十分懶惰和易于動怒。人們對一切村規(guī)村約都不屑一顧了，他們吃掉家里所有能吃的東西，然后四仰八叉倒在草坡上曬太陽。他們到處在尋找酒喝，酒變得十分珍貴。在吳雙叔被拘捕后的第二個月初，便有幾個痛苦到不能自禁的人揮動巨斧砍倒山上兩棵樟樹，滾到西雁河順?biāo)?，到幾百里外的市集上賣了。這件事一發(fā)生，就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西雁山男女老少發(fā)瘋一樣上了山，紅著眼睛見樹就砍。大人砍參天大樹，小孩子砍胳膊粗的小樹。于是西雁河上日見忙碌，放滿了無數(shù)原木排。第一個冬汛發(fā)了大水，翻了好幾個排，淹死了七八個人，尸體漂出幾十里才被人撈起來。當(dāng)西雁人伐木丁丁時，山那邊的福建人也聞訊而來偷伐木頭。結(jié)果在深山老林里兩地人刀來斧去發(fā)生好幾次械斗，死傷了數(shù)十人。還有一個早晨，西雁山上因失去林木而無處藏身的大群野生動物闖入西雁村。它們東奔西突，捕食雞犬，叼走孩童，最后呼嘯哀鳴遠(yuǎn)離而去，永遠(yuǎn)地消失了。過不了幾年，西雁山的原始森林就蕩然無存，西雁山像一個被剝得一絲不掛的娼婦，赤裸著身體躺在天空下。

西雁人伐木、販木走出了西雁，他們借此而看到了山外的世界。他們現(xiàn)在已無林可伐，他們游蕩在城市，看見了似曾相識的皮革。這時適逢W市皮革業(yè)全面振興，成為聞名全國的皮革城。不少西雁人留在城里干起了皮革業(yè)雇工。他們向城里人講述了吳家父子的故事，城里人大感興趣，紛紛趕到西雁考察。這里的水資源和廉價勞動力使這些皮革巨頭喜出望外。于是便有成船成船的皮運抵西雁。西雁人如夢初醒。原來曾被他們深惡痛絕的牛皮竟是他們時來運轉(zhuǎn)的救星。幾乎是一夜之間，他們涌向西雁河邊，爭奪地盤。他們在一塊空地兩頭放上兩塊石頭，讓孩子坐在石頭上面，就爭下了這塊地。爭奪最激烈的是地勢平坦開闊的紅山谷。人們歇斯底里撕打。家里男丁多的，性情兇猛的村戶占住了大片地盤，又討價還價轉(zhuǎn)讓給無爭斗力的村戶，剝走他們的錢，當(dāng)年他們占下的地盤，后來都成了一間間熱火朝天的皮革廠。

然而西雁河上的皮革熱潮只持續(xù)了十幾年時間，就開始敗落了。進(jìn)入21世紀(jì)之后，由于W市的產(chǎn)業(yè)轉(zhuǎn)換提升，由傳統(tǒng)的小商品生產(chǎn)轉(zhuǎn)換到了高科技的電子產(chǎn)業(yè)，那些對生態(tài)環(huán)境有影響的皮革工業(yè)便轉(zhuǎn)移到了西北或內(nèi)地一些比較落后的地方去了。西雁河邊的所有制皮廠一一倒閉，只有那些還沒來得及處理的動物皮革還攤曬在河床上，慢慢地腐爛、變質(zhì)，最后被微生物分解，一觸即碎，變成了粉末回歸泥土。而在這一過程中，西雁山上那些被砍伐過的山林又慢慢地長出了新生的林帶，雖然不是古木參天，也可以說是郁郁蔥蔥，而各條溪流匯成的河水也回歸到原來碧玉色的清澈，盡管在河床和河底下還殘留著當(dāng)年制皮留下的化學(xué)垃圾和污染。

2005年春天，國內(nèi)一家著名房地產(chǎn)公司總裁和總設(shè)計師來到了西雁河，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正是他們找了好幾年的理想中的亞熱帶山區(qū)別墅營地。經(jīng)過了艱難而復(fù)雜的活動，他們終于從政府手里拿到整個西雁河谷的開發(fā)權(quán)。從那之后的三年時間里，西雁河進(jìn)入封閉性的建設(shè)工程。建設(shè)承包商是一家新加坡公司，他們拆除了河谷內(nèi)所有的建筑，運用最先進(jìn)的德國技術(shù)對河床河底的污染沉積進(jìn)行了處理，讓那些河灘上的卵石恢復(fù)了原來的顏色，水里的水草重新?lián)u曳，各種魚類也慢慢游了回來。而在山谷的幾個關(guān)鍵風(fēng)景部位，他們花重金從貴州廣西山區(qū)買來了幾百棵上百年樹齡的名貴古樹，連根帶土用大型平板車運來移植，幾個月之后就營造出自然界需要幾百年才能完成的景觀。后來他們知道了一件富有文化遺產(chǎn)意義的事，這西雁河的支流上原來有一座生產(chǎn)草紙和紙篷的工場，用的是最古老的原始工藝。經(jīng)過工程人員的訪問調(diào)查，終于找到了幾個在原來的草紙作坊干過活的本地人。在他們的指導(dǎo)下，承包商在原址上建起了水車搗碓工棚，建起了泡制稻草和竹漿的抄紙池。不久之后，一批和以前一樣充滿太陽香氣的金黃色的草紙就生產(chǎn)出來了。這個建在水邊的古老草紙作坊的水車輪，成了西雁河別墅群的徽章，印刷在各種各樣宣傳資料上。

如今，西雁河邊的那些量身定做限量版的別墅已成了頂級富豪的收藏珍品。你要是來到這里，就會感覺到仿佛是置身于瑞士阿爾卑斯山間的某個小鎮(zhèn)。在這樣一個彌漫著田園牧歌氣氛的地方，已經(jīng)再也沒有吳印國和他父親吳雙叔留下的痕跡了。

作者簡介：

陳河，男，生于浙江溫州。年輕時當(dāng)過兵，在部隊打過專業(yè)籃球。后在企業(yè)當(dāng)經(jīng)理，曾擔(dān)任溫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1994年出國，在阿爾巴尼亞居住5年，經(jīng)營藥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現(xiàn)居多倫多。停筆十年之后，近年重拾寫作，現(xiàn)為自由寫作人。近期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致命的遠(yuǎn)行》《沙撈越戰(zhàn)事》《布偶》，中短篇小說《夜巡》《黑白電影里的城市》《我是一只小小鳥》《去斯可比之路》等?！兑寡病帆@“首屆中國咖啡館短篇小說獎”，《黑白電影里的城市》獲首屆“郁達(dá)夫小說獎”，《沙撈越戰(zhàn)事》2011年獲得“華人華僑文學(xué)獎主體最佳作品獎”。

責(zé)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