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二年前我的生命產(chǎn)生了一次裂變。以那一時節(jié)為分界點,我把此前在國內(nèi)的生活,視為第一人生,把此后在海外的生活視為第二人生。到地球來一回,能贏得兩次人生,多了一次人生體驗,是很有意思的。
從第一人生到第二人生,整整七十年,我的角色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的變遷:第一角色是中國的學生與學人;第二角色是中國的漂流者;第三角色即現(xiàn)在的角色是布滿中國血脈的世界公民,或者說,是全人間的游覽游思者。第二人生包括第二與第三種角色。說起角色,容易讓人想起表演,而我的人生恰恰拒絕表演,它的價值恰恰在于真實,在于全是自身可靠的體驗。
第二人生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二十二個年頭。回想海外這段生活,我并不彷徨。盡管開始時我經(jīng)受過致命的孤獨,經(jīng)歷過生命斷裂的窒息感,但經(jīng)歷了危機之后,生命又重新獲得生機?,F(xiàn)在總結(jié)一下,覺得第二人生獲得三樣在第一人生中所沒有的東西:第一,獲得自由時間。即時間屬于自己所掌握,不再被行政與世俗交往所割切;第二,獲得自由表述。這是心靈自由,這種自由具有無量的價值,這是我至今擁有靈魂活力的原因;第三,獲得完整人格。即不必此處說一套,彼處說一套,在任何場合我都只說情愿說的話,不說不情愿說的話。因為贏得這三樣東西,所以我現(xiàn)在可以說,第二人生的生命全屬于我自己。近日,美國加州有一電臺訪問我,讓我說說“幸福密碼”,我引用德國哲學家叔本華的話:幸福在于自身之中,而不在他人的喜歡中。中國哲學講“知命”與“立命”兩大命題。知命與“認命”相對立,認命只消極地接受命運,知命則積極地確認命運是可以自己去掌握的。自己可以掌握自己,這就是幸福。如果知命之后還能進而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追求、去實踐、去創(chuàng)造,那便是“立命”,這是更大的幸福?!罢J命”不知這個道理,只好聽天由命。
二
此文我無法細說第二人生的種種感受,只想說說第二人生的心靈走向。我一直認為,一個人重要的不是身在哪里,而是心在哪里,也可以說,重要的不是身往哪里走,而是心往哪里走,或者說,心往哪個方向走。如果用立命這一概念來表述,那么立命的根本點就在于“立心”。早期魯迅有一思想,說“立國”應先“立人”。借用這一語言邏輯,我們可以說,“立命”應先“立心”。我沒有“為天地立心”的妄念,但有“為自己立心”的自覺。
此時我要用一句短語來表述我的心靈方向,這就是“反向努力”。也就是說,這二十多年我的心靈走向,不是沿著人們通常理解的那種向前向上的方向去追求更大功名、更高權(quán)力、更多財富,而是朝著相反的方向去努力,即向后方、向童年、向童心、向樸質(zhì)這一“反”方向去努力。我在散文詩中曾說,回歸童心,這是我人生最大的凱旋。我甚至給自己規(guī)定很明晰的人生目標,確認第一人生是從“無知”走向“有知”,即通過上學、讀書、受教育、做學問,以從一個蒙昧的孩子變成一個有知識、有學問的人。而第二人生正好相反,我要努力做一個人,努力從“有知”變成“無知”。所謂“無知”是指“不知”,即變成一個像嬰兒那樣不知算計、不知功過、不知輸贏、不知得失、不知仇恨、不知報復、不知生存策略、不知恩恩怨怨的人,也就是回到莊子所說的“不開竅”的“混沌”。莊子所講的“混沌”,乃是天地之初、人生之初的本真本然。
這就是我的“反向努力”,第二人生的心靈走向。新世紀(二十一世紀),我寫給自己的備忘錄,便是“提升反向意識”六個字。我曾借用希臘偉大史詩的意象來描述這種努力。希臘史詩包括《伊利亞特》與《奧德賽》。這兩部史詩概說了人生的兩大基本經(jīng)驗:《伊利亞特》象征著出擊、出征,《奧德賽》象征著回歸、復歸。人們通常認為出征難,回歸易,其實不然?;貧w其實是最難的,回歸的路上充滿艱難險阻、妖魔鬼怪。就我個人的經(jīng)驗而言,有兩點重要的體會:一、回歸包括身的回歸與心的回歸,而心的回歸比身的回歸更難,但人生境界的提升,其關鍵是心的回歸。二、多數(shù)人可以實現(xiàn)身的回歸,但實現(xiàn)不了心的回歸。也就是說,多數(shù)人在有了功名、權(quán)力、財富之后就回不去了,回不到童年時代那一片天真天籟了。去年四月,我的母校廈門大學舉行建校九十周年的校慶紀念活動,校長朱崇實請我回去當演講嘉賓。我在演講一開始就感謝朱崇實校長幫助我完成“奧德賽之旅”。不過,這只是身的奧德賽之旅,至于心的奧德賽之旅,則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知道內(nèi)心的奧德賽之旅可不是坐上飛機做一次“孔雀東南飛”即可,它需要修煉,需要放下,需要經(jīng)受內(nèi)心的掙扎與痛苦的抉擇。
我們這個時代,是欲望燃燒的時代。對于中國來說,是國家最強盛的時代,但也是功名心最嚴重的時代。中國的唐代也如此,既是國力強盛的時代,又是功名心膨脹的時代,哪怕是天才詩人如杜甫、李白、王維等也難免俗。在當下這一時代里,知識分子要放下功名利祿很難。對于世界來說,人類則是進入欲望最瘋狂的時期。地球向物質(zhì)傾斜,魯迅發(fā)現(xiàn)的“文化偏至”(即朝向物質(zhì)、技術、機器片面發(fā)展)現(xiàn)象已變本加厲到了極端。在此語境下,全人類正在發(fā)生集體變質(zhì),變得愈來愈貪婪,以致變成另一種生物即“金錢動物”,并共同崇奉一種宗教,這就是“金錢拜物教”。巴爾扎克早就預言,世界將變成一部金錢開動的機器,真不幸而言中了。在這樣的歷史場合中,俗氣的潮流覆蓋一切,市場無孔不入,人們的神經(jīng)被金錢緊緊抓住,心里充塞著的全是金錢數(shù)字,因此,有力量放下物質(zhì)欲望而回歸生命本真本然更不容易。
三
產(chǎn)生“反向意識”,選擇“反向努力”,這是體驗的結(jié)果,也是讀書的結(jié)果。就讀書而言,我要特別感謝一個人,一個偉大的先賢,這就是老子。老子在《道德經(jīng)》(此處懸擱爭論,姑且認定《道德經(jīng)》的作者唯有老子)中第一次提出“反者,道之動”的哲學理念和“復歸”的偉大思想,即“復歸于樸”、“復歸于嬰兒”、“復歸于無極”等觀念。這種復歸思想從根本上啟迪了我,讓我明白在人生的后期要及時地注意“反向努力”。幸虧有他老人家的指示,我才確定了心靈的大方向。我一再對朋友們說,老子的“復歸于樸”、“復歸于嬰兒”,均一句頂一萬句,句句是真理,句句是我們應當牢牢記住的生命密碼、幸福密碼。我在香港、臺灣開設“閱讀老三經(jīng)”的課程,去年回國又做了十幾場演講,在廈門大學、汕頭大學、四川大學、泉州師范學院也做了同一題目的演講。在講述中,我對“復歸于樸”做了三個層面的解說,通常人們只講“回歸質(zhì)樸的生活”這一層面,當然沒有錯。告別奢侈,回到樸素的生活,這確實重要,尤其是在紙醉金迷花天酒地的當今年代。但還講了第二個層面,這就是回到“質(zhì)樸的內(nèi)心”。我認為,一個人最難的是當他擁有功名、財富、權(quán)力之后還要回到質(zhì)樸的內(nèi)心。功名愈大、權(quán)力愈大、財富愈多,要回到質(zhì)樸的內(nèi)心就愈難。我們能看到幾個皇帝、國王、總統(tǒng)、億萬富翁回到質(zhì)樸的內(nèi)心?倒是有些作家、詩人、藝術家,他們永遠擁有童心,擁有質(zhì)樸的內(nèi)心,像曹雪芹、托爾斯泰等都是這樣的人,至死都持有這樣的內(nèi)心,這是最值得他們驕傲的?!皬蜌w于樸”還有第三個層面,這就是“回歸質(zhì)樸的語言”。文化大革命中,我國的語言發(fā)生了變質(zhì),出現(xiàn)了大量的套話、大話、廢話、謊話,甚至出現(xiàn)了“語言暴力”和“語言欺詐”(詭辯)。文化大革命在政治層面上結(jié)束了,但在語言層面并沒有結(jié)束,現(xiàn)在仍然有“語言暴力”和語言詭詐現(xiàn)象,連教授也講粗話、臟話,完全失去語言的質(zhì)樸與文明。
老子的“道德經(jīng)”,曾被解讀為“反智論”(“智慧出,有大偽”)、“反知論”,但如果把老子的“反智”論述放在第二人生的從“有知”到“無知”的反向過程中去理解,倒是可以獲得不知得失的“混沌”心境。當然,我們不能讓我們的孩子誤認為不要讀書、不要知識。他們需要的是從“無知”到“有知”的正向努力。人在不同的階段應有不同的人生目標,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四
“反向意識”與相應的“反向努力”,除了對于我個人的生命狀態(tài)產(chǎn)生巨大的良性影響之外,還幫助我進入《紅樓夢》以及《水滸傳》、《三國演義》的精神內(nèi)涵的深處。二○○五和二○○六年我在香港三聯(lián)與北京三聯(lián)出版了《紅樓夢悟》,之后又出版了《共悟紅樓》、《紅樓人三十種解讀》、《紅樓哲學筆記》,通稱“紅樓四書”。我不是把《紅樓夢》作為研究對象,而是作為生命體認對象即心靈感悟?qū)ο?。這兩種方法很不相同。作為研究對象,主體與客體是分離的,所謂研究,便是主體對客體的把握。而作為生命體認對象,則主客融為一體,“心心相印”,用詩人何其芳的語言表述,便是“以心去發(fā)現(xiàn)心”。也就是以我自己的心靈去感悟《紅樓夢》人物尤其是主人公賈寶玉的心靈。因為我守持本真之心,所以才能發(fā)現(xiàn)和理解賈寶玉那顆世界文學中前所未有的最純粹最質(zhì)樸的心靈,才能發(fā)現(xiàn)《紅樓夢》是王陽明之后的一部最偉大的“心學”(不過,它不是思辨性心學,而是意象性心學),也才能發(fā)現(xiàn)《紅樓夢》的哲學要點之一是“心靈本體論”(我講述的《紅樓夢》哲學要點包括“大觀視角”、“心靈本體”、“中道智慧”、“靈魂悖論”、“澄明境界”等)。賈寶玉是一顆心,其文學形象是心靈載體。賈寶玉是個“富貴嬰兒”,他的內(nèi)心是一個無比廣闊、無比光明的“嬰兒宇宙”,它蘊含著人類心靈最真最善最美的一切,不僅具有充分的人性,而且具有出污泥而不染的神性。這顆心靈五毒不傷,沒有世俗生命的種種機能,如仇恨機能、嫉妒機能、算計機能等,唯有審美功能。他處于榮華富貴之中而不知榮華富貴,身為貴族公子而不知貴族公子,完全是一種“無知”、“混沌”的心靈狀態(tài)。他有一顆“平常心”,連身為王妃的姐姐回家省親,個個驚喜萬狀時他也還是一顆平常心。他受寵不驚,受辱也不驚,被父親打得半死沒有一句怨言。他就是那樣一顆心,但要真正讀懂這顆心并不容易,需要讀者也有接近這顆心的質(zhì)樸靈犀。所以我除了要感謝老子的幫助之外,還感謝慧能、馬祖道一等禪宗大師的幫助。他們幫助我認識了所謂道正是平常心(“平常心是道”)。有了平常心,才有內(nèi)心的質(zhì)樸和內(nèi)心的自由,才能在苦難面前不驚不怖,在成就面前不驕不傲。我們的心靈方向,應當走向賈寶玉,而不是走向賈雨村,也不是走向賈政。
我所以寫作《雙典批判》,對《水滸傳》與《三國演義》展開毫不含糊的批判,也正是感到這兩部小說的精神指向和自己的心靈方向完全相反?!度龂萘x》作為中國心機、心術、陰謀、權(quán)術的大全,它給世道人心以根本性破壞??墒侵袊顺R匀龂腥撕退疂G中人為楷模去爭取英雄事業(yè)。在《雙典批判》中,我批判了“造反有理”的大命題,并非認為造反全無道理,而是不贊成“凡是造反使用什么手段都合理”這一邏輯。我認定,“手段”比“目的”重要。手段重于目的,大于目的。殘暴的手段不可能有真正偉大的目的,血腥的手段不可能建構(gòu)真正的“太平天國”。甘地、托爾斯泰所以堅守“非暴力”理念,實際上也是把“手段”看得比“目的”更重要。至于《三國演義》,為了一個“皇權(quán)正統(tǒng)”的目的而用盡心機心術,把千百萬生民拋入血流成河的戰(zhàn)爭之中,更是荒唐。我的心靈反向努力,正是反“三國演義”的方向?!端疂G傳》雖沒有太多機心,卻有可怕的兇心和黑暗的手段,李逵殺嬰兒(殺四歲的小衙內(nèi)),這是一個巨大的象征,它對我的心靈產(chǎn)生極大的刺激和打擊,我的心靈走向,既要告別劉備和曹操,也要告別李逵和武松,然后朝著他們的相反方向走。老子說,“反者,道之動也”,我的反向努力,符合道德運動的規(guī)律,并非別出心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