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夏與雪豆

01.我蹲在那間野味館的馬路對面，每見一個進門的顧客我就哭著丟下一粒狗糧，直到一整袋都丟完了，我才悲哀地發(fā)現(xiàn)我的行為真的是坐以待斃。萬分沮喪的情況下，我撥通了小動物保護協(xié)會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個男生，估計剛過了變聲期，聲音不是很純粹的清亮。我?guī)е耷?，語不成調(diào)，“有個大叔說他看見那個‘好口?！拔娥^把我的雪豆抓去了……”

電話那頭的男聲用著和他聲音不符的沉穩(wěn)安撫我，“別慌，把你所在的方位告訴我，我們立刻趕過去?！?/p>

等他們趕到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個小時之后的事了，一男一女，清一色的牛仔褲白T恤，T恤上面印著一些小動物，上面印著“G市小動物保護協(xié)會志愿者”?？匆娝麄?，我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手抓住那個男生的手臂，一手指著野味店，“剛剛那個大叔說這家店又新進了很多狗狗，里面還有白色的比熊，肯定有我的雪豆。雪豆已經(jīng)消失一整天了?！?/p>

那個男生應該就是接電話的男生，但是當時我并沒有仔細打量他。后面那個女孩擠上來，攬住我的肩膀，不著痕跡地讓我放開那個男生的手臂。女孩很纖瘦，皮膚白皙，舉止大方，“我叫Susana，事不宜遲，現(xiàn)在我們進店去看看吧。”

我別過眼，不看她。那一瞬間，我臉上有了畏縮的神色。

02.我們強制性地闖進了那個令人作嘔的封閉房間?？吹教焐巷w的地上爬的無所不有的動物時，我的心抖動了一下。兩個志愿者嘴抿得緊緊的，一言不發(fā)。

我輕喚：“雪豆……雪豆……你在嗎？”

像是回應我似的，一只雪白的卷毛比熊輕吠了一聲。我眼淚又開始泛濫。

男生問：“這是你要找的雪豆嗎？”

我沒有抬頭看他，局促不已，“是的，是我的雪豆。”

后來我們跟野味店經(jīng)理談判的結(jié)果是，我要用200塊把雪豆重新買下。我身上的錢都用來買狗糧了，口袋空空的。男生幫我墊付了錢。

我抱著雪豆出來的時候，城市的霓虹幾乎耀花人眼。懷里的雪豆不是很溫順，掙扎著要逃離我的懷抱。我拿著牛肉蔬菜狗糧喂它，它嗅都不嗅。男孩用手指梳理了雪豆的卷毛，安慰道：“看來是受了驚嚇，回去之后幫它洗個澡，它就又會親近你了。別傷心了?！?/p>

“我叫清夏，能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和其他聯(lián)系方式嗎？我好還錢?！蔽乙е齑?，雪豆的尾巴一直往我臉上掃，我強忍住打噴嚏的沖動。男孩說，“我叫易茗棟，你說你是關注我們的微博才知道我們的電話號碼的，你以后可以用微博聯(lián)系我。錢不是要緊的事，以后要照顧好雪豆?！?/p>

我對剪平頭的男生一向有著莫名的好感，在直視他的時候，我才后知后覺地知道原來易茗棟也是個平頭。一恍神間，兩人已經(jīng)走遠。

03.雪豆被我悄悄地安置在樓梯口廢物室一個破舊的木籠子里。除了這個撿來的木籠子，我已經(jīng)找不到更好的條件來安置雪豆了。雪豆很煩躁，吠個不停。我不停地撫摸它，跟它說話。

“雪豆乖，等明天媽媽出門了，我就抱你回去洗澡哦，還有給你買好吃的。你不喜歡吃牛肉蔬菜，那雞肉米飯你吃不吃呢？”

雪豆終于溫順下來，搖著尾巴，孤獨地趴在籠子的最里面，聞聞碗里的狗糧，心不甘情不愿地吃了一粒。

我欣喜若狂，然后走進家門。

媽媽坐在沙發(fā)上，沒有開電視，也沒有開燈。我開燈的時候看見她嚇了一跳。我假裝鎮(zhèn)定地脫鞋、穿拖鞋、放書包，背后一直有一道鋒利的目光，我假裝是背對著空氣。

“你是不是拿了我梳妝臺上的錢？”媽媽終于開口了。感謝老天，這次她終于沒有用“賤貨”“偷”之類不堪的字眼兒。

我沒有回頭，“嗯”了一聲。突然有股風從我身后吹來，我還來不及反應，我的頭已經(jīng)被按住往最近的墻壁撞過去，撞得我眼冒金星，后面伴隨而來的是已經(jīng)爛熟于心的咒罵。我掙開她的手臂，不料力氣太大一下子把她甩跌在地上。我伸手去扶，卻被她打掉。

我直起身體，緩緩地走向臥室。咒罵聲依舊沒有停。我停頓了一下，回過頭，用悲憫的語氣，“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可憐，你總是嫌棄我，說我的出生給你帶來的種種災難。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悲劇是誰造成的？還不是你自己，你這種脾氣，難怪男人都不要你?！?/p>

說完我敏捷地縮進房間里。一只鞋砸上了房門?？偹氵€有一片寧靜的天地，不管門外的喧天叫罵。

我沒有絲毫的愧疚感，無論是我剛剛偷她的錢，抑或是剛剛的口不擇言。

或許你會鄙視我，但如果你是我，或許你會理解我，甚至可憐我。

04.我四天后才看到易茗棟在網(wǎng)上給我的私信。在學校附近的黑網(wǎng)吧。

他說他最近很忙，沒有時間來找我。那200塊讓我先幫他存著。

我回復他：你有空就聯(lián)系我。雪豆很好很健康呢，你猜它會不會想你呢？

幾秒鐘后，立刻提醒有新私信。我激動地立刻點開。網(wǎng)吧的網(wǎng)速很慢，我等下面那根路線等到快發(fā)瘋。

“清夏你好，我是Susana，我會轉(zhuǎn)告小銘的，替我問候雪豆哦，很掛念它呢?！?/p>

很奇妙的感覺，我的心跳立刻一點點地慢下來，直到恢復正常。我客套地回復，然后關機，結(jié)賬走人。

出門之前我?guī)脱┒瓜戳嗽?，手指上還沾留有沐浴露的味道。我摸了摸鼻頭，在骯臟的城中村街道上貪婪地聞著手指的味道。路邊有星星點點的太陽花開得很燦爛，我蹲在路邊，撥弄著這種渺小、生命力卻異常旺盛的花兒。我曾經(jīng)在那個狹小的陽臺養(yǎng)過，就在路邊掐了幾朵，插在用那種墊家電的泡沫槽里，裝上泥土，不到半個月就蔓延開啦，白的粉的黃的，雖然花兒很樸素，但是一樣賞心悅目。第一天晚上我去看它們，見它們都有快要萎謝了，急得哇哇大哭，澆了很多水，它們還是直不起腰。那時候難過極了，就像那天不見了雪豆，我痛苦得不知道往哪走好，該干什么好一樣。我擁有的東西真的不多，所以失去對我來說，每次都像絕望。

可是第二天，太陽起來了，它們一朵朵地也都直起腰來，雄赳赳的。它們給了我很多天的好心情。有一天，發(fā)現(xiàn)太陽花都沒了，我拼了命似地，找了很久很久，終于在街道的那個垃圾堆里面扒到了太陽花的殘骸。泡沫槽已經(jīng)斷成3塊，太陽花細細碎碎的須根裸露在空氣之中。那天媽媽的攤子被痞子給砸了，不敢跟人撒潑，只好找沒有反抗力的植物出氣。

自從在我10個月大的時候，那個應該稱為爸爸的男人離開以后，她的世界只有憤怒和自怨自艾。她罵我是災禍，如果沒有我拖累，她的人生應該會被改寫。

我太了解她，所以那天我撿到了雪豆，我再也不敢抱它回家。我找了一個廢舊的木籠子安置雪豆，還用我一個月的早餐錢買了一包狗糧。

雪豆剛來的第一天，半夜叫個不停，我在二樓都聽得清清楚楚。媽媽被吵得睡不著，在客廳和廚房之間走來走去，不停地咒罵。我躲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豎著耳朵聽著樓下的動靜。大概凌晨3點的時候，我聽見有沉重的腳步聲，撲通撲通地下樓梯，還有男人喘著粗氣的聲音，還有……木頭撞擊水泥地的聲響，還有……雪豆凄厲的叫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沒有動靜了，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哭泣的聲音。

05.只是我變得不愛親近雪豆了。每天早上，我只是草草地看它一下，給它換水和狗糧，很少去逗它。雪豆也不親近我，每天見到我，總是在狹小的籠子里不停地走來走去，喝下水，然后又懶洋洋地縮在一邊不理我。

易茗棟是和Susana一起來找我的。打電話過來的時候剛好是周六，我正在附近一個工廠做玩具包裝。我匆忙撇下那些塑料零件，洗了把臉，特意挑在學校旁邊的水吧見面。

錢已經(jīng)被我褲子的汗水浸漬得軟綿綿的，遞給易茗棟的時候，我少有的羞恥心居然開始作怪。我撒謊說剛剛洗衣服忘記把錢拿出來了。

我向他們隱瞞了我剛剛正在個撲撲的工廠打工。我也早已經(jīng)知道易茗棟和Sasana的一些資料，居然跟我是同校，不過是高我一屆。之前我都沒留意過學校人物的風云榜，一打聽才嚇了一大跳，他們倆早已經(jīng)在校園大名鼎鼎。才藝雙絕的藝術生，家庭富裕，極有愛心，在這所高中早已經(jīng)俘虜了很多人心。

知道這一切的時候，我只是撇撇嘴，把那個拯救小動物志愿者的微博取消了關注。朝不保夕的我，只有雪豆跟我是同類，易茗棟和Susana，跟我是兩個世界?？墒撬纳碛耙恢睋]之不去。

易茗棟看也不看就把錢塞進休閑服的口袋里。Susana甜甜地對我一笑，“雪豆怎么樣啦？我好想去看它?！?/p>

我找了個蹩腳的借口拒絕，“我家離這里太遠了，下次我?guī)С鰜斫o你們看?！比缓舐浠亩?。

06.媽媽看起來心情很好，收攤的時候還給我買了一個小蛋糕。晚飯后，我小口小口地吃完。她嗔怪，“從小到大都這樣，吝嗇鬼，以前一根彩虹糖都能舔上半天。”

我沒頂嘴，溫順地沉浸在一種叫做親情的東西之中。

媽媽匆匆吃完飯，收拾東西趕去夜市。她通常都不放過這個機會，夜市幾個小時掙的錢比白天一天都多。當然，是對于她這種販賣廉價衣服的小攤檔而言。離開的時候，媽媽扔了200塊在飯桌上說是給我吃飯的。我沒有立刻去拿，等她關門后，才慢慢地捏住那薄薄的兩張紙，很謹慎地放在衣袋里。

我用這200塊和我打工掙來的500塊，把雪豆帶去一家門面很小的寵物店，做了個美容，只是修剪了一下毛發(fā)的雪豆就已經(jīng)漂亮得不得了。我忽然有點感傷，長得這么漂亮，怎么還會被拋棄呢？

我打算這個星期天就把雪豆帶出來去見易茗棟和Susana。課間的時候我被老師差使到高二教學樓去拿東西，路過易茗棟的教室時我還不時地張望，心里小小地期待著能看到那個清爽的背影，然而目光所及之處都沒有發(fā)現(xiàn)易茗棟。

正當我失望的時候，肩膀被拍了一下。是易茗棟。

我自己都發(fā)覺臉在發(fā)燙，手局促得不知往哪擺好。

“剛剛收到你的信息了，那星期天在上次那個地方見面好不好？”易茗棟的聲音雖不算好聽，不過很舒服。我忙不迭地點頭。

下樓梯的時候，我還傻乎乎地回味著剛剛那一幕。最近經(jīng)常會夢到易茗棟，可是醒來一想到他和Susana無比般配的身影，美夢就成空了。如此一想，下樓的步伐有點沉重。

我曾悄悄跟同學打聽他們，得到的消息是他們青梅竹馬，聽說還約定要一起考北京的大學。那時我就在心里暗暗地做了一個決定。

07.易茗棟和Susana沒有想到我跟他們說的第一句話是托他們給雪豆重新找一個好主人。Susana小心翼翼地問，“為什么呢，雪豆離開你該多傷心??？”

我什么都沒說，抱起雪豆，“你們跟我去一個地方。”他們倆面面相覷，連動作都默契得神似。

拐了幾條街，我領著他們走進了服裝批發(fā)商場，指著一個涂著不合時宜的紅唇膏的女人說，“那就是我媽媽。我記事起就沒有爸爸，媽媽說他拋棄我們跟一個女人私奔去了。但是我知道不是這樣，他死了，在我10個月大的時候他從10層的工地上摔了下來，當場死亡。為此，封建的奶奶在盛怒之下把我們母女趕了出來。我媽媽為了不讓別人說我命硬，17年來都對所有人編了那么一個故事。”我停頓了一下，“我曾經(jīng)很多次就站在這個地方，偷偷地觀察她做生意，她嗓門很尖銳，讓人聽了不舒服，但是她纏人的功夫一流，東西賣得也便宜，所以生意還過得去。畢竟她的生活不如意，夜市的時候經(jīng)常有混混來搗亂，強悍的她不僅沒法反抗還得笑臉相待。回家她經(jīng)常會把氣出在我身上。”說著說著我的喉嚨就覺得很癢，“盡管如此，我還是很愛她?！边@一切我從來不向別人提起，我很信任他們。

雪豆在我懷里掙扎個不停。我假裝釋然地松了一口氣，“我實在沒有能力收養(yǎng)它了，媽媽不喜歡狗，所以它一直都被我藏在樓梯口的。它這么漂亮可愛，跟我實在太委屈了，你們就幫了這個忙吧！”

Susana抱過雪豆，很可愛地發(fā)誓，“一定給它找個好主人。”我笑了，由衷地感嘆，“不得不說，你們倆真般配?！币总鴹澆缓靡馑嫉厣ι︻^皮，說，“以前我并不喜歡動物的，因為她……現(xiàn)在好像動物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了。”

我吐了吐舌頭，笑了。

08.可我還是隱瞞了一些事。我的雪豆是白色的比熊不假，可是它的皮毛卻不是完美無瑕，裸露的紅色肌膚還有一塊塊不堪入目的疤。我在上學的時候，它一直不離不棄地跟在我后面，甩也甩不掉，后來就索性收留了它。

雪豆陪伴我的3個月，是我最有幸福感的時光。為了給它買狗糧，我整整3個月沒吃早餐。我和雪豆惺惺相惜，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有太多的相似。

雪豆離開的那個晚上，天氣很晴朗，月光傾城。雪豆那天一直吠個不停，我枕著月光，每聽它叫一聲，心就抖一下。那個熟悉的該死的腳步聲又催人命似的響起，跟雪豆第一天來的時候很相像。那天晚上我又聽著雪豆的凄厲叫聲哭了一夜，手緊緊地握拳，指甲在掌心留下很深的印痕。

次日天一亮我就跑了下去，雪豆卻不見了，木籠子被摔開了！

那天我發(fā)瘋似地找雪豆，就有了后來與易茗棟和Susana的交集。我騙了他們，把這只漂亮的“雪豆”帶了回來。那時我已經(jīng)相信雪豆回不來了，有個替代品也好。但事實上，沒有人愿意做替代品，就連狗也不愿意。

早上媽媽得知她給我的錢都被我拿去花在雪豆身上之后，照例是一通咒罵。她第一次癱坐在地上，哭著罵我，“我是遭了什么罪才生了你這個禍害，你爸爸跟人跑了我就得把你拉扯大，你以為我的錢容易掙??？我們的生活連條狗都不如，你到底知不知道……”

第一次我沒有頂她的嘴，也沒有摔房門。我跪坐在她身邊，沒有眼淚，“我知道爸爸已經(jīng)死了，以后你可以不用維護我而再委屈他了……”

這個已經(jīng)蒼老的女人“哇”地一聲趴在我肩膀。

那一刻，我決定放下很多東西。

沒有過多矯情的形式。從那天開始，我安安靜靜地念書，柔柔順順地接受媽媽偶爾的責罵，為我那個大學目標暗暗使勁。每天我都靜靜地期待能在不久的將來，兩人能告別這種灰暗的生活。

最后，再見，雪豆。再見，易茗棟。

[編輯：李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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