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自有禪機

王鐸不僅是杰出的書法家，也是明末清初北方詩壇大家、孟津派的代表人物。詩作是王鐸揮毫的重要內(nèi)容。最需要強調(diào)的是，王鐸憑借《文丹》成為明末清初乃至整個傳統(tǒng)社會時期重要的美學家，而書法作品則是王鐸美學生動、具體的詮釋。

其中，王鐸提及寺廟、僧人的書法大多筆精墨良，同時對認識王鐸與佛教的關(guān)系大有裨益。通過考察這類書法，可以加強對晚明清初佛教的認識。

常以寺廟入詩書

王鐸的書法提及眾多寺廟，以千年古剎為例，北京地區(qū)最多，如報國寺、柏林寺、長椿寺、崇效寺、功德寺、碧云寺、洪光寺等，此外還有洛陽香山寺、南京天界寺、鎮(zhèn)江金山寺、蘇州惠慶寺、高郵華嚴寺等。張升編著的《王鐸年譜》除了提到洛陽白馬寺、嵩山少林寺外，還補充了部分南京著名寺廟，如普德寺、弘濟寺、棲霞寺、觀音庵等。這些寺廟主要集中在河南、北京和江蘇三個地區(qū)，這與王鐸的籍貫和官宦生涯主要集中在北京、南京是相符的，也與明代北京、南京寺廟最聚集的歷史狀況是一致的。書法中多次提及說明王鐸時常出入寺廟。

洛陽香山寺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居住地和墓地所在，自然吸引眾多文人騷客慕名而來、駐足流連。明天啟四年（1624年），王鐸來到香山寺，留下“入山才悟浮生理，仙梵佛燈仔細論”的感悟。王鐸存世有關(guān)香山寺的書法立軸有兩件，除了創(chuàng)下高價的行書《洛州香山五律詩》軸，還有一件是描寫夏景的行書《香山寺作五律詩》軸（日本藏）。

王鐸數(shù)次登臨鎮(zhèn)江金山寺，曾在金山寺壁題“飛巖驚濤”四字，草書《金山寺七絕二首》軸（安徽省博物館藏）“寫于明崇禎八年乙亥（1635年），是年王鐸43歲，是王鐸早年典型書法風貌”。

“大江鰲背擁金堤，解纜攀藤路欲迷。赤日常流孤寺外，白云只在暮山西。曾崖剝落殘碑臥，古洞陰森怪鳥啼。卜筑中泠堪自老，何須更棹武陵溪?！?/p>

王鐸將金山寺的壯麗、巍峨栩栩如生地表達出來。

王鐸還喜歡去北京報國寺賞花，行書《不遠虛堂路五律詩》軸是他“丁亥（1647年）三月報國寺看花不得入門書”的作品，多少帶有賞花不成的遺憾。而行書《蔣若耶招飲太平庵五律詩》軸（天津博物館藏）則說明，王鐸游覽之余亦在寺廟聚會飲酒作樂。

寺廟大多環(huán)境幽靜，風景優(yōu)美，草木蔥郁，甚至有一些奇異景物，是當?shù)孛麆?，正所謂“天下名山僧占多”。寺廟還薈萃眾多人文景觀，如悠久燦爛的歷史文化、金碧輝煌的殿堂像設(shè)、優(yōu)雅別致的亭臺樓閣、美麗動人的傳說和故事等。“性好曠野長江，邃林怪石”的王鐸，一生好入名山游，因而常?！暗剿乱嗤怠?。

樂與僧人游

王鐸與僧人關(guān)系密切，“金陵天目僧”、“靜觀長老”、“無知大禪宗”、“無岡大禪宗”、“心香”、“道”等都得到了王鐸墨寶，而“萬如上人”、“樂山上人”等則在書法中被提及?！锻蹊I年譜》記錄了“浙僧東渤”、“少林僧海漚”、“印凡上人”、“蒼雪大師”等，《中國書法全集62王鐸二》也提到“無我上人”、“谷語僧”、“石鐘僧”等。

王鐸經(jīng)常與僧人交流詩作。北京崇效寺僧人靜觀就摸透了王鐸的習性，“靜觀老和尚遇吾來崇效，便前一二日磨墨，書近作留之?！辈輹肚逄摲疾蓍L五律詩》扇面（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則“留天界寺僧舍”，而在寺廟吟詠、創(chuàng)作的詩作再經(jīng)過王鐸的斟酌后往往被寫入書法作品。存世有關(guān)蘇州惠慶寺的行書《懷白蓮涇惠慶寺五律詩》軸和行書《蒼雪禪院五律詩》軸（天津市文物公司藏）就是這樣的例子。

明崇禎十六年（1643年）春，王鐸造訪蘇州惠慶寺僧人蒼雪。蒼雪專講《華嚴大疏》，同時也是一名詩人，后人集其詩編有《南來堂詩集》。王士禎認為他是明代三百年來第一詩僧。王鐸此行就寫詩與蒼雪多有切磋?；輵c寺一行留給王鐸深刻的印象，不然不會“懷白蓮涇惠慶寺”，而行書《蒼雪禪院五律詩》軸同樣帶有懷舊情感：

蒼雪禪院其一曉翠在窗內(nèi)，草深閉古房。不聞晨梵動，時見眾山光。此際無人跡，了然一石床。春風且（莫）鎖，寂寂牡丹香。庚寅二月晴日日午書。王鐸。為櫟園周年丈詩壇求正。落一莫字。

周亮工別號“櫟園”，精通書畫、金石、詩文等，與王鐸同為“貳臣”。該作反映了王鐸和周亮工在詩文上的切磋，“此書落筆沉著果斷，結(jié)構(gòu)穩(wěn)中有險。真率恣肆，雄強霸悍”?！吨袊糯鷷媹D目》、《中國美術(shù)分類全集中國法書全集》、《王鐸書畫編年圖目》等權(quán)威出版則說明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王鐸書法精品佳作。

王鐸在米芾《吳江舟中詩》（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虢國夫人游春圖》（遼寧省博物館藏）、巨然《秋山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等重要書畫上都留有題跋，這說明王鐸從事鑒藏活動，而有些是在寺廟進行的。清順治三年（1646年）正月十三日，友人張云齋獲古楷帖于報國寺，王鐸為其題跋。王鐸收藏有一個陸治的手卷，“予得此卷于白蓮涇僧舍”。

以佛教為精神寄托

僧人以修持和傳承佛法為本業(yè)，但是在儒、釋、道三家融合的大背景下，明代寺廟的僧人具有了很高的文化素養(yǎng)。不僅佛學水平高，而且精通儒學、文學、藝術(shù)、戲曲，甚至文物鑒賞，因而成為文人士大夫交往的重點對象。由此，明代的寺廟成為了連接僧人與文人士大夫，并進行文化活動的重要場所。

需要指出的是，王鐸與僧人的交流主要集中在文藝領(lǐng)域，而不是佛教教義，并且佛教沒有對王鐸一派“突兀巖巒氣”（臺灣藏）的書法風格產(chǎn)生影響。王鐸的書法自始至終浸透著自己的意識和思想，“王鐸時代，即明末清初時代的藝術(shù)和美學——不只是書學——是以傅山的“四勿”為綱領(lǐng)，以王鐸的《文丹》為靈魂的輝煌的時代?！?/p>

雖然是這樣，王鐸信仰佛教卻是不爭的事實。明天啟丙寅（1626年）五月，北京一處火藥庫發(fā)生爆炸，威力巨大，猶如地震。王鐸認為全家人能夠幸免于難是因為他“端陽夜偶誦心經(jīng)”，體現(xiàn)了“佛法之靈驗”。

王鐸曾為宋權(quán)作行書《枯蘭復花賦》卷（遼寧省博物館藏）。王鐸逝世后，宋權(quán)的《懷王覺斯》有句云：“我懷王宗伯，自號有發(fā)僧?！标P(guān)于王鐸“有發(fā)僧”的別號，一般知之甚少，但亦有作品為證。行書《西山詩》手卷有句“我亦發(fā)僧參半偈”。王一亭曾藏有落款為“西洛發(fā)僧王鐸”的手卷。王鐸的“有發(fā)僧”與黃庭堅的“似僧有發(fā)”如出一轍，足見信仰佛教之深。

王鐸為官消極，降清后更是越發(fā)苦悶，但真正讓王鐸難以接受的是不受統(tǒng)治者重用，所謂“學而優(yōu)則仕”，王鐸道德文章海內(nèi)共仰，但長期的冷落讓王鐸對仕途絕望。行書《中極殿召對作七律詩》軸多少表達了這樣的心理：

宮漏不聞白晝清，簾垂深處問蒼生。五敦式序?qū)⑿薅Y，三接動勞為論兵。辰翰親題墨淫，天容霽照玉珠鳴。書生納真無補，安得芻蕘答圣明。中極殿召對作。嵩樵。

與一般人受到皇帝召見不同的是，王鐸表現(xiàn)得淡泊、泰然，絲毫沒有任何的興奮、喜悅。由于對福王有救命之恩，王鐸在福王成為弘光帝后受到重用，即便如此，王鐸依然我行我素，在弘光帝的內(nèi)殿“奉敕”書聯(lián)曰：“萬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蓖蹊I的聯(lián)句竟然只是借酒消愁而已，其心灰意冷、頹廢墮落由此可見一斑。王鐸內(nèi)心的郁悶和壓抑必然需要排解，而佛教的思想、觀念和理論與王鐸的需求有著天然的契合，佛教自然成為王鐸的精神寄托。

儒、釋、道融合

佛教在中國有著廣泛的信仰和巨大的影響，但佛教也有過曲折和苦難。進入中國以后，佛教在經(jīng)歷了魏晉南北朝的動蕩和初步發(fā)展后，至隋唐達到極盛，所謂物極必反，盛極必衰。唐武宗滅佛后，佛教一蹶不振，日漸衰微、沒落。明代執(zhí)行的是朱元璋制定的對佛教“既整頓和限制、又保護和提倡的政策”。佛教的元氣有所恢復，北京地區(qū)共建佛寺1000余所，明代后期南京佛寺總數(shù)超過600所，但也依然無法與佛教昔日的榮光相提并論。

面對嚴峻的形勢，加強與儒學和道學的進一步融合以求得更大的生存空間成為佛教立足的不二選擇。儒學與道學亦正視佛教的存在，積極吸收佛學精華以加強自身的地位和影響力。儒、釋、道三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為支援的趨勢在晚明社會日益顯著，而文人士大夫的積極響應和推動，亦促使這種局面的發(fā)展和繁榮。王鐸出入寺廟，與僧人來往，體現(xiàn)了晚明文人士大夫參禪論道的時代潮流。2011年3月嘉德四季第25期拍賣會2179號行書是王鐸為“明宇佛社道友”所作，可見像王鐸這樣信仰佛教的現(xiàn)象是具有廣泛性和普遍性的。

頻繁出入寺廟，與僧人多有來往，是王鐸信仰佛教決定的，這不僅是時勢使然，也與王鐸的經(jīng)歷、性格等相關(guān)，有關(guān)寺廟和僧人的書法是王鐸藝術(shù)水準的寫照，是王鐸詩文創(chuàng)作的縮影，是王鐸心靈的窗戶，更是王鐸身處的明末清初時期佛教現(xiàn)狀的集中體現(xiàn)。

面對強大、統(tǒng)一的皇權(quán)，佛教在臣服、畏懼的同時，也開啟了轉(zhuǎn)型的軌道以獲得處境的改善來阻止地位的不斷下降。儒、釋、道三家融合加強了佛教的彈性和適應能力，擴大了佛教的影響，加速了佛教的世俗化，賦予了佛教更多適應現(xiàn)實的功用，從而為佛教注入了生機和活力，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佛教岌岌可危的境遇。王鐸與佛教的關(guān)系從表面的形式上看僅僅只是文人士大夫出入寺廟，與僧人來往如此簡單、普通而已，但透過表象，從深層次的內(nèi)容來講其實是錯綜復雜、盤根錯節(jié)的，不僅是世俗權(quán)力與宗教信仰的矛盾、斗爭，也是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的角力、博弈。因而，王鐸有關(guān)寺廟、僧人的書法是研究明末清初佛教的實物資料，不僅具有藝術(shù)價值、文學價值，也具有歷史價值、學術(shù)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