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戰(zhàn)沙場的兵將往往視劍如自己的生命,統(tǒng)御天下的君王視劍為權(quán)力的象征,對他們而言劍是不可或缺之物。而還有一個群體,他們理想崇高、講求節(jié)操、高傲不屈,或舞文弄墨,或針砭時弊,或清雅獨閑,雖與殺伐、王權(quán)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卻同樣終日劍不離身——這一群體就是中國古代的“士”。文武之道看似相隔如山,但在士人的眼里,一件冷冰冰的兵器承載著太多他們所向往的精神,他們以劍樹身、明志、衛(wèi)道,可以說,正是二者的相輔相依才為我們展現(xiàn)出了劍文化的最高境界。
佩劍樹身 執(zhí)劍衛(wèi)道
“士”的概念比較復(fù)雜,從最初作為古代男子的通稱,到后來的武士、士大夫,又逐漸演變?yōu)榱斯糯娜酥R分子的通稱。他們往往身負(fù)學(xué)識、擁有理想,政治上尊王,學(xué)術(shù)上則周旋于道與王之間,他們既是政治的參與者,又是傳統(tǒng)文化的締造者、傳承者,可以說是一個特殊的精英群體。
士的階層很早就出現(xiàn)了,在西周和春秋時期,士居于卿大夫與庶民之間,處于貴族的最低層,幾與庶人相接。在宗法上,他們依附于卿大夫;在經(jīng)濟(jì)上,他們有一定數(shù)量的“食田”;在文化上,他們受過禮樂詩書等”六藝”的教育。春秋中后期,禮崩樂壞,宗法松弛,士作為一個社會等級開始逐步解體。然而,在生活上失去了“鐵飯碗”的同時,士也擺脫了束縛而獲得了較大的人身自由。其時,各諸侯國爭相任賢使能,養(yǎng)士成風(fēng),刺激了智能飽學(xué)之士的大量涌現(xiàn),或著書立說、或出謀劃策、或智勇兼出。士人隊伍迅速壯大,并分布于社會各個角落,上可為卿相,下可為士民,雖角色不同,但“士”在這一時期無疑成了知識、道德、操守、勇氣等的代名詞。
孔子說:“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這是對士所要求的文武雙全,而“修身、治國、齊家、平天下”則是那個時代每位士人所標(biāo)榜的處世理念。所以,在士的活動中,佩劍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特征?!肮耪咛熳佣冢瑤?;諸侯三十而冠,帶劍;大夫四十而冠,帶劍;隸人不得冠,庶人有事得帶劍,無事不得帶劍?!笨梢娕鍎x禮由來已久,且等級森嚴(yán),“禮不下庶人”。同時,“身長五其莖長,重九鋝,謂之上制,上士服之。身長四其莖長,重七鋝,謂之中制,中士服之。身長三其莖長,重五鋝,謂之下制,下士服之。”上、中、下士分別佩戴不同制式的劍,可見最初的“士”階層,佩劍也有等級之分,配什么樣的劍也代表了士人的身份、地位。禮崩樂壞后,佩劍之制也隨著士人范圍的擴(kuò)大而打破了舊有的界限,到了秦末漢初,甚至游閑公子、平民布衣也帶劍出行了,如淮陰侯韓信在還是布衣之身時,就已經(jīng)“好帶刀劍”了。到了漢代,佩劍已成為時尚,《后漢書·輿服志》描述為:“自天子以至百官,無不佩劍”,“公卿以下至縣三百石長導(dǎo)從,置門下五吏,賊曹督曹功曹,無不佩劍?!?/p>
士人所倚重的無外乎人格名望、風(fēng)骨氣節(jié)及學(xué)識才能,而佩劍則是其樹立身份、表示名望的重要表象載體,佩劍之士令人高看一眼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dāng)然,所佩之劍同時也在時刻提醒著士人們,“士不可以無弘毅,任重而道遠(yuǎn)”。
事實上,古代眾多執(zhí)劍之士都以其言行很好地詮釋了劍的性格和“士”的精神?!坝嘤缀么似娣?,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奇服、高冠、長劍,作為中國“士”的一個崇高典型,屈原寧死亦不肯離國他投,汨羅江邊佩劍獨行,悲愁高唱,身雖投江,以死衛(wèi)道,留下了“士”者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
《戰(zhàn)國策》中唐雎與秦王的那段對話每每讀來都會令人血氣翻涌:“秦王怫然怒,謂唐雎曰:‘公亦嘗聞天子之怒乎?’唐雎對曰:‘臣未嘗聞也?!赝踉唬骸熳又?,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qū)VT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fā),休降于天,與臣而將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Χ?。”
伏尸“百萬”對“二人”,流血“千里”對“五步”,士雖微末但絕不微弱,劍拔弩張、執(zhí)劍衛(wèi)道之事并不在于身份的貴賤和戰(zhàn)場的大小,這就是“士”的氣魄、膽略,雖秦王也不得不色變。
平時袖手談風(fēng)月
臨事一死報君王
“士”在春秋戰(zhàn)國的舞臺上大放異彩后,仁愛、理想、正義、操守、勇武等等,都成為了后世人心中“士”的標(biāo)準(zhǔn)和形象。不管是“士為知己者死”的凜然義氣,還是剛直不阿的磊落行事,也或是隱逸世外的進(jìn)退自如,歷代文人雅士始終離不開佩劍。在他們心里,劍是信念的象征,是對先賢的仰慕,是自勵、自鑒、明志的最佳參照。士者常常以劍為吟詠題材,借劍言志,抒發(fā)自己的理想與抱負(fù),這正是借他人之杯盞澆自己心頭之塊壘。
曾經(jīng)“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的晉代文士陶淵明,雖后來避亂世而退隱田園,采菊東籬之下,但也不忘作一首不常為人們提及的《詠荊軻》:“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鼻G軻和陶淵明雖都生于亂世,所不同的是,陶淵明的時代仕途已變得污濁,人才受壓,只憑著一柄長劍已難以刺穿黑暗。也曾有過雄才大志的陶淵明卻最終報國無門,洞明世事而不愿同流合污,只有借酒澆愁,雖遠(yuǎn)離塵世卻也時常追念先賢,孤燈寒劍到天明。
清人龔自珍在讀了陶淵明的《詠荊軻》后曾嘆道:“陶淵詩喜說荊軻,想見停云發(fā)浩歌。想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他詠嘆的是前朝事,諷喻的卻是當(dāng)世風(fēng),感慨俠風(fēng)衰微,豪情不古,頗為遺憾。再從龔自珍《漫感》中“一簫一劍平生意,負(fù)盡狂名十五年”一句中,我們也盡可窺見文士之人理想與現(xiàn)實難以交合的無奈。
相比于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動蕩、文士向往隱逸不同,在盛世唐朝,士人中不少都懷有俠客之情。在他們的眼里,從軍遠(yuǎn)征、仗劍行游、路遇不平、興利除害才是人生快事,所以他們不僅吟劍、佩劍,更不忘操練其術(shù)。李白終生以劍匣相伴,15歲時曾在峨嵋學(xué)劍,自稱“我家青干劍,操割有余聞”、“劍非萬人敵,文竊四海聲”。他曾路見不平,手刃數(shù)人,后混跡漁商,常與江湖俠客交往,是個十足的俠客,成年后仍放蕩不羈,蔑視權(quán)貴?!皬能娪耖T道,逐虜金微山。笛奏梅花曲,刀開明月環(huán)。鼓聲鳴海上,兵氣擁云間。愿斬單于首,長驅(qū)靜鐵關(guān)?!保ɡ畎住稄能娦小罚├畎椎暮肋~氣魄從此詩中可見一斑。
同樣,杜甫也從20歲開始挾劍浪跡天涯,表達(dá)了自己“拔劍欲與龍虎斗”的氣概。與此相類的還有孟郊的《游俠行》:“壯士性剛決,火中見石裂。殺人不回頭,輕生如暫別。豈知眼有淚,肯白頭上發(fā)。半生無恩酬,劍閑一百月?!币约案鼮橹彼詺獾馁Z島的《劍客》:“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這些唐代士人,雖然所逢際遇有異,但都無一例外地長劍隨身,詩劍相融,求索于滾滾紅塵,以一副俠骨漂泊于天地之間。
宋朝,特別是南宋,文士之人與劍的情結(jié)更是糾纏不休。山河破碎,國難當(dāng)頭,值此內(nèi)憂外患之際,忠君愛國、以天下為己任的“士”無不動容,縱無勇武之軀,也甘愿灑下熱血,揮師北上。只是奈何國家積弱太深,夢想難以搗毀現(xiàn)實的黑暗,而這種有心而無力完成的遺憾如影隨形地伴隨了整整一個朝代的文人勇士。文武兼?zhèn)涞男翖壖部v然有過“壯歲旌旗擁萬夫”的歷史,有過“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輝煌,但在權(quán)貴的制約下,也只剩下“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不甘。同樣,陸游也曾“刺虎騰身萬目前,白袍濺血尚依然?!钡膊坏貌贿z憾于“圣時未用征遼將,虛老龍門一少年?!鄙踔僚R終之時,仍不忘“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雖然后人多有對宋朝文弱的詬病,但正是自宋朝始,在中國的文士之人中形成了一種觀念:平時袖手談風(fēng)月,臨事一死報君王。自魏晉以來在士人群體間形成的雅文化對后世影響彌深,風(fēng)花雪月、琴棋書畫、詩酒歌舞、煮茶談玄,這似乎是人們對文人雅士的一種習(xí)以為常的印象,然而殊不知,一旦國難當(dāng)頭,這些不操兵戈之人也有一死報國的勇氣。
雖然這種可嘉的氣節(jié)有時候并不能給出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但我們始終都會被這種“士”的精神所感動。劍之于士是一種理想,也可以說是一個難圓的夢,然而我們不能因為無法實現(xiàn)而干脆將之拋棄,因為這個夢就是人生的映像,如果沒有了,我們的尊嚴(yán)也就會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