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14日至18日,是西藏唐卡文化藝術展舉行的日子,我?guī)ьI《西藏民間美術資源調查研究》課題組的成員來到西藏博物館展覽會現(xiàn)場,進行為期四天的現(xiàn)場觀摩和訪談。這期間,我給大家布置了一個重要的任務:“一定要找到一位阿里的畫師。”
展覽快結束時,有了好消息,課題組成員旦增卓瑪告訴我,她在118位參展畫師中找到了一位叫米久的阿里畫師。我第一眼看到米久時,就被他身上散發(fā)的一種陌生的文化氣息所吸引,他那靈動的眼神似乎要傳遞一種需要我們去發(fā)掘的文化訴求。我們參觀了他在展覽現(xiàn)場的作品《仁欽桑布》和《金剛手》,是勉薩派的風格,他指著正在描繪的人物說:“這是古格歷史上著名的大譯師仁欽桑布?!辈⒄f他在努力探索阿里當?shù)氐奈幕瘍热?,他的想法讓我驚訝,一直以來在尋找的象雄文明和古格文明的千年延續(xù)狀態(tài),似乎能讓我從他身上找到一點曙光。
短暫交談后,我們就敲定“同去阿里!”我想親眼見識一下發(fā)生在這位唐卡藝人身上的屬于阿里的文化故事。
在米久的幫助下,我們找到了一輛去阿里的越野車,司機是米久的同鄉(xiāng)多吉加。10月22日在凌晨的夜色中,我懷揣著一疊介紹信和課題組成員常艷、王殿勇一起登上了多吉加的私車,與米久一道奔向阿里。即將退休的多吉加是阿里地區(qū)普蘭縣政府的工作人員,30多年問一直往來于阿里和拉薩之間,對路況非常熟悉。當天傍晚我們就到了219國道旁的老仲巴縣城并在那里食宿,雖然室外已是零下9度的寒冬景色,但牛糞燃燒后的熱量還是讓老仲巴牦牛賓館的房間內充滿溫暖。次日凌晨我們一行5人在霜凍中啟程,繼續(xù)前行。途中熱情的米久開始教我們藏語,我們也教他漢語,遇到交流障礙時,手握方向盤的多吉加就自豪地當起了翻譯。
在兩天1700公里的行程中,我們陸續(xù)經過了尼木、南木林、日喀則、拉孜、昂仁、薩嘎、仲巴、普蘭、噶爾等縣市。在和米久的交談中,我們大致了解到:米久出生在阿里地區(qū)普蘭縣一個叫科迦村的地方,那里曾是“阿里三圍”之一的普蘭王國的核心地區(qū),與尼泊爾國僅一河(孔雀河)之隔,有舉世聞名的科迦寺和科迦服飾。米久小時候就愛繪畫,曾跟隨他的舅姥爺學畫,還曾做過9年的村干部,4年前特地到拉薩拜師學畫,現(xiàn)在阿里地區(qū)職業(yè)技術學校。起初,我憑米久35歲的年齡和育有二子的家庭判斷他肯定是這所學校的老師,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是尚未畢業(yè)的職校在校學生,這種對知識的渴望和求學的經歷著實讓我們感嘆了一番。
10月25日上午,在得知米久有課的信息后,我們去阿里職校觀摩了他上課的情形。在這個擁有10多名學生的首屆工藝美術班(2009級)里,坐在最后的米久似乎更像這里的老師,因為年齡比其他的學生大很多。給他們上課的老師是我10多年前教過的學生索朗次仁,他和米久是同村人,有意思的是他的父親正是米久以前的頂頭上司——科迦村黨支部書記(同時兼任科迦寺管理委員會主任)。索朗次仁告訴我,米久和他年齡相仿,是班里年齡最大的學生,也是阿里地區(qū)知名的唐卡藝人,曾參加西藏首屆唐卡藝術博覽會(這是西藏唐卡畫界最高級別的官方展覽),他學習刻苦,為人厚道,在藝術方面很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
中午放學的時候,米久先去阿里地區(qū)小學接他的女兒,然后一起回家做飯。我們跟隨米久來到他在阿里郵車總站的家中,發(fā)現(xiàn)他的客廳掛滿唐卡作品。在一幅名叫《天邊的阿里》作品前,我問他為什么會在唐卡作品中出現(xiàn)柏油馬路的形象,他說他希望在作品中記錄時代的音符,因為阿里地區(qū)以前的交通狀況很差,柏油馬路的修建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便利,促進了當?shù)亟洕鐣陌l(fā)展,這種切身的感受促使他在唐卡畫作中寫進了這一形象。米久還告訴我們,盡管畫中主尊(釋迦牟尼佛)的形象沿襲傳統(tǒng)唐卡的畫法,但類似柏油馬路這樣的局部細節(jié)還是讓一些唐卡專家評委不能接受,所以他內心有點矛盾。盡管如此,米久還是希望走自己的路,繼續(xù)探索在唐卡中注入時代精神。
……至此,我們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個典型的繪畫家族!
11月5日,利用周末時間,我們請米久從學?;氐狡仗m老家,陪同我們一起訪問他的繪畫啟蒙老師(也是他的舅姥爺)甲央土登先生。一番介紹之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土登老人也有一番傳奇經歷。這位74歲的老人曾在9歲時入科迦寺為僧,文革初期到尼泊爾學習繪畫,改革開放后回到家鄉(xiāng)務農,適逢科迦寺重建,他邊干農活邊為科迦寺繪制壁畫和唐卡,還做泥塑佛像,把在尼泊爾的所學都用上了。現(xiàn)在科迦寺的很多作品都出自土登老人之手。老人還應家鄉(xiāng)不少人家的邀請,畫了不少微型唐卡,那是為已故之人制作的,其功能有點類似于漢族人家的靈牌。我們參觀土登老人的經堂時,發(fā)現(xiàn)這里也像一座小型的寺廟和藝術博物館,肅穆輝煌,我們一行人都非常感嘆這里的人們在精神生活上的富足。老人稍微修飾一下后,帶我們去科迦寺參觀他的作品,一幅幅生動的壁畫、一尊尊栩栩如生的塑像展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我們?yōu)橥恋抢先送⒌膭?chuàng)作精力和精湛的藝術技巧所折服,看似不大的科迦村竟然隱藏著如此高人!
從科迦寺出來后,米久帶我們去拜訪寺廟管委會副主任洛桑先生的家,不巧的是洛桑先生在拉薩出差,遺憾之余我們卻遇到了難得一見的一次誦經法會,村子里有文化的人都集中到洛桑先生的家中念經參佛,場面甚為壯觀。我們在參觀洛桑先生的家中經堂時發(fā)現(xiàn),洛桑先生也是一位唐卡畫師,科迦寺有不少壁畫和唐卡也出自他手。再問米久,才得知洛桑先生是土登老人的外甥,是米久的舅舅,也是米久的繪畫老師之一,而洛桑先生在繪畫上的老師也是土登老人。至此,我們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個典型的繪畫家族!
和洛桑先生的母親道別后,我們來到米久家中。米久的父親曾是當?shù)匦W教師,培養(yǎng)的三個孩子都很有出息。米久的兩個哥哥一個在部隊做軍官,一個在政府做干部,而米久的愿望是畢業(yè)后留在阿里職校做教師。在參觀米久家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他不僅畫唐卡,還畫建筑裝飾畫,他家的墻壁墻柱上都擺滿了他的作品。米久還忙里偷閑設計制作藏式家具,在他展示家具作品后,高興之余還在家中為我們表演扎念琴和吹笛子。一行人紛紛感慨米久真是一個勤勞的能工巧匠,多才多藝,骨子里浸透著藝術氣息!
希望自己的子女好好讀書,將來有一份公務員的工作,如果能兼顧唐卡繪畫創(chuàng)作,那自然是比較理想的狀態(tài)。
在阿里半個多月的調研中,我們沒有看到類似拉薩和日喀則擺在街面上的畫店,卻發(fā)現(xiàn)一些畫師都在家中接受訂件或埋首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在訪談過程中,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意思的人物,他就是札達縣古格遺址管理員普布曲桑,這位45歲的畫師也有一段傳奇經歷。普布曲桑的祖父和父親也是當?shù)氐拿耖g畫家,他自小受其家庭影響喜愛繪畫,曾經在家鄉(xiāng)牧羊若干年,古格遺址維修時曾跟隨維修畫工學習,后來在阿里地區(qū)中學學習木工和繪畫一年,又曾在西藏大學藝術系蹭學半年。后來被前去札達視察的自治區(qū)黨委副書記丹增發(fā)現(xiàn),推薦到西藏大學藝術系進修兩年,師從丹巴繞旦教授學習勉唐派繪畫技巧,結業(yè)時得到了丹巴教授的高度評價。普布曲?;氐皆_后,不僅繼承勉唐派繪畫技巧,還學習欽澤派畫法,又利用作古格遺址管理員的工作優(yōu)勢,臨習大量古格壁畫,可謂博采眾長。托林寺收藏了他的3幅唐卡作品,他還為家鄉(xiāng)薩讓鄉(xiāng)的寺廟捐獻了35幅唐卡作品。在我們采訪他的過程中,正好碰見來自底雅鄉(xiāng)的一位活佛前來購買他的一幅唐卡,幾經推辭后,他象征性地收取了一點材料費,把一部分現(xiàn)金又退還給了那位活佛。不過,當我們問及對子女的技藝傳承期望時,他像大多數(shù)被訪談者一樣,希望自己的子女好好讀書,將來有一份公務員的工作,如果能兼顧唐卡繪畫創(chuàng)作,那自然是比較理想的狀態(tài)。
我們的調研還在進行中,但在阿里期間的尋訪卻帶給我們一些基本結論:一是阿里地區(qū)的現(xiàn)代繪畫與其他地區(qū)相比,還顯得比較薄弱,也許這與當?shù)孛癖姷膶徝佬枨笙嚓P;二是阿里地區(qū)的民間繪畫需求量是很大的(主要表現(xiàn)在寺廟和民居的需求),但從事繪畫的當?shù)厮嚾藚s不能滿足這一需求,一個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是日喀則的畫工群體包攬了阿里民居裝飾繪畫的大部分生意;三是阿里本地的繪畫藝人在對待技藝傳承的態(tài)度上受到大環(huán)境的影響,更傾向于自己的子女把藝術傳承作為第二選擇。
阿里曾經出現(xiàn)過璀璨的文明,那是一個極富包容力的文明,從現(xiàn)存的文明遺跡中我們能看到來自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畫工們的身影。阿里現(xiàn)在也面臨重大的發(fā)展機遇,阿里地區(qū)文化局丹增次仁書記告訴我:“地方政府正在花大力氣建設當?shù)氐奈幕h(huán)境,積極培養(yǎng)本地的藝術文化人才,增強他們的文化傳承能力,激發(fā)他們的傳承活力?!睆拿拙眉捌淅L畫家族的身上,我們已經看到了這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