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中國記者在美國

1973年5月17日下午4點半，由新華社社長朱穆之率領(lǐng)的中國新聞代表團乘坐的波音747飛機，到達了美國紐約。

飛機在紐約上空盤旋時，時任《光明日報》編輯部負責(zé)人的張常海從舷窗往下看，地上的一棟棟高樓，就像“西安的碑林一樣”。82歲的張常海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這是1949年以來，中國新聞界第一次正式訪美。

來機場迎接他們的，有美國報紙主編協(xié)會、《華爾街日報》和道·瓊斯公司的負責(zé)人，以及中國駐聯(lián)合國代表黃華等人。

紐約的初夏已有些炎熱，但走下飛機的這群中國人，身穿從北京紅都服裝公司量身訂制的嶄新的深灰色中山裝，領(lǐng)口緊系，線條筆挺，面容嚴肅。

美國媒體驚呼：“一大群刻板的‘毛式制服’來了?！?/p>

美國主編協(xié)會訪華

中國新聞代表團訪美，是對1972年10月美國報紙主編協(xié)會訪華的禮節(jié)性回訪。

1972年2月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訪華之后，中國熱蔓延至全美。幾乎每個月，都有美國代表團訪問中國。5月有美國公誼服務(wù)委員會代表團、美國科學(xué)家協(xié)會代表團，6月有美國十月同盟（馬列）代表團、工人代表團，7月是人權(quán)醫(yī)學(xué)委員會代表團，8月是美國青年代表團

9月，美國主編協(xié)會代表團來華訪問。10月7日，周恩來親自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他們，這是訪華代表團中少有的待遇。

會見從晚上十點半，一直持續(xù)到凌晨兩點十五分。張常海作為《光明日報》編輯部的負責(zé)人，參加了這次會見。他記得，其間，美國代表團中有人問起了一年前的“九一三事件”。

周恩來開玩笑反問道，你們是從哪里知道的？

“毛林的矛盾他們幾乎都知道。1971年五一勞動節(jié)的焰火晚會上，林彪中途不辭而別，矛盾就已經(jīng)半公開化，包括林彪事件之前毛澤東的南方談話，他們都知道?！睆埑：Α吨袊侣勚芸坊貞?。

周恩來說了句俏皮話：“可見你們記者敏感，比蘇聯(lián)敏感，他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敝?，周恩來詳述了林彪事件的前后，尤其是林彪逃跑的過程，比國內(nèi)報紙上都詳細，但林彪逃跑的原因，沒有談。

時任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時政記者、后來擔(dān)任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中心副主任的劉振英也參加了這次會見，并有發(fā)稿任務(wù)。劉振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關(guān)于這篇通稿的措辭，頗有一番周折。其中有一句，他本來寫的是“賓主進行了友好的談話”。周恩來用鉛筆劃掉“友好”二字，改為“坦率”，但劉振英覺得不妥。

他試著對周恩來說：“‘坦率’二字一般用在有分歧的兩國政府的會談中，這些都是美國新聞界人士，談得又不錯，用‘坦率’不太好，可能會引起誤會。”

周恩來沒說話，但把“坦率”二字劃掉，抬起頭問劉振英：“你說用什么好呢？”劉振英說：“干脆客觀點，用‘長時間’吧？”周恩來笑道：“你今天出了個好主意?！?/p>

當(dāng)晚，美國客人離開之后，周恩來讓中方陪同人員留下來，告訴他們，將組織一個中國新聞代表團，對美國進行回訪。

周恩來定下基調(diào)

代表團成員的審查非常嚴格，由各單位軍、工宣隊提名，姚文元審核，周恩來批準(zhǔn)。周恩來親自為這次訪問定下了基調(diào)：不卑不亢、實事求是、友誼第一。

《光明日報》的軍宣隊推薦了張常海。他當(dāng)時是《光明日報》臨時辦報小組組長，并兼任編輯部革命領(lǐng)導(dǎo)小組副組長，也是報紙最后的簽發(fā)人。

代表團由22人組成，新華社社長朱穆之為團長，外交部新聞司副司長王珍和《中國建設(shè)》雜志社副總編輯李伯悌為副團長。秘書卜昭敏來自國家安全部門，公開身份是新華社國際部副主任?！八囊粋€任務(wù)，是防止團員叛逃。”張常海說。

張常?；貞?，代表團中本來沒有《文匯報》和《南方日報》，但姚文元堅持加上《文匯報》，為了搞平衡，又加上《南方日報》。

出國前，代表團成員在北京“紅都”每人訂制了兩套中山裝，4位女性團員各訂做了兩套西裝，這些衣服回國后都需要上交。

代表團成員、時任外交部新聞司記者處副處長的江承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因為經(jīng)常需要出入外交場合，他平時自備了一身西裝。這次出國前，只是到外交部借了一身稍微合體的中山裝。

時任新華社外事記者組組長的李琴為了這次出國，還燙了頭發(fā)?！拔姨氐刈屔缋镩_了證明信，到西單第一理發(fā)店，說明燙頭發(fā)是工作需要，而非個人生活需要。”她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臨出國前一周，代表團成員集中到新華社學(xué)習(xí)，看有關(guān)美國的材料?！爸饕亲鲆粋€客觀的了解，一點都沒有意識形態(tài)上的批判。因為當(dāng)時總理定的調(diào)就是中美友好?！崩钋僬f。

“中國有這么多同性戀？”

5月14日，中國新聞代表團從北京出發(fā)，途經(jīng)上海、仰光、卡拉奇、巴黎，于17日下午抵達紐約。

下飛機后，他們坐上大巴，前往中國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住的曼哈頓西區(qū)的酒店。

此次接待，由美國報紙主編協(xié)會和美中關(guān)系全國委員會出面，但背后掌控的，是美國白宮和國務(wù)院。

代表團在美國的機票和酒店的費用由中國政府自己承擔(dān)。因為美國報紙主編協(xié)會訪華時，出于對媒體獨立性的堅持，沒有接受中國政府替他們承擔(dān)費用的提議。

在房間安排時，中方為安全起見，要求兩人住一間房。“后來美國人有人問我，中國怎么有這么多同性戀？”張常海笑道，“因為在美國人看來，只有同性戀才會同住一間房?！?972年美國記者隨尼克松訪華時，中方就是按照美方的習(xí)慣，安排他們一人住一間房的。

代表團每天給各個房間發(fā)放3到5美元，早晨離開酒店前，團員們會把錢放在顯眼的地方，作為給服務(wù)員的小費。因為他們聽說小費是服務(wù)員薪水的一部分，再則，也不愿落得“中國人吝嗇”的壞名聲。

美國國務(wù)院派出10名安保人員，另有大批地方安保人員配合。團員出入，安保人員都形影相隨，晚間則在走廊通宵值班。

據(jù)代表團回國之后寫給中央的一份匯報材料顯示，美方安全官員透露，國務(wù)院給他們的命令是“一級保衛(wèi)”，即要保證代表團人員的“絕對安全”。

代表團成員每人身上都佩戴有一個小黃牌，上面有編號。張常海為第8號?！懊绹舜蟾庞X得中國人都長得一樣，于是給我們配上編號，方便安保人員盯著。說是保護我們的安全，也是防止我們有其他行為?！?/p>

讓張常?？扌Σ坏玫氖?，每天他回到房間，裝著簡單衣物的皮革包都被翻得一團亂。

“因為《光明日報》從前的駐外記者都是國安部派出的，這些美國人發(fā)現(xiàn)隊伍里有《光明日報》編輯部負責(zé)人，以為我是特務(wù)頭子，對我特別照顧?！睆埑：Ｐζ饋?，“他們對我們每一個的身份來歷都了如指掌，心里肯定在想：這里面究竟有多少情報人員？”

隨后一個月的出行，中國新聞代表團的氣勢都頗引人注目：大巴前面是警車開道，后面尾隨好幾輛安保車。代表團每到一個城市，都由當(dāng)?shù)卣賳T接待，并有大幅頭版報道。無論走到哪里，懂英文的代表團成員身邊總是圍得滿滿的人。

走在初夏的街頭，他們常常熱得滿頭大汗，覺得自己穿得太正式了，但又不敢隨便脫?！暗谝淮巫鳛橥鈬吮粎⒂^?！睆埑：８嬖V《中國新聞周刊》。

在紐約

5月18日是參訪的第一天。

這一天的日程共4項：9點，參觀紐約聯(lián)合國總部；11時到14時，參觀美聯(lián)社編輯部；下午，會見紐約市政府官員；晚上，由《華爾街日報》設(shè)宴招待代表團。

張常海對于與紐約市政府官員的會面印象最為深刻。市政官員向他們介紹，紐約市一家四口年收入最低標(biāo)準(zhǔn)為5600美元，高于全國4200美元的平均標(biāo)準(zhǔn)，但紐約市僅有1003個低收入水平線之下的家庭在接受救濟。

張常海邊聽邊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快速地記錄著。他至今仍保留著這個硬皮小本，上面用藍色鋼筆或圓珠筆記錄了在美國的行程與見聞，字跡倉促潦草，但仍清晰可辨。

而當(dāng)時中國職工的平均工資僅為20至30美元，張常海自己的工資自1950年代以來，一直為120元（相當(dāng)于52美元）。

張常海還在筆記本上記下了當(dāng)天的晚宴上，中美同行所討論的一個話題：編輯的權(quán)與責(zé)?！度A爾街日報》的一個主編說，他認為權(quán)力最大的是總編輯菲利普斯，但另一位美國編輯說，他認為誰持有股票，誰的權(quán)力最大。張常海認為，后者的話“一針見血”。

隨后一周，代表團繼續(xù)在紐約訪問，先后參觀了曼哈頓商業(yè)中心、福特基金會、美國廣播公司（ABC）、《華爾街日報》、聯(lián)邦銀行、華爾街棉花交易所、合眾國際社、紐約大學(xué)等機構(gòu)。

ABC的廣告收費之高，讓他們吃驚：每分鐘兩萬美元起步，到全美橄欖球比賽時，廣告費能達到每分鐘十萬美元。

“電視臺用各種辦法作廣告，強迫觀眾看，觀眾毫無選擇的自由。”張常海在筆記中這樣譴責(zé)道。

一天，代表團回到房間，打開電視，有一段內(nèi)容特別引起他們的注意：“美國這個地方，又是犯罪，又是車禍，又是污染，簡直沒法活下去了，怎么辦呢？請飲‘可口可樂’！”

團里懂英文的幾個人看完樂了。他們第一次見識到，美國的廣告可以這樣犧牲國家形象，似乎也沒有相關(guān)部門來追究。

張常海特意請來自中國對外友協(xié)的姚偉將廣告詞翻譯出來，作為資本主義電視廣告的標(biāo)本，記錄在他的筆記本上。

私下里，他們對“美帝國主義”富足的生活、繁榮的經(jīng)濟暗自羨慕，都感嘆“我們太窮了”，但又找出各種理由來說服自己，以跟國內(nèi)的宣傳保持一致。

美國媒體也看出他們對商業(yè)性的抵觸：“他們不喜歡川流不息的車輛、高樓大廈和電視廣告，對消費品沒表現(xiàn)出任何興趣。”

參觀曼哈頓黑人區(qū)時發(fā)生的一件事，印證了張常海心中對腐朽的美帝國主義的想象。當(dāng)時，就在離他們十余米的地方，兩個黑人被槍殺。安保人員急忙讓他們上車，離開了現(xiàn)場。

回到酒店，張常海寫了一首詩《初訪紐約》：“熱熱烘烘交易所，冷冷凄凄貧民窟鬧市槍戰(zhàn)殺手笑，自由女神可驚魂?！?/p>

按照原定的日程，代表團還要參觀《紐約時報》。但因《紐約時報》刊登了與臺灣政府相關(guān)的廣告，代表團婉拒邀請，以示抗議。但《紐約時報》拒絕接受這一抗議，理由是，“刊登政治廣告的自由是新聞自由的一個重要部分”。

會見尼克松

5月23日，代表團離開紐約，前往波士頓?！痘浇炭茖W(xué)箴言報》總編輯到機場迎接并致辭。

25日，他們前往哈佛大學(xué)參觀，東亞研究中心主任費正清致歡迎辭。中午，在昆西學(xué)生宿舍食堂吃午飯時，張常海與同桌的學(xué)生交談?！八麄兎Q中國知識青年的上山下鄉(xiāng)為勞改，我們就解釋，不是勞改，是教育與實踐、勞動相結(jié)合?！睆埑：；貞洝?/p>

代表團在波士頓西部小鎮(zhèn)萊克星頓參觀美國獨立戰(zhàn)爭遺址時，一位20來多的美國青年推著摩托車走過來，車上有用硬紙板做的“歡迎中國朋友！中美兩國人民友誼萬歲！”的中文標(biāo)語。這位美國青年說，不久前他才參加了美國工人代表團，從中國訪問回來，現(xiàn)在正在學(xué)中文。

但代表團5月28日抵達佐治亞州梅肯市時，該市市長拒絕接待。為了彌補這一意外，代表團29日抵達美國首都華盛頓時，市長親自到機場迎接，并出席招待宴會。

29日下午，尼克松在白宮橢圓辦公室里會見了代表團。

此時，正是水門事件發(fā)生之后，尼克松接受調(diào)查的關(guān)鍵時刻。臨行前，周恩來交待：若有人問起對水門事件的看法，要給尼克松抬轎子，不作負面言論。張常海注意觀察尼克松，沒覺得他有任何異常表現(xiàn)。

在致辭中，尼克松熱情表達了他的“最大愿望之一”：“在我的第二任期內(nèi)的某個時候，我愿意再去中華人民共和國。也許在一個春天再去，去看看更多的城市和更多的人?！?/p>

會見結(jié)束之后，尼克松走出辦公室，扭頭半開玩笑對陪同的美國報紙主編們說：“我有一個命令，報道的時候要說中國客人的好話?！?/p>

美國記者對中國同行對水門事件的看法十分好奇，一再追問，但他們通常只能得到諸如此類的回答：“作為你們的客人，回答這個問題是不適當(dāng)?shù)摹！被蛘撸骸拔覀儾恢雷銐虻氖聦崳詿o法回答這個問題。”

但眼尖的美國記者注意到，當(dāng)代表團乘坐的大巴開過位于弗吉尼亞大街的水門大廈時，“他們不止一次好奇地歪著脖子，試圖看看發(fā)生潛入事件的那層樓?！?/p>

只發(fā)了一篇報道

之后，中國新聞代表團離開東部，橫跨美國，先后訪問了芝加哥、科羅拉多州首府丹佛、西海岸大城市舊金山等。

訪問的最后一站，是夏威夷首府檀香山。在那里，代表團遭遇了此行唯一一個有挑戰(zhàn)的問題。

在夏威夷大學(xué)舉辦的一個研討會上，一個臺灣人直率地說：“我不認為中國是民主國家，共產(chǎn)主義不是民主政體，因為每一件事都由一個人控制?！?/p>

朱穆之回答：“從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一直試圖從西方學(xué)習(xí)包括民主在內(nèi)的某些東西。這對中國真正有用嗎？所以，中國是否需要民主來改善自己的這個問題，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是必須以事實作為基礎(chǔ)。”

6月15日，代表團結(jié)束了達近一個月的訪問，回到北京。

回國后，張常海寫了三篇美國游記，但姚文元只同意發(fā)一篇。7月27日，《光明日報》刊登了他所寫的2000多字的通訊《萬里行程話友情》。

后來，在美期間一直全程陪同的美國主編協(xié)會秘書長杰恩曾給張常海來過兩封信，稱贊他為“世界旅行家”，希望中國同行能在報紙上多多報道在美國的所見，還引用了中國的一句古話：百聞不如一見。

“我沒給他回信，不好意思，因為只發(fā)了一篇報道?！睆埑：ＰΦ馈?/p>

每年夏天去北戴河避暑時，張常海常常會遇見朱穆之。多年后，兩人有時還會聊起文革期間這次特殊的美國之行。朱穆之屢次建議張常海，應(yīng)該寫一篇回憶文章，以示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