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祥“傳家”

任祥問：“這書會不會有盜版？”出版社的工作人員笑道：“盜不出來，咱自己印都這么艱難，盜版能怎么做??？”

繼2010年在臺灣出版后，任祥編著的《傳家》今年3月下旬發(fā)行了簡體中文版，首印一萬套。4月初該書在實體書店和網(wǎng)店上開始斷貨。出版社的發(fā)行部門“每天被催得腦門冒汗”。但盜版商也無機可乘，要呈現(xiàn)這一套書，成本實在太高，全彩頁，大量雙跨頁和圖片，先線裝再膠裝，用最好的紙張，臺版為啞粉紙，大陸版為純質(zhì)紙。任祥希望書要與內(nèi)容的美感相符?！秱骷摇饭卜执?、夏、秋、冬四冊，以“氣氛生活”“歲時節(jié)慶”“以食為天”“匠心手藝”“齊家心語”“生活札記”為脈絡，囊括了中國文化、藝術、教育、飲食、服飾、處世、養(yǎng)生、傳統(tǒng)節(jié)日、有機蔬菜的種植等內(nèi)容。

該書在臺灣出版時，任祥帶領一個專業(yè)團隊花了五年時間去設計、制作和印裝。大陸版編務統(tǒng)籌張立憲也對《中國新聞周刊》感慨，“簡體版在臺版基礎上照貓畫虎，都花了近一年的時間?！?/p>

“這是一個完全與商業(yè)無關的項目，我希望人人皆可傳家?！比蜗檎f。

“哪天回家會不會看到

一只乳牛在院子里”

事實上，多年以來任祥都想做這一套書，“述說中國人生活中的美與智慧”。

早年曾游歷多個西方國家，她了解到外國人對中國人的印象很糟糕?！爸袊恰保ㄌ迫私郑┒际恰芭K、亂、差”。任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很不喜歡外國人認為的，只能在博物館才能看中國人的傳統(tǒng)生活，或者他們在中國城看到的，就以為那就是我們。中國人的生活是無所不在的精致，我要‘血洗’外國人對Chinatown的惡質(zhì)印象?！?/p>

而編著《傳家》的另一個直接原因是，她的兒女陸續(xù)去美國讀書，將面臨西方文化及價值體系的直接沖擊，“我要清楚地告訴兒女，中國人的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讓他們認識自己。”

任祥把女兒送到美國，一回臺灣就開始書寫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她寫成語部分時，家里的墻壁上貼滿了成語，跟壁紙一樣；她寫雞蛋時就養(yǎng)起了母雞，還搭配了一只公雞每天早上打鳴；她寫豆腐時，自己磨豆子；她寫蔬菜，便在露臺種植各式各樣的青菜。任祥的老公姚仁喜后來打趣地回憶道：“我真擔心什么時候她寫到牛奶，哪天回家會不會看到一只乳牛在院子里?！?/p>

“我倒沒考慮過養(yǎng)牛，但真的想過養(yǎng)羊。”任祥笑著回憶自己當初的瘋狂行為。她認為，自己要寫的東西，前提是存在于真實生活當中，比如各種食物自家廚房都能做得出來，如此才能傳承下去。所以整套書中的食物、禮品幾乎都出自她的親手制作，再由她和臺灣著名攝影師劉振祥拍攝。而一些事情用文字表述起來太復雜，她便以圖表或漫畫的形式呈現(xiàn)，“比如我將牛肉面做法的七個步驟用了圖畫?！?/p>

除此之外，她還去農(nóng)家、餐館進行采訪，在臺北張大千故居找張大千的女兒介紹四川泡菜，然后再回家自己做菜驗證。有時同一個菜要拍七八次照才算成功，而一些外景，僅僅為了拍一組照片來呈現(xiàn)就得花大量精力去搭建，“每拍一組厲害的照片，我都會累倒，躺個好幾天。”任祥說。

所有的內(nèi)容都親力親為，或者叫上自己設計公司的同事，或者叫上一幫學生，大伙一起來做手工。在寫到“中國女性服飾”的主題時，任祥查閱大量資料，將歷朝歷代的服飾選取23種演變，將每種服飾的領子、袖口、綁帶、上衣、外掛等具體尺寸均標畫出來，并請服裝設計老師將這些衣服依照臺灣名模林志玲的身材縫制出來。而讀者也可以依照尺寸去剪裁。

本職是珠寶設計師的任祥稱，自己并不是職業(yè)作家，邏輯性不強，“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到處撒網(wǎng)?！弊詈螅@張大網(wǎng)撒到完全理不清頭緒，家里也堆滿各種實物。做建筑師的丈夫姚仁喜“指點迷津”，把內(nèi)容分類，四個季節(jié)就四本書，每本書六大板塊。

本來她只是想跟自己的孩子“嘮叨”一番中國人的傳統(tǒng)生活，最后卻做成了作家龍應臺口中的“美的百科全書”。而她自己最看重的一部分既是“齊家心語”，里面有自己的家庭故事，更將中華文化的底蘊鋪陳其中，包括了詩詞、戲劇、出版、諺語、成語等。

“那時背誦《世說新語》，

覺得那完全是個無聊的東西”

“今天能做出這一套書，跟小時候在金山農(nóng)場有很大的關系。我喜歡接觸土壤，喜歡自己種菜、做各種手工，跟土地的感情在很小時候就有了?！比蜗閷Α吨袊侣勚芸氛f，自己現(xiàn)在到大陸出差，每天還要打電話回臺北，關心菜園子的情況。

上世紀50年代末，任祥出生在臺北的金山小鎮(zhèn)。直到長大成人，任祥才逐漸從外人口中和各種文獻中得知自己父母與大時代的故事。父親任顯群是臺灣著名的政治人物，曾擔任臺灣“財政廳廳長”和臺灣銀行董事長，被譽為“臺灣統(tǒng)一發(fā)票之父”，而其母親顧正秋師從梅蘭芳，是著名京劇青衣，從上海到臺北演出均萬人空巷。

1955年任顯群的族叔以匪諜案被判刑，而任顯群作為擔保人也牽連入獄，1958年出獄后逐漸退出政壇，到金山安家，隨后又經(jīng)營蔬菜水果的百貨公司。任顯群不跟年幼的任祥說實話，開玩笑說，“你們媽媽是一條蛇，所以我們住在《白蛇傳》中的金山寺?！?/p>

但在臺灣，流傳更廣的一種“八卦”說法是李敖、陳文茜等認為的：1950年顧正秋在臺北開唱，場場爆滿，戲迷中不乏政壇人物。蔣經(jīng)國在追求顧正秋的過程中敗給了任顯群，所以導致后者的牢獄之災，任出獄后，夫妻倆不得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面。在1960年代初，任顯群和顧正秋幾乎過著隱居的荒野生活，任祥回憶，“周圍連個鄰居都沒有，都是自己種地?！?/p>

作家白先勇說，“任祥對傳統(tǒng)文化之特別敏感，其來有自。”很大程度，任祥受到了顧正秋的美感教育，平時的言談舉止都被要求有禮數(shù)，連穿拖鞋走出聲音都要挨打。任祥很早也觀看了母親在臺上的京劇表演，學過京劇、古箏、繪畫，但她讀中學時最喜歡還是彈吉他、唱歌，1978年曾推出專輯《唱吧，新民歌》，成了臺灣現(xiàn)代民歌運動的早期歌手之一。她后來的真正職業(yè)卻是珠寶設計，因廣泛的涉獵而被譽為“臺灣第一才女”。

但年輕時的任祥并沒有意識到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性，她回憶說，自己中學時是全班倒數(shù)第一名，“那時背誦《世說新語》，覺得那完全是個無聊的東西。”直到婚后，自己要教育孩子了，她在復雜的家庭背景中，才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

因為父母均是來自大陸，任祥從小家教嚴格，“沒少挨過打，沒少罰過跪”，丈夫姚仁喜更大程度上接受的日式教育，因為公公出生于日據(jù)臺灣時期，20歲才學中文，如今她自己的孩子又在美國接受西式教育。任祥說自己無時無刻不在做文化上的比對，在比對的過程中，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美與智慧自然浮現(xiàn)出來。

“一個叫中國，一個叫生活”

“家庭在教育體系中應該扮演重要的角色?！比蜗檎f，如今我們望子成龍?zhí)^心切了，“上小學時就想著將來讀哈佛等名校，不然就不是成功的人生”，而學校教育美感喪失的同時面臨排山倒海的娛樂、商業(yè)訊息，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勢很容易被淹沒。

她舉了一個很常見的例子，“如今的年輕人跟長輩打招呼都是直接的‘hello’，告別時也是直接的‘bye’就了事?！睅缀踹B問候長輩的話都省略了，甚至很多年輕人都不知道二十四節(jié)氣的由來，《傳家》正是以一種鮮活的方式去普及傳統(tǒng)文化，“我以一個急切的母親口吻去告訴孩子們，那些原本存在于我們生活中的傳統(tǒng)”。

任祥在第四本“冬”的部分講到《家庭教育與學校教育》，指出臺灣升學制度帶給學生的壓力，以及父母望子成龍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她到大陸時，發(fā)現(xiàn)這邊的情況“有過之而無不及”。家庭與學校本應“分工合作”，達到最佳效果，但往往并不理想。該篇文章，任祥用20頁的篇幅整理了臺灣地區(qū)和美國在基礎教育上（中小學）的對照。

要對比中西的教育體系，這將是更為龐大的主題，任祥說，“我只是丟下一塊小石頭，讓更多的人去思考被激起的浪花?！彼姓J，自己只是一個導演這套書的人，并不是書中的完美女性，事實上很多內(nèi)容也是“現(xiàn)學現(xiàn)賣”。

而整套書，除繪畫、音樂和舞蹈沒寫進去外，幾乎涵蓋了文化生活的各方面。任祥至今比較遺憾的是，“在寫面食時自己沒去山西，竟然也敢寫，實在汗顏。”她說，遲早還得去山西看看老太太們究竟是怎樣處理面食的。當和記者聊起水煮魚，任祥又兩眼放光，“具體是怎樣做的？”

很多人都問任祥，“你同時還在上班，怎么有那么多的時間去做《傳家》這套書，或者過那樣一種生活？”有一種誤解是，書中體現(xiàn)的生活是很慢的，甚至是奢侈的，任祥更正道，“現(xiàn)代人總說時間不夠，但并沒有自問時間花哪里去了，比如說每天都去耍微博、看電視。其實我們的傳統(tǒng)都體現(xiàn)在生活細節(jié)中。”

2009年末，任祥捧著基本完稿的《傳家》去拜訪南懷瑾。南懷瑾翻閱著書稿，感覺到驚訝，“中國人的生活方式處于不古不今、不中不外的轉(zhuǎn)變中”，任祥竟然做著“一般人漠不關心，卻與中國人生活最為切要的大事”。

顧正秋稱女兒任祥是一個“花頭很多的孩子”，但當《傳家》的樣稿送到其手上時，她意識到，任祥“這回是玩認真了”，就像是一個記者，采訪對象有兩個，“一個叫中國，一個叫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