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世界”:人人共謀

趙汀陽

前兩年我寫了本討論政治哲學(xué)的書，叫《壞世界研究》，試圖現(xiàn)實地討論關(guān)于世界的想象。之所以選擇“壞世界”這個名詞，是想找到一個最簡練最樸實的詞匯來表達(dá)迄今為止的真實世界，而且對可預(yù)見的未來世界也多半合適。我們所談?wù)摰膲氖澜绮坏扔趬纳睢纳羁偸菍儆诰唧w人的生活，某些人生活過得差不等于世界是壞的，同樣某些人過得好也不意味著好世界。壞生活或與艱難時世有關(guān)，但更與個人命運(yùn)有關(guān)，就是說，壞生活在某種程度上是個人生活的失敗，并不能完全同構(gòu)于社會。壞世界則是人類整體的命運(yùn)，沒有人能夠獨(dú)自擺脫壞世界，因為每個人都是壞世界的共謀。盡管壞世界中的某些既得利益者有能力免于壞生活，但仍然無法逃離壞世界。區(qū)分清楚壞世界與壞生活，也許有助于理解這個人人有份的現(xiàn)實世界，而避免從主觀感受尤其是從個人的壞生活角度去批判或控訴現(xiàn)實。

不少人問我壞世界的定義，這是個難題。既然壞世界就是迄今為止的現(xiàn)實世界，人人都親身經(jīng)歷親眼目睹，而且都是壞世界的共謀，人人都知道壞世界，就像知道成敗榮辱，因此，壞世界并不必須一個定義，也很難有個完美的定義，就像很難完美地定義什么叫成敗榮辱。不過我很愿意給出一個雖不完美但可能有助于說明問題的定義：壞世界就是人人明知故犯所造就的世界。蘇格拉底有個論斷：無人自愿犯錯誤。他論證說，人犯錯誤是因為不知道什么是有益的事情，如果人們知道了什么是有益的事情，當(dāng)然不會傻到去選擇錯誤。這是理性主義的最重要假設(shè)，在理論上幾乎無懈可擊。奇怪的是，現(xiàn)實情況往往與之相反，人們明知欺騙、壓迫、沖突和戰(zhàn)爭并不能心想事成，往往事與愿違，損人也自損，其實無望實現(xiàn)排他利益最大化，而良好合作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它能夠改善共同幸?；蛲瑫r改善各自的幸福，但欺騙、壓迫、沖突和戰(zhàn)爭卻無時不在地加深著這個壞世界的“壞”。我的問題是：為什么人們明知故犯？這個問題并不是否定蘇格拉底的論斷，而是一個更深入的質(zhì)疑，就是說，一定有什么深刻的原因誘導(dǎo)人們明知故犯。

“非理性”原因曾經(jīng)被作為一種解釋，諸如人的欲望沖動、妄想和情緒等等心理因素壓倒或干擾了人們的理性思維。非理性因素肯定存在，但這種心理學(xué)解釋顯然并不成功，因為有更多的研究表明，明知故犯的理由往往正是理性的理由，而與非理性因素?zé)o關(guān)。那些眾所周知的人類行為困境，例如“囚徒困境”、“搭便車”、“公地悲劇”、“反公地悲劇”等等，都是經(jīng)由縝密的理性思考所造成的悲劇。這些悲劇包含兩個通則：(1)個人理性行為無法保證合成集體理性行為。這一點注定了人們各私其私、斤斤計較、推卸責(zé)任，于是，需要協(xié)助的好事都變得做不成或做不好；(2)眼下利益的理性計算總是壓倒長期利益的理性計算。這一點決定了鼠目寸光、見利忘義、背信棄義乃至自取其禍。

霍布斯和荀子早就分析過人類社會的困境。霍布斯發(fā)現(xiàn)，人人為了生計而與人人為敵，猶如叢林之獸；荀子的洞見更進(jìn)一步即使人們?yōu)榱死娑献?，也一定因為分贓不均而沖突。很不幸，霍布斯和荀子各自描述的這兩個沖突模式基本上覆蓋了人類社會這個壞世界的情形。壞世界的原因其實顯而易見，它就是人性的局限。我非常同意賓默爾的一個說法：人類文明改善了各種事物，但惟獨(dú)人性至今沒有什么真正的改善。人類一直努力著，試圖通過教化去改善人性，史上最著名的教化計劃有孔子的禮教、基督教的自省、現(xiàn)代的啟蒙運(yùn)動等等。這些努力并非沒有效果，但與它設(shè)定的目標(biāo)不一定相符。當(dāng)年韓非子對孔子的批評可能有些偏激，但其見識并非無理。韓非子不信任教化，他認(rèn)為，自己提高覺悟是可能的，但要提高眾人的覺悟卻幾乎無望，教化之所以敵不過眾人的自私、嫉妒和投機(jī)本性，是因為教化并不能提供有力的利益誘惑，因此只能通過制度去控制人們的行為。

制度雖然難以改變?nèi)诵?，但能夠塑造行為模式而改變社會。人類自古已?jīng)試驗過了多種制度去實現(xiàn)徹底的“解放”，但至今仍然沒有產(chǎn)生好世界。對此我有一個帶有悲觀主義色彩的看法：制度的成功需要人們的行為配合，可是人們由于人性而不愿意配合，因此在革命和解放之后就迅速墮落。更直白地說，人們表面上要求公正，實際上真正想要的是利益重新分配，人們想要的就是個壞世界，想要成為壞世界中的既得利益者，這也許就是人性的邏輯，更準(zhǔn)確地說，是生存的邏輯。

如果說這個世界注定是個壞世界，那么我對柏林的消極自由倍加珍重。消極自由雖然只是免于強(qiáng)制的自由，它不能造就好世界，但至少它能夠捍衛(wèi)每個人、每種生活方式、每種觀點的一線生機(jī)，能夠給一切“物種”生存機(jī)會。也因此柏林對積極自由的批判更讓我深懷同情。積極自由往往以“人民公意”、“解放”之名干涉?zhèn)€人自由，從專制到民主、從市場到網(wǎng)絡(luò)，都可以看到各種硬強(qiáng)制和軟強(qiáng)制。所以，我愿意說，民主并非如傳說那樣是最不壞的制度，消極自由才是最不壞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