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才訓 時世平
摘要:李昌祺的《剪燈余話》之所以被其庶吉士同僚贊為“薇垣高議”,與其所接受的庶吉士教育密切相關。在三年的庶吉士學習期間,李昌祺主要通過對載道古文的刻苦學習來培養(yǎng)自己的道統(tǒng)文學觀。同時,秉持道統(tǒng)文學觀的庶吉士館師們的言傳身教,也對李昌祺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李昌祺的道統(tǒng)文學觀賦予《剪燈余話》以明顯的風教意識,為踐行其文道觀,李昌祺或通過神道設教的方式來構思情節(jié),或有意識地運用含蓄深隱的“春秋筆法”來敘事寫人。
關鍵詞:李昌祺;庶吉士教育;剪燈余話;風教意識
中圖分類號:I207.419文獻標識碼:A
李昌祺是明初著名文言小說作家之一,他的《剪燈余話》之所以被其庶吉士同僚贊為“薇垣高議” [1] (P119),是因為李昌祺曾在永樂二年被揀選為庶吉士而進入翰林院讀書,“薇垣”指的就是翰林院。如此看來,李昌祺所接受的庶吉士教育確對其小說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而“高議”之謂,則是對這部小說集之風教意識的嘉許。據(jù)孫承澤《山書》卷十七《考選庶?!酚涊d,有明一代,只有“德器凝重、文學優(yōu)長” [2] (P470)之進士才能入選翰林院庶吉士。李昌祺在《泰山御史傳》中寫陰司“尤重詞職,向修文館缺官,遍處搜訪,不得其人。亦有薦三數(shù)公者,雖甚文采,而在世之時,不修士行,或盜名欺世,或昧己瞞人,狗媚狐趨,皆有疵之可議”,這正是對明代庶吉士選取標準的真實反映。庶吉士須富于文才,這自不待言;而“德器凝重”則體現(xiàn)為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道統(tǒng)文學觀。明代,翰林院庶吉士主要通過對載道古文的刻苦學習來培養(yǎng)自己的道統(tǒng)文學觀,身為庶吉士的李昌祺自然也不例外。同時,秉持道統(tǒng)文學觀的庶吉士館師們的言傳身教,也對李昌祺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于是,《剪燈余話》作為庶吉士作家李昌祺的文學作品,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濃郁的風教色彩。
載道的古文是李昌祺庶吉士教育期間的主要學習內(nèi)容。作為翰林院庶吉士館師的楊士奇在《送李昌祺》一詩中云:“盛年讀書擢科第,共睹詞華艷云綺。翰林高步逐英賢,東閣潛心效文史?!?[3] (第1239冊)這非常準確地說明李昌祺在庶吉士學習期間對載道古文即“文史”的用力之深。終明之世,載道古文始終得到庶吉士教育的高度重視,明徐階《示新庶吉士條約》宣稱“諸(庶吉)士宜講習四書、六經(jīng),以明義理;專觀史傳,評騭古今,以識時務。而讀《文章正宗》”,“以法其體制,并聽館師日逐授書稽考,庶所學為有用” [4] (P508)。明管志道又在奏疏中提到有明一代庶吉士學習主要以“《文章正宗》為日課” [4] (P508),明艾南英《上提學陳公祖書》也提到當朝“擇二三十人以為庶常,課之以《文章正宗》” [5] (第1405冊)。張廷玉等《詞林典故》卷三“明學士掌教習庶吉士”記之更詳:“凡庶吉士以學士二員教習。至正統(tǒng)戊辰乃為定制。先是,庶吉士俱于東閣進學,至是令于本院外公署教習。其教庶吉士,文用《文章正宗》?!睆耐蹂a爵所編輯《皇明國朝館課經(jīng)世宏辭》中列舉的庶吉士館課目錄看,李昌祺在翰林院確實接受了嚴格的古文訓練。清初,庶吉士教育制度一仿明制,從清初庶吉士教習情況也可以反觀或還原明代庶吉士的培養(yǎng)概況。據(jù)國家第一歷史檔案館順治時所定《庶吉士進學規(guī)條》有如下規(guī)定:除五經(jīng)外,“外加古文、唐詩,悉聽館師掣簽背誦,次則博觀史傳”;“翰林以文章為職,古文、詩賦俱當舉法前代大家” [6] (P105)。要之,載道的經(jīng)史古文是李昌祺等明初庶吉士學習的主要內(nèi)容。
明初對庶吉士的古文學習督責甚嚴,這無疑會進一步強化庶吉士們的道統(tǒng)文學觀。平時翰林院“設會簿、稽勤惰,唯以嚴聲厲色督責之” [7] (P40)。內(nèi)閣還按月對庶吉士進行考試,其中古文是考察重點之一。《殿閣詞林記》卷一O“公署”說明代庶吉士“在公署讀書者,大都從事詞章。內(nèi)閣按月考試,則詩、文各一篇,第其高下,俱揭帖開列名氏,發(fā)本院以為去留地” [8] (P168)。黃佐《翰林記》卷四“公署教習”也指出明代庶吉士“以詩文記誦為學,……在公署讀書,大都從事詞章。內(nèi)閣所謂按月考試,則詩文各一篇,第其高下,……以為去留之地”。李昌祺作為庶吉士在翰林院讀書期間,成祖曾親自過問庶吉士學業(yè),“上時步至閣中,親閱諸學士暨庶吉士應制詩文,詰問評定以為樂” [7] (P205),并對他們寄予厚望:“為文必并驅(qū)班、馬、韓、歐之間。如此立志,日進不已,未有不成者。古之文學之士,豈皆天成,亦積功所至也。汝等勉之。朕不任爾以事,文淵閣,古今載集所萃,爾等各食其祿,日就閣中恣爾玩索,務實得于己;庶國家將來皆得爾用,不可自怠,以辜朕期待之意?!?[7] (P38)為《剪燈余話》作序的曾棨和羅汝敬曾與李昌祺一起入選庶吉士,從他們庶吉士學習期間的遭遇也可看出李昌祺作為庶吉士所接受的嚴格古文訓練。《國史唯疑》卷一載太宗“課督庶吉士甚嚴,嘗親為試誦。一日,試曾棨等背《捕蛇者說》,莫全記者。怒發(fā)戍邊,旋貸之,令拽大木。棨等以書述執(zhí)政,極陳勞苦狀。為言,得釋” [9] (P39)。據(jù)《明英宗實錄》卷六0:“正統(tǒng)四年冬十月己亥”條《羅汝敬傳》載:“汝敬,江西人。永樂甲申進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時太宗注意作養(yǎng),忽召汝敬背誦古文,不能稱旨,遂謫戍江西,即日遣出。越數(shù)日召回,釋之。汝敬自是奮力進學,尋擢為修撰?!?[10]王直和李昌祺同為永樂二年進士,也曾入翰林院為庶吉士,并曾兩度出任庶吉士館師,他在文集中多次提到:“太宗皇帝銳意文學之士,詔擇進士讀書禁中,學古為文辭,期至于古人而后已?!薄疤诨实垆J意文藝,詔學文者必如韓、柳?!?[11] (第1241冊)在嚴格考核下,庶吉士們不得不“進學勵行,工于文章,以為他日之用” [12]。既然庶吉士學習古文的目的是“庶國家將來皆得爾用”,那么對“明道”古文浸潤既深的李昌祺與其庶吉士同僚秉承傳統(tǒng)的文道觀則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李昌祺對古文選本《文章正宗》的學習與接受也進一步強化了其道統(tǒng)文學觀。如前所述,《文章正宗》乃是李昌祺庶吉士學習期間的古文教材,為南宋理學名家真德秀所編。葉盛《水東日記》“《文章正宗》敘論”條載錄真德秀《文章正宗綱目》之言云:
夫士之于學,所以窮理而致用也。文雖學之一事,要亦不外乎此。故今所輯,以明義理、切實用為主,其體本乎古,其指近乎經(jīng)者,然后取焉;否則詞雖工,亦不錄。其目凡四,曰辭命,曰議論,曰敘事,曰詩賦?!瓕W者之議論,一以圣賢為準的,則反正之評,詭道之變,不得而惑,其文辭之法度,又必本之此編,則華實相符,彬彬乎可觀矣。敘事,按敘事起于古史官,……獨取《左氏》、《史》、《漢》敘事之尤可喜者,與后世記序傳志之典則簡嚴者,以為作文之式,若夫有志于史筆者,自當深求《春秋》大義,而參之以遷、固諸書,非此所能該也 [13] (P272)。
《文章正宗》所選古文皆以“圣賢法度”為“作文之式”,宣揚的是“明義理、切世用”的“重道”文學觀,作為理學家的真德秀把文章分為“鳴道之文”和“文人之文”,認為“鳴道之文”才是正宗,其《文章正宗綱目》即闡明“發(fā)揮義理,有補世用”的編纂目的。顯然其選文目的在于樹立文統(tǒng)和道統(tǒng)正宗,以示后學。對于這部古文選本,明官方非常重視:“仁宗專意文事,因覽《文章正宗》,一日諭士奇曰:‘真德秀學識甚正,選輯此書,有益學者。對曰:‘德秀是道學之儒,所以志識端正。” [7] (P148)又孫承澤《春明夢余錄》卷三二“翰林院”載明徐階《示新庶吉士條約》云:“文章貴于經(jīng)世。若不能經(jīng)世,縱有奇作,已不足稱?!边@是貫穿于明代庶吉士日常教學的指導思想?!段恼抡凇返倪x文標準與《示新庶吉士條約》所規(guī)定的文學觀念是一致的,這正是有明一代《文章正宗》被選為庶吉士教材的主要原因。作為庶吉士,李昌祺接受的正是《文章正宗》所宣揚的道統(tǒng)文學觀。
李昌祺道統(tǒng)文學觀的形成還與其庶吉士館師及其庶吉士同僚的影響有關?!笆孔x書翰林院,以一學士教習之”,這些掌管“文翰之事”的“學士”就是庶吉士們的館師。宣德以前,對庶吉士的教習多以“翰、詹官高資深者課之” [14] (P1786),館師往往對庶吉士“常提督教訓,所作文字亦為開發(fā)改竄” [15]。永樂間楊榮、楊士奇等都曾出任庶吉士館師,三年的庶吉士學習,使李昌祺與這些館師結下深厚情誼。楊榮曾應李昌祺之請而為其父李揆作《故盤洲李處士墓志銘》。李昌祺與楊士奇的文字之交更令人矚目,《東里續(xù)集》卷四十七《與李昌祺書》載楊士奇曾請李昌祺為其文集作序,書云:“兒曹近日收集鄙文數(shù)篇,區(qū)區(qū)妄意,欲干閣下一序,冠于卷首,以示后之子孫。計四十年斯文交契之深,必所不靳,誠得數(shù)語增重于瑞,尤深感后。胥晤未期,千萬若時加愛?!蓖瑫杏衷疲骸靶簛?,承不鄙棄,賜之高文,重以善誨,感刻感刻!”從字里行間可見二人交契不淺。又《東里續(xù)集》卷五十九錄楊士奇《寄李昌祺》一詩,有“故人久別李方伯,不盡交情憶洛中”之語 [14] (第1238冊),也顯示了二人不同尋常的交誼,當然維系二人文字之交的紐帶主要是他們在翰林院建立的師生關系。楊榮曾就庶吉士的讀書學習有過這樣的觀點:“三代而下,莫盛于漢唐宋,帝王之治,雖曰有間,至于儒者若漢之賈議、董仲舒、司馬遷、揚雄、班固,唐之韓愈、柳宗元、李翱、皇甫湜,宋之歐陽修、二蘇、王安石、曾子固諸賢,皆以其文章羽翼六經(jīng),鳴于當時,垂諸后世?!?[16] (第1240冊)作為庶吉士,李昌祺自然會受到其館師楊榮、楊士奇等人之道統(tǒng)文學觀的影響。再者,李昌祺所交往者多是與他同入翰林院為庶吉士的曾棨、王英、劉敬、羅汝敬、李時勉、周述、周孟簡等人,他們也多是以庶吉士館師楊榮、楊士奇等為代表的“臺閣體”文人集團成員。劉敬、曾棨、王英、羅汝敬都曾為《剪燈余話》作序,曾棨、李時勉、周述、周孟簡、王英、羅汝敬等人還為《至正妓人行》作跋,他們的評論都顯示了與“臺閣體”一致的道統(tǒng)文學觀,作為其中的一員,李昌祺所秉持的文學觀念與這些人并無二致。而且,永樂、宣德間江西泰和地區(qū)古文之學尤盛,蕭镃《尚約文抄》云“泰和古學自文貞倡,而王文瑞公、陳學士實和之。公隨后出,而能師事楊、王二公,與陳公同事館閣,鳴塤篪應,不獨泰和之盛,亦天下之盛也。”錢謙益亦云:“國初館閣,莫盛于江右,故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之說?!?[17] (P172)這其中就包括李昌祺和上述那些與他同為翰林院庶吉士的江西同鄉(xiāng),應該說翰林院這一環(huán)境對李昌祺道統(tǒng)文學觀的塑成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
在道統(tǒng)文學觀指導下,李昌祺的《剪燈新話》流露出明顯的風教意識。李昌祺雖自稱其《剪燈余話》乃仿效瞿佑《剪燈新話》而來,但他卻流露出“惜其措詞美而風教少觀”的遺憾,于是他便有意識地“搜尋古今神異之事,人倫節(jié)義之實”而寫成《剪燈余話》,以便達到“其善可法,惡可戒,表節(jié)義,勵風俗,敦尚人倫之事多有之,未必無補于世”的創(chuàng)作目的 [18] (P121)。劉敬在為《剪燈余話》作序時說李昌祺“兼是三者(才、學、識)之長,而本之以圣賢之學”,顯然指的是李昌祺將古文載道傳統(tǒng)融入了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以寄托其“圣賢之學”,展示其庶吉士學習期間所接受的“文統(tǒng)”和“道統(tǒng)”。對于小說中的人物形象,王英《剪燈余話序》云:“若餅師婦之貞,譚氏婦之節(jié),何思明之廉介,吉復卿之交誼,賈、祖兩女之雅操,真、文二生之俊杰識時,舉有關于風化,而足為世勸者?!绷_汝敬《剪燈余話序》亦云:“若唐諸王之驕淫,譚婦之死節(jié),趙鸞、瓊奴之守義,使人讀之,有所勸懲?!逼鋵嵾@些庶吉士的評論與李昌祺的小說一樣,又何嘗不是“薇垣高議”呢?即李昌祺“搜尋神異稀奇事,敦尚人倫節(jié)義風” [18] (P121)的創(chuàng)作目的,乃是庶吉士們道統(tǒng)文學觀的集中體現(xiàn)。道統(tǒng)文學觀使李昌祺有意識地“垂憲立范”、“維持世道” [1] (118),《長安夜行錄》中期仁“以文學升至翰苑”,這正是李昌祺本人庶吉士學習經(jīng)歷的真實寫照,期仁所謂的“若爾守義,實為可嘉,正須直筆,以勵風俗”,“以補史氏之缺”,也是李昌祺道統(tǒng)文道觀的自我流露。為維持正統(tǒng)道德規(guī)范,李昌祺多次通過神道設教的方式來構思情節(jié),如《何思明游酆都錄》中何思明著《警論》“匡正人心,扶持世教”,作者讓他親見酆都“勘治不義之獄”、“勘治不睦之獄”、“懲戒贓濫之獄”的種種嚴酷懲罰,即屬意于勸懲。在《泰山御史傳》中“大抵陰道尚嚴,用人不茍,惟是泰山一府,所統(tǒng)七十二司,三十六獄,臺、省、部、院、監(jiān)、局、署、曹,與夫廟、社、壇、埤、鬼、神,大而冢宰,則用忠臣、烈士、孝子、順孫,其次則善人、循吏、其至小者,雖社公、土地,必擇忠厚有陰德之民為之”,這也是作者道統(tǒng)文學觀的展示。更能說明問題的是,瞿佑《金鳳釵記》和李昌祺《鳳尾草記》都寫到少女之魂與意中人相會,《金鳳釵記》中的興娘自薦枕席,大膽而主動,當崔生拒絕時她便以“訴之于父”來逼迫催生就范;而《鳳尾草記》中男女主人公則恪守禮教,沒有任何親昵舉動。《余話》中男女即使有風流之舉,也以有過“父母之命”為前提,如《連理樹記》中粹奴與蓬萊,《賈云華還魂記》中的魏鵬與賈云華都是如此?!尔[鸞傳》也許更能表現(xiàn)作者的道統(tǒng)文學觀,其目的不在于寫男女之情,如何在離亂中堅守貞節(jié)和忠義才是作者敘述的重點,這從作者最后以“君子曰”形式所發(fā)表的議論即可看出;而且作者還特意把鸞鸞的前夫繆某寫成天閹而不能行夫妻之事,這樣鸞鸞雖然與之結婚,但并未失節(jié)而仍是處女。他如《秋千會記》中所宣揚的“結親即結義”,《瓊奴傳》對“賢義婦”瓊奴的表彰,《兩川都轄院志》對廉、恕的推崇,都可以看出李昌祺的道統(tǒng)文學觀。
為更好地實現(xiàn)其小說的風教目的,庶吉士教育還使李昌祺以熟稔的古文筆法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這尤其表現(xiàn)在他對顯示其“史才”的“春秋筆法”的成功運用上。無論是楊士奇《送李昌祺》詩所謂的“東閣潛心效文史”,還是庶吉士學習時的日課“講習四書五經(jīng)”、“觀史傳”,乃至庶吉士教材《文章正宗》所強調(diào)的“有志于史筆者,自當深求《春秋》大義”,都使李昌祺浸染“史筆”既深,并將之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幔亭遇仙記》中作者借諸仙之口闡發(fā)《春秋》意旨,對歷代《春秋》研究得失予以探討,小說中“尊王賤伯心何勞,詞嚴義正明秋毫。奸兮已受斧鉞戮,善也還蒙華袞褒”的詩句,則顯示出作者對“春秋筆法”的熟稔。永樂、建文叔侄爭奪皇位,許多原屬建文帝的舊臣背信棄義,改事新朝,如周是修“初與(楊)士奇、(解)縉、(胡)靖及金幼孜、黃淮、胡儼相約同死,臨難,惟是修竟行其志云” [14] (P4050)。對此,包括李昌祺在內(nèi)的許多人記憶猶新,正直廉介的李昌祺對這些新朝權貴的“變節(jié)”行為深為不滿,礙于種種因素又不能明言褒貶,他只能以含蓄隱晦的“春秋筆法”出之。祝允明《野記》云:“李布政昌祺,為人正直,不同于時,才學亦贍雅少雙。其作《剪燈余話》,雖寓言小說之靡,其間多譏失節(jié),有為作也。同時諸老,多面交而心惡之,李不屑意也?!?[19](卷一)張萱《疑耀》亦云:“李布政昌祺,……嘗作《剪燈余話》,詞雖近褻而意皆有所指,故一時縉紳多有心非之者。其作《彈琴記》由‘江南舊事休重省,桃葉桃根盡可傷之句,亦皆寓言?!?[20] (P89)如《鸞鸞傳》對鸞鸞的貞節(jié)觀予以特別贊賞,其“君子曰”云:“節(jié)義,人之大閑也,士君子講之熟矣,一旦臨利害,遇患難,鮮能允蹈之者。鸞幽女婦,乃能亂離中全節(jié)不污,卒之夫死于忠,妻死于義。惟其讀書達禮,而賦質(zhì)之良,天理民彝,有不可泯。士之抱琵琶過別船者,聞鸞之風,其真可愧哉!”。聯(lián)系上述史實,這段話可謂含沙射影,匣劍幃燈。他如《秋夕訪琵琶亭記》也對背叛舊主而改事新主的失節(jié)之人予以含蓄諷刺。明初,諸藩王多行不軌,如晉王朱濟熿“進毒弒嫡母謝氏,逼蒸恭王侍兒吉祥”(《明史》卷一百十六);齊王朱榑“行兇暴,多行不法”(《明史》卷一百十六);代王朱桂“縱戮取財,國人甚苦”(《明史》卷一百十七);谷王朱橞“奪民田,侵公稅,殺無罪人”(《明史》卷一百十八)。李昌祺《長安夜行錄》則借對唐朝寧王、岐王、申王、薛王等諸藩王“窮極奢淫,滅棄禮法”的種種不端行徑的敘寫,來影射明初諸王的驕奢淫逸。據(jù)《皇明典故紀聞》載,洪武六年(1373),“太祖命群臣采漢唐以來藩王善惡可為勸戒者,曰《昭鑒錄》,以賜藩王,因為秦王傅文原吉等曰:‘朕于諸子,嘗切諭之:一,舉動戒其輕;一,言笑斥其妄;一,飲食教之節(jié);一,服用教之簡??制洳恢裰嚭?,嘗使之少忍饑寒;恐其不知民之勤苦,嘗使之少服勞事。但人情易至于縱恣,故令卿等編輯此書,必時時進說,使知所警戒” [21] (P47)?!墩谚b錄》作為御制教化書在明初非常著名,并曾一度為國子監(jiān)教化讀物,作為館閣文臣李昌祺有機會見到這部書;況且他生于洪武九年(1376),作為與太祖、成祖時諸藩王同時代的大臣,對他們的種種不法之舉他不可能沒有耳聞,所以他便以“春秋筆法”來隱晦地予以揭露。至于《青城舞劍錄》借漢高祖誅殺韓信等功臣的歷史事實對明太祖同樣行徑的影射;《泰山御史傳》對“士不遇”情結的曲折抒發(fā);《何思明游酆都錄》對吏治腐敗的曲筆諷刺等,無一不是李昌祺對“春秋筆法”的成功運用。再者,明代“庶吉士始進之時,已群目為儲相” [14] (P1702),可李昌祺庶吉士學習期滿后的遭遇與他所期望的相去甚遠;加之當時他“兩涉憂患”,“奔走塵氛,心志落荒” [22] (P121),借助于“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 [23] (P870)的隱晦深曲的“春秋筆法”,來抒發(fā)其抑郁不平之氣,自在情理之中。無怪乎劉敬說《余話》乃“特以泄其暫爾之憤懣”,“于以美善,于以刺惡;或凜若斧鉞,或褒若華袞” [24] (P119)。正是尚簡用晦的“春秋筆法”給人們提供了巨大的審美空間,才使《剪燈余話》能令人“玩文尋義,益究益深” [18] (P121)。
其實,李昌祺已把自己庶吉士學習期間的生活投射到了他的小說人物身上。如《洞天花燭記》中的主人公“文信美”,他以文章之美而擅名于時,顯然這個人物形象蘊含著李昌祺本人濃郁的自況意味。再如《泰山御史傳》中宋圭“勤于學”,“經(jīng)明行修”;《武平靈怪錄》中齊仲和“粗有學問,頗能文章”;《賈云華還魂記》中魏生“通五經(jīng)”,“能屬文”;《何思明游酆都錄》中何思明“通五經(jīng)”,對《春秋》、《詩經(jīng)》等儒家經(jīng)典非常熟稔,這些描寫大多帶有李昌祺庶吉士學習期間生活的影子,而這些人物也無一不秉持道統(tǒng)文學觀,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李昌祺文道觀的自我體認。
“文風化雨沾濡深” [25] (第1242冊),三年的庶吉士學習經(jīng)歷使李昌祺對道統(tǒng)文學觀沾溉頗深,于是其《剪燈余話》便表現(xiàn)出明顯的風教傾向。由此而論,《剪燈余話》確不負李昌祺庶吉士好友們“薇垣高議”之贊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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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漢舉)
收稿日期:2010-03-15
作者簡介:陳才訓(1972-),男,河北滄州人,博士,黑龍江大學文學院教授,從事明清文學研究;時世平(1976-),男,山東德州人,博士,天津社會科學雜志社副研究員。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1CZW042)、黑龍江大學杰出青年科學基金項目(JC2011W1)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