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蟲兒唱

趙長春

辛運鳴是在他去世三十來年后火起來的?；鹌饋淼氖撬拿趾退囊魳纷髌?。

這是袁店河上下誰也沒有想到的事情。約略對辛運鳴有印象的這樣評價他：神經(jīng)頭、書呆子、八成、性不足。這類詞語用于一個人身上，足見辛運鳴的形象了。

因為在小村，神經(jīng)頭、書呆子、八成、性不足是對不靈性、讀書讀愚了的人的稱呼。辛運鳴在這一點上最明顯的表現(xiàn)是：大家都急著向前割麥子，辛運鳴突然停下了，并要求別人也不要往前。聽，云雀在前頭麥棵里唱歌，高興著哩!隊長對這個高中落榜生濫施權(quán)利很惱火，一坷垃砸過去，前面麥棵子里就忽地鉆出一對鳥，箭一樣直射云天，一路飛鳴，眨眼成為高天中的小黑點——啥云雀?鉆天吼!隊長手一揮，割麥!

辛運鳴一天的沮喪，割得很不起勁。

像辛運鳴這樣的人物能處上對象，在小村人的眼里，也是不可思議的?？墒俏闹ギ斈攴且藿o他。文芝說他讀書多，會寫詩，是個文化人，又不耽誤勞動。文芝的爹氣得跳了袁店河?？墒遣坏桨肽?，倆人離了。文芝說，書不能當糧食，詩不能換錢。偷聽過墻根的人說，運鳴喜歡文拽拽的話，鉆被窩還要說幾句酸詞，外面的人都替他著急，失了興致。

運鳴不急，依然故我。后來干脆在袁店河畔的竹林深處蓋了一間房，竹枝燒飯，河水為茶，孤家寡人地過著。久了，人們都幾乎把他忘了。

運鳴住到竹林里，為的是聽鳥叫。竹林里多鳥，最多的是麻雀，還有喜雀、老鴰、吃杯茶兒、楝呱油、叨木鳥。叨木鳥是袁店河土話，就是啄木鳥。啄木鳥喜歡在竹林邊上的桐樹或者榆樹上，篤篤篤，像是敲梆子，尤其是半上午或半下午，人們多上地里去了，靜謐中多份靈醒。運鳴就坐在樹下，聽得很投入。

運鳴最喜歡聽麻雀叫，喳喳喳一片，晨昏時分最濃，小村人都嫌聒噪，辛運鳴卻說好聽。早晨，麻雀們從竹林深處起床，呼朋引伴，牽兒掛女，在枝葉上蹦跳著，一朵一朵地乍飛，商量著一天的日子。黃昏，麻雀們成群結(jié)隊地回來了，以紅彤彤的夕陽為背景，一個又一個、一串又一串地落在沙灘上，黑壓壓地，小腦袋一點一點，小屁股一翹一翹，細脖子一伸一伸，打著招呼喝水，梳理一天的疲勞。走路是一蹦一蹦的，在沙地上留下一個一個的濕濕的“個”字。然后就突然轟地一聲旋起，像一團煙霧，膨脹著，收縮著，乍東乍西，忽高忽低，猛地扎進竹林，鳴聲驟起，轟然一片!

麻雀也有沉默的時候。下雨天，一個個濕漉漉地縮頭收膀，綴系在枝葉間，黑豆似的小眼睛透著亮，左一骨碌右一骨碌。雨聲沙沙或唰唰，風走過，就多了呼呼嘩嘩。辛運鳴就在竹林間走動，隨處撒些碎小米或者壓壞的麥子。雨把他淋成了水母雞，頭發(fā)一綹一綹地貼在額上，唇頭青白，看著比麻雀們還可憐。

麻雀們高興的時候是晴天，尤其是黃昏。吃飽了喝足了，展開翅膀，一抖身子就飛上河邊的電線上。小村通電后，還通了廣播、電話。電桿上不僅有電線，還有電話線、廣播線，五六根，高低上下。麻雀們很隨意地落上去，嘰嘰喳喳地開會，有上有下，長長地延展過去，襯著藍天，很好看。

辛云鳴就聽著麻雀們的叫，就開始畫，倚著電線的高低，依著麻雀們的站位，一道線一道線，一只鳥一只鳥，畫技不高，倒像是五線簡譜。畫好了，放在小屋墻上的一個大牛皮紙信封里。那個牛皮紙信封很難得，是他從村上小學校的校長那里討來的。當時他喜歡那個信封上的郵票，是毛主席接見紅衛(wèi)兵的那張。要來后，又不舍得剪信封了，放著?，F(xiàn)在，用來放他的“五線簡譜”。

天天畫，辛云鳴不煩。他說，麻雀們也有高興的時候，也有不高興的時候，晴天一個樣，雨天一個樣。一家子在一起的時候是一種唱法，幾家子在一起的時候是另一種唱法。也有獨身的麻雀，離婚的麻雀，喜怒哀樂都表現(xiàn)在電線的站位上。就是不唱，各自站各自的位置也表達著唱……云鳴這樣說的時候，村人一頭霧水，更有人說他神經(jīng)頭、八成。

辛云鳴一笑，只管畫，風里雨里，還有大晌午頭。畫好，存起來。后來鴨河口水庫發(fā)電了，架起了高壓線塔，辛云鳴就自己立起幾個木頭桿子，牽上五六根鐵絲，讓麻雀們站在上面沉默、吵架、開會、歌唱……

后來，辛云鳴不見了，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放羊的天德說他見辛云鳴最后一次像是要撈河水里落下的一只鳥兒，很往水里探身子……牛牽著天德往林子里掙，再回頭，辛云鳴就不見了。也有人說，辛云鳴上省里找大音樂家們?nèi)チ?。說法不一，反正，辛云鳴在袁店河上消失了。

再后來，就是三十年后，小村的竹林子越來越小了，林子深處的那個破茅屋越來越招人眼目了，人們說，拆了吧，時間久了怕藏野牲口。野牲口也是袁店河土話，指狼一類的野獸。就拆了。發(fā)現(xiàn)了墻上的那個大牛皮信封，抖開，一張一張的，發(fā)黃，有點霉，幾根線上高高低低爬著“蝌蚪”。辛云鳴的本家侄子眼前一亮，像俺閨女拉二胡時的譜頁子!

果然!辛云鳴本家侄子的閨女在省城大學學音樂，拉二胡。展開這些發(fā)黃發(fā)霉的紙，操弦，推、拉、按、揉，天!竟是美妙的旋律!

于是，就有教授們來袁店河了，說是尋找一個大音樂家!

辛云鳴是大音樂家，小村人張大了嘴巴!

辛云鳴的本家侄子沒有把信封給他閨女，他說虧得沒給，要不然這個傻丫頭也給捐了，那信封上的郵票就值兩頭豬呢!

辛云鳴的本家侄子還說，聽聽小蟲兒叫，就能成音樂家的話，我給俺閨女扎的本錢太大了吧?!

注：小蟲兒，也是袁店河方言，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