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劉——亮——全——?哦,你說的是劉德華吧,我們都喊他劉德華的。警官,你算來對了時間,再遲幾分鐘,我就要出去了,我在速遞公司工作,每天要騎電動車跑遍羅城的大街小巷,我要是出去了,你到哪里去找我呢?你就是找到我我也一時回不來啊。
我知道你是來問劉德華的事的。你等一下,我給我們主管發(fā)個短信請個假。
好了,怎么說呢,我,還有周星馳,哦,周星馳就是周盛,我啊,我姓王,他們倆作為回報,叫我王寶強,我們三人都是從羅城理工大學同一年畢業(yè)的,三撞兩撞,我們三個不是一個系的人撞到了同一個出租房里,一起在羅城找工作。我是第一個來這租房的,后來,周星馳來了,接著劉德華來了,我們三個合住了一年多了,哎呀,誰會想到劉德華就那樣了呢。
其實劉德華一開始是很自信的,他最自信的就是他的鼻子。他到我們出租屋時,我和周星馳都在羅城跑了一個多月了,一直沒找到工作,正灰心喪氣呢。劉德華因為這一個月回了一趟老家,他老家在安徽皖北吧,他帶著一副大學生的派頭回了趟老家,然后,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到羅城就職來了,好像羅城的位置多得像飯店里的席位,就等著他來了上菜。我不禁冷笑著對他說,現在,他媽的,街上三條腿的青蛙難找,兩條腿的大學生和蒼蠅一樣多,找個工作難啊。劉德華歪倒在床上不以為然,他說,你們看看我這鼻子!
我和周星馳把他的鼻子研究了一番,沒有發(fā)現他的鼻子上有什么閃光點。劉德華用手指輕輕揉了揉鼻子,像女人們對付自己嬌嫩的臉蛋一樣,他說,算命的說了,就憑我這個鼻子,我吃穿不愁工作不愁,一生無憂!他看著我和周星馳疑惑的眼神,又用手摸摸自己的鼻子,你們看看,我這鼻子是不是像劉德華的鼻子?大而挺!這才是好鼻子!你們不信?我告訴你們,原先我也不信,可自從考上羅城理工大學我就信了,我念高中時,成績并不好,根本考不上大學,我爸要把我送去學手藝,我們村里的算命老章就說了,這孩子,靠這鼻子就是個上大學的料,果不其然,我到高二時,成績一下子變好了,頭一年就順利考上了大學,你看,這鼻子的事不能不信啊。
這樣一說,我和周星馳發(fā)覺,這小子的鼻子是有那么點門道,鼻梁高聳,鼻翼寬闊,鼻孔勻稱,從鼻根到鼻頭光潔圓潤,真?zhèn)€是大而挺,像劉德華。我摸摸自己的鼻子,又小又瘦,一看就是倒霉鬼,再看周星馳,他也正在摸自己的鼻子,他的鼻子大是大,卻是癟塌塌的,像兩瓣小蒜,也不是什么富貴像。那天以后,我們就叫他劉德華了。
劉德華很愛惜自己的鼻子,天天要用洗面乳清洗,用手掌輕摸,再照上幾十次鏡子,早上出門,一絲不茍地做完以上的程序,他會滿意地挺起鼻子說,今天好運!然后,夾著一疊個人簡歷、人才超市招聘廣告等信心百倍地出了出租屋。等晚上回到房間,雖然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他還是挺樂觀的,給他的女朋友林紅打完電話后,就坐在床上,給我們說起鼻子經來。
真是鼻子經,劉德華說鼻子足以出一本書,他說,你們說,人臉上最重要的是什么?眼睛?嘴巴?告訴你們,都不是!其實,鼻子才是人臉上最重要的部位。你們聽說過一個詞么?鼻祖。鼻是祖宗啊,祖宗是能得罪的?劉德華然后會從鼻子的鼻根、鼻頭、鼻孔、鼻梁、鼻翼乃至鼻毛等等方面,將鼻子說了一個透,他越說越有信心,越有豪情。你看看我這鼻子,比真劉德華的還要好,你們就等著看吧。
每當劉德華滔滔不絕說著鼻子時,我和周星馳這兩個鼻相不好的人便很慚愧,躺在床上或者是在衛(wèi)生間洗臉洗澡時,便也格外關心起自己的鼻子來,我還偷偷地在電腦上搜索了一番關于鼻子的相術,照著上面的圖畫、說明,努力從自己的鼻子上找到一點優(yōu)點,最后,我查出來,說是鼻頭上有痣的人,中年后會有錢財,而我的鼻頭上恰好有那么一顆小痣,這多少讓我對前途增加一點信心。
但我們的工作找得并不順利,周星馳一心想進國企,他對國企無比熱愛,國企卻似乎都不愛他,在連著考了十四場國企的招聘考試落榜后,周星馳只好暫時斷了念想,因為他口袋里已經沒有錢供他天天去送簡歷、交考試報名費了,他只好先找了一家賣汽車的公司當起了汽車銷售導購員,他說,如今買車的都是女的,但花錢的都是女人背后的男人,男人們喜歡年輕的女導購員,因此,他的成交量一直很低,老板的臉色已經非常不好看了,這份工作看來也搞不長久。周星馳愁眉苦臉地揉著鼻子對我和劉德華說著這些話,似乎也要把自己的鼻子揉得挺拔起來。
我呢,我是學漢語言文學的,我爸媽想讓我回老家去考個公務員,我在網上看看報名人數,一個頂沒勁的縣檔案局的職位就有五十八人參考,而且還有三個碩士生,我就不想再趟那渾水了,再加上,我還是從心底里喜歡羅城的,我辛辛苦苦在這城里讀了四年大學,可不是想再回到老家那過氣的小縣城里去,活在羅城是我的目標,就像那個著名的馬諾說的,寧肯坐在寶馬車里哭,也不要坐在自行車后笑,我呢,我就是要飯也在羅城要下去,這是我的理想喲。你笑什么呀,警官,我說的真心話,不光我這樣想,周星馳、劉德華都是這樣想的。好,好,接著說。我沒去考公務員,我把目標定在羅城,我先是應聘過報社、學校這些單位,我覺得能在這些樓里面出出入入,也是挺風光的一件事,但用劉德華的話講,我鼻子不好,我也始終沒能應聘上,后來,我就退而求其次,去文化公司打工,果真有一家公司聘用了我,我的工作是做什么呢,就是寫廣告。比如,有家醫(yī)院要出??悄行詫?疲窘恿诉@單活,就讓我連夜炮制一些病人,現身說法,宣傳醫(yī)院醫(yī)術是多么高明,設備是多么先進,于是,我一晚上寫了五個病人,年齡從二十歲到六十歲,二十歲的那個包皮過長,三十歲的那個陽痿不舉,四十歲的那個整天疲軟。哦,不講這個,好,就不講,你也知道的,干這個是頂沒意思的,我也干得不好,老板老說我寫得不刺激不生動,別人看了沒感覺沒興趣,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懷疑我是不是一個性無能者,我沒辦法,就跑起了速遞。
嗯,我知道,我是該說說劉德華了。劉德華也許真有鼻子相助,他的運氣就是比我們好,他在校學的專業(yè)是法律實務么,他來了兩個星期就在一家蠻有名的進出口企業(yè)法務部謀到了一份工作,在羅城一幢高樓里的某一層某一間某一個格子里,有了他一個固定的位置了,他像一只辛勤的工蜂,在羅城這個巨大的蜂窩里釀著甜蜜的生活。這真讓我們羨慕不已,由此,也對鼻子經更關注起來,我在心里暗暗地對父母責怪起來,把我生在農村也就罷了,輸在人生的起跑線上也就罷了,可至少讓我有一個好看的鼻子吧?總的來說,那一段日子應該是劉德華在羅城最快樂的日子,他天天挺著一只好看的鼻子上班下班,周末的時候,他的女朋友林紅就會趕了過來,在他的房間里兩個人卿卿我我,惹得我和周星馳眼里冒火,便有些惡作劇地敲他的房門,一會兒向他借個筆,一會兒找他拿張紙,他知道我們的意思,只好掏出錢,請我和周星馳去樓下小區(qū)的排檔吃一頓。
劉德華工作半年后,碰上了金融危機,他所在那家進出口公司,本來生意是做得很大的,也不得已縮小規(guī)模裁減人員,不幸,這次劉德華的鼻子沒有顯靈,他被裁下來了。剛被裁的時候,劉德華并不著急,他指指鼻子,它在呢,還愁找不到好工作?但這下子怪了,他還就是再沒找到合適的工作。過了三個月,劉德華的笑容也越來越少了,與此相應的是,林紅也來得越來越少了,最后幾乎見不到身影了。劉德華雖然還是每天照常地愛惜著自己的鼻子,每天對著鼻子做出信心滿滿的樣子,但我發(fā)現,他其實有點撐不住了。
我有什么發(fā)現?我告訴你啊,有天,我們一起去樓下快餐店吃晚飯,吃好后,我去散步,他先回到出租房,過了不到一會兒,我忽然接到他的手機,他說,王寶強,你快回來。我說什么事呢?他焦急地說,我的鑰匙開不了門了,怎么也開不了門啦,真是怪事。我只好返回到出租屋去。樓道里一片昏暗,回蕩著我的腳步聲,我看見我們的房間門口立著一個黑糊糊的影子,我說,劉德華,怎么了?
劉德華的嗓音比往日低沉了許多,他木木地說,我怎么也開不了這個門,鑰匙就是這個鑰匙啊。
我拿出我的鑰匙捅進了門鎖里,一擰,門就開了。進門后,劉德華再拿過他自己的鑰匙開門,卻一下就捅開了,他又試了幾次,每次都順利地打開了門。他不解地說,真是怪事,我剛才試了好多次,好多次,都打不開這門,怎么現在又能開了呢?那剛才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劉德華不斷地問自己,我看見了他眼里的焦慮和恐慌。
在劉德華天天去擠人才市場時,我和周星馳的工作也沒有起色,我們三個人像一個巢里的三只鳥,一早飛出去覓食,晚上了,不管吃飽沒飽也都得飛回來。有天,我和周星馳回來得早,晚上八點多吧,我們倆就一人泡了一碗方便面,吸溜著吃起來,小小的客廳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可疑的香料的味道。就在我們埋頭喝湯時,門開了,劉德華進來了。
他沒有像往日一樣,先去鏡子前照照他的鼻子,而是雙手捂著臉,一言不發(fā)用身子撞開自己的房門,走了進去,半天沒有聲音。
我和周星馳很奇怪,周星馳走到他房門前,敲敲門說,劉德華,劉德華,你他媽的怎么了,不說一句話?
劉德華在里面虛弱地應道,沒什么,沒什么,我累了,頭有點暈,想歇會兒。
我們就沒管他了。各自洗了,上床睡去。到了半夜,忽然聽到一聲凄厲的嚎叫,像是一頭受傷的狼在深夜里,把鼻吻貼著地面?zhèn)鱽硭频?,這叫聲把我嚇醒了,我側耳一聽,明白這聲音就發(fā)自我們屋里,我趕緊起床,跑到房間外面,周星馳反應快,也出來了,他拉亮燈,我們看見,劉德華正坐在破沙發(fā)上,嚎叫著,哆嗦著,淚水大顆大顆地從他的臉上流下來。怎么了,怎么了?我和周星馳問。他止住了哭,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你看,你看,我這鼻子!我們仔細看去,他的鼻子變紅了。我說,沒什么呀,有點紅,是不是感冒了?他一個勁地搖頭,不是有點紅,是很紅,很紅!他叫道,我騎車撞到羅城的一堵墻壁上去了,什么地方都沒碰到,就是碰到了鼻子,你看我這鼻子,只怕是要毀了呢!
我和周星馳不禁要笑,真的,警官,我們可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只是覺得劉德華小題大作嘛,不就是鼻子碰了下壁么。我們稍稍安慰了一下他,又上床睡了。我們不知道,那天晚上劉德華是怎么樣度過的。我只知道,我離開他時,他還是捂著鼻子,臉上一副非常痛苦的表情。
此后的幾天里,他沒有再出去找工作,他只是捂著鼻子說,痛,痛,這下我完了,我的鼻子完了!只要我們在,他就會無數次地拉著我們觀察他的鼻子,你看看,是不是紅了,腫了,癟了?這弄得我和周星馳煩不勝煩,你想,就是一位絕世美女,天天讓你看她的鼻子,你也會煩的,何況一個爺們兒?您說是不?不過,好在,痛苦了一個星期后,大約看出我和周星馳不再理他了,他終于自己想了辦法,他讓我給他買了一盒創(chuàng)可貼,用創(chuàng)可貼貼在鼻子上,然后戴了墨鏡出去了。
我們以為他去找工作去了,后來,才知道他是去了醫(yī)院,他整容去了,整他那只金貴的鼻子去了。他那天從醫(yī)院回來后,顯得非常高興,晚上拉著我和周星馳去樓下的快餐店,很奢侈地叫了一個火鍋,點了一件啤酒,他邊喝啤酒邊對我們說,那醫(yī)生開始還不肯為我做呢,他說我鼻子沒問題,我的鼻子很好,很美觀,根本不需要手術。我給他上了一課,我說鼻子問題是小問題么?你懂不懂鼻子?那醫(yī)生起先還很輕蔑地看著我說,我讀了五年醫(yī)學院,難道不懂鼻子?我一下子站了起來,讓他看著我的鼻子,仰頭看我的鼻子,我說,你知道中國有個成語叫仰人鼻息么?他被我弄得沒辦法,乖乖地為我做了美鼻手術。跟你們說,過不了幾天,我的鼻子又可以重見天日了,我的好運氣又會來了,你們等著看吧。
劉德華整容后揭開鼻子上創(chuàng)可貼的那一天,我們就像是舉行一場國王的加冕儀式一樣,從鹵菜店里買了好幾個菜,又搬了好幾瓶啤酒,準備好好地慶祝一下。那天,好久沒出現的林紅也來了,劉德華打電話對她說,你一定要來啊,我要你相信我,我的好運氣就要重新到來了。到了傍晚,我們陸續(xù)回到了出租屋,圍著桌子坐下。菜上了,酒倒了,劉德華坐了下來,用手輕輕地撕去貼在鼻子上的創(chuàng)可貼。劉德華表情神圣而莊嚴,那一刻我們都壓低了呼吸,只聽到創(chuàng)可貼緩緩離開他鼻子時的沙沙聲。終于,像一場大戲的帷幕拉開,劉德華的有很長時間沒有拋頭露面的鼻子又重見天日。很好,我們說,像以前一樣,光潤,挺拔,很劉德華。劉德華沖到鏡子前,左看右看,然后回到了桌子前。接下來,我們喝酒,聊天,說些校園往事。才畢業(yè)一年不到,我們就覺得老了很多很多。我們不知道怎么的,還說起了一個可笑的字眼,可能是酒喝得有點多的緣故,那就是——生活。我說生活啊,就是生下來活下去。周星馳說,生活生活,就要生猛地活,我們現在活得是多么溫吞水啊。劉德華雖然恢復了鼻子的容貌,但好像并沒有多開心,他不時摸著鼻子,他有些感傷地說,生活,生活就像他媽的一個爛鼻子!由于那天晚上我們喝多了,我們誰都沒聽出來他話里是什么意思,我們只知道,林紅中途突然要走,她說她有事,要提前走,從沒有發(fā)過脾氣的劉德華拍著桌子對林紅吼道,你走,你走得越遠越好,我才不愿意再見到你呢!那個時候,我和周星馳已是醉倒在桌子上,想勸解他們一句,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我只記得,腦海里響著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隨后,我眼前一黑萬籟俱寂。
哦,什么,警官,我說得很文藝,呵,您別笑話我,我畢竟學了四年大學中文嘛,這就是大學給我這個城市速遞工留下的最后一點痕跡,好,我接著說劉德華,我喝口水。
自從將鼻子整容后,我們發(fā)現劉德華照鏡子或者說照鼻子的時間與頻次越來越長越來越多了,他像小女生一樣,整天鏡子不離身,一會兒拿出來照一下,一會兒又照一下,甚至鏡子都不入口袋了,直接放在手上,每隔幾秒鐘就照一下。與此同時,他照鏡子再也不是像以前一樣,照一次就得意一次,現在,他照一次臉色就陰暗一次,仿佛他的鼻子是一支蘸著陰郁色調的油畫筆,照一次就在他的臉上涂上一層,最后越涂越厚,厚得都能從臉上敲下一層層的陰暗來。這讓我和周星馳疑惑不解,我們問他,他也總是搖頭不語,像誰欠了他錢似的,這德性讓我和周星馳很不爽,誰欠誰啊這年頭,我們倆就再也不管他。
劉德華的臉色越來越暗,暗成了灰色,有一天,我下班回來,看見他一個人靜坐在椅子上,也不開燈,昏暗的光線中,他瘦小的身子一動不動,兩只空洞無光的眼睛一動不動,真像一具剛出土的木乃伊。我嚇了一跳,問他,今天沒出去?
他沒說話。我又問了一句。他仍然沒說話。我湊到他跟前,準備看看他是不是睡著了,突然,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完了,我完了!
我手一抖,差點抖掉了手中剛帶回家準備做晚餐的一碗涼皮。怎么了,我問他。
劉德華抬起了一只手,這時,我看見他手上夾了一支香煙,這個原來不抽煙的人竟然抽起了煙,點燃的煙頭,在黑暗中像一只小紅爬蟲,爬上黑暗的枝蔓。劉德華舉起了煙,猛地把煙頭往自己的鼻子上燙去,我聽到一陣吱吱的聲音,一股肉被烤焦的味道迅速飄散。我趕緊丟了涼皮,撲上去,拉著劉德華的手,我說,你瘋了,劉德華!
劉德華犟了一會,終于被我拉下了。一經拉下,他好像整個人都被抽去了筋骨,立時癱倒在椅子上,他聳著肩膀哭泣著說,完了,我完了。
怎么了?
完了,完了。他不斷地重復,我的鼻子完了。你看看,他忽然放開先前一直捂著的鼻子,指著鼻子說,你看,你看,我的鼻子完了。
我看他的鼻子,除了剛才被自己燙了一個大大的水泡之外,并無什么特別的地方。我說,怎么完了,我沒看見呀!
完了,他大聲說,就是整容壞了。他揮舞著雙手說,整容以后,我就覺得不對勁,又紅又腫又痛又癢,完了,器官衰竭了,鼻子毀了,我的人生也毀了,我為什么一直沒找到工作?為什么林紅不理我了?都是鼻子不好了呀!
我看看他的鼻子說,那你沒找過那家醫(yī)院?
早找過了,他們說沒問題,他們就是不承認有問題!
劉德華開始小聲啜泣,后來是徹底止不住了,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扭扯著自己的鼻子。
這天晚上,我和后回來的周星馳花了兩個多小時才勸住了劉德華。周星馳想出了一個辦法。他說,他有個表哥,是醫(yī)學博士,就在羅城市最牛逼的第一人民醫(yī)院當醫(yī)師,他明天帶劉德華去檢查,如果真是整容醫(yī)院的責任,咱哥們幾個一起去找醫(yī)院要說法去,說什么也要恢復劉德華的鼻子,讓他的鼻子像以前一樣挺拔像以前一樣漂亮,從而劉德華也就會像以前一樣有好運。這樣說著,劉德華雖然還是搖著頭說,沒得救了,鼻子毀了就沒得救了,但終究還是小了聲,聽從了我們的勸告,答應明天一早去醫(yī)院看看再說。
第二天一早,我和周星馳分別請了假,陪著劉德華去了市第一人民醫(yī)院,由于事先打了電話,我們很快就在周星馳表哥的帶領下,找到了耳鼻喉科的主治醫(yī)師,這醫(yī)師很負責,也是周星馳表哥的好朋友,當他緩緩撕開劉德華鼻上創(chuàng)可貼,用各種儀器看了又看測了又測后,他說,器官沒毛病,不存在衰竭問題,只是表面燙傷,兩天就會好的,而且是表層燙傷,也不會留下永久性疤痕,我以個人人格擔保,絕對沒有問題。
陪著劉德華出了醫(yī)院的大門,我們就分開了,我和周星馳趕去上班,劉德華捂著鼻子,對我們說,他要回出租屋休息休息。
我們沒想到,劉德華這一休息就永遠休息了。我們以為,經過權威醫(yī)生的鑒定,劉德華應該徹底放下包袱,重新找回鼻子的信心了。但出乎意料,劉德華的鼻子從此永久性貼上了創(chuàng)可貼了,以前他引以為自豪的鼻子再也不露出真面目了。他們都在騙我,都在騙我!劉德華再也不走出房門半步,他躲在屋子里再也不見人,只是天天咒罵整容的醫(yī)生,復檢的醫(yī)生,最后他又咒罵自己的鼻子,為什么上帝給我一個好鼻子,卻又讓它半途離我而去?
這樣約有一個月時間,劉德華彈盡糧絕了,他連手機費都交不起了,我和周星馳也沒有辦法幫助他,你說我們有什么好辦法呢?這樣就到了昨天,昨天一早,收房租的來了,劉德華哪里有錢交房租呢,我和周星馳各為他付了一半,劉德華捂著鼻子對我們說,謝謝你們,兄弟,下輩子我會報答你們的。唉,誰讓我們太粗心了,我們也沒仔細琢磨他這句話的意思。
昨天,我和周星馳交了房租,就拉開門又準備出去上班了。劉德華忽然喊住我們,像要說什么,我們一起停下來看著他,他忽然少有地沖我們笑笑,真的,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見到這家伙笑了,他笑了一下,又揮揮手說,再見!裝什么洋腔,我和周星馳倆罵了他一句,就拉上了房門,踏踏踏下樓了。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就不要我說了吧,什么,還要說說,警官,我今天肯定要被扣工資了,你看,我的主管打電話來了,今天我們東城區(qū)人手緊張,我要去送快件了,什么,你付我工資,嗬,嗬,這多么不好意思,那我就繼續(xù)說吧,說說后面的事。
后來嘛,就是我接到電話了嘛,是林紅的電話,林紅在電話帶著哭腔對我說,王寶強,求你了,你快去,劉德華要出事了!按著林紅說的地址,我就騎著電動車連闖了五六個紅燈趕到了出事的地點,也就是劉德華做鼻子美容的那家醫(yī)院。我到時,周星馳也趕到了。我們看見醫(yī)院的十三層樓樓頂上,劉德華一手拿刀,一手抓住樓頂的護欄,他站在護欄邊,只要一松手,一抬腳,就會從十三層樓飛下來,像一片樹葉一樣飄飛下來。
十三層,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啊,我們看見劉德華拿的刀不是像別人那樣指著自己的脖子,他是貼著自己的鼻子,一旁有警察在和他對話,劉德華有好長時間都沒有出房門了,這一個多月里,他吃飯買東西都是我和周星馳為他代勞的,這一下,他站在樓頂上,臉上顯得無比蒼白,整個人又瘦小伶仃,像一株秋天的蘆葦在風中搖擺。警察似乎在勸他,他始終不搭腔,只是嘴里喃喃著,說的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后來,我想,他一定是在念叨著林紅。果然,不一會兒,在警察的帶領下,林紅爬上了樓頂。劉德華猛地激動起來,他喊叫著,林紅,我不怪你,你離開我,我不怪你,要怪只能怪我的鼻子,我的鼻子毀了,器官衰竭了,我的人也毀了,我的好運也沒有了,我不能給你買房買車,我不能給你幸福,我還在羅城做什么呢,我還活著做什么呢,我只是想再見你一面,你別嚇著了,林紅,我,我能再牽著你的手嗎?
我看見林紅淚流滿面,她慢慢地走過去,把自己的手遞過去。那一下,我真佩服林紅,那時候,把自己的手遞過去是多么危險啊,只要劉德華把手一拉,腳下一滑,林紅就會隨著他一起跌下十三樓。林紅伸著手快要走到劉德華身邊了,兩只手快要牽到一起了。這個時候,劉德華卻腳下一滑,從樓上飛了下來,真的是一種飛翔的姿勢,衣服鼓蕩著,我甚至看見他那貼著創(chuàng)可貼的挺拔的鼻子在空中,像鳥喙一樣啄開氣流。哦,什么,是一個警察怕林紅受到傷害,猛地拉回了她而驚動了劉德華?嗨!我敢保證,要是他們牽了手,劉德華肯定不會害死林紅的,他也不見得會跳下樓去。
我看見劉德華從十三層樓飛下時,是面朝地下的,但他跌倒在地時,卻是面朝上的,盡管他的身底下流了一攤殷紅的血,但我看見他的臉上干干凈凈,他的鼻子高高挺挺,他的鼻子仍然是漂亮的,你們后來檢查過他的鼻子了嗎?檢查過了,功能良好?這真是怪了。鬧了半天,鼻子真是好的,這個劉德華,為什么就不能相信自己的鼻子呢?
我所知道的關于劉德華的,就是這些了。什么?還要在記錄上簽字啊,好,好,我簽字,警官。
責任編輯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