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癆病鬼”傳奇

方修

1. 相上癆病鬼

唐玄宗天寶年間，這天上午，李振乾將軍走進了兵部所屬的駕部，趙主事迎上來問：“李將軍到敝處有何貴干？”李振乾道：“皇上準備對契丹用兵，我奉左衛(wèi)大將軍郭子儀的將令來軍馬監(jiān)挑馬?！?/p>

趙主事聽說是郭大將軍的將令，絲毫不敢怠慢，趕緊將李振乾帶到軍馬監(jiān)。這里真是馬的天下：有勇猛無比極能耐苦的蒙古馬，頸細耳短體形清秀的哈薩克馬，性情溫和耐力極強的河曲馬，還有享有“汗血寶馬”美譽的大宛馬……

李振乾挑了一批馬說：“趙主事，我先就挑這么多了，估計不夠用。這里還有不少好馬坯子，但需要假以時日成長，也需要不斷訓練。如今皇上既要文治也要武功，經(jīng)常對外用兵，希望趙大人在這些馬身上多費些心血，我們都不要辜負了皇上的期望才好。”趙主事連連點頭稱是。

李振乾準備離開軍馬監(jiān)時，突然感到有一雙眼睛電一般地射向他，他注意到在一處破舊臟亂的馬廄里躺著一匹馬：瘦骨嶙峋、毛皮稀落臟亂、奄奄一息，唯有那雙眼睛如電觸人。

李振乾心頭一震，問：“這匹馬怎么了？”趙主事答道：“這匹馬自進了軍馬監(jiān)就一副瘦小枯干、病怏怏的癆病鬼樣兒，然而它每次吃得還不少，可就是不見膘肥體壯。為此我狠狠訓斥了當初挑馬的軍校，這個癆病鬼也就被淘汰到這個破馬廄里，準備宰了給大家祭五臟廟呢！”

李振乾繞著“癆病鬼”仔細察看了一番道：“你別看它瘦，可是骨質致密硬實堅如銅鐵?！闭f著用劍鞘敲擊馬骨，果然猶如敲在銅鑼上，鏗然有聲?！斑@可是一匹寶馬良駒，它的理想是馳騁疆場，浴血奮戰(zhàn)，讓它呆在馬廄里，它是提不起精神的。這匹千里馬現(xiàn)在被你們虐待得這樣，實在不該！你們今后一定要好生飼養(yǎng)，到時我要把它獻給大將軍!”

臨走時，李振乾拍了拍癆病鬼的頭，道：“兄弟，快快養(yǎng)好身體，不久你就要縱橫沙場了！”癆病鬼仿佛聽懂了他的話，堅定地點著頭，興奮得眼里滾出了熱淚。

2. 良騏成小丑

不久之后，好大喜功的唐玄宗找個茬兒挑起了對契丹的戰(zhàn)事，他派出大將郭子儀領兵出征。

幾個回合打下來，雙方難分勝負。唐軍雖然人多勢眾，但不及契丹兵精馬壯，一交上手，討不到什么便宜。

這天一大早，郭子儀將部將李振乾叫到帳前，道：“現(xiàn)在戰(zhàn)爭處于膠著狀態(tài)，我方馬匹的速度和耐力不及契丹，幾仗下來，已然死傷不少，急需補充好馬良駒。為此我已上了兩道奏折，可是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也不知是何緣故，真正急煞人也。振乾你騎術超絕，又是相馬高手，不如你立即趕回去，拿上我的手札直接到軍馬監(jiān)要馬去！”說著郭子儀將急就的手札交給李振乾，李振乾轉身就走，被郭子儀叫住并吩咐：“我的老朋友隨我南征北戰(zhàn)多年，現(xiàn)在著實有些老邁無力了，只能忍痛割愛讓它退休享清福了。你上次跟我說相中了一匹其貌不揚的千里馬，現(xiàn)在應該調養(yǎng)得差不多了吧？此次回去別忘了帶來！”

李振乾回到長安直奔軍馬監(jiān)，見到趙主事立即遞上郭子儀的手札，趙主事面露難色，囁嚅了半天才道：“將軍要馬，隨下官到軍馬監(jiān)挑吧?！?/p>

李振乾急步走進軍馬監(jiān)，可是連看了六七匹馬，卻是一匹也沒瞧上，不由惱怒道：“怎么盡是些劣馬、病馬或幼馬？你這個駕部主事是干什么吃的！”趙主事連忙道：“李將軍恐怕有所不知，軍馬監(jiān)的好馬被禮部要去了?！崩钫袂@奇道：“禮部到兵部的軍馬監(jiān)要馬干什么？”趙主事壓低聲音道：“明天就是皇上的千秋節(jié)，屆時要進行為期一個月的馬戲表演、馬術比賽，特別是馬舞拜壽表演，一下子就得四百匹好馬。禮部養(yǎng)的儀仗馬不夠用，就跑到兵部來借調了?！崩钫袂磫柕溃骸半y道你沒有告訴禮部官員，現(xiàn)在皇上正對契丹用兵，急需軍馬？”趙主事答：“我說了，可是他們說契丹乃落后蠻邦、彈丸小國，對它用兵又不是什么大戰(zhàn)事，用得著這么多好馬嗎？眼見皇上的千秋節(jié)就到了，借調你幾匹馬你還嗦什么。要是掃了皇上的興，你還要吃飯的家伙嗎？”李振乾氣得臉色鐵青，隱忍了好一會兒才平緩語氣道：“那匹癆病鬼羸瘦不堪，其貌不揚，應該沒入禮部官員的法眼，被他們選中吧？”

“將軍說得沒錯，他們挑馬往往只看體格是否壯實高大，皮毛是否鮮亮好看……”不等趙主事說下去，李振乾急切地要去看癆病鬼。

“將軍且慢！”趙主事叫住他，嘆息一聲說，“將軍還是來晚了一步。他們一共挑了三次馬，每次都沒有看上癆病鬼?？墒乔皟商煊謥砹艘粋€人挑馬，結果把癆病鬼挑走了。”“難道這人是個相馬高手？”李振乾驚疑地問?！澳堑共皇?。也不知是誰出了個點子，說辦千秋節(jié)目的就是讓皇上龍顏大悅，因此在一群高大健壯的馬里安插一匹瘦小病弱的劣馬充當小丑角色，一定十分有趣，皇上見了準會高興，于是他們這才想到了癆病鬼?！?/p>

李振乾聽罷無語，發(fā)出一聲聲嘆息。他又開始挑馬了，可是挑了半天，也只挑了三五匹差強人意的馬。李振乾挑著挑著，額頭就開始冒汗了，他自忖：一面是邊關戰(zhàn)事吃緊，急需戰(zhàn)馬；一面是皇上千秋壽誕，正在用馬。這可如何是好？

3. 大鬧千秋節(jié)

李振乾備了一份壽禮，以郭大將軍的名義走進了興慶宮到了勤政樓下，其時正在進行一場馬球比賽，看臺上有唐玄宗、楊貴妃，以及文武百官、王公侯伯、番邦使節(jié)，等等。參加馬球比賽的王子王孫們，為了博得皇上的好感，無不竭盡所能展現(xiàn)自己的馬術和球技。唐玄宗就是個馬球迷，也是此道中的高手，他看得時而喝彩時而惋嘆，有時恨不能自個親自下場。

馬球比賽之后就開宴了，嗬！菜肴盡是熊掌魚翅燕窩猴腦之類，碗碟杯盞都是精品瓷器琥珀琉璃，就是夾菜的箸也是金銀象牙制品。

唐玄宗今天興致極好，沒有端著一副泱泱大國帝王的架子，而是與眾人觥籌交錯、談笑風生。

隨著唐玄宗一聲令下，千秋節(jié)壓軸大戲——舞馬拜壽開演了。只見四百匹高大健壯的駿馬閃亮登場，其間夾雜著一匹瘦小病弱的丑馬，這種不協(xié)調，給人的感覺十分可笑。這匹充當小丑角色的就是癆病鬼。

這些舞馬一個個披紅掛彩，上面絡以金銀，飾以珠玉。隨著樂隊奏響《傾杯樂》，舞馬們應著音樂的旋律跳起了歡快的舞蹈，舞姿多變，花樣百出，令人目不暇接，其場面之壯觀熱烈，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全場不時爆發(fā)出喝彩聲或哄笑聲。引眾人發(fā)笑的正是癆病鬼，它的動作扭捏難看，丑態(tài)百出。

突見兩個騎士飛身躍上兩匹馬，他們連人帶馬躍上三層重疊的畫床，馬在畫床上翩翩起舞，四蹄應著《萬歲春》的音樂節(jié)拍。這時有四個膀大腰圓的大力士分別抓住畫床的一條腿，一聲“起”，畫床被舉起來滿場走動，兩匹馬仍然在畫床上勁舞。

此項表演看得眾人瞠目結舌，嘆為觀止。利用這個間隙，李振乾與癆病鬼對上了眼。

接下來便是蔚為壯觀的“舞馬拜壽”了，只見四百匹馬一個個口銜酒杯，沖著唐玄宗的方向跪下去，行三拜九叩之禮。

癆病鬼呆頭呆腦，不知怎么行跪拜之禮，又是引得哄堂大笑。正當唐玄宗和眾人指著癆病鬼笑得前仰后合時，突聽癆病鬼一聲嘶鳴，聲壓全場，笑聲戛然而止。只見癆病鬼昂首奮蹄，直立而起，它沖著群馬一聲高過一聲的嘯叫，猶似戰(zhàn)馬在疆場上廝殺時發(fā)出的聲音。癆病鬼的嘯叫喚醒了舞馬中那些戰(zhàn)馬的雄心壯志，它們一個個昂首奮蹄，直欲奔上戰(zhàn)場殺敵。

癆病鬼這時在闊大的舞馬場上跑起來，引得眾戰(zhàn)馬蠢蠢欲動。突然癆病鬼縱身躍起，飛過眾人頭頂下了舞臺，其他的戰(zhàn)馬自知沒有這份能耐，于是沿著過道追隨癆病鬼而去。

4. 甘替馬受過

在癆病鬼絕塵離開時，李振乾也急速閃身離場，跑了一段距離，他沖著癆病鬼高喊：“兄弟，你已經(jīng)養(yǎng)好了身體，這就帶你去縱橫沙場！”

癆病鬼聞聽，突然急回頭，奮蹄飛向李振乾。李振乾騎術精湛，武藝高強，一縱身便躍上了飛馳中的癆病鬼，他將韁繩一勒一抖，向邊關風馳電掣而去，那些戰(zhàn)馬也都竭力追隨著。

來到邊關，李振乾將癆病鬼獻給郭子儀，郭子儀騎著遛了幾圈，極為滿意，然而他卻把韁繩交到了李振乾手里，道：“李將軍比我更需要這匹好馬。”李振乾被說得一愣。郭子儀笑道：“癆病鬼是你發(fā)現(xiàn)的，跟你感情深；而且我多是坐鎮(zhèn)中軍帳發(fā)號施令，不及將軍沖鋒陷陣最需要這樣的好馬；再者聽你說癆病鬼的志向是浴血疆場，那就盡力滿足它的愿望吧！”

有了癆病鬼及其追隨它而來的近三百匹戰(zhàn)馬，再在這些斗志昂揚的戰(zhàn)馬的精神的鼓舞下，所有的馬都振奮起來，如此一來，唐軍的騎兵作戰(zhàn)能力大為增強，三個回合下來，便給了契丹兵以沉重的打擊，致使其全面潰退，倉皇狼狽地逃回老巢。癆病鬼在幾輪大戰(zhàn)中，每次都是一馬當先，沖鋒陷陣，無所畏懼，因此身上有多處掛彩。戰(zhàn)爭一結束，李振乾每天親自給它清洗傷口、上藥和包扎，悉心照料。

唐軍大獲全勝，自是歡喜，立即向皇上報喜，然后唐軍準備班師回朝了。

這天大家正在打理行囊，傳令兵進來奏報：“皇上的使節(jié)高力士到了?！惫觾x開懷一笑，沖李振乾道：“皇上喜訊得著還挺快，這就來犒賞三軍了！”

郭子儀率領李振乾等部屬迎了出來，高力士一干人趾高氣揚地來了。

高力士拿出玄宗的手諭，郭子儀接過看了，只字未提犒賞三軍之事，而是要求郭子儀全力協(xié)助高力士辦一件事。

高力士笑呵呵道：“皇上丟了馬，老奴是來給他找馬的?！惫觾x心如日月，光明磊落，不跟他打官腔，慨然道：“老馬戀故鄉(xiāng)，戰(zhàn)馬思沙場，那些戰(zhàn)馬自發(fā)奔赴前線，為國浴血，報效君王，是大大的功臣！”

高力士道：“舞馬攪鬧千秋節(jié)，掃了皇上和各國來使的興，也讓我大唐失了顏面，但皇上圣明仁厚，能夠明辨是非，賞罰分明，因此只懲首惡，不及其余。郭將軍德高望重，深明大義，快把那匹癆病鬼交出來吧。”

“你想把癆病鬼怎樣？”李振乾急切地插話道?！袄顚④娧灾钜?，不是我想怎樣，而是皇上想怎樣！”高力士綿里藏針繼續(xù)道，“李將軍，有人看見是你騎上癆病鬼離開長安的，這事你也脫不了干系啊！”

郭子儀見打擊面要擴大，連忙道：“李將軍是此次擊潰契丹騎兵的第一功臣，他縱然有過，也足以憑功抵消，對此我會奏明皇上。”

高力士清楚郭子儀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不去捋虎須，愣了一下道：“李將軍有大功可以不追究，但癆病鬼我一定要帶回去請皇上發(fā)落！”

李振乾聞言慨然道：“癆病鬼乃寶馬良騏，豈會甘于做供人娛樂的舞馬？它殺敵立功心切，何罪之有？如果要治罪，請治末將之罪，是我把它帶到這里來的！”

高力士見他說話如此強硬刺耳，惱怒道：“好哇，那我就把一切罪責推到你身上，看你有多大的功勞來贖！”

郭子儀知道現(xiàn)在的皇上已變得沉迷于聲色犬馬，昏憒難測，在千秋節(jié)上攪了他的興致；再加上楊國忠之流煽風點火，一怒之下殺了李振乾都有可能，于是開口勸道：“李將軍，你……”

“將軍不用勸我了?！崩钫袂宄粭l人命在皇上、楊、高之流眼里都算不了什么，一匹馬的生死，他們更不會在乎了，于是截斷了郭子儀的話，毅然道：“舞馬大鬧千秋節(jié)，是我一人的罪責，正是我在千秋節(jié)上唆使，它才會逃離現(xiàn)場。什么也不用多說了，我這就隨你進京。”

“好！很好！果然是條漢子?！备吡κ恳а赖?，“我會促成你替馬受過的名節(jié)！”

5. 馬為伯樂死

“那我現(xiàn)在就隨高公公走，在走之前，我希望再看一眼癆病鬼！”李振乾請求說。高力士點頭同意。

李振乾等人來到馬廄，此時的癆病鬼正站著閉目養(yǎng)神。它聽到腳步聲，睜眼看到了李振乾，嘶叫一聲，搖頭擺尾極是興奮。

李振乾苦笑一下，上前撫摸著癆病鬼的頭，道：“我要離開你了，你好好養(yǎng)傷吧，等養(yǎng)好了身體，你就聽憑郭大將軍的驅使吧！”然后他又去察看癆病鬼的傷口，道：“我給你再清洗包扎一次傷口吧！”說著吩咐士兵拿藥水、藥粉、紗布。

這時高力士不耐煩了：“當日在千秋節(jié)上，癆病鬼披紅掛彩，遮去了它一部分丑，今日才算看清了它的瘦小丑陋。就這樣一匹病馬，你們還把它當寶貝，讓外邦人士知道了，還要笑我大唐連一匹好馬也沒有了！趕快走吧，皇上等著回話呢！”

李振乾充耳不聞，開始給癆病鬼處理傷口，他洗著洗著眼淚就掉下來了，癆病鬼也是淚線長拋。

高力士一邊催促一邊“好心”地勸道：“李將軍，你把一切罪責全攬到自己身上，此一去必然是兇多吉少，為這樣一個癆病鬼如果搭上性命，委實不值??！干脆讓我一刀宰了它，這樣你也就脫去了干系！”

“閉上你的臭嘴！”李振乾大聲吼斷了高力士的“好心”?，F(xiàn)場一時靜寂下來。

突然聽見癆病鬼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嘶，它撒蹄跑起來，將自己的頭迎向馬廄的大木樁撞去，木樁撞斷了，又換另一根，眨眼間撞斷了十數(shù)根！由于它骨質實在堅硬致密，以至撞死不得。

癆病鬼無奈地看著撞斷的木樁，突然有了一個點子，它最后無比深情與留戀地看了李振乾一眼，李振乾沖它跑來，嘴里大喊：“不要！不要！”

只見癆病鬼飛身躍起，然后向下墜落，將頭迎向干硬的地面！

眾人聽見驚雷般地“咔嚓”一聲，然后看見噴泉般的血雨把這個荒涼灰黯的戰(zhàn)場洗濯得如火似霞，鮮艷奪目！

（責編/朱近插圖/黃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