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宋紹讀經(jīng)題記及相關(guān)問題考釋

白雪 馮培紅

內(nèi)容摘要：敦煌文獻中有四則隋代初年的宋紹(又作宋紹演)讀經(jīng)題記，現(xiàn)分藏于中、英、日三國。這些題記包含了比較豐富的學術(shù)信息，涉及周隋之際敦煌的宋氏家族、職官制度、七七齋喪俗、西北形勢等諸多問題，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

關(guān)鍵詞：敦煌文獻；佛經(jīng)題記；宋紹；佛教信仰；西北形勢

中圖分類號：G256.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106(2012)01—007—09記較簡略外，另外3件題記內(nèi)容豐富，價值頗高。下面在分析題記文本的基礎(chǔ)上，對所涉及的周隋之際敦煌的宋氏家族、職官制度、七七齋喪俗、西北形勢等問題進行探討。

一宋紹讀經(jīng)題記的文本分析

這四件讀經(jīng)題記可分為兩類：一是北三井025—014—002，二是s，3935、S，582與北新1125。它們在佛經(jīng)名稱、發(fā)愿者名字、制作時間、讀經(jīng)部數(shù)及內(nèi)容、祈愿目的等方面均不盡相同。

北三井025—014—002《華嚴經(jīng)卷第冊六》尾題：

大隨(隋)開皇三年歲在癸卯五月十五日，武候師。

都督、前治會稽縣令宋紹演，因遭母

喪，亭(停)私治服。發(fā)愿讀《華嚴經(jīng)》一部、《大集經(jīng)》

一部、《法華經(jīng)》一部、《金光明經(jīng)》一部、《仁王經(jīng)》一部、

《藥師經(jīng)》，卅九遍。愿國主興隆，八表歸一，

兵甲休息。又愿亡父母托生西方天壽國。

常聞?wù)?；己身福慶從心，遇善知識；

家眷大小康休。一切含生，普蒙斯愿。

這件佛經(jīng)文書從1935年起，就不斷地被公布圖版、過錄文字，關(guān)于年代與出土地點也受到中日學者的熱烈討論，甚至還涉及文書本身的真?zhèn)螁栴}。

圖版的公布全由日本學者進行，主要是影印文書的后部，包括佛經(jīng)尾部及題記。1935年，日本的史學會首次刊布黑白圖版，內(nèi)容為該佛經(jīng)的尾部8行和題記9行。1938年常盤大定、1990年池田溫均公布了黑白圖版，佛經(jīng)部分比前者多出3行。2003年赤尾榮慶公布的黑白圖版，又比常盤、池田氏多出4行。2004年，三井文庫編《敦煌寫經(jīng)：北三井家》刊布了兩幅彩色圖版，一幅為卷首，33行；另一幅為尾部，又比赤尾氏多出2行。綜合比較以上圖版，從黑白到彩色，內(nèi)容不斷擴充，所擴充者皆為佛經(jīng)部分，題記則一直是完整的，除了上文所錄的8行宋紹演題記外，還有1行和常太題記。

其次來看對文書的形態(tài)介紹、題記錄文及年代、出土地點的判定。史學會介紹說：首部缺損，起自“利海微塵等”，黃紙墨書，共16張紙，卷末有“延昌二年經(jīng)生和常太寫用紙十九”及另一筆跡的“大隨(隋)開皇三年歲在癸卯五月十五日”的題記，并判定延昌二年為北魏宣武帝即位十五年(513)。由此可知，當時已經(jīng)殘缺卷首的三張紙了。1989—1991年，施萍亭(按：時施萍婷作品“婷”自署“亭”，頁下注中同)赴日本訪學時調(diào)查過三井文庫藏敦煌文獻，其介紹該文書的形態(tài)特征“紙的接縫處有朱色騎縫章。紙數(shù)15.5。每紙28.8×51.5，28行，行17字”，并且過錄了題記全文，指出和常太題記的字體與經(jīng)文相同，延昌二年同樣定在北魏。約在同時，池田溫把和常太、宋紹演的題記作了分別錄文，但將佛經(jīng)與和常太題記的年代都定為高昌國王麴乾固延昌二年(562)，把它當作了吐魯番文獻。1995年，黃征、吳偉在校錄愿文時也作了錄文。1997年，王素、李方肯定北魏說，并疑其出自敦煌藏經(jīng)洞，云：“按：高昌麴氏王國紀年例記‘某某歲。本件紀年與此不同。又，本件后又附隋開皇三年五月十五日前會稽縣令宋紹演題記。據(jù)此，本件應(yīng)為中原北魏寫本。識語集錄恐誤”。2003年，赤尾榮慶連續(xù)發(fā)表兩篇論文，均過錄了題記，對延昌二年持北魏說；但從紙張、書法、書寫形式等方面論證了該佛經(jīng)為偽寫本，認為是20世紀初偽造的贗品，這一觀點在日本學界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2004年，《敦煌寫經(jīng)：北三井家》過錄了題記，并沿襲赤尾氏的觀點，擬題中同樣“存疑”；同時對該文書作了非常詳細的描述，新測得的文書尺寸為“縱二六·五橫七二五(一六紙)”。2005年，礪波護也移錄了題記文字，繼承了偽寫本的觀點并從題記中的“天壽國”出發(fā)，系統(tǒng)梳理了常盤大定、大屋德城、橫超慧日、岡部長章、大橋一章等學者對“天壽國”的長期討論，探討了隋文帝與佛教的關(guān)系。同年，陳國燦、劉安志主編《吐魯番文書總目(日本收藏卷)》則又將此件佛經(jīng)作為吐魯番文獻收錄入內(nèi)，擬題為《高昌延昌二年(562)經(jīng)生和常太寫(華嚴經(jīng))卷第卅什六殘片》并介紹說：“前缺，存13行，有絲欄，1一11行為經(jīng)文，12行署‘華嚴經(jīng)卷等第冊六，13行記‘延昌二年經(jīng)生和常太寫。用紙十九。其后尚存8行開皇三年(583)武候帥都督前治會稽縣令宋紹演的祈禱愿文(識語集錄139頁)。從所說行數(shù)及參考文獻看，他們依據(jù)的是池田氏公布的圖版與錄文，將其判定為麴氏高昌延昌二年的吐魯番佛經(jīng)文獻，并不確切。

不管這件文書的真?zhèn)涡匀绾?，關(guān)于它的年代，我們贊同延昌是北魏而非高昌的年號，延昌二年是513年而非562年；關(guān)于出土地點，即便是造假的，所體現(xiàn)的也應(yīng)是敦煌而非吐魯番。

與北三井025—014—002《華嚴經(jīng)卷第卅六》不同，s.3935、s.582、北新1125則為《大集經(jīng)》，分別是卷第十八、廿五、廿六。今據(jù)s，3935《大集經(jīng)卷第十八》過錄題記于下，再以s.582、北新1125進行比勘校核：

開皇三年歲在癸卯五月廿八日，武候帥都督

宋紹，遭難在家。為亡考妣發(fā)愿讀

《大集經(jīng)》、《涅柴經(jīng)》、《法華經(jīng)》、《仁王經(jīng)》、《金光

明經(jīng)》、《勝矍經(jīng)》、《藥師經(jīng)》各一部。愿亡者

神游凈土，永離三涂八難，恒聞佛法；

又愿家眷大小，福慶從心，諸善日臻，

諸惡云消。王路開通，賊寇退散；疫

氣不仟，風雨順時；受苦眾生，速蒙

脫解，所愿從心。

s.582《大集經(jīng)卷第廿五》尾題“佛弟子宋紹讀七部經(jīng)，所愿從心”一句，宋紹名前題“佛弟子”而未書“武候帥都督”職銜；所讀七部經(jīng)與s.3935所列經(jīng)數(shù)相合，但未具體寫出經(jīng)名；“所愿從心”一語是s.3935之末句，可見s.582題記是個簡略本；經(jīng)文與題記的字體明顯不同，均無和常太題記。

北新1125《大方等大集經(jīng)卷廿六》是個長卷寫經(jīng)，據(jù)介紹有“二。紙，四六五行，有木軸。尾題開皇三年歲在癸卯五月廿八日武侯等字十行，疑偽。題記10行，比s.3935多出1行。北京圖書館善本組誤錄“武候”為“武侯”，可能是把它當作了爵位而非官銜；而稱其“疑偽”，不知證據(jù)為何，但這一說法在中外學界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1990年，薄小瑩、池田溫皆沿襲北圖舊說，稱其疑偽，后者還按行公布了這10行題記的全部文字。1997年，方廣鋁在《敦煌遺書鑒別三題》一文中專門以之為例證，云“北新1125號《大方等大集經(jīng)卷二十六》，本屬于南北朝寫經(jīng)，但附有一段字跡完全不類的開皇三年題

記”并過錄了這一題記，續(xù)云：“經(jīng)查，在斯3935號中有一段內(nèi)容與此大體相同的題記。作偽者就是依據(jù)斯3935號題記偽造了北新1125號的題記。由于作偽者的敦煌遺書知識還不夠，把這段隋代的題記寫到南北朝的卷子上，露出馬腳?！比欢?，此話若反過來說“作偽者就是依據(jù)北新1125號題記偽造了斯3935號的題記”，亦無不對。而且，北三井025—014—002還有一條與經(jīng)文字體一致的北魏“延昌二年經(jīng)生和常太寫用紙十九”之題記，方氏所云“字跡完全不類”正說明了隋開皇三年的宋紹題記是后來續(xù)題上去的，這不能說明北新1125是偽造的。在這件文書中，宋紹名前冠有“佛弟子武候帥都督”，是與s.582佛弟子”、s.3935"武候帥都督”、北三井025-014—002“武候帥都督、前治會稽縣令”中的現(xiàn)職相吻合的。另外，在發(fā)愿內(nèi)容上，北新1125與s.3935也有一些相異之處，如“不經(jīng)三途八難”作“永離三涂八難”，“福慶從心”的位置不同，前者無“疫氣不仟，風雨順時”一句卻在最末多了“一時成佛”之語，等等。

二發(fā)愿者的名字與周隋之際的敦煌宋氏

北三井025—014—002《華嚴經(jīng)卷第冊六》的發(fā)愿者為“宋紹演”，而s.3935、s.582、北新1125《大集經(jīng)))則作“宋紹”。雖然赤尾榮慶、礪波護與三井文庫編者對日藏本持存疑態(tài)度，但榮新江指出，三井文庫藏敦煌文獻主要來自于民國時期督甘的張廣建藏品，其獲取敦煌寫卷年代較早，且當?shù)厮鎮(zhèn)伪竞苌伲嗜膸觳鼐眍H值得信賴，池田溫所錄16件三井藏品沒有任何疑問。另外，兩類讀經(jīng)題記的時間皆在開皇三年五月，現(xiàn)任官職均為武候帥都督，祈愿目的也都是為了亡父母發(fā)愿讀經(jīng)，這些都有助于說明兩者為同一人。在中古時期的敦煌地區(qū)，名字中省略一字的現(xiàn)象較為普遍，如西魏瓜州刺史元榮即元太榮、唐前期軍將張端即張令端、晚唐歸義軍節(jié)度使張奉即張承奉等。因三件《大集經(jīng)》均作“宋紹”，而《華嚴經(jīng)》又被日本學者認定為偽經(jīng)，故本文統(tǒng)一以“宋紹”稱之。

在漢宋之間，宋氏是敦煌本地的大姓，東漢后期出現(xiàn)了一位敦煌太守宋亮；西晉初，敦煌郡功曹宋質(zhì)廢梁澄，扶令狐豐為敦煌太守，東拒涼州刺史楊欣，顯示出敦煌宋氏家族的實力；十六國五涼政權(quán)中，宋氏家族的勢力發(fā)展到頂峰，涌現(xiàn)出宋配、宋混、宋繇等顯赫人物；北魏滅北涼后，宋繇被遷到平城，不少脫離本土的敦煌宋氏人物出仕于北魏、北齊政權(quán)，或出家成為名僧，或西徙于高昌。

目前所見北魏、西魏史料，此一時期敦煌本土的宋氏家族人物湮沒不顯，但到北周、隋初，敦煌文獻中卻出現(xiàn)了這位先后擔任過會稽縣令、武候帥都督的宋紹，另外在莫高窟第305窟南壁龕下正中有一則隋初的發(fā)愿文，也提到了一位宋氏人物：

口皇口(四)口(年)口(三)月十五日

清信士宋顯云香……口等

……苦海若不口口口(三)寶無以口

……口(敬)口(造)口方寶相佛子二

口(菩)

……佛口像一口(區(qū))愿一切含生口

……亡父母見在家眷俱登正覺……

……州佛之像

……供養(yǎng)。

歷史上稱“口皇”年號的，除了王莽的地皇、孫吳烏程侯孫皓的鳳皇之外，就只剩下隋文帝的開皇了。該窟中還有“口皇五年”、“大業(yè)口(元)年”等年份，故賀世哲把它作為隋代的代表性洞窟。雖然我們不知道同時同地的宋紹與宋顯云是否有親屬關(guān)系，但此窟及其發(fā)愿文正好說明了周隋之際敦煌宋氏家族在本地的重新崛起，這與周隋唐初的“關(guān)隴集團”或許有一定的關(guān)系。人唐以后，尤其是在吐蕃及歸義軍時期，敦煌出現(xiàn)了都教授宋正勤、都督宋國寧和節(jié)度使張議潮夫人宋氏、曹議金夫人宋氏、都僧統(tǒng)鋼惠等口，都是本地區(qū)的頭面人物，家族地位甚為顯赫。

三發(fā)愿者的官銜及其升遷

這四件讀經(jīng)題記對發(fā)愿者宋紹(演)的官銜或身份書寫。

北三井025—014—002《華嚴經(jīng)卷第冊六》對發(fā)愿者的官銜記述得最為詳細，不僅記載了現(xiàn)職“武候帥都督”，而且還題寫了前官“會稽縣令”；而s.3935、S.582、北新1125三件《大集經(jīng)》僅記現(xiàn)職“武候帥都督”，或者干脆不書官銜而稱“佛弟子”。

宋紹在周末或隋初做過會稽縣令。按，會稽之設(shè)縣，始于西晉“元康五年(295)，惠帝分敦煌郡之宜禾、伊吾、亙安、深泉、廣至等五縣，分酒泉之沙頭縣，又別立會稽、新鄉(xiāng)凡八縣為晉昌郡”，五涼敦煌名儒闞駟之“父玖，為一時秀士，官至會稽令”；西涼時，又升格為會稽郡，管江漢南人五千戶。《晉書》卷87《涼武昭王李玄盛傳》云：“初，苻堅建元之末，徙江漢之人萬余戶于敦煌，中州之人有田疇不辟者，亦徙七千余戶。郭磨之寇武威，武威、張掖已東人西奔敦煌、晉昌者數(shù)千戶。及玄盛東遷，皆徙之于酒泉，分南人五千戶置會稽郡，中州人五千戶置廣夏郡?！北蔽汗绫睕觥⒔y(tǒng)一北方后，繼續(xù)沿設(shè)會稽郡，直到北周才廢，但會稽縣仍然存在。《隋書》卷29《地理志上》“敦煌郡玉門縣”條下注云：

后魏置會稽郡。后周廢郡，并會稽、新

鄉(xiāng)、延興為會稽縣。開皇中改為玉門，并得

后魏玉門郡地。

又《太平寰宇記》卷153《隴右道四》“瓜州”條記載西涼置會稽、廣夏二郡后，續(xù)云：“至后周初并之，復(fù)為晉昌郡，至武帝改晉昌為永興郡?！庇纱丝芍?，北周初將會稽郡并入了晉昌郡，而會稽縣地盤則擴大，合并了新鄉(xiāng)、延興二縣；到周武帝改晉昌郡為永興郡時，又將玉門郡并人了會稽縣，史料見于《元和郡縣圖志》卷40《隴右道下》“肅州”條玉門縣：“后魏孝明帝改為玉門郡，周武帝省入會川(稽)縣，隋開皇十年(590)復(fù)改為玉門縣。”如此，周隋之際的會稽縣一直存續(xù)到590年，是瓜州東部的一個大縣。關(guān)于它的縣治，據(jù)王仲犖考證，北周時會稽縣為永興郡治，認為“北周并會稽、延興等縣為會稽縣時，會稽縣額雖未廢，而縣治實已東移”，推斷從原來的晉昌西北之宜禾故城即古昆侖障移，“實移治于后魏之玉門郡玉門廢縣也”，亦即“今甘肅玉門市西北赤金堡附近”。李并成贊同其說，也稱“北周至隋開皇十年這段時間內(nèi)的會稽縣已東移至玉門廢縣，今赤金堡之地，而不在宜禾城故址”。周隋之際，宋紹出任會稽縣令，足以顯示此一時期敦煌宋氏家族的崛起與勢力。

其次看他在隋初所任之武候帥都督。武候即中央禁軍之左、右武候，此職始見于隋，隋初禁軍有“左右衛(wèi)、左右武衛(wèi)、左右武候、左右領(lǐng)、左右監(jiān)門、左右領(lǐng)軍等府”，這十二府下轄驃騎府、車騎府，分駐于全國；在驃騎將軍、車騎將軍之下，設(shè)有大都督、帥都督、都督等職。左、右武候置大將軍一人、將軍二人，下設(shè)長史、司馬、錄事，功、倉、兵、騎等曹參軍，法曹、鎧曹行參軍各一人，行參軍六人等職。右武候還加置司辰師四人、漏刻生110人。左、右武候的職掌是“掌車駕出，先驅(qū)后殿，晝夜巡察，執(zhí)捕奸非，烽候道路，水草所置。巡狩師田，則掌其營禁”。帥都督的官品為從六品上。宋紹在隋初擔任了

武候帥都督這一武職，然不知其隸屬于武候之左或右。我們再來對比一下他的前官，即周末或隋初的會稽縣令。北周時，除了長安、萬年縣令為正五命外，戶七千以上縣令，五命；戶四千以上縣令，正四命；戶二千以上縣令，四命；戶五百以上縣令，正三命；戶不滿五百以下縣令，三命。隋朝在開皇十四年(594)“改九等州縣為上、中、中下、下，凡四等”之前，除了大興、長安縣令外，分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縣九等，上縣令為從六品上，中縣令為從七品上，下縣令為正八品上。會稽縣在周隋之際的等級雖然不知，但應(yīng)該不會是上縣，即若以從六品上的上縣令計，宋紹從會稽縣令到武候帥都督，均為從六品上，屬于平級調(diào)動；若是以從七品上的中縣令或正八品上的下縣令計，則屬于正常的官職升遷。

四發(fā)愿文的制作時間與七七齋喪俗

雖然這四件讀經(jīng)題記都寫于開皇三年(583)五月，但具體日期卻不相同，北三井025—014—002《華嚴經(jīng)卷第卅}六》寫于十五日，而s，3935、s，582、北新1125三件《大集經(jīng)》則寫于廿八日，前后相差兩周。

十五日是宋紹之母去世的日子，“因遭母喪，亭(停)私治服”，他發(fā)愿讀經(jīng)49遍，為已故的亡父母等超度。之后按照民間喪俗要舉行七七齋追念，《釋氏要覽》卷下云：“人亡每至七日，必營齋追薦，謂之累七，又云齋七?！北蔽荷颀斣?518)四月十二日，靈太后之父胡國珍薨，“詔自始薨至七七，皆為設(shè)千僧齋，齋令七人出家；百日設(shè)萬人齋，二七人出家”。到唐朝，七七齋仍然盛行，如開元名相姚崇在遺囑中訓誡子孫：“吾亡后必不得為此弊法。若未能全依正道，須順俗情，從初七至終七，任設(shè)七僧齋?！彼谓B所處的隋代初年，敦煌是個佛教圣地，許多的僧尼、官宦及普通百姓在此開窟造像，供養(yǎng)僧尼，源自佛教的七七齋喪俗自然也會在此時的敦煌得以流行。

敦煌文獻中關(guān)于七七齋喪俗的記載頗多，如五代后周翟奉達為其亡母馬氏設(shè)七七齋，今節(jié)錄津藝193+BD4544寫經(jīng)題記于下：

顯德五年歲次戊午(958)三月一日夜，家母阿婆馬氏身故，至七日是開七齋。夫檢校尚書工部員外郎翟奉達憶念，敬寫《無常經(jīng)》一卷，敬畫寶髻如來佛一鋪。每七至三年周，每齋寫經(jīng)一卷追福，愿阿娘托影神游，往生好處，勿落三途之災(zāi)，永充供養(yǎng)。

十四日二七齋，追福供養(yǎng)，愿神生凈土，莫落三途之難，馬氏承受福田。

廿一日是三七齋，以家母馬氏追福，寫經(jīng)功德，一一領(lǐng)受福田，永充供養(yǎng)。

廿八日是四七齋，愿以家母馬氏作福，一一見到，目前災(zāi)障消滅，領(lǐng)受福田，一心供養(yǎng)。

四月五日五七齋，寫此經(jīng)，以阿娘馬氏追福，閻羅天子以作證明，領(lǐng)受寫經(jīng)功德，悉于樂處者也。

四月十二日是六七齋，追福寫此經(jīng)，馬氏一一領(lǐng)受寫經(jīng)功德，愿生長善處，一心供養(yǎng)。

四月十九日是收七齋，寫此經(jīng)一卷，以馬氏追福，生于好處，遇善知識，長逢善因，眷屬永充供養(yǎng)。

從這一完整的七七齋追念活動可知，翟奉達母馬氏卒于3月1日，之后“至七日是開七齋”，3月7、14、21、28日和4月5、12、19日，分別舉行七齋。

宋紹誦讀北三井025—014—002《華嚴經(jīng)卷第卅六》，是因為其母于5月15日亡故；而s，3935、s，582、北新1125三件《大集經(jīng)》寫于5月28日，則是舉行二七齋的活動。兩者前后相差兩周，這與翟奉達之母馬氏從3月1日亡故到14日二七齋是一致的。從發(fā)愿文用語觀之，翟奉達“愿阿娘托影神游，往生好處，勿落三途之災(zāi)”、“愿神生凈土，莫落三途之難”、“遇善知識”等句與宋紹題記中的“愿亡者神游凈土，永離(或不經(jīng))三途八難”、“又愿亡父母托生西方天壽國”、“遇善知識”等亦相類似。故此不難推斷，宋紹讀經(jīng)是為了其母亡故舉行二七齋紀念活動，之后的6月5、12、19、26和7月3日，應(yīng)該還會舉行三七、四七、五七、六七、七七齋，只不過在敦煌文獻中沒有被記錄下來。設(shè)齋飯僧、抄寫佛經(jīng)是七七齋供養(yǎng)的重要內(nèi)容，宋紹在其母亡日，誦讀了6部佛經(jīng)，共49遍；到二七齋時間，讀了7部佛經(jīng)，大多與亡日相同，但也有些小異。時代發(fā)展到五代后周，雖然七七齋的喪俗在敦煌仍然流行，但翟奉達每齋抄寫一經(jīng)，其紀念活動的方式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五從祈愿目的看隋初的西北形勢

對比北三井025-014-002《華嚴經(jīng)卷第卅冊六》與s.3935、s.582、北新1125等三件《大集經(jīng)》的祈愿目的，可以發(fā)現(xiàn)宋紹雖然都為家、國祈愿，但又有所不同。茲按祈愿順序列表于下，以資比較：

首先，在母亡之日，宋紹先為國主，次為亡父母及己身、家眷，最后為眾生祈愿；而在二七齋則先為亡父母、家眷，次為國家，最后為眾生發(fā)愿。兩者對國、家的祈愿順序剛好顛倒。

其次，母亡之日為國主祈愿，國主即上臺才兩年半的隋文帝，希望他能使國家“八表歸一，兵甲休息”。這反映出：即使在隋初，北方統(tǒng)一全國的歷史趨勢就已經(jīng)非常明顯，并且得到了像武候帥都督宋紹等遠在西北邊地官民的熱情支持。577年北周滅北齊，統(tǒng)一了北方，之后厲兵秣馬，試圖南下。581年楊堅篡周建隋，統(tǒng)一大業(yè)落到了隋文帝的身上。是年九月，命尚書左仆射高潁統(tǒng)軍伐陳。次年春，陳宣帝卒，后主叔寶立，遣使請和，此時的陳朝已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在583年宋紹祈愿國家統(tǒng)一之后不到六年，589年隋滅陳，實現(xiàn)統(tǒng)一，徹底結(jié)束了三個半世紀多的分裂局面。

再次，二七齋為國家祈愿，希望“王路開通，賊寇退散”。此時的隋朝除了有統(tǒng)一全國的大事之外，隋通西域的絲綢之路也受到“賊寇”侵擾而遭堵塞。所謂“賊寇”，應(yīng)指南北夾攻河隴的突厥與吐谷渾。581年，突厥佗缽可汗病卒，繼立的沙缽略可汗在北周千金公主的勸說下，連年南寇隋朝，而吐谷渾也趁隋朝初立而興兵入犯。據(jù)《隋書》卷53《賀婁子干傳》記載，他于581年隨元諧擊敗進攻涼州的吐谷渾，582年又打敗入寇蘭州的突厥，583年在河西先后擊潰了突厥、吐谷渾，“高祖以隴西頻被寇掠，甚患之”；卷24《食貨志》亦記開皇三年(583)，“是時突厥犯塞，吐谷渾寇邊，軍旅數(shù)起”，造成了王路阻塞、賊寇入侵的局勢。茲以《資治通鑒》所載為主要依據(jù)羅列開皇三年(583)五月廿八日之前突厥、吐谷渾侵犯隋河隴地區(qū)之史料于下。

[開皇元年(581)八月]，吐谷渾寇涼州，隋主遣行軍元帥樂安公元諧等步騎數(shù)萬擊之。諧擊破吐谷渾于豐利山，又敗其太子可博汗于青海，俘斬萬計。吐谷渾震駭，其王侯三十人各帥所部來降。吐谷渾可汗夸呂帥親兵遠遁。隋主以其高寧王移茲裒為河南王，使統(tǒng)降眾。以元諧為寧州刺史，留行軍總管賀婁子干鎮(zhèn)涼州。

[開皇二年(582)六月乙酉]，突厥又寇蘭州，涼州總管賀婁子干敗之于可洛咳。

[開皇二年(582)十二月]，時柱國馮昱屯乙弗泊，蘭州總管叱列長叉守臨洮，上柱國李崇屯幽州，皆為突厥所敗。于是

突厥縱兵自木硤、石門兩道入寇，武威、天水、金城、上郡、弘化、延安，六畜成盡。

[開皇二年(582)十二月]，天子震怒，下詔曰：“……達頭前攻酒泉，其后于闐、波斯、挹怛三國一時即叛?！?/p>

[開皇三年(583)]夏四月庚午，吐谷渾寇隋臨洮。洮州刺史皮子信出戰(zhàn)，敗死；汶州總管梁遠擊走之。又寇廓州兵擊走之。

[開皇三年(583)五月辛酉]，隋秦州總管竇榮定帥九總管步騎三萬出涼州，與突厥阿波可汗相拒于高越原，阿波屢敗。榮定，熾之兄子也。前上大將軍京兆史萬歲，坐事配敦煌為戍卒，詣榮定軍門，請自效，榮定素聞其名，見而大悅。壬戊，將戰(zhàn)，榮定遣人謂突厥曰：“士卒何罪而殺之!但當各遣一壯士決勝負耳。”突厥許諾，因遣一騎挑戰(zhàn)。榮定遣萬歲出應(yīng)之，萬歲馳斬其首而還。突厥大驚，不敢復(fù)戰(zhàn)，遂請盟，引軍而去。

由上可見，在宋紹為亡母讀經(jīng)之前，隋初河隴地區(qū)屢遭突厥、吐谷渾的南北夾攻，在不到兩年半的時間里，西起酒泉、東至天水一帶不斷受到侵擾，特別是中間地帶的涼州、蘭州、洮州受擾嚴重。面對突厥、吐谷渾咄咄逼人的進攻態(tài)勢，隋初三年只能采取防御策略，同時采用長孫晟“遠交而近攻，離強而合弱”的計策，逐漸分化突厥內(nèi)部的各派勢力；同時又派元諧率行軍總管賀婁子干、郭竣、元浩等出鄯州，趣青海，反擊吐谷渾。開皇三年(583)五月廿八日宋紹為亡母設(shè)二七齋時，河隴中間地帶為突厥、吐谷渾所侵擾，絲綢之路被阻斷，所以他要祈愿“王路開通，賊寇退散”。也就在宋紹祈愿之后，突厥由于內(nèi)亂與疾疫盛行，千金公主也不得不請為隋女，被隋文帝改封為大義公主，隋與突厥握手言和；而吐谷渾也在爾汗山被隋行軍總管梁遠擊破，不久又發(fā)生了可汗夸呂與太子間的內(nèi)亂而衰弱，再加上賀婁子干在涼州鎮(zhèn)守有方，終于打通了敦煌通往長安的絲綢之路。

最后，s.3935宋紹題記在“王路開通，賊寇退散”之后，又有“疫氣不仟，風雨順時”之語，而在北新1125題記中則無之，S.582、北三井025-014-002更是未載。這表明，開皇初河西發(fā)生了一場疾疫災(zāi)害。此疫災(zāi)可能是從突厥地區(qū)帶來的，《隋書·突厥傳》記載隋文帝詔云“去歲四時，竟無雨雪，川枯蝗暴，卉木燒盡，饑疫死亡，人畜相半。舊居之所，赤地無依，遷徙漠南，偷存晷刻”并趁突厥疫災(zāi)之機派軍進擊，“時虜饑甚，不能得食，于是粉骨為糧，又多災(zāi)疫，死者極眾”。此事《資治通鑒》系于陳長城公至德元年(583，亦即開皇三年)四月壬申，正是在宋紹母亡之前月。很可能隨著突厥的遷徙與侵寇，將疫災(zāi)帶到了漠南、河隴等地，甚至還蔓延到西域高昌地區(qū)，并且延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這可以從德國柏林、日本京都、英國倫敦各地所藏吐魯番文獻中的高昌王麴乾固佛經(jīng)發(fā)愿文題記中得到證實。

1、Ch，271(TIl2067)《佛說仁王般若波羅蜜經(jīng)卷匕》題記：

延昌卅一年辛亥歲(591)十二月十五日，白衣弟子、高昌王麴乾固，……今國處邊荒，勢迫間攝，疫病既流，有增無損?！笗r和歲豐，國強民逸；寇橫潛聲，災(zāi)疫輟竭。

大谷家二樂莊藏《仁王經(jīng)卷上》題記：

延昌卅三年癸丑歲(593)八月十五日，白衣弟子、高昌王麴乾[……國處邊荒，勢迫間攝，疫病致流，有增無損?！?歲)豐，國僵(強)民逸；寇橫潛聲

or，8212—66(M405)《大品經(jīng)卷第十八》題記：

延昌卅九年己未歲(599)(五)月廿三日，使持節(jié)、大將軍、大都督、瓜州諸軍事、瓜州刺史、西平軍(郡)開國公、希近時多浮跋彌碾伊離地都蘆悌陀豆阿跛摩希利發(fā)、高昌王麴乾固……以此功德，愿佛法興隆，魔事壞滅；兵革消除，疫厲(癘)奄

息；云雷慎時，風雨應(yīng)節(jié)。

通過這四則宋紹讀經(jīng)題記，可以了解隋代初年的政治形勢，不僅看到隋朝統(tǒng)一全國的歷史潮流，而且可以看到突厥、吐谷渾在西北地區(qū)南北夾攻隋朝，造成河隴絲路不通以及從漠北到漠南、河隴、西域災(zāi)疫蔓延等豐富的歷史信息。

六結(jié)語

這四件佛經(jīng)文書雖然分藏于中、英、日三國，一為《大集經(jīng)》，一為《華嚴經(jīng)》，但續(xù)題其后的隋開皇三年五月宋紹讀經(jīng)題記卻把它們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使我們得以獲知周隋之際、特別是隋代初年的一些歷史信息，具有非常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題記表明：敦煌大族宋氏在被北魏遷徙以后，在本地一度衰落，但到北周時重新崛起，宋紹在周隋之際擔任會稽縣令、武候帥都督，成為關(guān)隴集團中的一員；宋紹為其母舉行的七七齋功德及其所讀的佛經(jīng)，反映了隋初敦煌地區(qū)佛教的流行狀況與民間信仰；該題記還透露出，即使在隋代初年，隋朝統(tǒng)一天下已是大勢所趨，但在當時的西北地區(qū)，還存在著突厥與吐谷渾南北夾攻河隴、阻斷絲路、災(zāi)疫流行的現(xiàn)象。

本文撰寫過程中，在本所留學的日本京都大學山本孝子女士及在京都大學留學的本所同事劉永明副教授，提供了與三井文庫藏敦煌文獻相關(guān)的部分圖錄及論文資料，特此感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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