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夢想

你知道我的誕辰，我的一生，我的死亡，但不知道我的命。你知道我的愛情，但不知道我的女人。你知道我歌頌的自我與景色，但不知道我的天空和太陽以及太陽的事物。

——海子《弒》

1

十年之后，當(dāng)重木再次仰望高大莊嚴(yán)的鳳凰傳媒集團(tuán)的大樓時，他想起父親和夏院的話。

九月的南京天空萬里無云，澄澈無比，仿佛永恒的悲傷。重木看著自己手中厚厚的一沓書稿，莞爾一笑。依舊是十年前的信紙，十年前的筆跡，十年前的題材和十年前的自己，唯一改變的是心境。此時的心情無比平靜，宛若千年的納木錯圣湖。

此時，他想找個地方坐坐，吸一根煙，于是，他想到了對面的那一家小旅館。這里的一切都如十年前一般。精干漂亮的女老板，坐在門前剝豆子的老人，還有這間低矮陰暗、條件很差的房間。

“是住房的嗎？我家這里是整個南京最便宜的旅館了，六十塊錢一個晚上，有電視、空調(diào)，還有衛(wèi)生間，很方便！”老板娘依舊是媚笑著對他說。

“一個人。住一個晚上?！敝啬菊f。

老板娘熱情地帶著他去看房間。走廊的兩邊墻壁上掛著廉價的工藝畫，熏黑的燈泡散發(fā)著昏黃油膩的光芒。每個門上掛著破舊不堪的小牌子，上面的數(shù)字大都被磨損了。而在走廊的盡頭，就是重木的房間。

“這是您的房間！”老板娘說，“這間屋子比其他屋子多一張寫字臺，我看你像是個動筆頭的，也方便些！”

房間如記憶中一樣。一張簡單的單人床，一個小柜子，二十一寸的彩電，厚重灰暗的窗簾和骯臟狹小的衛(wèi)生間。重木把行李放進(jìn)柜子里，躺在床上重新看了遍詩稿。床褥很潮且散發(fā)著一股莫名的味道。

落在南方與北方淚水旁的村莊

是抑揚(yáng)與流言 是我的故鄉(xiāng)

封閉的紅木門里關(guān)著哭泣的嬰兒

稻田中收割與死亡

在只有一根蠟燭的屋子里

我聽見破碎的過去破碎

和我十九年前遺落的夢想

房間里寂靜無聲，而窗外嘈雜紛擾的汽笛聲、叫嚷與高笑聲也都在此刻停滯，緩緩地，以一種回憶——沉重的方式賦予重木。

他知道父親不會喜歡這些東西，也許直到今天……如果父親還在的話，他依舊不會同意自己為了這些“ 無用的、招麻煩的”東西而丟棄工作。如果父親還在，當(dāng)他看到自己一直引以為傲的兒子如今依舊是一貧如洗——沒有房子，沒有車，亦沒有妻子。曾經(jīng)村子里唯一上過大學(xué)的，現(xiàn)在卻是村子里最沒用的。

想到這里，重木不由得苦笑。在村人的眼里，自己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整日蜷在屋子里一待就是一天，不出去找工作，不與親戚走動請他們幫忙。自己的一切為村里提供了無窮的反面教材和茶后談資。在那個北方封閉的有著百戶人家的村子里，貧窮即說明了一切。

他曾經(jīng)努力地希望父親擺脫過去的陰影接受自己的夢想，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父親并不是與自己或是自己的夢想過不去，而是與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和歷久彌新的恐懼過不去。或者說，是那些東西從未放過父親，無論多少年過去了，從未松手。

重木想起夏院的話。她說“假如生活將你欺騙”，而曾經(jīng)的自己從未好好地、認(rèn)真地想過這句話，或說是自己在小學(xué)四年級就會背的普希金的詩。

2

重木喜歡沉浸在回憶中，無論是痛苦或是喜悅的。那些逝去恍若落日流金的日子里，散落著自己太多的青春與青春里的熱情、孤傲、不屑與夢想。那些永不褪色的東西，執(zhí)拗的東西在以后的日子里顯得彌足珍貴。就像祖母（在這里，重木依舊想叫她奶奶）在自己年幼的心靈里埋下的，并決定自己一生的文學(xué)種子?！懊利惖娜~賽寧村莊，海子的麥地和太陽”，還有許許多多如蜜糖般甜美的歲月。

重木感到心里突然堵得難受，或許是房間的原因，他感到不安與悲傷，就如十幾年前那刻的那些莫名的悲傷。重木披上衣服離開房間。傍晚的南京依舊是喧鬧不已，擁擠、尖叫的汽車和行人，匆匆逝去，就宛如西方最后的一縷紅霞也在重木抬首之時轟然落下。繁華落盡后的荒涼與孤獨(dú)。南京，這座輝煌了百年的城市，如今已如耄耋的老人，令人疼惜和厭惡。

旅館前的老人依舊坐在門前，雙眼迷蒙地盯著某處出神，臉上是悲傷的表情。十年之后，刻薄的時光對這位老人依舊是無能為力，僅僅是在他蒼老的臉上留下一些不甘的痕跡。而如今的自己早已是面目全非，無人能識。

重木在老人身旁的矮凳上坐了下來，也望著老人凝視的地方。許久，老人突然以一種仿佛智者的聲音對重木說：“我以前見過你??！在那幢大樓前！”老人伸著枯瘦干焦的手指著對面的鳳凰傳媒大樓。

“您老的記性真好！”重木說。

“你一個人？”

“就一人。從前也是我一人……”重木笑了笑，突然有了興趣。 “以前是父親攔著不讓來，就一個人偷著來了。當(dāng)時還是奶奶給的錢，她支持我來這里。她說我有榆樹賦予的靈氣……也能寫出葉賽寧和夸西莫多那樣的詩句?！?/p>

老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重木繼續(xù)說道：“我奶奶也是一位詩人。她說只做過十幾天，后來就被抄家批斗了……我祖父當(dāng)時在縣圖書館工作，并且在報紙上發(fā)表過幾篇文章。抄家的時候，我父親可能才十幾歲，他被嚇怕了。在家里搜出了《普呂多姆詩集》、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還有葉芝和聶魯達(dá)的詩集。這些東西使得原本可以勞改的祖父失去了機(jī)會。瘋狂的紅衛(wèi)兵揪著奶奶在街上游行，并給她掛上了‘牛鬼蛇神的牌子?！?/p>

重木再次感到一股巨大的悲傷與不安從四周襲來，包裹著自己。夜幕下的南京顯得過分的吵鬧與絕望。那是他十年前，一個人站在熱鬧的擁擠的新街口時所感到的絕望和迷茫，還有恐懼。在那個陌生的城市里迷路，看著燈紅酒綠，高樓聳立，唯獨(dú)沒有自己安身立命之所。那樣龐大的孤獨(dú)和絕望就如今夜的南京。

“萬里無云如同我永恒的悲傷！”海子是這樣說的。

“那后來呢，兒子踢了母親?！崩先丝戳搜壑啬?，緩緩地說。

“是的，在一次集體批斗中，他們讓父親揭發(fā)奶奶的罪狀，父親一一說了，并跟著眾人一起踢了奶奶……父親的那一腳剛好踢在奶奶的膝蓋上，奶奶從此跛著走路。在被關(guān)進(jìn)‘牛棚的第二天祖父就因不堪折磨自殺了。他年少的時候是整個鎮(zhèn)子唯一的秀才，整個鎮(zhèn)子的光榮。奶奶一滴淚也沒有流，當(dāng)晚紅衛(wèi)兵就把祖父的尸體弄了出去，后來就一直沒找到。”重木掏出支煙，點(diǎn)上。他看到自己的雙手在顫抖。

他想起父親在低矮的草屋里偷偷寫字的那個夏夜。濃稠的夜翻涌著滾燙的熱氣，夏蟲啁啾惹人煩躁。父親坐在院子里的石頭上，蚊子如夢魘般揮之不去。奶奶就靜靜地躺在偏屋里，穿著整潔的衣服，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上也抹了她平日里最愛的頭油。此時的奶奶如往日般整潔干凈，面容滄桑，唯一不同的就是她不會在黎明醒來，不會再讀那些已經(jīng)滾瓜爛熟的詩，有帕斯捷爾納克的、普希金的、葉賽寧的還有泰戈爾與艾青的。

“人的全部尊嚴(yán)就在于思想！”這是奶奶臨終前對重木說的最后一句話。而奶奶對父親說了什么，他一點(diǎn)也不知道，并且想了十年依舊不知道會是什么。

“奶奶的挽聯(lián)是父親寫的，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父親是識字的，并且能寫一手好的毛筆字……父親一直以來都是極力反對我走奶奶的路，直到他過世時留給我的遺言依舊是。當(dāng)時，我一個人去了四川，沒能見他最后一面！”重木感到手中的煙一點(diǎn)點(diǎn)燃完，熏人的煙讓老人咳嗽連連，重木趕緊掐了煙。

“你來是做什么的？”老人問。

重木說：“來完成多年前錯過的事情！”

“你到過不少地方？”

“是的！我走過不少地方，新疆、四川一帶，還有云南的大理、西藏的圣湖……我想四處看看，找到屬于自己的語言和表達(dá)方式，就像奶奶曾說的‘榆樹所賦予的靈氣。我看許多人的詩，無論葉賽寧還是葉芝，或者是里爾克、馬拉美、蘭波甚至是拜倫、雪萊，他們都擁有獨(dú)屬自己的語言和表達(dá)方式，有獨(dú)屬自己靈魂。語言和表達(dá)方式可以模仿和理解，靈魂卻不行。這就是我要用十年甚至更久來尋找的東西?！?/p>

老人微微地嘆口氣，他說：“別人不一定買賬！現(xiàn)在人很難討好！”

重木不由笑出了聲，他說：“我寫詩不是為了別人，只是想彌補(bǔ)一下曾經(jīng)的遺憾?！?/p>

這時，老板娘從屋子里走了出來。也許是今天不少人住宿，她一臉歡笑。老板娘坐到一把椅子里，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重木：“哎！你可不要誤會了，我覺得你像一個人……嗨！只看過幾眼，我都不知道他到底長什么樣？”

“一個男孩？”

“對了！還讓你猜中了。就一個人，大約十七八歲，提個包，留著長發(fā)……看樣子也是農(nóng)村來的，我以為是來打工的，你猜怎么著？那小子是來找對面出版社的，我還以為他有親戚在里面，不想就他一人來了?！崩习迥锇欀碱^說。

“為什么您記得那么清楚啊？”

“也不是記得清楚。不是今天看到你了嗎？也就想起了，就這么一說。我這里每天有那么多人，怎么會記得哪一個！而且你住的那間屋子就是那個小伙子住過的。別說，你和他還有些像！”

重木靦腆地笑了笑，起身準(zhǔn)備離開。

那老人又望著他說了句：“你父親還在嗎？”

“不在了！已經(jīng)好多年了！”重木說。

“問人家這干什么?。俊崩习迥锊粣偟貑柪先耍謱χ啬局噶酥咐先说念^，“有問題！”

重木不語，走回房間。

3

重木回到房間躺在床上，回想著剛才老人的話。不知不覺中，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父親的身影。依舊是那樣的瘦弱，依舊挺直了腰板，面容嚴(yán)肅，不茍言笑，說話冷漠，獨(dú)斷專行。

他從未用溫和的語氣和自己說過話，全都是命令的、不可抗拒的，而自己的未來也是由他掌握。念什么學(xué)校，報什么專業(yè)，找什么工作，他都已經(jīng)布置妥當(dāng)，即使不在了，也依舊主宰著一切。

但是他也知道，上帝并未如他所愿給他一個溫和聽話的孩子，而是一個處處與他作對和反抗的調(diào)皮鬼，一個在自己母親身旁長大，對那些文學(xué)，對那些死人文字感興趣的孩子。他對此怒不可遏。

重木開心地笑了，像個孩子一樣笑了。繼而是嗚咽，大哭與痛哭流涕。就這樣無助且孤獨(dú)地哭著，像個孩子一樣哭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突然地想哭。

于是，在這狹隘陰暗的房間里，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抱頭大哭，歇斯底里。

“我感覺到千百萬人在受苦受難?？墒?，我仰望天空，冥冥中覺得世界還能好轉(zhuǎn)，這場殘酷的戰(zhàn)爭也會終結(jié)，和平與安詳會重新回來?！?/p>

在那個夏夜，奶奶為自己讀《安妮日記》。父親就坐在外邊，靜靜地吸煙。那一年，就是自己獨(dú)自跑到南京的時候。

……

“奶奶，以后我寫詩也會有那么多人看嗎？”

“不必為取悅或迎合別人而去寫詩。寫詩只是給自己看的，給奶奶看的。”

……

原來，在十年前的那個夜晚自己就已經(jīng)走在自己為自己開辟的那條注定孤獨(dú)與不安的路上。也正因此，所有人都不會了解為此自己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就像父親為自己所付出的。

時間開始慢慢沉淀，他再也不必去猜、去想，奶奶彌留之際會對父親說什么。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要感謝落日，讓所有人看到他遠(yuǎn)去的背影，他已經(jīng)把這世間驚世駭俗的一幕展示給了我們，因此一切都顯得格外珍貴。

宋杰，筆名重木。我希望用文學(xué)的方式來看待這個前所未有的、令人感到不安的時代。許多東西都漸漸地消失，但文學(xué)不會，反而正在以一種奢侈的方式百世流芳。我想找到一種屬于自己的表達(dá)方式，說出只屬于自己或是無意中又暗合他人想法的話。我只想用自己的腦袋來思考，來看待這些真假難辨的世界，我想用自己的文章來證明夢想永遠(yuǎn)是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