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爾津河

薩朗

那條河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時候，是2009年6月的某一天。這一天是雕刻家那永剛的生日，但是他又說，他們家的孩子特多，輪到他橫空出世的時候父母已經(jīng)不再有太多的喜悅，好幾年都懶得給他報戶口。后來要上學(xué)了，父母才想起這檔子事，但是他們已經(jīng)想不起他是哪一年哪一天出生的了，他們胡亂給兒子劃定了一個年份。至于生日，他們想都沒想就隨便填了一個數(shù)字。雕刻家那永剛給我說這番話的時候顯得很無奈。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布爾津河在我們的嘆息中緩慢地移動著，陽光灑在河面上，布爾津河看上去就像一條銀白色的哈達，深嵌在茂密的叢林里。我們坐在一棵巨大的胡楊樹上，腳下一片冰涼，河水輕歌曼舞地撫弄著我的肌膚，就像少女溫柔的琴弦。樹已經(jīng)死去好多年了，軀干卻沒有腐爛，橫臥在水面上，一部分埋在水里，另一部分裸在陽光下曝曬。布爾津河沒有辦法讓這棵死胡楊快速腐爛，只得在它的四周留下一團一團白色氣泡，而河水卻十分狡猾地從其他地方溜走了。有個放羊的哈薩克老人對我說，這棵死胡楊，一百年前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一百年后還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爺爺?shù)臓敔敾钪臅r候就是這個樣子的。這是上蒼的旨意，誰也沒有辦法去改變它的存在。老人說完這番話之后甩鞭而去，身后留下一串歌聲在我們驚異的目光里跳動著。

放羊的老爺爺有個漂亮的孫女，名字叫瑪麗婭，布爾津河兩岸的小伙子都認識她。

我和雕刻家來到這里的時候，陽光正在下沉，橘紅色的光芒從對岸白樺林的縫隙里照射出來，把河水染得跟大紅魚身上的顏色一個樣子，河面上隆起一層一層的波浪，在波浪的陰暗處，你可以看到大紅魚肆意游動的身影。這景色讓你終生難忘。就在這個時候，雕刻家那永剛碩大的臉盤子上出現(xiàn)一個瞬間的表情，蒼白里傳達著一個抽搐的跡象，細小的眼睛開始變黑，好像有一團火在里面燃燒。這是一個典型的蒙古族藝術(shù)家的臉，在藝術(shù)學(xué)院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自從他從事木雕生涯以來，名聲鵲起。其實他平時不是這個樣子的，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無所事事的時候總是白眼珠比黑眼珠多，走起路來不太具備方向性，經(jīng)常在女人的陷阱里長睡不醒。

這棵死去一百年的老樹立刻被雕刻家那永剛相中了，就像兩個疲憊不堪的陌生男女，毋須戀愛，一見鐘情已是情理之中的事。在雕刻家無可置疑的微笑中，一棵樹的命運被十分堅硬地改變了。之后我們開始尋找棲息之所，在一個凸起的雅丹地貌的小山丘上安營扎寨了。這里的地勢很好，是背包客最理想的棲息之所，我們身上的行囊就像兩座小山，在我們疲憊不堪的最后時節(jié)，感覺生命里的三分之二都被它們無情地掠奪走了。有時候行囊給我們帶來的是惡毒的咒罵和無奈的抱怨，但是當(dāng)我們抵達一個生命的驛站的時候，當(dāng)我們打開行囊細數(shù)林林總總給我們帶來無盡的歡娛的時候，喝上一杯濃情咖啡，仔仔細細地品嘗異域情懷，行囊的確是我們旅途中的另一個好伙伴。

晚霞落盡的時候，整個布爾津河流域開始出現(xiàn)另一種聲音，它們正好和白天的生靈互換了一種生存方式，夜鳥，蛙類，昆蟲，以及水里游動的魚，它們?nèi)紡暮谝估锾K醒了。今夜將由它們主宰大地的歡樂。我和雕刻家那永剛在蒼茫的夜色中喝酒聊天，黑夜不僅僅只是一種睡眠方式，它給我們帶來許多聊天的話題。我們在帳篷前點起一堆小小的篝火，用松枝和白樺葉驅(qū)趕著蚊蟲的叮咬。酒精讓我們在孤獨中想起遠方的女人，她們現(xiàn)在高掛在夜空中，和眾多的星星纏繞在一起，仿佛伸手就可以觸摸到似的。月亮圍著我們旋轉(zhuǎn)，它在一團一團的氣流中穿梭，整個布爾津河流域一會兒清晰可見，一會兒又變得黯淡無光，我們的視野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些撲朔迷離的幻覺。布爾津河安靜得出奇，風(fēng)充滿微濕的涼意，它把植物不同的氣味制作成一盤一盤的珍饈，輕柔地擺放在我們面前。喝著美酒，貪婪吮吸著玫瑰的芬芳、薄荷的清香，然后是薰衣草、菊花、苜蓿，以及綠色草地釋放出來的所有植被的香氣。我們的情緒空前高漲，在這黑色的大野之地，我們相互交流著男人的秘密和久違了的艷遇。

在這之前，我們已經(jīng)在布爾津河流域行走了三十多天，雕刻家那永剛堅韌不拔的意志使我一次次打消了離他而去的念頭。他到底想在布爾津河尋找什么呢？因為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骨子里又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憂郁、歡樂和憤青的時候很有可能會出現(xiàn)一些不可預(yù)料的舉動。比如說，他會像凡高那樣把自己的耳朵割掉，像三島由紀夫那樣剖腹自殺，或者裸著全身在布爾津河邊瞎跑?？傊麜龀龊枚嘁庀氩坏降氖?，除了可笑還很具危險性。如果你是一個普通的人，那么你最好離藝術(shù)家遠些，在一米之外去欣賞他們。我雖然天天和雕刻家那永剛在一起，但是我基本上是和他保持一米左右的距離。

接下來的日子，那永剛整日盯著胡楊樹發(fā)呆。他的食量很小，酒量卻十分可怕，一瓶白酒喝下去是一個樣子，再喝一瓶還是那個樣子。而且他還喜歡喝回酒，每天早晨太陽出來之前都要喝一大茶杯白酒，喝不上他就要發(fā)瘋。他發(fā)瘋的樣子與眾不同，我們在布爾津河流域行走的日子里，雕刻家那永剛在飲食上也一天比一天挑剔，每頓飯除了要有酒之外，最要命的是每天必須吃一條名叫花翅子的冷水魚。這種魚名貴稀少，價格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當(dāng)?shù)匾呀?jīng)賣到一千多塊錢一公斤了。我每天都要去布爾津河里給雕刻家那永剛釣花翅子，頂著太陽的暴曬，為了防止蚊蟲叮咬把自己打扮得跟養(yǎng)蜂人似的。而這時候雕刻家那永剛卻站在一邊喝酒吃肉（順便說一句，他吃的羊肉也十分講究，專吃綿羊后大腿中間內(nèi)側(cè)那部分肉），為了防止我做假，他要嚴密監(jiān)視我的一舉一動。釣到一條大紅魚他命我扔回水里，釣到一條狗魚他命我扔回水里，釣到一條五道黑他命我扔回水里，后來好不容易釣到一條花翅子，他又嫌個頭太小，依然命我扔回水里！

一條一條上好的魚就這樣被白白扔掉了，它們在喜獲重生之時無不對雕刻家充滿感激之情。而我自從跟隨雕刻家進入布爾津河流域以來僅僅只喝過一次魚湯，并且是雕刻家喝剩下的。有一回我實在受不了雕刻家對我的殘酷的人道折磨，就打電話回公司要求換人。因為我們的居住地沒有手機信號，只得爬上布爾津河流域最高的一棵白楊樹上去尋找信號，而這棵樹離我們的駐地竟然有十公里之遠。然而公司卻斷然拒絕了我的要求。不但如此，總經(jīng)理還命令我對雕刻家絕對服從。我們公司是出了大價錢請雕刻家那永剛來布爾津河進行考察創(chuàng)作的，為了這次活動的成功，犧牲我個人的利益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如果無功而返，人肯定別在公司混了?？偨?jīng)理的話語里不僅沒有商量的余地，而且威脅的成分也很大。順便提一句，那棵布爾津河流域最高的白楊樹我是用了一天的時間爬上去的，卻用了三天的時間下來的，因為首先它太高啦，其次攀爬的過程中簡直可以說是一次驚險之旅。

有一天，我在釣魚的時候，水面上偶而泛起一股魚腥味兒，那是大紅魚的氣味。我大口大口地吞咽著貪婪的胃液，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到大紅魚清香可口的味道了，大紅魚的肉質(zhì)是天底下最好的，肥美鮮嫩，用筷子輕輕一撥，一層一層的肉立刻像扇面般散開了，肉質(zhì)的顏色像陽光下的羊脂玉似的讓人不禁胃口大開。這魚做的時候啥也別放，撒一把鹽，清水煮，最好就用布爾津河里的水。

唉！我估計自己現(xiàn)在患有嚴重的營養(yǎng)缺失癥，遇事腿軟，并且握魚桿的手抖個不停。切！雕刻家學(xué)著時髦青年的口氣對我的舉動表示了一種輕蔑。他在苦等著另一撥浪潮的到來，那時候水面上泛起的絕對是花翅子的氣味，如果我抓不住時機，不能釣上一條肥美的花翅子，那么招來的肯定是一種陰陽怪氣的譏諷。雕刻家因為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因為藝術(shù)上的成就經(jīng)常被各種宴會邀請，在長期的唯美主義的過程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美食習(xí)慣。他可以用一把小刀把一條活蹦亂跳的花翅子瞬間骨肉分離，然后在鮮美的魚肉上擠上大量的芥茉膏，像一只蜥蜴似的把魚肉吞下。這才是天下美食，他常對我如是說。這道菜如果在烏魯木齊高檔次的賓館里，少說也要好幾千了。

雕刻家那永剛對我說，其實他并不是一個很挑剔的人，因為沒有找到雕刻的材質(zhì)，所以在布爾津河的叢林里顯得有些心煩意亂。在我們找到那棵巨大的死胡楊之后，雕刻家身上種種怪異現(xiàn)象忽然消失了，他突然對我好了起來。特別是他在飲食上的變化讓我們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很多，除了花翅子，現(xiàn)在雕刻家已經(jīng)開始嘗試著吃其他魚類了。仿佛有一架粉碎機把一米的處事標準碾成了混合飼料，我把它拌在魚餌里，每天釣的魚吃都吃不完。

順便說一句，自從我和雕刻家那永剛在死胡楊附近安頓下來之后，瑪麗婭時常來看我們，帶來我們需要酒和日常必需品，雕刻家那永剛對生活的品質(zhì)要求很高，我們必須滿足他的任何要求?，旣悑I一般都是騎馬來的，這姑娘精力充沛，有用不完的朝氣，她在布爾津縣夜市上擺攤賣烤魚，生意特火。全世界的游客，只要他們來布爾津河流域旅行，他們肯定吃過瑪麗婭的烤魚。瑪麗婭是我和雕刻家的風(fēng)景線，我們每天都期盼著她的到來。她給我們送來我們要的東西，然后帶走一大堆河里的魚。這是她需要的東西，一條幾百克的五道黑在夜市上能賣到三十多塊錢。不僅僅是因為這些，我們需要見到瑪麗婭的心情絕不亞于對酒的期盼。她是我們心中的太陽。

雕刻家那永剛在沒有找到感覺之前，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持續(xù)著，我們不停地行走，在布爾津河兩岸的叢林里穿梭，行走，穿梭。從喀納斯湖到額爾齊斯河，最后來到布爾津河，我們經(jīng)歷了雪山白云和稀薄的空氣，也經(jīng)歷了平原草地和溫暖潮濕的氣流。直到有一天，我們在布爾津河流域安頓下來之后，生活才算真正開始。雕刻家那永剛說今天是他的生日，這一天的某一時刻，一只鷹在布爾津河流域上空盤旋，它那碩大的陰影在大地上掠過，我們對鷹的肅然起敬不如說是對它的敬畏。它代表一種神靈，或者是一個古老的神話故事。要么它在為我們演繹一個神秘的暗示，冥冥中把我們帶到我們魂牽夢繞的理想地。雕刻家說這件事的時候我并沒在意，因為諸如此類的事我經(jīng)歷得太多。我現(xiàn)在也學(xué)會盯著死胡楊發(fā)呆了，每天只要一有時間我就盡可能在它面前多呆上一段時間，盯得久了，漸漸明白最初發(fā)現(xiàn)它時雕刻家臉上的表情了。首先，死胡楊非常巨大，如果把它立起來，恐怕十個人也把它抱不過來。它現(xiàn)在躺臥在河水里像熟睡的潛水艇，它的三分之二裸在水外，巨浪拍來絲毫動搖不了它那偉岸的身驅(qū)。其二，它的某一個部位，和雕刻家的臉長得十分接近，最后簡直到了越看越像的地步。這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墒钱?dāng)我從河里垂釣回來的時候，我卻被一幅驚天動地的畫面驚呆了。雕刻家那永剛開始工作了！只見他揮舞著手中的鐵錘，不停地擊打著一個細長的鑿刀，鐵錘叮當(dāng)?shù)穆曇羯w過了河水的喧囂，被鑿下的木屑紛紛落在水里，然后慢慢消失在遠方。手里的魚桿和魚不知不覺地落在草叢里，我開始非常感動地欣賞著雕刻家忙碌的身影，此刻他變得矯健無比，先前因為酒色過度而提前衰竭的肌肉也變得十分年輕了。雕刻家用他的鑿刀在向他的夢想進發(fā)。世界因為有了藝術(shù)家而存在夢想，夢想因藝術(shù)家而變得更加精彩，男人們?yōu)樗囆g(shù)家表現(xiàn)出來的尊重和姑娘們?yōu)樗囆g(shù)家而發(fā)狂，這就是人們?yōu)槭裁闯绨菟囆g(shù)家的原因之一了。像我這種一無所長的人，能有幸為藝術(shù)奉獻一點微薄之力，也就不足為奇了。

后來，發(fā)生在布爾津河流域動人的場景，因為一個姑娘的加入顯得更加莊嚴而厚重了。我們開始悄聲商量為雕刻家操辦一場生日宴會的事了，一場真正的生日宴會。在雕刻家那永剛的鐵錘聲中，布爾津河流域的盛宴由此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