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寒小小說三題

蔣寒

白眼狼不是狼。是一個人，叫唐有才。

唐有才有沒有才，他那每月誘人的高薪足以說明。唐有才每月的收入，相當(dāng)于一般公職人員一年甚至幾年的收入?？蛇@是唐有才的收入，不是余大發(fā)的收入，所以余大發(fā)恨唐有才。不，是余大發(fā)的女人恨，罵他純粹是一個白眼狼。

白眼狼的意思是：知恩不報的人。

余大發(fā)對唐有才有恩？對，不光有恩，論起輩分來，余大發(fā)還是唐有才的遠房表叔。所以唐有才不該對不起余大發(fā)，唐有才活該遭罵。你想啊，當(dāng)年不是他順藤摸瓜找到余大發(fā)，他就不會順利地來到北京。不來北京，他又怎能趕上肥得流油似的外企招兵買馬？那他唐有才再有才，一輩子窩在老家窮鄉(xiāng)僻壤也只不過是劈柴一塊。

這樣的恩，唐有才為何不報？

說出來，也沒啥大不了，就是幾臺碎紙機的事。唐有才所在的外企，生產(chǎn)的打印機、復(fù)印機等高檔辦公用品銷往全球，在我國也占有相當(dāng)市場份額。唐有才已是一位銷售骨干。企業(yè)新推出一款碎紙機，無聲，高效。針對大機關(guān)、機構(gòu)開發(fā)的，市場上還沒貨。余大發(fā)的女人在科研單位負(fù)責(zé)采辦，得知這款碎紙機，想要，找到了唐有才。區(qū)區(qū)小事，唐有才硬是遲遲拖著不辦。

難怪余大發(fā)女人暴跳如雷，罵他白眼狼。

罵得好！唐有才的妻子彥小琴也覺得他有些過分。說吃水不忘挖井人，怨他過河拆橋不厚道。

唐有才不辦有苦衷。唐有才發(fā)現(xiàn)了這款碎紙機的名堂。發(fā)現(xiàn)碎紙機的名堂后，他順藤摸瓜又發(fā)現(xiàn)了復(fù)印機的名堂。他不敢再順藤摸瓜，心里矛盾極了。甚至是后怕，是心的顫抖。

唐有才不敢將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彥小琴，她是這家外企的老員工，早把命交給企業(yè)。更不敢告訴余大發(fā)，至少在沒有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前不敢。余大發(fā)是誰？一家大報的資深記者。記者的傳播能量無法估量。何況還有余大發(fā)女人那張有時不貼封條的嘴，加之正對他恨之入骨，若是來個大義滅親，他恐怕連消失的時間都沒有呢。

唐有才感到痛苦。來京短短幾年，有了房，有了車，也有了彥小琴漂亮能干的妻子。別說遭到余大發(fā)女人的忌妒，就是誰誰都忌妒。唐有才痛苦的不是余大發(fā)女人的因妒而恨，而是他的突然清醒。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這些年不過是在走鋼絲，他想到了掉下鋼絲粉身碎骨的后果，他清醒地意識到，這些年不過在出賣良心與道德，他想到了美夢即將破滅的后果……

唐有才與彥小琴商量，離開這家外企。

彥小琴不理解，譏笑他：“唐有才，你真慫，不就是余大發(fā)老婆要碎紙機么，給她不就行了！”

“不能給。”唐有才堅決地說。

“不給也不至于逃避??？”

逃避！如果選擇背叛，就可能連累妻子，雞飛蛋打。這家外企給他的一切，就將化為泡影。唐有才暫時妥協(xié)了，叮囑妻子：“反正不能給。”

不是僥幸，而是矛盾。

唐有才太低估余大發(fā)女人的能耐了，不知施了何法，硬是說服彥小琴給弄了幾臺碎紙機。轟地一下，唐有才的腦門兒就炸開了，鉆心地痛。

唐有才鼓起勇氣去求余大發(fā)，讓他女人趕緊將碎紙機退了。

余大發(fā)對拒之門外的唐有才輕蔑一哼：“我們以后沒關(guān)系了，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老婆說得沒錯，你還真是徹頭徹尾的白眼狼！”

唐有才不敢去余大發(fā)女人那兒碰壁。只好回家懇求妻子趕緊離開企業(yè)。彥小琴罵他：“真是有病，要離開，我們先離了?！?/p>

別無選擇，暴風(fēng)雨早晚要來臨。

唐有才選擇了離開。唐有才辭了工作，離了婚，背著旅行包，獨自離開了北京。

余大發(fā)兩口子聽了彥小琴的哭訴，一邊安慰她，一邊氣急敗壞地大罵唐有才白眼狼。

幾天后，余大發(fā)女人的科研單位收到一封匿名信。拆開碎紙機，果真發(fā)現(xiàn)里面安裝了數(shù)據(jù)傳輸系統(tǒng)，絕密文件和資料一旦塞進碎紙機，等于給對方發(fā)傳真……對方？幸虧購買的碎紙機還有幾臺沒投入使用，沒造成太大損失。余大發(fā)女人被單位領(lǐng)導(dǎo)狠狠訓(xùn)了一頓。碎紙機是她買的，差點釀成嚴(yán)重后果，或許領(lǐng)導(dǎo)是看在大記者余大發(fā)的面子上，才放過了她。讓她毛骨悚然。

她心有余悸地問余大發(fā)：“難道匿名信是唐有才寫的？！也真虧了他這個白眼狼！”

余大發(fā)聽了也十分吃驚：“居然是這樣？”

兩口子慚愧地?fù)u了搖頭。

更慚愧的是彥小琴。她幾乎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被外企掃地出門了。原來，國家有關(guān)部門同樣收到了匿名舉報信。立即對企業(yè)展開調(diào)查，終于揭開企業(yè)正是某國情報部前臺的大秘密……企業(yè)隨之消失。茫然無措的彥小琴這才想起唐有才，想起唐有才之前的種種言行和決然離去，如夢方醒地罵道：“唐有才，你這個白眼狼！”

而獨自坐在某角落的唐有才，喝著茶，看著企業(yè)倒閉的消息，眉頭漸漸緊鎖。他知道，碎紙機、復(fù)印機、照相機、手機等早已深入人心。不可能人人買了，拆開，檢查了，再用。

不可能。

李木崖驚出一身冷汗。

女人正背貼他躺著。自己咋跟她睡在一起？僅僅看了一眼，就睡在了一起，難道這就是艷遇？李木崖正感到惶惑，女人翻了個身，面朝他。

女人面朝他時，他驚道：“安珍，是你？”

安珍翻身而起，扇了他一巴掌：“天啊李木崖，你在外面有女人了，她是誰？”

李木崖被老婆扇下了床，邊穿衣邊說：“好，你狠，我走?！?/p>

安珍沖到門口：“不說清楚，休想走！”

這事怎能啟齒。李木崖拽開老婆，奪門而去。

安珍哭道：“走，就離婚?！?/p>

“離！”李木崖走了。

李木崖在一家公司跑采購，天南地北，很少落屋。落屋，跟老婆也情人幽會似的，難免有久別勝新婚的感覺?？蛇@次的感覺太令他意外，甚至是奇特。居然把老婆當(dāng)成了她？都怪她。

想想，李木崖又笑了，關(guān)女人屁事。

李木崖出差返回德州汽車站，女人正在大巴車上揮手：“走了走了，去吳橋的走了——”他一抬頭，就驚了，魂在那瞬間被女人勾走了。眨眼間，大巴揚長而去?；暌哺鴵P長而去。

跑遍大江南北，魂居然在家門口丟了。

李木崖要去吳橋找他的魂。

李木崖直接住進了吳橋車站賓館，堅守三天，女人出現(xiàn)了。女人跳下大巴時，他怔住了，瞧那臉蛋，那身材，那神態(tài)……讓他立即產(chǎn)生了想擁有她的欲望。強烈的欲望把他推到了女人面前。

女人咯咯直笑：“你等了我三天，為什么？”

李木崖說：“你太像我的初戀情人。”

“是嗎？”女人說，“我叫虞美，虞美人的虞，虞美人的美。”

李木崖指著虞美手上的名片說：“單位，名字你都可以不信。”

虞美說：“我信我信，你們公司全國聞名，就連吳橋到德州沿途，都是你們公司的廣告呢！”

李木崖說：“是吳橋人？跟車多久了？”

虞美說：“我是本地人。跟了一個多月了。之前在商場上班，煩了，想出去跑跑?！?/p>

李木崖說：“我要在吳橋辦廠，愿意幫我嗎？”

虞美說：“好哇，真的嗎？”

李木崖說：“真的?！?/p>

李木崖沒想到與虞美順利牽手。當(dāng)虞美告訴他，丈夫一年前因出差那個城市地震而喪生，還沒來得及要孩子。他由衷地攬緊了她。

到吳橋辦廠，李木崖已考察多次，仍在猶豫。有了虞美，他更加堅定了他離開章老板的決心。何況公司的客戶，大多攥在他手里。

李木崖回德州正式向公司辭了職?？偨?jīng)理章開懷不明白他為何離開？他說為治病，想要孩子。章老板臉頓時黑了，揮手放行。

李木崖將辭職的事回家一說，安珍遞給他離婚協(xié)議書：“簽字吧?！?/p>

李木崖看了老婆一眼：“你又開始鬧了。”

安珍很果斷：“沒跟你鬧?！?/p>

李木崖沒想到，安珍來真的了：“為什么？”

安珍說：“成全你在外面養(yǎng)女人，離了，你以后就光明正大了。”

李木崖解釋：“以前忙，陪你少，這不，專門辭了工作回家來陪你嘛?！?/p>

安珍說：“活該！做你的快活神仙去吧！”

見安珍態(tài)度堅決，李木崖?lián)u了搖頭，鄭重地簽了字。

出門時，李木崖笑了。

李木崖在吳橋的企業(yè)如期竣工，如期上馬。他與虞美的婚禮也如期隆重舉行。

第二年，在公司業(yè)務(wù)順利打開市場的同時，虞美也順利地生下了他們的兒子，可謂雙喜臨門。

兒子的滿月酒辦得比他們的婚宴更排場，包了吳橋雜技城和最豪華的賓館。老客戶新客戶都來捧場，看雜技的各地游客都來祝賀。

滿臉醉意的李木崖一舉杯，就看見了她——一臉驚疑的安珍。

李木崖來到了安珍下榻的賓館。

安珍說：“幾個問題，問完，再不打擾你?！?/p>

李木崖說：“請問。決不隱瞞。”

安珍說：“總算明白你為什么娶了她？”

李木崖說：“為什么？”

安珍苦笑一聲：“她不就像章老板的妻子嗎！你做夢都想睡他的妻子是吧？”

李木崖說：“不對。她像我初戀情人?！?/p>

安珍一顫：“是章開懷搶了你的初戀情人？”

李木崖說：“是的?！?/p>

安珍恍然大悟：“好了，我知道你為什么背叛他，為什么離開我了，因為我是他的表妹？”

李木崖說：“算是吧。”

安珍說：“那我還是有一件不明白，你為什么跟她有了孩子？你不是不能生育嗎？”

李木崖說：“醫(yī)院做了手腳，每次跟你同床，也做了手腳?！?/p>

“你——”安珍將他轟出了房間。

李木崖強行敲門，被保安趕出了賓館。他神思恍惚地走上大街，撲向一輛小車……

李木崖成了植物人。沒有人再問他為什么。

小區(qū)迅速轟動了。

C棟A樓那個貌似退休干部的鄉(xiāng)下老頭喬大樹，喬小樹的爹，死了。沒人相信，幾天不露面，死了？喬大樹死在床上，表情痛苦，右手伸向床旁的條桌，硬沒夠著桌上那一碗已經(jīng)變味的山珍海味……

一個幸福得讓小區(qū)老頭老太們忌妒的老頭，就這樣死了。

何時咽氣，不清楚。左右鄰居沒聽到任何動靜。當(dāng)喬小樹從小蜜懷里突然驚醒，趕回家一摸，老爹已經(jīng)僵硬。爸！一聲驚天長嚎震顫了小區(qū)。喬大樹死于心肌梗塞，都為他的離去搖頭。

這么說吧，喬大樹是個吃剩飯的幸福老頭。小區(qū)老人羨慕地說，我咋就沒攤上個給我剩飯吃的好兒子呢！

哪是剩飯，那是喬小樹專門從大餐館打包回來孝敬他的。喬大樹起初不吃，嫌飯菜貴，浪費。喬小樹就哄著老爹說，爸，是剩飯。喬大樹這才小心咀嚼著奢侈的剩飯，吃著嘆著，可惜了。

喬大樹明白兒子的苦心。逢人便說，小樹太像他年輕時候了。正是年輕時那段得意人生，才成了喬大樹坦然生活在小區(qū)的資本。

喬大樹年輕時是公社糧站保管員。在那為糧而瘋的年代，這美差，哼哼。喬小樹腦海打小烙下了他常帶剩飯回家的烙印。后來才知，那是爹他們悄悄煮了，分的。喬小樹嘟起小嘴對四個弟妹說，長大，我也帶剩飯回來。一家人目光刷刷投向喬小樹那發(fā)光的小腦瓜，鼓起了掌聲，好啊好啊，我們等著吃你帶回的剩飯。

喬小樹沒食言。喬小樹雖說從小沒餓著，但個頭極具那個時代典型的特征，從腦袋到身材，矮小得勻稱，人也鬼精。沒上大學(xué)，自修了個文憑。后來硬憑著自己的鬼精找到個美差：某報駐站記者。再后來又憑著鬼精，當(dāng)上了站長，負(fù)責(zé)一個省。

喬小樹決心攥緊那個省，就像老爹當(dāng)年攥著糧站一樣。隨著飯局增多，喬小樹帶回的好菜好飯也多了，可惜娘沒福氣，幾年后含笑而去。弟妹大了，也飛了。為了剩飯，他只好咬牙成了個家。是的，咬牙，不知為何沒人愿意嫁給他，他只好憑著鬼精，奪過一個老板的小蜜。結(jié)婚那天，背后被人指指戳戳，說他是個喜歡吃剩飯的貨。

喬小樹不在乎，臉皮已被江湖浪潮打磨成城墻。他的信條：臉皮厚，吃得夠。為此他買了房，買了車，有了兒子，有了幸福的家。

家，突然一天不幸福了。那是喬小樹把住在鄉(xiāng)下妹妹家的老爹喬大樹接來了。喬小樹說，爸，我這兒吃住不愁，安心養(yǎng)老吧。小蜜鼻孔一哼，你爸來，我?guī)Ч賰夯啬锛易　?/p>

婚后，喬小樹仍叫妻子小蜜。小蜜娘家的房，也是喬小樹買的，隔兩條街。他知道，小蜜是嫌老爹打鼾，180平方米的空間被震得山響，誰也睡不著。鼾聲穿透力強，連隔壁都提意見了。

喬小樹說，爸，鼾聲能否小點。

喬大樹恍然大悟，原來為這個啊，那我還是回鄉(xiāng)下去吧。

喬小樹急了，主要是小蜜和官兒要上班上學(xué)，休息不好，工作和學(xué)習(xí)也搞不好。還有左右鄰居，我們相處多年……

喬大樹笑了，小樹啊，你爸鼾聲不大，當(dāng)年能進糧站？你們能吃飽？若不是為多分土地，你爸也是領(lǐng)退休工資的國家干部了。

爸是退休干部！喬小樹笑道。

喬小樹對誰都這么介紹。

喬大樹也以退休干部自居，理直氣壯地跟小區(qū)老頭老太玩。

小蜜帶官兒長期住在了娘家，偶爾回來吃個團圓飯。大魚大蝦的剩飯吃膩了，一家人也開車去郊外農(nóng)家樂喝粥。

喝得喬大樹一臉幸福，后來還與小蜜的父母玩到了一塊兒。叫喬小樹和小蜜分外高興。高興歸高興，直到官兒出國留學(xué)，小蜜仍住娘家。喬小樹習(xí)慣了，平時跟老爹住，有時就去小蜜娘家住。

喬大樹除了跟小區(qū)老頭老太玩，一日三餐都是由喬小樹打包或者叫外賣。有時喬小樹出差，喬大樹也會自己弄飯。

然而最近，喬小樹業(yè)務(wù)上碰到了棘手事?！拜爡^(qū)”一個市，被報社總部的同仁弄走筆大業(yè)務(wù)。報社冷副總透給他消息，他氣得腮幫直抖，征詢冷副總：咋辦？

老吃別人剩飯，不是個事??！冷副總跟喬小樹都是奪人之愛的角色，一拍即合：先下手為強。

二人連夜驅(qū)車去了那個市，找誰呢？

喬小樹這才發(fā)現(xiàn)跟誰都不熟。只好翻電話本，找到一個曾求他上稿的企業(yè)宣傳部長的電話。好說歹說，人家不做宣傳。說有個內(nèi)部報，給講一課吧。無奈，冷副總硬著頭皮現(xiàn)炒現(xiàn)賣了一回。

灰溜溜送走冷副總后，喬小樹急火攻心，決定折騰折騰那報社同仁。于是一個人獨自喝悶酒，忘記了家中老爹，喝得醉醺醺的直接回到了小蜜身邊。等他突然驚醒時，晚了，喬大樹急病發(fā)作……

火化老爹后，喬小樹心里愧疚，發(fā)現(xiàn)小區(qū)人再看他時，都躲躲閃閃了。不敢再回小區(qū)，住進了小蜜家。

接著喬小樹聽到一句閑言，讓他不得不將小區(qū)的房賣了。

閑言說，如果喬大樹不吃那些剩飯，吃些家常便飯，興許就能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