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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雨綺15歲就離開山東老家只身闖蕩上海灘,18歲,在媽媽的陪同下簽約星輝?!堕L江7號》中,她一身素凈端麗的旗袍,蹲下來給徐嬌擦汗——似乎像一個隱喻,遠處的周星馳,慢慢地走過來,一直走到她的身邊。
出道之初,還沒有人知道她是誰的時候,不少人用“星女郎”和“幸運兒”來稱呼她,她則像驕傲的白天鵝,“我姓張,又不姓星;我的名字是雨綺,又不是女郎。希望電影上映之后,大家能記住我。我會把張雨綺的名字放在‘星女郎之前的,我有信心?!比绻痪€女星這樣答記者問,定要被扣上“耍大牌”的帽子,可彼時,她還是一個新人。有人說她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有人拆皮拆骨地罵她不識抬舉。張雨綺既不領(lǐng)誰的好意,也不理誰的惡意。
“如果你討厭我,我一點也不介意,我活著不是為了取悅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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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張雨綺面對面采訪,愈發(fā)感到她酷烈的個性:她只回答她的那部分,從不反問或提出質(zhì)疑。她從來沒有提問的習慣。她自己是筆直的,便不可能去想象彎曲。她自己是豁亮的,就以為世上不存在曖昧。如果站在舞臺上,追光燈一定是跟著她走的。?這種目不斜視的習慣其實是一種真正的女主角的氣概,一種完全不自知的光明與磊落;相反,那些左顧右盼的人,往往都是不自信的,要在他人眼里尋找坐標。對于15歲就出來跑江湖的張雨綺來說,她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
有一個詞,快被沒頭腦的記者說濫了,那就是“真性情”。這確實也是明星一直熱衷在人前表演的一種其實他們并不具備的性格特質(zhì)。然而表演出的性格,終究是拿捏過的分寸,它的鋒芒是伸到人前就止住了;而真正的“真性情”是沒有經(jīng)過審慎和推敲的,是純天然的,因而會讓人感到唐突和造次。
《跳出去》中,張雨綺飾演一名身在鄉(xiāng)村,卻夢想到大都會跳舞的小鄉(xiāng)姑。這種“小人物懷揣大夢想”的角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暗合了張雨綺的心路歷程。所以她演起來能手到擒來。通常小鄉(xiāng)姑第一次到大都會,總是被人瞅的,且一瞅就讓人給瞅矮了。張雨綺可不會。她一雙墨黑的大眼睛霎那間就能反咬住無論從哪個方向伸過來的目光,對方逃得再及時,也難免被那眼咬著攆上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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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鄉(xiāng)姑身上的這種倔強和不甘大概是張雨綺從自己性格里裁下來的一段。那副不管不顧的勁兒,底子里是飽滿的青春和與常規(guī)對抗的頑皮。她確實有些初生牛犢的混不吝。在一片犬儒和唯唯諾諾的女星中,太多人一張口就是標準的新聞通稿或《讀者文摘》式的口吻,滴水不漏的同時,乏味至極。張雨綺的直言,倒是把自己從一眾女星中劃分出來;于此同時,她又是“識抬舉”的,至少她認領(lǐng)了“張雨綺”的名字——這是周星馳托命理師測了她八字之后,重新給她測的名。
“雨綺”像是映在香江的一條彩紅,充滿了水淋淋的幻覺。
《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第一次到香港,也曾見識過這種綺麗,“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里,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 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流蘇想著,在這夸張的城里,就是栽個跟頭,只怕也比別處痛些。”
因為簽約星輝,相對于內(nèi)地其他女星而言,她受到更多香港記者的關(guān)注。張雨綺說,“其實那些記者和我都特別好,每次采訪前都帶一堆吃的給我,采訪出來了就是六親不認的?!?/p>
我曾在倪震的書里也領(lǐng)教過香港狗仔隊的“六親不認”,身手敏捷又不容分說,臨走甚至不忘說thanks,可隔天出來的頭條卻成了“你太太在外面幫你補鍋(處理爛攤子),你還那么悠哉,你知不知道‘人字怎么寫?”
張雨綺當然也受到過不少詆毀,栽過不少跟頭。鋪天蓋地的緋聞,沸沸揚揚的解約風暴,滿城風雨的“大小戀”,還有無中生有的“車震門”,我料想真性情的她定會擺出一副“女王震怒”的姿態(tài),相反她卻善解人意起來,“那些記者在工作以外都跟我不錯,我也無所謂,反正人家也得糊口嘛。那些報道我從來不看,免得心煩?!?/p>
《長江7號》中,她一身素凈端麗的旗袍,蹲下來給徐嬌擦汗,站起來的時候,她用手撐在額頭上,搭起一座涼棚。盛夏的陽光太過劇烈,明晃晃的,照得讓人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她要適應一會才能看清從遠處走來的周星馳。然而,她終究是看不到周星馳背后的風景,那是一無所知的未來。她不知道還會有多少鮮花和挫折在前方等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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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雨綺等到了《白鹿原》——更準確的說法是:她等到了田小娥。這個在血脈上和她一以貫之的女人,她們有許多共同點,相貌美艷動人;性格純粹果敢。
《白鹿原》的人物海報中,關(guān)于田小娥是這樣說的,“男人的臉,抹了褲子都一樣”?!栋茁乖返脑?,田小娥又是這么說自己的,“我是嫦娥的娥,不是飛蛾的蛾?!?/p>
當你翻閱八卦雜志,也許會理解一個明星的難處;當你走進渭河平原,也許會更理解什么叫適者生存。沙連著沙,丘陵連著丘陵,人一張口,如果聲音太小,就會立即被風摘走,消失在空曠里。經(jīng)常能看到被風吹成斜面的一棵樹,太筆直了就是逆天。
田小娥正是逆天生長的異類。她有著顛撲不破的欲望;她是舊不掉的新娘。
在陜北發(fā)生的愛情一如當?shù)氐拿窀琛崆卑?、生猛狂野。“騎上毛驢狗咬腿,半夜里來了你這個勾命鬼,摟上親人親上一個嘴,肚子里的疙瘩化成水?!薄奥犚姼绺缒_步響,一舌頭舔爛兩塊窗?!薄昂菇蚪虻墓幼訃W嘩的雨,毒死我男人我跟你”。悲痛絕望,思之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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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雙手抄在袖管里,下巴一抬,問,“你叫啥?
田小娥也揚起下巴,說,“我叫田小娥——是嫦娥的娥,不是飛蛾的蛾?!?/p>
男人笑,田小娥也笑。
似乎是一語成讖,田小娥長了一張嫦娥的臉,卻赴了飛蛾的命。死了也不能化蝶,而是變成一群群的白蛾,被男人一掌掌拍死。
這樣一個復雜而備受爭議的角色,對于一個一向外界評定為“花瓶”,甚至被斷言“你的外表就是你的本事”的張雨綺來說,確實是一個難度不小的考驗。
面對外界的爭議,王全安倒是安之索素,因為他卻看到了張雨綺和田小娥在人生經(jīng)驗上的相似,“那種對自己姣好容貌深為苦惱的特質(zhì)”。田小娥困惑于美貌帶來的被利用;張雨綺困惑于美貌造就的被嫉妒——“我只能找跟我差不多漂亮的女孩在一起玩兒。高中的時候跟長相一般的女孩成為朋友,我沒想過別的,但她很容易自卑,我能做的只有離開,好讓她覺得舒服一點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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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全安的鏡頭下的女人總是特別出彩。
由于承擔繁衍任務,女性更接近于大自然,更不易被裹挾進宏大虛妄的革命與辯論中去,因此她們的眼睛也更為晶澈平和,看透本質(zhì)。也許你不喜歡王全安的電影,但一定會被他鏡頭下的女性所震懾。
《白鹿原》中,張雨綺脫掉了在《長江7號》中讓她曲線畢露的旗袍,卸下了《女人不壞》中風華絕代的華麗大氅,雙腿蹬進了“誰穿誰變羅圈腿”的黑色大棉褲,上半身是一件抹干凈任何線條的棗紅色大棉襖,臉上的妝也是照著年畫上來的,甭提有多土??绅埵侨绱耍拿利愐琅f是遮蔽不掉的。在一片黃沙灰土里,她一旦出現(xiàn),就像一個突然還原的色彩,就像從一個二維的平面里走出來一個3D的人物,艷麗又奪目。男人是不能被這樣的尤物盯的,盯上了就有后果,輕者像落在蜘蛛網(wǎng)里的蒼蠅那樣胡亂蹬腳不會走路,重者要魂飛破散好幾天。男人對她渴慕又不得,又往往生出恨意,恨不得把她扯碎,一人分一塊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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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雨綺自認為有一點與田小娥相通:沒有心計、缺乏控制、不計后果。1993年出版的《白鹿原》對于1986年出生的張雨綺來說雖然大膽,卻并非驚世駭俗般不可理喻。這當然跟大環(huán)境有關(guān)——張雨綺是站在時代的倒后鏡里回望這段歷史;也和小生境有關(guān)——18歲就進演藝圈的張雨綺思維早已不是非黑即白那般淺薄,她深諳人性中那片廣袤的灰色地帶。
如果說白鹿原和娛樂圈唯一的相似之處或許就是所有的是與非,曲和直都相互寄生,相互掩護,互相輪替更迭。在那個充滿規(guī)則和秩序的環(huán)境下,約定俗成的力量席卷起每一個人,帶動到一個群體中去,按那個群體的慣性去行為,每個人都身不由己,每個人都是一個神經(jīng)末梢去實現(xiàn)這個群體的意志。然而,總有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敢者,把自己從集體的意志中剪下來,自己解放自己。
田小娥勇敢地掙掉世俗婚姻,為了和黑娃在一起,不惜承擔被放逐邊緣的命運。這多像在現(xiàn)實中張雨綺,敢于逆天解除與星輝的經(jīng)紀約;干凈利索地結(jié)束掉與汪小菲的戀情——幾乎在同一天,兩人分別取消了彼此微博的關(guān)注;華麗轉(zhuǎn)身與鬼才導演王全安閃婚。為了拍《白鹿原》,王全安歷時9年,去柏林電影節(jié)之前他甚至做好了被禁五年不能拍片的準備,當張雨綺被問及是否怕被牽連時,她一臉凜然地說,“不怕。如果真被禁了就去拍電視劇。”這種磊落與無畏,使得張雨綺對田小娥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那是深刻到了勾結(jié)程度的理解。張雨綺聽命于王全安的擺布,就像田小娥聽命于自己的欲望。唯一不同的是,前者充滿希望,后者充斥著絕望;然而希望和絕望本來就是兩生花——有多少喬裝成希望的絕望一步步把人引向地獄的啊。
田小娥路過的男人暗合了張雨綺命中注定的男人。她們雖然故事不同,但卻境遇相似;又或者說,每個女人的一生都注定要有三個男人——至少三個男人:一個領(lǐng)進門;一個花田錯;一個定終生。這三男人一定得是三種不同的類型,他們正好組成一個三角,各自的角度伸向各自的目標,卻在一種分裂中成就了一個女人的流金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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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個演員,曾經(jīng)走過一個和她所飾演的角色相同的心路,體悟過她的心經(jīng)。那么她注定要拋棄所有技巧和陳詞濫調(diào),在瞬間抵達人物,直奔核心。張雨綺的表演除了得到戴錦華、李銀河的認可,還被圈內(nèi)一幫口才犀利的毒舌盛贊,崔健稱她的表演是“一種震撼”。洪晃贊她的表演讓她“大吃一驚”。劉索拉則說,“她有很多臉部的很細膩的表情,你能看出一個女人從很單純的很不幸的角色,到最后她另外的一面,她放蕩的一面她悲劇的一面,包括她對愛情很忠實的一面。”
在《白鹿原》的預告片里,我們不難看出張雨綺臉上“很細膩的表情”。
當她和男人在谷堆上野合的時候,下嘴唇咬出了胭脂的一股鋒利的味道。
她和黑娃成親的晚上,平靜地躺在床上,她抿著嘴,臉上的表情就像噙了一顆冰糖,那種甜蜜,又稠又厚,濃得攪不動。那甜蜜分明是在告訴你她全身的期待,就像漿汁越灌越滿的熱帶果實,只為迎合采摘她的手。
當她受鞭刑時,跪在地上,身上用辮子粗的麻繩五花大綁,每一記帶著口哨響的鞭子落在她的背上,她都在拼命地嚼著下嘴唇。一身細皮嫩肉去滾釘板,上指夾子,高高掛起來讓人當鐘打,黑乎乎兩三百只眼睛向上瞪著。她只是把嘴唇狠狠地抿成一道血線,克制著不發(fā)出一聲呻吟——盡管疼得她渾身抽搐,脖子脹得比頭粗,整個人襪子一樣翻成里朝外。可她的眼睛還是死命瞪得對方,瞪得上下眼皮子不沾黑眼仁——如果那黑眼珠子真能發(fā)射出子彈,對方恐怕早就被打成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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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白鹿原》之前,張雨綺的美是封面女郎的美,是薄胎花瓶的美,精致而脆弱。演完《白鹿原》,她的美大氣而堅韌,黑眼珠的下面似乎墜著千鈞萬鼎,這使得她的眼神異常堅定。一種拿定主義就不會改弦更張的絕決,一種就算錯了我也不打算哭給你看的驕傲。這就是傳說中的“氣場”。她的美因著氣場的強勁十足而愈發(fā)讓人敬畏。
被濃麗繁奢的織物裹住的美人,往往都是厭倦的,或許還有一點被男人寵壞了的不耐煩,不耐煩愛,也不耐煩被愛。你看她之前拍的時尚大片,美的同時,總帶著一點倦怠。仿佛過分關(guān)注的目光一條一縷又經(jīng)緯交錯地織成一座籠,她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纏得這般疲倦。風景這邊獨好,可作為風景本身來說卻并不這么認為,因為太過華美的東西到了最后總是有一點厭倦的。這或許是拍完《女人不壞》之后的張雨綺,迅速被《白鹿原》吸引的原因吧——她需要一種毀來成就另外一些東西。
王安憶在《長恨歌》中點評王琦瑤,說她只是一種“家常的好看”,“好看是溫和的,厚道的,還有一點善解,不咄咄逼人;而美麗是凜然的東西,有拒絕的意思,還有打擊的意思?!彼酝蹒幾⒍ó敳涣伺餍牵鴱堄昃_的臉若不上《良友》畫報,簡直就是對造物主的冒犯。她的美是黑底飛金的,俏麗如割的,能讓目睹之人產(chǎn)生清涼而芬芳的暈眩——若腳跟不抓牢地面,人是會向后面倒去的。這種美如同無人之境的一樹櫻花;正午強光之下游走在熱鐵皮屋頂上的黑貓;在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的黃昏,一頭在溪邊汲水的麋鹿,頂著頭上花園式的鹿角沖你短暫的一個回頭——這種美,大抵只有在生命中的冥晦時刻才能偶然目睹——不要想著抓牢——絕塵而去的背影,絕不是靜止的目光所能追逐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