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燕子

陳婧

老人與燕子是對冤家。

老人恨燕子。據(jù)說，老人有個孫子，因?yàn)榛加兄钦?，媽跟人家跑了，爹整天泡在酒里，結(jié)果那天醉倒后就再也沒有起來，孩子就只能跟老人相依為命。有智障的孫子也是孫子，老人把他當(dāng)成心尖寶貝一樣侍候。

孩子有個不良的嗜好——捅燕子窩。老人也覺得捅燕子窩不好，可他一想孩子畢竟是個可憐娃，好不容易有點(diǎn)兒樂趣，如果連這點(diǎn)兒都不讓他滿足的話，那也太殘忍了。于是，老人就陪同孩子一塊兒捅燕子窩。其實(shí)老人陪同孩子捅的不是真的燕子窩，而是老人事先用泥巴枝草在梁角屋檐自己筑了幾個假的燕子窩。老人領(lǐng)著孩子把這些燕子窩一個個捅下來。孩子跳著腳地樂，老人嘿嘿嘿地笑。

可是那天晚上，老人病了，實(shí)在爬不起來。而這時孩子又偏偏要去捅燕子窩。老人半昏半醒間，孩子自己跑了出去，瞧準(zhǔn)一個燕子窩，拿起竹竿捅了過去。燕子窩掉下來了，連同里面那好幾只小燕子。孩子這次捅的是真的燕子窩。小燕子伸著脖子嘰嘰地叫著，從來沒見過燕子窩里還有會叫的東西，孩子傻在了那里。

一只貓聞訊而來，眨眼間那幾只小燕子便都收進(jìn)了它的肚皮。貓伸伸懶腰，心滿意足地走了。外出覓食的燕子口銜小蟲返了回來，看到了摔碎在地上的窩和站在一旁拿著竹竿的孩子。燕子紅著眼睛瘋了一樣襲向孩子，孩子扔掉竹竿，撒腿狂奔。發(fā)瘋的燕子在后面拼命追趕，嚇破了膽兒的孩子抱著腦袋茫無目的地逃命。結(jié)果，慌不擇路的孩子一腳跌進(jìn)河里，還沒等喊出一個“爺”字便沉了下去。等孩子再出現(xiàn)在河岸上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傍晚。孫子死了。是燕子害死的。老人恨死了燕子。

自打?qū)O子死了，老人像變了個人一樣。以前的生機(jī)和活力不見了，整天窩在家里，眼睜睜地看著梁角屋檐，一句話也沒有，從早上看到傍晚，看著看著眼淚就淌滿了臉上的溝溝壑壑。接連看了幾天，老人站起來，在院子里挖了一個坑，竟然把小孫子重新葬在了院子里。每天晚上，他都弄來爛泥和枝草，踩著梯子在梁角屋檐筑燕子窩。天亮以后，他拿來竹竿，喊一聲“捅燕窩嘍”，就像當(dāng)初帶著孫子行動一樣，把燕窩一個個捅落，直捅得草屑紛飛，淚流滿面。春天的時候，燕子又回來了。在老人的屋檐下筑窩。老人突然操起竹竿，幾下子把燕窩捅到了地上。燕子以為老人錯把真窩當(dāng)成了他做的假窩，它圍著老人飛上幾圈，俯沖向摔碎的燕窩叫上幾遍，然后又重新在老人的屋檐筑窩?？尚赂C還沒等筑成，老人操起竹竿，又給捅到了地上。如此三次，燕子明白了，老人和它已經(jīng)成了仇人。

老人恨燕子。燕子恨老人。他們是對釘碰釘?shù)某鹑恕?/p>

燕子見到老人就叫，雖然老人聽不懂，可它卻用最惡毒的話詛咒他。它故意往老人晾在外面的衣服上拉屎，甚至好幾次都從背地里襲擊他，盡管每次都無法得手。老人見到燕子就趕，一次次地把它剛剛筑起的新窩捅落。甚至緊追不放，燕子遷到鄰家，在鄰家的屋檐下筑窩，他竟然手持竹竿趕到鄰家，一竿下去，燕窩落地。燕子從最東一家一戶戶遷到最西一家，又從最南邊遷到最北邊，可老人像影子一樣追著它走，直到把它一次次筑起的窩一個個捅落。

燕子遷走了。它遷到離老人幾十里外的一家屋檐下。它的窩筑成了。它開始產(chǎn)卵、孵化、為小燕子外出覓食。可是每天，燕子都至少要到老人家里三次。它相信，像老人這樣惡毒的人，一定會遇到報(bào)應(yīng)。它要親眼看到報(bào)應(yīng)是如何降臨到老人的頭上。

燕子等到了，老人的報(bào)應(yīng)真的到了。

那天早上，十幾臺鏟車、挖掘機(jī)、推土機(jī)來到老人家門前，上百個橫眉立目的人把老人家圍了個水泄不通。機(jī)器轟鳴著，開始向老人的家門推去。就在這時，老人從院里跳了出來，他身上澆滿了汽油，左手拿著一只汽油瓶，右手揮舞著一只打火機(jī)，聲嘶力竭地吼著：“后退！后退！”

燕子多么希望那些高大的機(jī)器繼續(xù)轟鳴著朝前輾過，它更希望那些橫眉立目的人一起從老人的身上踏過去。可是它失望了。那些人退卻了，那些剛才還不可一世的機(jī)器也開始轉(zhuǎn)頭，像斗敗的甲殼蟲一樣返回身，灰溜溜地逃了。天地間，只剩下那座挺立的小房以及房前那個發(fā)狂的老人。

晚上，燕子又飛到了老人的房前。突然，幾條黑影從暗夜里閃出。摸到老人門前，一聲呼嘯，數(shù)十塊磚頭雨點(diǎn)般飛身老人屋里。然后，他們呼嘯一聲，迅速消失在黑夜之中。沒人能夠找出他們的遺跡。鬼一樣。

過了許久，老人出來了。他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院里的那座小墳，眼淚又一次淌滿了臉上的溝壑。不知站了多久，老人找來镢頭，一步步挪到墳前，一镢镢刨了下去。

小墳刨開了。里面的棺材露了出來。老人起開棺材，把小孫子的尸體抱出來。當(dāng)院架起一團(tuán)火，把白天的那些汽油拿過來，澆到小孫子的尸體上，“砰”的一聲點(diǎn)燃。

火映紅了夜空，也映照著老人那沒有淚水的臉。

老人把小孫子的骨灰裝進(jìn)一個布袋，把布袋塞進(jìn)懷里，手里操起一根竹竿，說一聲“捅燕窩嘍”，一步步離開了家門。

老人走出很遠(yuǎn)很遠(yuǎn)，一直走到一片荒原。荒原上，有一株歪脖樹。老人站到樹下，解下腰帶，搭在樹杈上，系成一個圈，然后把自己的脖子套了進(jìn)去。老人臨鉆進(jìn)去前，還用手按了按懷里的布袋。

老人死了。天一亮，燕子就帶著這個喜訊飛到老人居住的地方，拼命地叫著，向眾人散布著這個消息。

可是，它愣住了。只見昨天來的那些機(jī)器又重新到了，而且數(shù)量足足比昨天多了一倍。橫眉立目的人也比昨天多了幾成。大家高呼濫叫著，最后確定老人屋里空無一人后，一擁而上，攪起了漫天的浮塵。

短短一個上午，所有的房子都被推倒了。原本層層進(jìn)進(jìn)的青瓦居民區(qū)變成了一片黃土漫天的垃圾場。除了老人他家外，其他各家各戶墻角屋檐的燕窩全部在煙塵飛騰之中摔到地上，窩里拼命嘰叫的小燕全部化成了泥土。

燕子突然明白了，老人不是恨自己，老人屢次捅下自己的窩，是要救自己，是在救自己的孩子！

燕子飛到那株歪脖樹前，圍著老人的尸體，拼命地叫著。許久許久，它飛離歪脖樹，開始一家家尋找老人原來的鄰居。

終于，鄰居們一家家找到了，燕子拼命地叫著，最后把他們引到了歪脖樹前。

看著老人的尸體，鄰居們驚呆了。老半天，他們才喃喃地說：“咱那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人家給你錢給你樓你都不要，非說就守在那，因?yàn)閷O子在那兒?，F(xiàn)在倒好，窩財(cái)兩空，命也沒了，你呀！”

鄰居們把老人埋在了歪脖樹下?？僧?dāng)他們要離開時，卻發(fā)現(xiàn)那只燕子回來了，它的身后，是成千上萬只燕子，鋪天蓋地飛了過來。燕子在老人的墳前盤旋半天，呢喃了幾聲，然后飛走，其他燕子也一同飛去?？墒钦Ｑ坶g，那些燕子又飛了回來，每只燕子的嘴里都銜著泥巴，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向老人的墳上精心修筑而去。

整整一夜，一座從未有過的燕墳出現(xiàn)在眾人的面前。它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在冷冷地注視著遠(yuǎn)處那些一棟接著一棟的高樓大廈。

（責(zé)編/朱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