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

銅鑼燒

一切有條不紊，朝著她計劃的高潮發(fā)展。

章冰冰死了

我叫鐘一。我是一個刑警。

每天的多數(shù)時間，我在不同的陌生人之間來去，與他們談話，觀察他們，推測他們的內(nèi)心活動……我曾成功偵破不少案件，也曾遭遇至今未偵破的懸案。那些懸案像沉重的山，時時壓在我心上，提醒我什么是始，什么是終。

一天清晨，我接到隊長的電話，讓我趕去一個名叫金地的酒店。在負責人的帶領(lǐng)下，我來到了金地酒店的608號套房。套房大廳地毯上躺著一個女子，她的身體冰涼，呈側(cè)臥狀，左手緊捂腹部，表情痛苦，嘴角處有白色穢物，右手緊抓一疊打印紙，她身邊地毯上，散亂滾落大量白色結(jié)晶物。

我費了不少力氣，才從她手中取下打印紙。那是一個名叫《蓮花》的電影劇本。我曾在報上頻繁見過事關(guān)《蓮花》的新聞，在這些新聞中，最醒目的無疑是知名女星章冰冰加盟該片出演女主角的消息。

這個死亡的女子，便是章冰冰。

白色晶體

我與《蓮花》劇組接觸的第一人，是該片的導(dǎo)演曾歌。

曾歌是個穿著考究的中年男人，執(zhí)導(dǎo)過不少令人叫好并叫座的影片。他的表情憔悴，言語不多，談到章冰冰的死時，十分難過。他告訴我，業(yè)內(nèi)普遍看好《蓮花》，章冰冰在加盟本片前，曾面臨國內(nèi)眾多女星的競爭。他還告訴我，他得到《蓮花》的劇本，純屬意外——有一天他在網(wǎng)上閑逛，逛到一個編劇論壇，出于好奇點擊一個帖子，這才看到《蓮花》的劇本。

說到這里，曾歌抬手向前指去，我看到了一個年約三十的清瘦女子，正在電腦前忙碌。曾歌說：“這是《蓮花》的編劇丁諾，她在修改劇本?！?/p>

離開曾歌后，我開著車，一時不知上哪去。我的眼前浮現(xiàn)章冰冰死后的痛苦表情，以及她抓在手中的《蓮花》劇本。

章冰冰的尸檢結(jié)果已出來，她身邊的白色結(jié)晶物是種致幻藥物，她吸食了過量藥物，導(dǎo)致猝死。面對這個結(jié)果，無數(shù)疑問從我腦里浮出來。

地毯上散落的大量藥物證明，章冰冰吸食它們的歷史不短。作為一個有經(jīng)驗的吸食者，她為何要吸食如此多藥物？換句話說，她死前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事情，致使她如此吸食藥物？

章冰冰臉上的表情證明，臨死前她曾經(jīng)歷巨大痛苦?？墒?，如此的痛苦之中，她為何要將劇本緊抓手中？

在一個路口，我調(diào)轉(zhuǎn)車頭，朝隊里駛?cè)?。我要仔細看看《蓮花》的劇本?/p>

神秘電話

我和《蓮花》劇組接觸的第二人，是男主角的扮演者玄坤。

也許與記者打過太多交道，玄坤練就了一身避實就虛的本事。我問他章冰冰是個怎樣的人，他回答她是個好演員。我問他與章冰冰合作有何感覺，他回答她的演技很好。我不得不開始和他進入具體細致的對話。

“尸檢報告顯示，章冰冰的死亡時間是8月16日深夜。8月16日晚上，你在哪里？”

玄坤的表情緊張起來?！白屛蚁胂耄以谝粋€酒吧，與一群朋友喝酒?！彼芸煺f出了酒吧的名字。我裝模作樣掏出手機，吩咐隊里的同事去他說的酒吧調(diào)查此事。

經(jīng)此一節(jié)，玄坤的表現(xiàn)配合起來。他與章冰冰此前未有接觸。在他眼中，章冰冰是個氣場強大的人，也是個注意與人保持距離的人。他提供給我一個細節(jié)，8月16日下午，他與章冰冰有場對手戲，這場戲延遲開拍了近一小時，在等戲的過程中，章冰冰不停地走來走去，表現(xiàn)得焦躁不安。在此之前，劇組曾幾次出現(xiàn)意外狀況，章冰冰都氣定神閑。

這個細節(jié)表明，在臨死前的下午，章冰冰遇到了讓她煩躁的事情。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

這時，玄坤的眼睛突然一亮：“她接了一個電話。我的化妝間在她的隔壁，化妝時她接了一個電話，跟對方起了爭執(zhí)。從化妝間出來，她的臉色便陰晴不定?！?/p>

“你有沒有聽見她與對方爭執(zhí)的內(nèi)容？”

“這個，我沒留心?！?/p>

隱形男友

許小姐是章冰冰的經(jīng)紀人。她說話的語氣、速度，她的舉手投足，很容易讓人對她生出精明的印象。

告別玄坤后，我回到了隊里。通過技術(shù)組同事的幫助，我找到了章冰冰最近一個月的通話記錄。我發(fā)現(xiàn)，章冰冰頻繁與一個手機號碼保持聯(lián)系。8月16日下午，她與該號碼聯(lián)系了三十分鐘。

章冰冰出道時，許小姐便是她的經(jīng)紀人。章冰冰是個勤奮、努力的藝人，雖然坊間大量流傳她的八卦新聞，但她僅用三年，便從一個新人變身國內(nèi)一線明星的成績，卻是有目共睹的。

我將章冰冰頻繁聯(lián)系的號碼拿出來，詢問許小姐對此有無印象。許小姐的臉色不由驟變。她坐下來，望著她的工作室里的一盆植物，輕聲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道邁不過去的坎，高柯便是冰冰心中的坎?！?/p>

高柯是我手中號碼的主人。

他和章冰冰同是電影學院學生，一同畢業(yè)，一起進入影視圈。在此過程中，兩人戀愛并同居。相比章冰冰，高柯是個脆弱的人。面對坎坷和不見光明的星途，章冰冰愈挫愈勇，他卻一個轉(zhuǎn)身，走上了不可自拔的吸食藥物的道路。面對他的沉淪，章冰冰的選擇是，“你吸，我也吸”。

她企圖用自己的沉淪將他喚醒，讓他重新做人?？墒牵谥禄盟幬锏奶焯美?，她開始跟隨高柯，越陷越深。

許小姐的判斷是，8月16日下午，章冰冰與高柯爭吵的源頭，是購買致幻藥物的資金。高柯每天吸食的藥物分量，已經(jīng)成了一個無底洞，他的人也徹底淪陷，成了由人豢養(yǎng)的廢人。

許小姐似乎幫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因為高柯的刺激，所以章冰冰吸食藥物過量致死。只是，臨死前，巨大的痛苦中，章冰冰為什么要緊抓《蓮花》不放？

從許小姐的工作室出來，路過報刊亭，我買了一本封面是章冰冰的娛樂周刊。記者歷數(shù)了章冰冰生前纏身的多樁緋聞，并用“導(dǎo)致章冰冰近年走紅的，不是她拙劣的演技，而是她精彩的緋聞”之語做了總結(jié)。

我注意到，在這些緋聞中，章冰冰在《蓮花》劇組，曾因劇本的修改問題，與編劇丁諾有過劇烈爭吵。

高柯給誰打電話

在一家療養(yǎng)院，我見到了被許小姐強制送去療養(yǎng)的高柯。

盡管做好準備，高柯的形象還是讓我吃驚。他的臉色蒼白至沒有絲毫血色，他的身體瘦弱至仿佛饑餓數(shù)天。他對我的所有問題不感興趣，只是睜著一雙失去光澤的眼睛，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我。

直到我起身準備離開時，他才向我伸出手，含糊不清地說：“能不能，借手機，用一下？”我將手機遞向他。他仿佛僵死的人活過來，撲上來搶過去，靈活地揮動手指撥了一個號碼。

對方一直不接。

他不罷休。

這樣反復(fù)撥打三次無果后，他突然暴跳如雷，頸上青筋畢現(xiàn)，牙齒格格作響，兩手握成拳頭，瘋狂朝自己頭上擂去。所幸的是，兩個身材高大的男護士及時沖進他的房間，扭住他的雙手，他才逐漸平靜下來。

從療養(yǎng)院出來，我給技術(shù)組的同事打電話，讓他幫我調(diào)查剛才高柯所撥電話主人是誰。不久，技術(shù)組同事回復(fù)我，“是個叫丁諾的女性?！蔽夷X中仿佛有什么一閃而過——

章冰冰曾因劇本修改問題與丁諾產(chǎn)生爭吵。

高柯不僅熟記丁諾的手機號碼，并且在被療養(yǎng)的極度依賴藥物的時期，試圖向丁諾發(fā)出求助。

章冰冰在死前緊緊抓住《蓮花》的劇本……

我決定找丁諾談?wù)劇?/p>

找到丁諾

在《蓮花》劇組，我最先見到的，是曾歌。

曾歌告訴我，他找到了替代章冰冰的新女主角——有天晚上，他正在家中為找不到合適的女主角而頭疼，這時，他接了一個電話，讓他看看電影頻道正在播出的一部數(shù)字電影，還說它可能幫他解決女主角的問題。他打開電視，看了那部電影，一眼相中電影中的二號女主角——她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顰，都是他心中的《蓮花》的女主角。

這個致電他的人，正是丁諾。

在曾歌的指引下，我見到了丁諾，她還是坐在電腦前忙碌。她抬起頭，眨著勞累過度的眼睛看著我。我對她亮明身份，告訴她我去療養(yǎng)院看過高柯。她吁了口氣，站起來，示意我跟她朝外走。

《蓮花》劇組在一個影視城里。她帶著我，走進了附近的咖啡廳里。落座后，她又吁了口氣，開門見山地說，“你第一次來我們劇組，我就知道有天你會找到我。”

我佯問她，“為何有這種感覺？”

“我是一個編劇?！彼嘈Γ熬巹〉墓ぷ髦?，便是運用形象思維和邏輯思維，權(quán)衡人性的各種微妙之處，推動劇情朝沖突發(fā)展。有時候，一個人物的一句話，便能充分展現(xiàn)他的性格及命運走向?！?/p>

“第一次見到你，我在暗中觀察你，你用干凈利落的語言和動作告訴我，你是個鍥而不舍的人，不會因事物的假象而放棄對真相的尋找?！彼攘艘豢诳Х?，補充說。

丁諾的秘密

丁諾知道章冰冰的所有秘密。

還在《蓮花》籌拍期間，章冰冰永恒的艷妝和常打哈欠的動作，以及她常去洗手間，從洗手間出來就精神奕奕的表現(xiàn)，便讓丁諾看穿了她用來掩飾的所有把戲。

丁諾留心聽過章冰冰的幾次聲音忽大忽小的電話。從章冰冰的對話中，她知道了高柯的存在，并且明白章冰冰與高柯的關(guān)系，時而緊張，時而親密。

她還知道，章冰冰在潛意識里是個具有狂躁、絕望傾向的人。她觀摩過章冰冰出演的所有影視角色，無論塑造何種角色，章冰冰演繹得讓人難忘的，總是角色狂躁、絕望的一面。“弗洛伊德說過，潛意識是人類精神中最原始、壓在最深處的部分，但又最活躍，總是設(shè)法浮現(xiàn)至意識表層上。”這是丁諾對此的解釋。

吸食藥物、隱形男友，狂躁、絕望，當章冰冰的這些秘密遇見丁諾的編劇邏輯，丁諾開始了對章冰冰的“殺機”。

她跟蹤了章冰冰，獲取了高柯的住址。

她制造了她與高柯的見面，并與他建立了聯(lián)系。

在高柯面前，她將自己包裝成小鳥依人的、章冰冰已不具有的弱者形象，她甚至同他一起，吸食致幻藥物——她很快得到了他的好感，還有他的傾心。

一切有條不紊，就像她編排的劇本，朝著她計劃的高潮發(fā)展。

她在高柯的住處留下種種蛛絲馬跡，讓章冰冰去猜忌，去妒忌；每天睡前，她用極盡曖昧的語氣，給高柯發(fā)去一條思念的短信。

章冰冰與高柯的最后一個電話，她就在高柯身邊，她故意發(fā)出了嫵媚的、柔弱的，但卻足以讓章冰冰聽見的，最終讓章冰冰狂躁、絕望至吸藥至死的致命聲音……

蓮花

我對丁諾的最后一問題是，“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丁諾陷入了沉默。窗外的光線穿越玻璃來到她臉上，照亮了她眼角和額頭處的細密紋路。

良久，她嘆口氣，緩緩從包里拿出一張紙，遞給我。那是一張醫(yī)院的診斷書，姓名欄里填著“丁諾”二字，病情診斷欄里填著“胃癌晚期”四字。

接著，她仿佛變了個人，斷續(xù)地、綿密地向我述說著——

她今年三十歲，自小熱愛電影，大學畢業(yè)后成了“北漂”，不管處境多難多苦，也未忘記電影；她寫了許多電影劇本，從未得到認可，更未成為影像在銀幕上對公眾展示；她至今單身，不愿婚姻讓自己變得庸碌；她熱愛，她執(zhí)著，她努力，她勤勉，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寫成《蓮花》并敲開夢寐已久的電影之門；她終于苦盡甘來，命運卻讓她得了胃癌，醫(yī)生說她只有幾個月壽命，在生命的終點，她將《蓮花》視作自己生命價值的唯一砝碼；她不喜歡緋聞蓋過演技的章冰冰；她怕章冰冰污損《蓮花》，怕章冰冰讓她的生命之蓮失去唯一的璀璨；章冰冰還對《蓮花》多次提出修改意見，于是她對章冰冰有了“殺機”……

我看見丁諾望向窗外的眼睛里，涌出了大量淚水。

我想起了《蓮花》的劇本，那是一個地下女搖滾歌手的故事。愛好搖滾的女歌手，在紛擾的現(xiàn)實中跌得傷痕累累，但她從未迷失自己的夢想。

她在劇本的結(jié)尾處，為自己寫了一首名叫《蓮花》的歌，其中的一句是：“如此的清澈高遠，盛開著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