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頻
孫 頻女,1983年出生于山西,畢業(yè)于蘭州大學中文系,現任雜志編輯。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至今在《人民文學》、《十月》、《鐘山》等各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一百余萬字,部分小說被選載。
一
那時候,安定縣有四道城門。南面是迎熏門,是為了迎接東南方的和熏之風;北面是拱極門,因為在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北極星。東門是親翰門,因為以前打仗都要從這道門攻進城去。西門叫鳳儀門,傳說中西方才有鳳凰。
李云青家和張月姍家都在西門的來鳳巷里。兩家是鄰居,兩個女孩子從小一起長大。女孩子們最喜歡過夏天,因為夏天可以染指甲,一伸出手來就是十枚晶瑩剔透的紅指甲,散發(fā)著貝類的光澤。
兩個女孩從小一起到魁星閣后面的小學上學,又一起到舊書院里的縣中上中學。李云青個子矮,但長得很清秀,五官纖巧得像畫在瓷瓶上的。張月姍在同齡女生中卻算得上魁梧,胳膊和腿都比別人大出一號,她的皮膚黑黝黝的,一個個毛孔清晰得像種了小樹的土坑,粗大結實。頭發(fā)就更黑了,簡直像黑夜一樣深得無邊無際。不僅黑,還粗,似乎一根頭發(fā)有別人三根那么粗。放在手里看時,簡直像根細繩子。在放學的路上,經常會有男生冷不防從背后沖過來,揪下她的一兩根頭發(fā),邊跑邊舉著頭發(fā)喊,快看快看。這時候,張月姍就會像瘋子一樣尖叫著向那男生追去,有時候追不到,她就在后面一邊追一邊罵,罵到后來自己先哭了。她尖厲的聲音布滿了空氣,然后又像碎玻璃一樣落了一地。李云青走到她身后了,她還在哭,她便陪著她一起哭,卻是沒有一點聲音地流淚,她的兩只嘴角無限度地向下彎曲彎曲,似乎馬上就會折斷。然后,一高一矮的兩個小女孩拉著手,迎著一天中最后的陽光慢慢向西門走去。
大約是因為容貌丑陋的緣故,張月姍一心想用學習成績去彌補自己,學習上越來越發(fā)狠。兩個女孩子一直都在一個班,但上中學之后,她們之間的界限漸漸明顯了,像一條河流刷刷從中間流了過去。尤其是上高中以后,張月姍的學習就像一條被打通了的道路一樣豁然明亮寬敞起來。她的考試成績一次比一次好,帶著風聲以直線上升的速度占據班里的第一名后就再也沒被別人撼動過。她突然像棵生了幾百條根的老樹一樣在泥土里盤根錯節(jié)起來,任是誰都動搖不了她。
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她讓李云青感到害怕了。李云青平日里說話不多,但從小學習成績就很好,上中學后她卻突然發(fā)現,自己無論怎樣努力都超不過張月姍了。從高一到高二再到高三,張月姍的成績一直兇狠而牢固地占據著第一名。而這時候,張月姍的丑陋終于被她的學習成績彌補起來了,再也沒有男生敢追上來揪她的頭發(fā)了,他們對她甚至有點害怕。因為聽說再復雜的代數題去了她手里只要幾分鐘就解出來了。她像是在突然之間周身長出了一種超乎尋常的能力,散發(fā)著令人害怕的氣息。
盡管每天上學放學還是在一起,但事實上李云青已經越來越無法忍受張月姍了。張月姍像一片巨大的烏云把她完完全全都遮了下去。為了擺脫這種尷尬的境地,她必須用盡全力去超過對方,否則她會在對方的光彩中一點一點消失,像泡沫。如果對方是普通的同學或朋友,也許不會使這種較量變得殘忍,漫長得沒有盡頭,但事實上她們從小就在一起長大,她停不下來。
很久以后李云青在孤獨疲憊中回憶起這一切的時候,她開始向宿命去尋求一些內心的平靜。其實她們之間的一切都是早已注定好的。她們兩個從小你追我趕,互不相讓,導致了她們在最后的時光里像兩匹無法剎閘的馬一路狂奔向殘酷和毀滅。她們怎么會知道結局,別人又怎么會知道。李云青最后被這種馬拉松式的嫉妒,蝕成一具廢墟。
到高二的時候,張月姍完全站穩(wěn)了班里的第一名了。幾次考試,李云青都是第二。第二名和第一名不過幾分之差,可是這個差距被放大到了無限。老師對第一名習慣性的重視,同學對第一名的仰慕,絕不僅僅是推波助瀾,那種效果其實是致命的。這時候的張月姍對學習已經完全徹悟了,她悟出了艱苦枯燥的學習中最適合自己的方法,方法的重要在于它可以輕而易舉地摧毀別人艱辛而徒勞的付出。她看起來更從容了,她的從容和安靜使她的臉上突然生出了一種奇異的色彩。她在不動聲色中成績一次好過一次,直到把第二名遠遠甩到后面。這時候沒有人能感覺到李云青其實正在一點一點地走向崩潰。
端午到了。安定縣人要包粽子吃,用葫蘆葉裹黏米,用灰汁煮熟,再用菖蒲根和雄黃泡酒,曝曬在太陽下面,等著端午這天再吃。女人們把艾蒿編成虎形,懸在門首,這是辟邪的艾虎。當母親的要用碎布做成禽獸、花卉等各種形狀的香包,裝上雄黃、蒼術、香熏等中藥材和香料,帶在孩子身上。男孩們掛老虎、獅子之類,女孩掛花卉鳥類。傳說這香包可以防止病毒入身。
端午過后,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到了。
這個燥熱的夏天里,李云青已經牢牢地走進了一條惡性循環(huán)鏈。連續(xù)幾次沒考好使她開始懷疑自己,又找不到癥結,不知自己為什么沒考好?;蛘哒f,她從來就不覺得張月姍應該比她好的,她還不了解她嗎,她怎么可能比她好,她從小就沒有她漂亮沒有她聰明。很多年里她眼中的張月姍就應該是被男生們揪著頭發(fā)滿街跑的樣子。這樣一個女孩子怎么突然長成一個龐然大物了?她不信。李云青在最初是本能地奮起直追,拼命鼓勵自己。她從一開始的心理暗示到后來在自己的課桌上貼滿了類似于“相信自己”之類的小紙條,正顯示出她的自信其實在一點點地動搖和失去。她受傷了,但沒有人能看到她汩汩淌血的傷口。自尊和虛榮受傷的后果必然是嫉妒,而嫉妒的后果又必然是受傷。只有張月姍一個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那種目光復雜而可怕,絕望,凄涼,瘋狂,仇恨,還有脆弱,大片大片觸手可及的脆弱,努力而脆弱地掩藏在搖搖欲墜的平靜下。
她暗暗用盡全力和張月姍較量。她家和張月姍家是鄰居,兩家之間只有一堵矮墻,人站在墻下,墻只到人的肩膀處,這樣兩家的女人正好可以隔著墻說話或遞個什么東西。有時候張家的葫蘆就爬過墻去,結在了李家。晚上,站在院子里都可以看見隔壁窗戶里的燈熄了沒。每天晚上,李云青都要一次次地跑到院子里看著張月姍的窗口熄燈后,自己再學兩個小時。早上很早就會醒來,她已經不用鬧鐘,憂愁和恐懼極容易讓人失眠,即使睡著了,也很輕很淺,任何一點輕微的動靜也能讓她驚醒。早晨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趴在墻邊看張月姍的窗戶亮燈了沒有。如果沒有,她多少會平靜一些,穿衣看書,如果偶爾一次比張月姍起晚了,她一整天都會懊悔自責,還有加倍的恐懼。在教室里,課上課下她都會用眼角的余光注意著張月姍在做什么,在看什么書。她可以連著幾小時保持著一種看書的姿勢,她專注到不把目光移開書半寸。
好的近于突兀的成績使張月姍變得平靜寬容起來了。甚至對自己的長相也漸漸寬容起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時就像看著別人,再沒有了少年時那種無法稀釋的自卑。放了學她們兩個已經很少在一起走了,偶爾在路上遇到了也是小心地打個招呼一前一后地向西門走去。這時候張月姍對李云青已經多少有些憐憫了,高中教室的座次都是按成績排的,所以,雖然張月姍個子很高卻還是坐在了第一排。她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不回頭也經常能感覺到落在后背上的李云青的目光,只能是她的,堅硬的冰冷的絕望的目光。她也試圖和李云青說話,但李云青已經到了看都不能看她的地步,只要遠遠地看到她的一點影子就立刻轉身,繞別的路走開,就是繞半個縣城她也要繞道回家。
再后來她對張月姍的一切包括名字都極度敏感和恐懼。一放學她就匆匆往回走,而且只想一個人走,生怕一不小心看到張月姍。張月姍的一切包括聲音和氣息對她來說都是刺痛神經的匕首。不看到張月姍的她只是為了暫時地逃避疼痛。就是從這個時候她開始出現了白頭發(fā),后來白頭發(fā)越來越多,使她的頭發(fā)看上去灰撲撲的,像放久了的銀器。
轉眼已是中秋,李云青病倒了。在中秋前的一次考試中她考了第四名,從考完試后她就生病了,請了假,連教室也不去了。中秋的晚上,月亮出來了,澄靜的月光把小城淹沒了,像在水底。這個晚上家家戶戶都在祭月,祭品中除月餅以外,西瓜、毛豆也是必不可少的。人們都是在秋收的時候就精心挑選,特意保存下來,準備中秋節(jié)時祭月用。毛豆連皮煮熟,金黃金黃的。傳說兔子喜歡吃毛豆,是專為月中玉兔準備的。拜月的時候還要在供桌后掛一張月光圖,就是紙上畫月中嫦娥、玉兔、木杵、桂樹等景。一切準備好,才能開始祭月。拜月的都是女人們,老人們用缺了牙齒的嘴唱著月歌,年輕姑娘們獨自擺好月光圖,跪在清亮如水的月光里一動不動,嘴里也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誰也不知道她們在對月亮祈求什么,多半是與心上人有關的。
這個晚上張月姍叫了班上一個叫鄭玲的女生出來,鄭玲家也住在西門附近。兩個人一起到別人家家門口看祭月,月亮爬上正天的時候,整個天空都是明凈的。她們一路看一路往回走,從街上走過的時候,來來往往的年輕男人不時回頭看著她們打著薄而尖的口哨。鄭玲扭頭瞪一眼,挺著胸脯蹬蹬往前走。張月姍在后面跟著,嘴上不說什么,心里卻是有些暗暗的得意,是不是因為天黑他們看不清她長什么樣,居然有人沖著她打口哨。直到走進來鳳巷里,沒有行人了,兩個人才像走到戲臺幕后似的放慢了腳步。在巷子里百無聊賴地走了一會,走到門口時忽然都放慢了腳步看著對方的臉。最后,還是張月姍先開口了,走,到李云青家去。話說出來她才忽然明白了今晚她為什么要叫上鄭玲了,因為她不敢一個人去看李云青。
她們走進李家破敗的院子里,古舊的青磚青瓦上流轉著一層青灰色的月光,看起來很寒冷。李云青住在閣樓上。她們順著狹窄的樓梯向閣樓爬去,磚砌的閣樓上深深淺淺地浮動著月光,踩著樓梯像踩著水波,一直來到黑暗的盡頭,這里月光照不到。屋里沒開燈,一推,門開了,她們兩個一前一后走了進去。她們看到了滿屋子流動的月光,像在水底,家具和蚊帳是水底飄搖的水草。最初的恍惚之后,張月姍看到了坐在床上的李云青,月光照在她臉上,她看到了她的目光。她突然感到了一種奇怪的恐懼,她什么也來不及說便逃了出來。那是一種怎樣的目光,極其的陌生,像有另外一個人在李云青身體從內向外看。
李云青這一病就病了幾個月,有一度,同學們悄悄地傳說,李云青得病了,好像快要死了。所有的人看著她空蕩蕩的座位都遠遠躲開,似乎那個人已經真的不在世界上了,這桌子和椅子上卻有她的氣味揮之不去,只是纏繞在空氣中令人害怕。
從此以后,李云青再沒來過學校,到冬天的時候,班上同學忽然聽到一個消息,李云青退學了。在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里,張月姍周身有一種奇怪的輕松,但很快,她便落下淚來了。她明白,李云青讓自己提前退學無非是不想看到自己最后的結局。而她感到輕松卻也是因為,這樣最好,她們兩個都會少受些折磨。她無時無刻不感到李云青的目光,那目光陰森森的,像蛇一樣伏在她背上,她其實早已經怕了。說不定她已經暗暗期盼著她的消失,所以,當她真的消失了的時候,她雖然難過卻也不免輕松。她坐在座位上悄悄地流了一會淚之后就又開始看書了,權當祭奠過李云青了。
李云青退學之后,張月姍就臨時找了個伴,她開始和鄭玲一起上學放學,她們順路,而且鄭玲貌不驚人,學習也一般,其實她更喜歡和這樣的女生在一起,就好像是她的丫鬟一般。而和李云青在一起的時候,她知道李云青的心里其實一直覺得她張月姍只配做她的丫鬟,因為她覺得她不及她漂亮不及她聰明,什么都不及她。
期末的時候,張月姍因為成績突出在全校受到了校長的表彰,放學的時候,鄭玲和她一起走著回家。兩個人從舊書院窄窄的門里隨著學生們一起往外走,不時有學生回頭看她們。張月姍因為上午剛上臺領過獎,知道學生們是在看她,這時候突然就有些臉紅,似乎有些情急了,她隨口抓了一句話,她沒頭沒尾地抓住了鄭玲的辮子,笑著說,你辮子都這么長了也不剪,人家都在看你的辮子呢。鄭玲梳著一條長長的麻花辮,一直拖到了屁股下面,走路的時候,那條辮子就在她背上一扭一扭的。鄭玲聽到這句話,猛然轉過臉來看著她,我的辮子長怎么了?我高興。這里面有我的寄托。她的后半句話聲音已經明顯低下去了,柔柔弱弱的,沒有了再往下說的欲望。
可是只前半句就已經夠了,鄭玲在班里從來都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學生,學習平平,性格內向,幾乎是沒有特點的學生。卻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居然說,我高興,怎么了?再加上上午領獎的微醺還沒有散發(fā)過去,張月姍不假思索地說了一聲,也是,除了這辮子你還能有什么寄托。這句話說完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只剩下悄無聲息地往前走。快走到西門的時候腳步已經有些踉蹌了。從這天起,兩個人再沒有一同往回走過。張月姍也沒有再見過李云青,聽說她一直在家養(yǎng)病。就這樣她一個人上學放學直到高考結束。
張月姍如愿以償地考到了北京。
二
在高考完的那個假期里,她們都很少出門,她們在來鳳巷里出現的時候也一定是一個人出現的,像影子一樣很快就又飄回去,關上了院門。一直到七夕的那個晚上,她們才終于見了面。在小城里,七夕晚上少女們向織女祈禱后,拿七根繡花針并列手中,用一根彩色線穿針孔,一次順利穿過七個針孔的女子就被認為乞得了巧。這個晚上少女們要搗指甲花染紅指甲,據說這樣便雙目清亮、頭腦不昏。女人們還要做巧食,用白面或糕面加糖、油,做成各種食品,有些人家在吃西瓜后在西瓜上鏤刻圖案花紋,這就是“花瓜”。
安定縣家家戶戶都種了很多指甲花,七夕過后就要開敗了。她們倆從小在一起,每年夏天都要染一次指甲,互相給對方包指甲。這個晚上李云青提著籃子采了滿滿一籃子指甲花。因為沒有參加高考,所以也無所謂落榜的痛苦。這個假期里她像是稍微活過來些了,目光里多少有了些人間的東西,似乎也稍稍吃胖了些,不像退學前那么輕輕薄薄的一點了,似乎隨時會散發(fā)掉,只是一頭頭發(fā)還是灰蒙蒙的,使她看起來忽然老了幾歲。她提著花出了門,向鄭玲家走去。先叫了鄭玲,鄭玲自然也沒考上大學,正四處托人找工作。她們結伴向張月姍家走去。張月姍正坐在她家的葡萄架下乘涼,看天上的銀河。銀河很亮,像一條大河從頭頂上流過去。她看見她們兩個時一愣,但很快就笑了笑,她說,你們快過來聽,在葡萄架下能聽到牛郎織女說話的。兩個人果真也坐過去了,靜靜地聽了一會,卻什么聲音也沒有,只有葡萄葉在晚風中沙沙地響著。三個人一時之間彼此安靜著,竟找不出一句可以說的話來。
李云青突然說,今晚咱們染指甲吧,看我采了這么多花。其他兩個人都說好,于是張月姍找來了明礬,找來了棗木杵,李云青搗花漿,鄭玲去外面采蒼耳葉,張月姍在一旁拆棉線。院子里就剩下她們倆了,先是沉默,只有撲哧撲哧搗花漿的聲音,很快,指甲花汁帶著些甜腥的味道就彌漫在空氣里了。李云青突然問了一句,什么時候走?張月姍的手沒有停下來,卻說了一句,快了。兩個人都不說話了。花漿被搗成血液一般猩紅時,采蒼耳葉的人也回來了。于是三個人你給我包我給你包,把十個指頭都包上了花漿,再用蒼耳葉和棉線裹起來,睡一晚上才能拆。第二天指甲就會成了一種剔透而鮮艷的紅色,像指甲里汪了血液一般。
三個女孩的手都被包起來了,肥大得有些像熊掌,便互相笑了一番,笑完了卻被突如其來的凄涼撞擊地不知道該做點什么,便都抬頭看著天上的銀河,看的時候已經覺出了眼睛里溫熱的潮濕,只是不肯低頭,這淚就硬硬地被逼回去了。那一晚上三個人幾乎都沒說什么話,只在她們臨走時,張月姍說了一句,我去了北京會給你們寫信的。兩個留在小城里的女孩子聽了這話都沒有說什么 ,于是三個人有些倉惶地道別后,各自回了家。
此后她們就沒有再見過面,張月姍是在一個早晨離開安定縣的,她走得悄悄地,沒有告訴任何同學。她父親去送她,坐汽車去省城,然后再坐火車到北京。在張月姍離開安定縣的那個早晨,李云青剛走到院子里就嗅出來了。她知道了,張月姍已經不在安定縣了,因為她從空氣里聞不到她身上的氣味了。她對她太熟悉了,就是看不到她的時候,她也能聞得到她?,F在,她終于離開這里了。大早晨她久久地站在院子里,雙手插在衣兜里,一幅無所事事的樣子,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么。
然而,李云青很快就發(fā)現,即使張月姍已經不在安定縣了,可是最讓她感到恐懼的還是別人提到張月姍和北京。在還很遙遠的地方,只要在空氣里嗅到這兩個詞的氣味,她就會遠遠躲開。有時候來不及躲避,她就像受了傷一樣扶著墻蹲在地上或者踉蹌著跑開。這時候她跟著當醫(yī)生的叔叔去了縣醫(yī)院做臨時工,盡管每個月就兩三百塊錢,但畢竟是有個事做了,她就天天早出晚歸,倒比那些正式的護士們還要盡心盡力。
張月姍一走一年,在大一升大二的那個暑假,她回家了。李云青在來鳳巷里看到張月姍的一剎那,本能地想給自己尋找著一個目光的躲處,她張皇失措地四顧,想急于抓住點什么,但什么都沒有。張月姍已經走到她面前了,她使盡全身的力氣對她笑了一下,大聲地快樂地說,什么時候回來的,去我家玩啊。她們簡短地說了兩句話,然后她就朝自己家里走去,她臉上仍然掛著剛才的笑容,那笑容像夕陽下的指甲花一樣凄迷地開在她的臉上。她的腳步也是有力的,每邁出一步都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她就這樣滿身是力氣地推開了自己的家門,走了進去。一關上門,她就坍塌了,她拖著坍塌的身體進了自己的屋子,一進屋就撲在床上失聲痛哭。
晚上,李云青正一個人坐在昏暗的燈下啃著一只饅頭,喝著小米稀飯。她母親突然說,你也不去看看張月姍,聽她媽說她剛在北京做了個手術,切了一個小指頭,心情也不大好。她手里的饅頭掉到了地上,直直地看著母親。母親又說,好像是得了什么軟骨瘤,一個指頭沒保住。
第二天下午,李云青出現在了張月姍家門口。門半開著,她沒有敲門就徑自走了進去,像走進一道再熟悉不過的門。一進門,她就看到了坐在葫蘆架下的張月姍。她一個人坐在竹椅上,從葫蘆中漏下的冰涼的陽光流了她一臉一身,她靜靜地坐著,像一塊河底的卵石,身上滿是青色的水影與波光。她向她走去,她們默默地對視了一會。然后,李云青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很陌生,不像是自己的聲音。她說,你的手怎么了?張月姍安靜地看著她,突然就伸出了一只手,一直伸到了她眼前。那只手上還流動著葫蘆葉下青色的波光。她看清楚了,那只小拇指像被從樹上劈去的樹枝一樣消失了,是從根上劈去的,一直劈到了手腕處。剩下的一部分手看起來就成了那么窄的一條,三根指頭蔓延著,無比修長,像尖細的竹子。她怔怔地把目光從那只手上抬起來時正好遇到了張月姍的目光。張月姍像是已經悄悄地看了她很久了,她嘴角浮動著一絲堅硬的讓人害怕的微笑看著她。她的眼睛在笑容后面那么深那么深,像一道無底的深淵。她緩緩開口了,她清晰地說,怎么樣,都看到了,你該高興了吧。
李云青害怕了,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然后,逃一般地從張月姍家跑了出來。跌跌撞撞地回了家。
兩年過去了,安定縣日復一日地醒來,睡著。桃花開了,棗花開了,桃子熟了,該曬棗了。家家戶戶在九月透明的空氣里編棗籃,把紅棗像珍珠一樣串起來,再編成籃子的形狀,籃子里裝的也是棗,然后掛在屋檐下像臘肉一樣風干。這個秋天,李云青的母親突然去世了,死于腦溢血。那天她正在上班,家里有嫂子和她的兒子。母親彎腰從壇子里取咸菜的時候突然轟隆一聲便栽到地上了。嫂子因為怕花錢,居然沒有立刻把她送醫(yī)院,只是把她扶到屋里讓她休息。等李云青回到家里的時候,母親已經不會說話了,剛送到醫(yī)院就死了。
葬了母親之后李云青就從家里搬了出來,搬到了縣醫(yī)院后面的破平房里。她大部分時間都戴著白色口罩,只露出的兩只眼睛像冬天一樣寒冷,她看人很快,目光倏地就飄過去了,留在空氣里的是凜冽的寒氣。她一個人住在狹小的單身宿舍里,燒著小小的蜂窩煤做飯,晚上邊在臉盆里泡腳邊看醫(yī)書,窗外是蜂窩煤上正熬著的小米粥,金黃黏稠,落了一地的清香。
這個晚上,坐在她小屋里的還有鄭玲,她是唯一到這里來看她的人。她們面對面坐著,說很少的話。小米粥熟了,李云青端上兩碗,一碗放在鄭玲面前,一碗放在自己面前,然后拿來老咸菜,腌好又曬干的咸菜,黑硬的像塊石頭。鄭玲說,你知道嗎,張月姍大四快畢業(yè)了,聽說她被學校保研了。她就是剛上大學那會給我寫過一封信,后來就再沒有聯(lián)系過,她還和你聯(lián)系嗎?你們那時候那么要好的。李云青聽到張月姍這三個字也沒什么反應,隔了半天突然神秘地說了一句,她少了一只指頭,她告你了嗎?鄭玲看著她,搖了搖頭。李云青笑了,用力在自己的手上比劃著,從這,看到沒,從這切了,我親眼看到的,剩下的四只指頭像個雞爪。燈光浮動在李云青臉上,勾勒著她凹凸不平的輪廓,那凹處流動著些殘忍而明亮的東西,但很快,那點東西也像水一樣流過去了。兩個人之間彌漫著小米的清香。像一座橋亙著。
從搬出來后,李云青就沒有回過一次家。有事從西門走過的時候也決不會向來鳳巷看一眼,似乎那個地方和她是從沒有過關系的。有一次,嫂嫂領著生病的兒子去醫(yī)院看病,問別人打聽她在哪,想讓她領著兒子去看醫(yī)生。李云青戴著口罩走過來看見是嫂子,就問,剛才誰找我。嫂子說,我呀,你不認識了,嫂嫂啊。她用刀刃一樣薄薄的冰涼的目光看了這個女人一眼,只一眼,就掉頭離去,她輕飄飄地留下一句,你是誰啊,我不認識你。哥哥家兒子過十二歲開鎖的時候,專門托人在醫(yī)院告訴了她,等到生日那天,她還是沒去,不僅沒去,也沒有備任何禮物。從此以后,她和哥哥家的所有人都徹底沒有了聯(lián)系,路上遇見也像陌生人,似乎從來就沒有認識過。她一直就住在單身宿舍里。她天天拿酒精擦洗屋子里那幾件破舊的家具,拿酒精清洗地板,一個人跪在水泥地上拿酒精一點一點地洗。窗外的鐵絲上一天到晚掛著她的衣服,散發(fā)著肥皂的香味,晚上那衣服也在外面晾著,在月色里像一面面白色的旗幟。清涼而柔軟。
醫(yī)院里有些年齡大了的女醫(yī)生張羅著給她介紹對象,說,你看你一個人過得多難,吃個水還得跑那么遠去提,快嫁人吧,嫁了人有個家就好了。別人給她介紹的時候她也不拒絕,但每見一個,人家都嫌她是個臨時工,問她什么時候能轉正,一聽這話她就不再見了。她與見過的那些男人沒有一個處長過,其實連最短暫的相處都沒有。最多就是見一面。別人都有些好奇,但誰都不好意思問她,給她介紹對象的人卻越來越少了。她看起來一點不著急,也從不多說什么,照舊一個人過。冬天的時候,卸了滿滿一車蜂窩煤準備過冬。她一個人戴著圍裙戴著帽子和手套,把蜂窩煤一摞一摞的整整齊齊的碼在了窗戶下。后來摞得高了,半個窗戶被遮住了,屋里的光線暗了下來,像陰霾的雪天到了。最后她摞完了,帶著滿身的煤屑把自己扔在了床上,一動不動。
這個冬天的晚上,李云青的小屋里多了一個人,是張月姍。這是她讀研究生以后第一次回家過年。這個晚上窗外的雪很大,地上已經落了厚厚一層,大約是提前說好的,不一會,鄭玲也踩著積雪來了,她的兩只褲管沾滿了雪,頭發(fā)上棉衣上都是雪。她們三個人在昏暗的燈光下圍著爐子坐成了一圈,蜂窩煤正燒得旺,紅得近于剔透,像一塊鮮艷的水晶融化了。鍋里煮著紅薯和小米稀飯。張月姍那只少了指頭的手搭在另一只手上面,鄭玲看到,那只手果然變得窄了很多,尖而長的指頭料峭著劃破了空氣。見她看自己的手,張月姍就看著她的眼睛,鄭玲一抬頭,她們正好四目相對,張月姍笑著說話了,你在看我的手嗎?好看嗎?
鄭玲不語,連忙轉了話題,你還要讀書啊,也不小了,你大學找男朋友了沒?張月姍的兩只手絞在一起,九根指頭像蛇一樣扭在了一起。她眼睛看著爐火說話了,談過一個,怎么能連一個都沒有談過呢,我們連手都沒拉過,因為怕他看見我的手。一天晚上我問他,要是我少了一根指頭他還會不會和我在一起。你知道他說什么,他當時就說,怎么可能呢,你一定是開玩笑。你要是真少了一根指頭那我早被你嚇死了。這時候我一聲不響地把這只手伸到了他面前,他呆呆看著,后來他看清楚了,就是四根指頭,那只指頭還是從根上劈掉的。你猜他當時是什么表情,他逃走了,哈哈,他嚇得調頭就跑了。我在他身后大笑。她說著又舉起了自己的這只手,用另一只手細細撫摸著,像撫摸著什么別人的東西。她又重復了一次,你們知道嗎,他逃走了。突然,她抬起頭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李云青,她的話像支剛被削好的鉛筆,她說,其實你在這縣城里也不用難過,我也不見得過得比你好,你真的不用不高興。你看,我長得丑不說,還少了一根指頭,你總比我強吧,也沒少指頭吧。是啊,你哪點不及我了,你心里想的都是對的。
李云青像積雪一樣坐在那把椅子上,她很安靜很安靜,一句話都沒有說,整個人寂靜的像片松林。聽了這句話,鄭玲臉色都變了,緊張地看著李云青。但李云青還是剛才那個姿勢看著火光,有一絲對火光的迷戀正跳躍在她的眼睛里。鄭玲見她沒什么反應,剛松了口氣。李云青卻突然說話了,聲音不高,卻是凜冽的清醒。她說,我在這安定縣里也不見得就過得不好,過得好不好,我們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
那個夜晚的雪越下越大,到最后,她們三個人擠在李云青那只窄窄的床上睡著了,三個人蓋著一條棉被,蜷縮在一起,像三只毛茸茸的小狗。
三
一過了年張月姍就回學校去了,再回安定縣時已經又過了一年了。這次她回家后沒有去找李云青,但她們還是在一個黃昏碰到了。這個黃昏張月姍正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往回走時,忽然看到了路對面的李云青,她像是剛從醫(yī)院下班回來。她正想著要不要和李云青打個招呼時,突然發(fā)現,李云青在看到她的一瞬間悄悄把目光移開了,裝作沒看見她的樣子。她就也沒和她打招呼,想,難不成等著我求著和你打招呼?便也扭了頭往回走。走出幾米遠的時候她突然停了下來。不對,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對,她不知道是哪里,但這一點感覺很尖很鋒利地釘在了她背上,像枚釘子。她猝然就在馬路中間停住了,像水面上突然浮出來的一塊潮濕的礁石,惹得行人紛紛從她身邊繞過去。
她猛地回過頭,目光向李云青的背影追了過去,沒想到看到的卻是李云青的眼睛,原來,李云青也在回頭看她。目光這一觸,兩個人都吃了一驚,李云青慌張地掉過頭去,又往前走去。她突然明白自己背上那枚釘子是什么了,就是李云青的目光。在她們剛才在路上碰到時那一個瞬間的目光里,她就已經意識到什么地方不對了。只是剛才,在那一瞬間里,她的身體和大腦都沒來得及蘇醒。
現在,她醒過來了。
她掉頭騎著自行車追前面的李云青,李云青走著,步子快而慌亂,近于逃生的腳步,沒走幾步就被后面的自行車追上了。她先用絕望的目光看了看前面,這才瞅了張月姍一眼。又是這偷偷摸摸的目光。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像血液一般在她們中間涌動著,穿過她的身體,又穿過她的身體,浩大的血腥的氣息包裹著她們。她們被包在了最里面,都逃生不得。
她們誰也沒有先開口,這時候,張月姍突然感覺到,兩個人中間真正恐懼的那個人其實是她自己。從李云青在最初躲開她眼睛的一瞬間,她其實就已經開始恐懼了。因為一個熟人,一個正好是醫(yī)院護士的熟人,用這種躲閃的目光看她,本身就是在給她一個信號。這種信號帶著它自身的體重又從高空墜下,狠狠向她砸下來,因為它是介于生和死之間的一種信息。所以剛才那目光雖是轉瞬即逝,卻被張月姍沒有一點遺漏地捕捉到了。
她緊張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嘴唇和牙齒粘在一起,張不開。她想,會不會是自己想多了,其實根本就沒有什么事。她張了張嘴,還是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倒是李云青撐不住了,她把凌亂的目光收回來落在了張月姍身上。這目光潮濕而隱秘,像尾魚落到了她的皮膚上,又滑下去,她用手接不住。她已經不敢再看李云青,她把目光移向了地面,她竭力用這目光撐著自己。這時候,她終于聽到了李云青的聲音,她的聲音聽起來也不像在近處的,像是兜兜轉轉地繞了很遠的路才落到了她耳邊。所以這聲音聽起來竟是絲絲縷縷的,像被風化過一般。
她幾乎是一縷一縷地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了李云青的聲音,你知道了……你可能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還是知道的好……你媽不讓我說,前兩天,她去了我們醫(yī)院……張月姍盯著地上看到的兩雙鞋忽然變成了四雙,八雙,似乎滿地都是鞋,無邊無際到讓人的眼睛疼痛。然后這大片大片的鞋又連在了一起,她站在其中馬上就要被淹沒了。她想逃走,可是她像是已經被焊在了那里,她周身的器官都被焊在了那里。但李云青的聲音卻越來越流暢了,她似乎是不敢讓自己停下來,一旦停下來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她要死死拽住這機會把這話的頭拖出來,原來她一個人承擔著別人巨大的秘密,她并不是甘心的,憑什么讓她日日夜夜背著一個外人的秘密?
她不再看她,繼續(xù)說下去,你媽她發(fā)現自己脖子上突然長出個腫瘤,你也看到了吧,她心里有些擔心,便一個人去我們醫(yī)院檢查,就是我給她做的檢查。是……肺癌……已經到晚期了……已經竄到淋巴了……她脖子上的腫瘤就是淋巴里長出來的……你,好好的,我先走了……。
她逃走了。
她把自己清空了,她帶著憐憫,也帶著一點隔岸觀火的看戲般的心情先把自己清空了。盡管兩家是鄰居,可是這痛就是怎么撕心裂肺也痛不到她身上去,她終究是個絕緣體。于是她把這個秘密輕易地轉到了張月姍的身上。這秘密本來就是她家的,還給她罷。
這時候天已經快黑下來了,光線開始變得渾濁起來,蒼黃的暮色里彌漫著炊煙的清香。來來往往的下班的人走到十字路口時都看到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坐在路邊號啕大哭,她旁邊躺著一輛舊自行車,像一匹受傷的馬跪在她腳下。于是在她周圍圍了一圈人看著她,把她圍在了最中間,她看起來像一枚長在果實里的核。新路過的因為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便伸長脖子從縫隙使勁往里看,以為是馬戲或者是更好看的車禍??戳税胩炀褪沁@個年輕女人在不停地哭,怎么也停不下來的樣子。也不是拍著大腿邊哭邊說,所以哭了半天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她在哭什么?這一圈人彼此打聽著,怎么了?丟錢了?自行車壞了?沒有人知道。最后所有的人都覺得無趣了,人群漸漸稀疏了下來,像掉牙一般有了豁口,再后來干脆人都走光了,都回家了。她還是坐在那里久久地哭,一直到天徹底黑了,最后深夜了,路上幾乎沒有人了,她還在那里哭。
張月姍帶著母親去了北京治病,化療了三個月之后,她母親還是死在了醫(yī)院里。她們三個在張月姍母親的葬禮上又見了一次。李云青本想著上完禮就走,但就在她準備往出走時,披麻戴孝的張月姍突然陰森森地出現在她面前了,她嚇了一跳,連連后退。孝帽把張月姍的半張臉都遮住了,她看不清她此時的表情,她站在她面前忽然說了一句,我還沒有感謝你告訴我呢,你要是不告訴我,我媽也不會告訴我?,F在,我也沒媽了,我們抵平了,你還有什么不高興的?你不高興什么?難道你就覺得是我欠了你?我還你還得也差不多了吧。
再然后,整整四年,張月姍沒有回家。四年以后再回來時,她讀博士正讀到一半。這時候的張月姍在安定縣已經很有名了,因為全安定縣也沒出過幾個博士,幾乎家家都知道西門的張家出了個女博士。每次從別人嘴里聽到張月姍的時候,李云青就在大口罩后面嗤嗤地冷笑,卻從不說什么。
就在張月姍回來的前一年,那年她們都二十九歲了,鄭玲突然結了婚。有人給她介紹了個三十多歲的二婚男人,說,這個男人脾氣很不錯,有正式工作,有房子,沒有孩子。她邊和面邊聽介紹人說話,話聽完了,面也和好了,她拍著兩只因為粘滿面變得肥白的手,說,那今晚就見吧。他們晚上就見了一面,見面后,她對介紹人說了一個字,行。介紹人問男方,那男人也說行。后來兩個人又見了一面,又過了一個星期,他們就領了結婚證。一年以后,張月姍回來之前,她剛生下一個兒子。
過年的時候張月姍突然回來了,她們三個在鄭玲家小聚。她們已經四年沒有見面了,鄭玲有些驚奇,你們怎么找到這兒的。張月姍變得很瘦,第一眼差點認不出來了。她看著她干瘦得見了骨頭的胳膊,有些驚恐。你在北京怎么會瘦成這樣?吃不好嗎?李云青今天總算是摘下了大口罩,但目光還是陰森森的。兩個人都沒有表現出太多熱情,張月姍甚至沒有看看鄭玲住的新房,只是心不在焉地逗了逗她懷里抱著的兒子。她看著孩子的眼睛說,你看,他的眼珠好黑啊,像黑夜一樣。孩子被她看得害怕了,張嘴就哭了。鄭玲連忙把乳房塞進他嘴里,他立刻安靜了。這時候,張月姍突然縹緲地說了一句,結婚好不好?有了孩子是不是很好?有了孩子也算有了件事可做了,多數人要不生個孩子還真是無聊得過不下去,只有李云青是個例外,我還真挺佩服她。李云青聽見這話并不答話,連頭都沒抬一下。鄭玲抬頭看著她,覺得這次張月姍不知哪里有些很奇怪,她看什么的目光都是直直地,盯住就不放,像嬰兒的目光。鄭玲問,你這次回來是有什么事嗎?張月姍搖頭,我就是回來和人說說話。鄭玲聽見這話,無端地覺得有些害怕,你,怎么了?張月姍搖搖頭,你不知道,我已經很長很長時間睡不著了。
第二天黃昏,李云青剛下班,她正在臉盆里反復洗手的時候,張月姍跑來找她了。她坐在那里像個病人一樣緊張地搓著自己的兩只手,一邊驚恐不安地向四處看著,似乎有什么東西正跟著她。李云青還沒有開口說話,她就先說話了,她說,我爸昨天晚上讓我一個人睡在我媽死的那間房里,我一個人睡在炕上看到我媽就站在地上,我叫她,她也不答應,可是我一睡下,她就走到我跟前摸我的頭。李云青聽了這話只覺得背上發(fā)冷,卻說,你都是博士了,怎么還相信這些,這世界上哪有鬼。張月姍突然就跳起來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她悄悄地神秘地驚恐地在她耳邊說,真的,她真的摸我的頭了,那就是我媽的手,化成灰也知道是她的手。那只放在她胳膊上的手灼熱的像塊燒紅的鐵,她想把它挪開,卻挪不動,它像鑄在上面了。
李云青拼盡全力終于從那只手里掙扎出來了,她喘著氣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好好讀你的書吧。張月姍那只滾燙的手緩緩松開了,她怪異地笑著,是啊,我怎么能來找你呢?找錯人了。說完就蹣跚著出去了。可是過了幾天,她又出現在了李云青的宿舍門口,她怯怯地站在那里對她說,我晚上不敢睡覺,我可以住你這嗎?李云青開了門,先打了一盆水搓著肥皂仔仔細細把手洗了又洗,才忽然回頭對她說,你又不是沒看到,我這里就一張單人床,哪能睡得下兩個人,要不,你去鄭玲家睡去?張月姍忽然落淚了,她說,李云青,說句實話吧,這么多年里你是我見過的心腸最硬也是最強大的女人,我真的佩服你,可是我不是你,我遠遠沒有你內心強大,現在,我真的想從你身上借一些力量啊,你知道嗎,我就快活不成了。李云青拿起毛巾擦干了手,半天才微笑著說了一句,一個人好端端的哪有那么容易就活不成了?你看我還不是好好活著,你就更要好好活著了。
張月姍這次在家住了一個月才回了北京,這一個月里,她幾乎都住在鄭玲家里,和鄭玲一起睡。不敢住在自己家里。她每天晚上都嚴重失眠,越到半夜越精神,于是就推醒鄭玲和她說話。鄭玲睡得迷迷糊糊的應答她幾句又睡了,她只好一個人出去走,在院子里走,然后又到來鳳巷里走。她像個影子一樣在黑暗中飄來飄去。到白天的時候她無比疲倦,整個人越來越沒有了力氣,像團棉花一樣把自己塞在床上、椅子上,卻仍然出奇的疲憊。一個月以后她說得回北京去了,導師催她了。
這時候是夏天,張月姍臨走的前一天晚上,三個人一起坐在張月姍家的葫蘆架下。坐了好久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久好久,鄭玲才說了一句,回北京后快找個人結婚吧,你都三十多了,女人總要結婚的。不要指望什么,找個能對你好的男人就行。張月姍不說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突然抬起頭對李云青說,你看看你的頭發(fā)都白了這么多了,我沒記錯的話,從高二那年開始你的頭發(fā)就白了吧,是被我害的,對不對?我一直想問你,這么多年里你為什么不結婚?也是被我害的嗎?或者,你不結婚是給我看的吧,告訴我我也別想好過?突然她微笑了,她又說了一句,李云青,如果哪天我突然死了,你也要好好活著,這樣才能懲罰我。李云青正盯著院子里的指甲花發(fā)呆,突然她無端地興奮著說,我們染指甲吧,有幾年沒染了吧。三個人都說好,就站起來采指甲花,找明礬,采蒼耳葉,乒乒乓乓地搗成了血紅的花漿,三個人你幫我我?guī)湍惆咽畟€指頭全包上了。夜很深的時候,三個人才分頭散去,明天一早張月姍就要坐車走了。她們都知道明天早晨不會去送她,她們從小就沒有習慣你送我我送你的。所以今天晚上是她們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上了,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三個人都有些悲傷,似乎還有些話要說,卻什么都沒說出來,于是各自回家去了。來鳳巷里很靜,只有她們沙沙的腳步聲。
張月姍第二天一大早就坐車走了,她得坐到省城再轉火車去北京。李云青沒有想到,這是她和張月姍最后一次見面了。張月姍走后一個星期左右,一個消息便傳遍了全安定縣,張月姍在北京從高層樓上跳下,死了。
原來她這次回家之前已經得了嚴重的抑郁癥,其實她得抑郁癥已經好幾年了,從她母親去世后就開始了,只是沒有后來這么嚴重。到讀博時她的病情就越來越嚴重了,徹夜徹夜睡不著覺。她整個人就快要崩潰了。醫(yī)生勸她去自己最想去的地方住一段時間調節(jié)一下心情也許會好些,她就回了家。然后又回了北京不久她就自殺了。長期無法睡眠把她榨干了,她在死之前身上幾乎已經沒有了一點肉,據說她從半空中跳下卻并沒有血流成河,原來她連血都干了。她像株在沙漠里被暴曬了太久的植物,已經沒有了任何水分,然后,她活活地被干死了。
鄭玲把這個消息告訴李云青的時候,她從她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只是把一個指頭放在嘴里反復啃著,然后把指頭取出來,卻又死死看著自己的紅指甲。她們都覺得,這指甲怎么能這么紅呢,像被血染過的一樣。她腦子里的第一個意識是,張月姍終于死了。從小到大,她其實不止一次地盼著她死,現在,她竟然真的死了。她看著自己的指甲,突然想到了張月姍的指甲也是這樣的吧,像沾滿了鮮血的顏色。那個晚上,她們提前讓她的雙手沾滿了這血一樣鮮紅的顏色。張月姍一定是看著這顏色時想到了死。這染過的指甲怎么能這樣紅呢,紅得讓人害怕。而那個提議要染指甲的人就是她。她突然想起了那個黃昏,張月姍來找她時說的話,其實那個時候,她是抱著最后的希望來向她求救了,她不知道嗎?可是,她一把便推開了她。
張月姍在北京火化了,骨灰被她父親從北京帶了回來,葬在了安定縣。
李云青一直就住在縣醫(yī)院后面的單身宿舍里,一直沒有結婚。在不到四十歲的時候,她的一頭頭發(fā)已經全部變白了,沒有了一根黑發(fā),她每日把長長的白頭發(fā)編成一條長長的辮子,就像學生時代那樣,拖在背上。她一走路,這條雪白的辮子就跳動起來,像一條銀色的蛇伏在那里。
她每年七夕的時候都要染指甲,十個指甲終年都是血紅色的。每天早晨有人從縣醫(yī)院的單身宿舍門口經過時,就會看到,李云青正站在門口梳頭,她的十只血紅的指尖正把雪白的頭發(fā)編成一條長長的麻花辮。十指蔻丹看上去就像盛開在白發(fā)間的紅梅。
(責任編輯:劉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