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強做岸虎踞獅蹲

汪運渠

寇遐（1884——1953）字勝孚，號玄疵，陜西蒲城人。1906考入陜西師范學(xué)堂，不久加入中國同盟會。1908年寇被推為師范學(xué)堂總代表和西安學(xué)生代表，大鬧“蒲案”。1909畢業(yè)后，同尚鎮(zhèn)圭一起，領(lǐng)導(dǎo)東府各縣同盟會的革命活動，發(fā)動了“白水起義”。辛亥西安起義成功后，寇于1912年當選為陜西省臨時議會副議長；1913年又被選為第一屆國會眾議院議員。1915年為反對袁世凱復(fù)辟而奔走各地，積極參加護國運動。1917年反對段祺瑞解散國會，南下廣州，參加了孫中山主持的國會非常會議。1923年，拒絕參加曹錕賄選，再次南下投奔孫中山。1924年10月，參加馮玉祥、胡景翼、孫岳發(fā)動的北京政變，12月出任臨時執(zhí)政府農(nóng)商部總長。1931年楊虎城主持陜政，寇應(yīng)邀從北京回陜?nèi)问≌瘑T。1933年組織創(chuàng)建“西京金石書畫學(xué)會”，任會長。1948年，拒絕偽“國大”競選。新中國成立后，任陜西省人民政府委員。有《寇遐遺墨》行世。

在民國時期，時人論陜西書法，輒以于、寇并稱。于者，于右任；寇者，寇遐。張奚若在《陜西辛亥革命回憶錄》中說：“在東區(qū)（陜西）選出的眾議員中，后來為人所知者僅一二人，其中一個是寇遐。他雖做過農(nóng)商總長，但還因為他是位出名的書法家?！?/p>

寇遐首先是一位民主革命的斗士，立場堅定，鐵骨錚錚。民國時期好些驚濤駭浪的歷史大事件，寇遐都是親身經(jīng)歷者。1906年，22歲的寇遐考入陜西師范學(xué)堂時經(jīng)井勿幕介紹加入同盟會，追隨孫中山，成為關(guān)中學(xué)生運動的領(lǐng)袖。從大鬧“蒲案”，同尚鎮(zhèn)圭一起領(lǐng)導(dǎo)東府同盟會，到發(fā)動“白水起義”，護國護法、反袁逐陸（建章），南下廣州參加國會非常會議，到1923年拒絕曹錕賄選，參與1924年馮玉祥、胡景翼、孫岳發(fā)動的“北京政變”和1936年張學(xué)良、楊虎城發(fā)動的“西安事變”，再到拒絕1 947年偽國大竟選，真是在風(fēng)起云涌中出生入死、歷經(jīng)大潮激蕩。在時代風(fēng)云的變幻中，寇遐不論是官高位顯，還是革命低潮時貧困潦倒，始終心系翰墨，日課不斷。1923年曹錕賄選，寇遐憤而南下投奔孫中山。在大元帥府，孫中山麾下的文職人員如吳稚暉、謝無量、張季鸞等都是書法家，寇遐一邊和他們起草公文，一邊研究詩、書。1924年，寇遐參與“北京政變”，力排眾議，明確提出以曹錕、吳佩孚為斗爭目標。在一舉摧毀北洋軍閥的統(tǒng)治，將溥儀驅(qū)逐出宮后，寇遐被推舉為臨時政府的農(nóng)商總長。同年11月，受胡景翼之托赴天津迎孫中山到洛陽共謀國事。詎知次年春，孫中山逝世，胡景翼亦病故，寇遐悲痛萬分。此時政局混亂，寇遐引退北京。家中經(jīng)濟拮據(jù)，寇遐依然堅持臨帖，妻子潘儷琴憂心忡忡（潘儷琴是廣東中山人，1917年寇遐南下廣東參加國會非常會議時，由孫中山做媒，與寇遐結(jié)婚。）?？苠谝姞顚ζ拮诱f：“你有一雙手，我也有一雙手。你的手可以磨墨，我的手可以寫字，賣字也可以裹腹?！本瓦@樣，寇遐在北京以賣字為生，等待新的救國時機。在1949年，胡宗南以保護國民黨大老安全為由，裹挾寇遐、張鳳翙、馬驤等往漢中，擬從漢中到四川再飛往臺灣。在途中，寇遐仍然筆帖隨身，臨寫不已。到漢中后，寇遐一行以年老、不適應(yīng)南方氣候與生活為由，拒不赴臺?？苠谡f：“就是死在這里，也不去臺灣?！碑敃r胡宗南潰不成軍，自身難保，便用飛機將寇遐等人送到蘭州。在蘭州，寇遐等人住在陜西臨潼人嚴樹堂開的寶慶堂茶莊，當?shù)厥考澃菰L、求字者甚多，寇遐便揮毫賣字，解決生活上的困難，在蘭州寫了不少匾牌、留下了不少的字幅。蘭州解放，彭德懷在陶樂春飯店設(shè)宴歡慰寇遐、張鳳翙諸老，并派人用汽車護送寇遐一行回西安?；匚靼餐局?，在長武縣遇連陰雨，遂住進亭口小學(xué)。消息傳出，說辛亥革命時的張都督、負有盛名的書法家寇遐在這里，探望、求字者接踵而來，寇遐給當?shù)厝罕妼懥耸喾??？苠诔髮W(xué)講：“要把字寫好，沒有捷徑可走，那就是要心到手到，天天練習(xí)。”成大業(yè)不棄小道，寇遐一生身不離案，手不離筆，無論在何種境況下，始終臨池不輟，真可謂鐵硯磨穿。

寇遐生性剛猛，善言辯，慷慨好義。1931年，楊虎城主持陜政時邀寇回陜，寇遐任省政府委員。其時，一些官員利用職權(quán)大發(fā)私財，寇遐深惡痛絕，向楊虎城多次提出要嚴加懲處，樹敵不少。有一次在談到為修馬路給老百姓胡攤亂派時，同17路軍第42師師長馮欽哉爭執(zhí)起來，寇遐一氣之下劈面砸了馮欽哉一茶碗。不久，寇遐的省政府委員被免。當時就有人說，寇遐一茶碗把個委員給砸掉了。在“西安事變”前，因寇遐在北平時和張學(xué)良有交，楊虎城便委托寇居間聯(lián)絡(luò)。在張、楊合作中，寇遐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在此期間，寇遐為楊虎城的夫人謝葆真書一條幅，整幅節(jié)臨《嵩岳靈廟碑》寫得筆墨樸厚古勁奇崛，其中有：“威儀颙颙昂昂，不嚴而自肅”，“九黎亂得，民濁齋明，嘉生不潔”等句，意在處亂世而順民意者，當為世人所仰?！拔靼彩伦儭睂⒔l(fā)生時，楊虎城幾乎每天出入寇家。12月11日晚，寇遐對照顧他生活起居的牛振河說：“你這娃老愛往外跑，明天你可少出去！”第二天，牛振河才知道了兵諫的事。1938年，蔣鼎文主持陜政時，有一次派人至寇家，請寇遐書寫四條屏，并言明是送一重要人物的?？苠谝獊砣私欢ń穑瑏砣苏f：“蔣主席要字，你還能要錢？”寇遐答道：“他當他的主席，我賣我的字。他當主席是坐官，我賣字是養(yǎng)家糊口?！眮砣藛∪?。1935年，楊虎城在西安九府街修寓所一座，取名“止園”，意為“止戈息武”，請寇遐以隸書題了匾額。1943年祝紹周主持陜政時，楊虎城已被蔣介石囚禁了6年。祝紹周出大洋5000塊請寇遐在“止”字上加一橫，這樣“止園”就成了“正園”，其意為討好蔣中正。寇遐答曰：“錢這個東西我是見過的。園子的主人不在家，要我改園名，不合適?！笨苠谑恰包h國元老”，祝紹周拿他沒辦法。有一次，祝紹周在止園宴請鄧寶珊、左協(xié)中、胡景通、寇遐等軍政要人，席間，陸軍少將張坤生建議寇遐在止園的“止”字上邊添一橫改為“正”字，張坤生話音剛落，寇遐張口就說：“你會寫字你添去，朋友（指楊虎城）正在被扣、受罪，我咋好意思改？！”1947年，民主同盟西北總支部主任杜斌丞在西安被殺，寇遐氣憤之極，手柱拐杖當面斥責(zé)胡宗南?；氐郊依锶匀慌瓪馕雌?，家人問咋回事，寇遐說：“我把狗日姓胡的罵了一頓?！笔裁唇胁晃窓?quán)勢，仗義執(zhí)言，這就是了。

1933年，在邵力子、楊虎城的支持下，寇遐與張寒杉、黨晴梵、陳堯廷、段紹嘉等發(fā)起成立了“西京金石書畫學(xué)會”，寇遐任會長，旨在“由研究而促進現(xiàn)代文化，由藝術(shù)熏陶而振奮民族精神?！边@是陜西成立較早、影響最大的書畫社團，組織完備，活動頻繁，舉辦展覽，出版會刊?？苠凇埡?、黨晴梵等都是上世紀早期陜西文化藝術(shù)界的精英，他們思想進步，才力過人，一方面為民主革命奮斗，辦報紙，興教育；另一方面富收藏，精鑒定，整理史料，著書立說，不僅以自己的藝術(shù)實踐影響后人，更重要的是具有群體意識，以“學(xué)會”的組織形式直接推動了陜西書畫創(chuàng)作的繁榮與發(fā)展，對陜西的書畫事業(yè)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1934年，寇遐建議楊虎城創(chuàng)辦《秦風(fēng)周報》（后改名為《秦風(fēng)日報》），寇遐任董事長，并書寫了報頭與報社匾牌，寫的古意畢臻。2009年，陜西省書協(xié)顧問、西安市書協(xié)主席杜中信在談到“三秦書風(fēng)”時說：“這種風(fēng)格一脈相承，從顏真卿、柳公權(quán)到于右任，從寇遐到劉自櫝、衛(wèi)俊秀，從邱星、程克剛到吳三大，以及我本人和李成海、趙熊等，雖然書體各異，但用筆樸實，不求華麗，用墨渾厚，筆力蒼勁，確是共有的個性。是共性，也是傳承?！?/p>

寇遐五體皆能，閑筆寫蘭，秀逸清雅，惜世事滄桑，尺幅不傳?？苠诔趿?xí)顏真卿、歐陽詢，尤喜李北海，后又浸淫北碑，取法《張猛龍》、《張黑女》等；行、草從二王入手，臨習(xí)《圣教序》、《興福寺半截碑》等；晚年作篆，每見行草意趣；于隸則廣為涉獵，如《張遷》、《石門頌》、《禮器》、《孔宙》、《史晨》、《曹全》、《夏承》等等，尤對《張遷》、《石門頌》、《衡方》、《婁壽》、《夏承》用功最勤。在寇遐遺世的作品中，相當一部分是對各類碑帖的臨摹之作。1932年，與康、梁齊名的鴻儒、已79歲的宋伯魯看了寇遐所臨的《孔宙碑》，極為贊賞，跋之曰：“《孔宙》在漢碑石最為秀勁，臨家亦極多，鄙人亦常習(xí)之。考前人中，臨摹縮本上石者唯萬氏、錢氏兩家耳，萬氏百研所鐫，骨力蒼勁；錢氏所臨，風(fēng)姿秀麗，兼之者其吾玄疵先生乎！此冊矜嚴典重，一筆不茍，蒼勁之中，自饒秀麗，真合作也。燈前展玩，輒欲效其一、二，然馮婦下車，適足貽笑，毋寧輟焉。玄疵先生囑題其尾，輒抒己見，質(zhì)諸同好，當不可河漢斯言?！比【煤?，厚積薄發(fā)，寇遐在晚年自開門徑，肆意揮灑，俱成佳構(gòu)。其隸書點畫勁健厚重，結(jié)體堅實寬博，于平穩(wěn)端嚴中寓靈秀飛動；榜書體勢雄奇，氣派宏大，無大才力與膽魄者不能為。康有為在《廣藝舟雙輯》中說：“榜書，古日署書，蕭何用以題蒼龍、白虎二闕者也，今又稱為擘窠大字。作之與小字不同，自古為難。其難有五：一日執(zhí)筆不同。二日運管不同，三日立身聚變，四日臨仿難周，五月筆毫難精。有是五者，雖有能書之人，熟精碑法，驟作榜書，多失故步，蓋其勢也?！笨苠谒亮Π駮鶎戨Ⅰ诫`書大字，筆挾元氣，力可扛鼎，蒼茫飛動，氣勢磅礴。其人以天下為心，故其書氣象正大，令人如對山岳。其行書融二王、漢隸、魏碑、李北海為一爐，時見章草筆意，風(fēng)骨嶙峋。結(jié)體嶙峋，以險求穩(wěn)，拙中寓巧；用筆方圓兼?zhèn)?，藏露互見，縱橫闢闔，意氣飛揚。其人神怡情暢，故其書氣脈暢達、筆致多姿，在雄健厚重中洋溢著紆徐蘊藉的書卷氣息與俊逸灑脫的神韻?？苠诘臅ǎ蹚妭グ?，如虎踞獅蹲，不怒自威，有凜然不可侵犯之勢，激情的張揚使其作品具有鮮明的個性魅力。劉熙載在《藝概一書概》中說：“書，如也。如其學(xué)，如其才，如其志。總之，如其人而已?！毙蕾p寇遐之書，即如面對其人，勃勃英氣撲面而來。

寇遐身長體瘦，聲卻洪亮。喜戲曲，——無論是京劇、豫劇還是晉劇。凡外地來西安演出的名角，大都成了他的座上客，談笑風(fēng)生，唱念做打，甚是熱鬧。于秦腔，更是精通，有獨到見解，曾修改過《轅門斬子》、《葫蘆峪》、《周仁回府》等著名秦腔劇本；1939年，參與組織了西安秦光劇團。在生活中，不信神鬼，過年時只祭祀母親。寇遐父親早逝，由寡母拉扯長大，備受艱辛，故甚為簡樸。寇遐有五女二子，教之很嚴。孩子吃飯時把饃渣掉在桌上，寇遐說：“拾的吃了！”把饃渣掉在地上，寇遐依然板著臉說：“拾的吃了！”長女妙言，心細好學(xué)，深得父親鐘愛，父親寫字時，常在書案前展紙?？苠谕砟辏蛩鲿弑姸?，就隔五六天集中寫一次。作書時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親朋好友，一概謝絕。常是父女二人在書房，父親揮毫，妙言展紙。但對年輕后學(xué)，并不拒之門外。一些喜好書法的后輩，打聽到寇遐寫字的日子，就趕來觀看。幾十人圍在案前，悄不做聲，書房只有寇遐運筆的沙沙聲。連續(xù)四五個小時，寇遐從不間歇，直到把準備好的宣紙寫完才停筆。然后，與年輕人一起聊書法，高談闊論，且毫無倦意。在這些年輕人中，就有后來在書界享有盛名的劉自櫝。

1949年，張治中率國民黨和談代表團至北平，和談破裂后，張治中懷著忐忑的心情留在了北平，不久，國民黨宣布開除張治中黨籍并發(fā)出通緝令。毛澤東、周恩來親自慰問、開導(dǎo)，張治中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遂撰一聯(lián)：“理明牽掛少；心閑歲月寬?！闭埧苠跁鴮憽？苠谝噪`書書寫的這幅對聯(lián)，一直掛在張治中的書房，直到張治中去世。

1953年，陳毅到西安視察，適逢人民大廈落成，省政府領(lǐng)導(dǎo)請陳毅為大廈題名，陳毅看了寇遐用隸書題寫的“人民大廈”后，大加贊賞，說：“有寇老的題字，我不好再寫了。我的字實在不如先生的好。”“人民大廈”是寇遐一生寫的最后一幅榜書。寫時，將一張八仙桌抬到院子；寫就，每字如桌面大?，F(xiàn)在，寇遐題寫的“人民大廈”依然雕刻在西安人民大廈的樓門頂端。

寇遐是因心臟病于1953年9月在西安去世的，享年70歲。在去世的前一兩天，這位辛亥革命老人仍然在臨帖、作書。書法，似一條不斷的線，貫穿了他英風(fēng)烈氣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