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雪景山水 賞人文雅趣

賈關(guān)法

在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中，雪景山水是最受人喜愛和最有影響的題材之一。2005年6月，在上海崇源舉辦的春季大型藝術(shù)品拍賣會上，明代畫家文徵明的《溪山積雪圖并草書詠雪詩合卷》以737萬元成交。同年12月，這件作品又在北京翰海秋拍亮相，最終以1188萬元落槌。僅僅數(shù)月，其“身價”提高400多萬元，創(chuàng)出了文氏書畫的歷史新高。無獨有偶，在北京匡時2009年秋拍中，現(xiàn)代畫家張大千的潑彩潑墨巨作《瑞士雪山》，以5264萬元成交，一舉刷新了其本人作品的全球拍賣紀錄。由此可以看出，雪景山水因其題材獨特、文化內(nèi)涵豐厚、存世相對較少而引起人們濃厚的興趣。

據(jù)文獻記載，水墨雪景山水為唐代王維首創(chuàng)。王維（701-761，一作698-759年），字摩詰，是中國藝術(shù)史上一位不可多得的天才，不僅詩畫雙絕，而且精通音律和佛學(xué)。王維16歲少年中進士，官至尚書右丞。王維的山水畫成就很高，尤其是雪景山水更令人矚目。

據(jù)《宣和畫譜》《圖畫見聞志》《清河書畫舫》《畫眼》等著錄記載，王維曾有《輞川雪圖》《雪溪圖》《江山霽雪圖》《雪岡渡關(guān)圖》《雪景餞別圖》等20余幅雪景山水流傳，將雪景山水的千變?nèi)f化和神奇美妙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并賦予其不同的人文意蘊。研究表明，王維的雪景山水沒有留下真跡，而流傳于世的歷代摹本或托名之作，多出于古代畫家崇拜王維雪景山水的至深至誠之情。

盡管如此，古代佚名高手筆下的“王維”雪景山水，仍然具有較高的鑒藏和研究價值?，F(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江干雪意圖》（圖1），款署“王維作”。此卷以淡墨渲染法寫雪坡沙渚、山石樹木，村旁疏竹圍繞，水邊蘆葦叢生，天際群雁飛翔。用筆勁細秀雅，極富簡淡平遠之趣，與傳為王維所著《山水論》中“冬景則借地為雪，樵者負薪，漁舟倚岸，水淺沙平”的敘述相符合。明代大畫家沈周題跋云：“筆疏墨淡精神在，收閱千年若完璧。宛然一段小江南，三遠全備能事畢。維名依稀半未漶，老眼再摩初識得。所存亦是天假借，名手當(dāng)時重唐室?！鄙蛑芡瞥绲摹叭h”，即幽遠、迷遠、闊遠，正是江南雪景山水的特色，也是南宋小景山水畫典型的處理方式。據(jù)此可知，《江干雪意圖》當(dāng)是南宋畫家的托名之作，但其構(gòu)圖、筆墨、意境，與歷代文獻所記載的王維雪景山水頗為相似。

那么，王維為何對雪景山水情有獨鐘？首先，雪景山水是大自然的精彩杰作，沒有任何人工雕飾的痕跡，千姿百態(tài)，隨物賦形，令人心曠神怡，遐思聯(lián)翩；其次，雪景山水恬淡寧靜、悠遠空靈，與王維的藝術(shù)追求和禪境意念“不謀而合”，情景交融；再者，雪景山水皓潔無瑕、一塵不染，與王維超凡脫俗的高潔志趣，形成了美妙而和諧的“共鳴”。

王維的雪景山水對后世的影響極為深遠。從五代、宋元到明清，歷代許多畫家對雪景山水都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并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不斷探索，孜孜以求，勇于創(chuàng)新。或深得王摩詰之遺意，氣韻簡淡，意境悠遠；或自出機杼，獨具風(fēng)神，令人耳目一新；或由小景山水的閑情逸致，發(fā)展成巨幅形式的雄闊之美；或以雪景烘托社會生活之一角，寓意多姿多彩的人文精神等等。應(yīng)當(dāng)指出，明代作為一個畫風(fēng)迭變、畫派叢起的時代，雪景山水不僅成為時代風(fēng)尚，而且取得了承前啟后的巨大成就，從宮廷畫院到浙派、吳門畫派及其他畫派，特色紛呈，各臻其妙，在中國繪畫史上揮寫出風(fēng)光無限的絢麗景觀。筆者從中選出若干佳構(gòu)，略作品賞，以饗讀者。

戴進《雪景山水圖》（圖2）

立軸，絹本設(shè)色，縱144.2厘米，橫78.1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戴進（1388-1462年），字文進，號靜庵，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永樂初年與其父為宮廷畫師，“其山水源出郭熙、李唐、馬遠、夏圭，而妙處多自發(fā)之”，筆墨功力深厚，技巧縱橫，畫風(fēng)健拔，一變南宋渾厚沉郁的風(fēng)格，風(fēng)靡于一時，被稱為浙派始祖。所作雪景山水有《江村霽雪圖》等。

此圖主景層巒疊嶂，白雪皚皚，如朵朵“蘑菇云”騰空而起，奇形怪狀，變化無窮。近景處，高松挺立，清泉奔流，一隊人馬頂風(fēng)冒雪行走于溪橋，而另一隊已抵達城門。畫幅左邊以實景為主，筆墨濃重，凸現(xiàn)雄健豪放和遒勁蒼潤的主體格調(diào)；右邊多寫虛景，一抹淡山橫亙于水天之間。整個畫面形成奇峭與曠遠的強烈對比，而時隱時現(xiàn)的瓊樓玉宇，又給人以無限幽趣。

作品布局巧妙，取勢雄奇，筆墨放縱，線形多變，兼融“馬一角”和“夏半邊”筆意，又自具蒼勁雄渾之貌，堪稱明代雪景山水的一座奇峰。

鐘欽禮《雪溪放艇圖》（圖3）

立軸，絹本墨筆，縱169.3厘米，橫102.5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鐘欽禮，號會稽山人，生卒年不詳，浙江上虞人。于成化年間為明憲宗賞遇，召入畫院，成為內(nèi)廷繪畫高手。至弘治間，又被稱為“天下老神仙”，是浙派后期名家之一?！睹鳟嬩洝贩Q其山水畫“峰巒慘澹，煙云滅沒，時有沉酣之致”。

此圖為巨幅雪景山水。寫江南水鄉(xiāng)雪籠群山之景，山中古剎隱約可見。近景處畫一輕舟，艙內(nèi)一文人依篷而坐，舟尾艄公撐篙欲返。中景左側(cè)茅屋數(shù)間，林木掩映，臨水而建，乃高士隱居之所。從整個圖意來看，此作所畫應(yīng)是“雪夜訪戴”的故事。據(jù)《世說新語》載，“王子猷（王羲之的第五個兒子）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即東晉大畫家戴逵），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全畫構(gòu)圖嚴謹，用筆奔放，景物有縱深的空間感和明暗的立體感。作者自題：“會稽山人鐘欽禮書于一塵不染處”，借雪景山水表現(xiàn)文苑佳話，崇尚放浪山野、瀟灑自賞的魏晉風(fēng)度。

唐寅《函關(guān)積雪圖》（圖4）

立軸，絹本設(shè)色，縱69.9厘米，橫37.3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唐寅（1470-1523年），字伯虎，號六如居士，與沈周、文徵明、仇英同為“吳門四家”。其傳世雪景山水有《雪霽看梅圖》《雪山行旅圖》《雪山會琴圖》等。

此為唐寅記游之作。畫面由遠而近，依次為：雄峰筆立，銀妝素裹；樓閣房舍，皚皚積雪；溪流亂石，車馬跋涉。畫家自題：“函關(guān)雪霽旅人稠，輕載驢騾重載牛?？贫返昵吧椒e鐵，蟆陵下酒傾油?！?/p>

作品氣勢雄偉，布局奇妙，筆法多變，設(shè)色古雅，可遠追宋人意境。山石皴法以長披麻皴與斧劈皴兼用，并以墨色烘托，明凈淡雅，凹凸有致，極富文人畫的秀逸之氣。

文徵明《關(guān)山積雪圖》（局部）（圖5）

長卷，紙本設(shè)色，縱21.5厘米，橫418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文徵明（1470-1559年），號衡山居士，是明代中期一位詩、文、書、畫名重一時的全才。繼沈周之后，執(zhí)掌吳門畫派大旗，將文人畫推向一個新的高峰。文徵明常以雪景山水為題材作畫。據(jù)統(tǒng)計，現(xiàn)藏于國內(nèi)外各大博物館或美術(shù)館的文氏雪景山水，便有數(shù)十幅（卷）之多。

此卷繪贈忘年交王寵，時作時輟，五年始成。作者以大視野寫雪山亙連，千峰失翠，山道隱現(xiàn)，偶有朱衣者騎驢行旅，以及村舍寒林、雪竹奇松、雪江凝凍、數(shù)騎涉冰諸況。用筆精勁，烘染得宜，布局妥貼，跋書端雅，是其盛年悉力之作。正如唐寅所評：“徵明先生關(guān)山積雪圖全法二李，兼有王維、趙千里蹊徑。觀其殿宇樹石、村落旅況，無不曲盡精妙，可以追縱古人。千山寒色，宛然在目，殊非高手不能……此卷豐致清逸，令人畏敬。信勝國（前朝）諸賢不能居其右矣。”

卷尾作者自識云：“古之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筆，作山水以自娛，然多寫雪景者，蓋欲假此以寄其孤高拔俗之意耳……”此圖便是畫家這種情懷的生動寫照。

仇英《劍閣圖》（局部）（圖6）

立軸，絹本設(shè)色，縱295.4厘米，橫101.9厘米。上海博物館藏。

仇英（約1482-1559年），字實父，號十洲，太倉（今屬江蘇）人，后移居吳縣（今江蘇蘇州），明代畫壇的一位異才。最初以油漆、建筑彩繪為生，后轉(zhuǎn)學(xué)繪畫，是中國畫史上極少數(shù)從社會底層艱難奮斗、出人頭地的畫家之一。他對中國古代繪畫杰作的體悟和臨摹本領(lǐng)，令人嘆為觀止。

劍閣是蜀道的一處天險，有“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譽。此圖寫劍門棧道的奇麗雪景和獨異風(fēng)情。遠處雪峰直入云天，近處懸崖驚心動魄。在殘雪覆蓋的崎嶇棧道上，行人、犬馬上上下下，若隱若現(xiàn)，或騎馬慢行，或回首顧盼，或搓手呵凍，形神逼真，撼人心魄。

全圖氣勢雄奇，布局精妙，匠心獨運，耐人尋味。用筆工細，賦色亮麗，精巧雅致與雄渾深邃兼而美之。山石背陰處，以略作皴擦烘托雪景，給人以寒氣逼人之感。仇英的這一青綠山水代表作，跳出了北派雪景山水以險峻渾厚取勝的畫風(fēng)，將俊秀山勢與從容行旅融為一體，展現(xiàn)了雪景山水的創(chuàng)新之美。

謝時臣《山陰歸棹圖》（圖7）

立軸，紙本設(shè)色，縱86.9厘米，橫105.4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謝時臣（1487-1567年后），字思忠，號樗仙，江蘇蘇州人。其閱歷豐富，遍游名山大川。山水畫師法吳鎮(zhèn)、沈周，兼有浙派的濃郁豪放和吳派的淡雅秀潤之風(fēng)，又得江山之助，長卷巨幛，縱橫自如，藝術(shù)成就在當(dāng)時獨樹一幟。謝時臣對雪景山水感情至深，其傳世作品有《武當(dāng)雪霽圖》《太行晴雪圖》《雪山寒溪圖》等二十余件。

此圖寫平遠山巒，遠近映帶，雪江兩岸，玉樹瓊枝，遠近村落，萬籟俱寂，一葉孤舟，行駛江上。只見艄公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奮力搖櫓；一高士端坐船內(nèi)，目視前方，仿佛正陶醉于故鄉(xiāng)的山川雪景之美，生動地表現(xiàn)了古代文人淡泊名利、回歸自然的人格魅力。

全圖構(gòu)思巧妙，平中見奇。線條流暢，富于變化。山石勾皴給人以白雪覆蓋的溫潤、柔軟之感。林木前后穿插，遠近各異，生趣盎然。一葉雪舟，乃全圖畫眼，是畫家情感的化身，也是最美的境界。

（責(zé)編：李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