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友（短篇小說）

劉鳳陽

一

葉嫻、王靈、杜若蘭等七名“七八級”女生分睡在四張上下鋪上。年久失修的鐵架子床有一股腥甜的銹味兒，觸摸時手上會留下一種可疑的顏色；夜里睡在上鋪的人略有動靜，它便會發(fā)出陣陣咯吱、咯吱的曖昧聲響。入校的時候已是秋季，她們的分布方式最初是隨意、無序的，時間一長，這種盲目的組合引起的矛盾就暴露出來了。王靈本來是睡在葉嫻的上鋪，有一天葉嫻對杜若蘭說：“我真有些受不了了！她每天回來得那么晚，上了床又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好幾次我做夢，都夢見自己躺在一艘船的甲板上……”

葉嫻生得胖乎乎的，是那種“嬰兒肥”，有一種人見人愛的嬌憨姿態(tài)。沒聽她說完，杜若蘭便撲哧一聲笑了：“你不說我也看出來了。不過……”她正色道，“這種事情你千萬別到處亂講，要是讓王靈聽到了，她不把你恨死才怪！”

杜若蘭睡在斜對面的下鋪。到了第二學(xué)期，她主動提出來和王靈調(diào)換床位。王靈當然樂意接受——就好比我們現(xiàn)在的人，拿一個街邊的房子換來了一個花園小區(qū)住宅。雖說睡上鋪干凈，洗床單的次數(shù)少些，有點隱私也容易保護，但每天爬上爬下的，像一個攀摘野果的猴子——所以大家都愿意睡下鋪。

杜若蘭換到了葉嫻的上鋪，很難說動作就比王靈輕了多少。但是葉嫻感覺不出來。也許她經(jīng)過了一個學(xué)期的磨煉，已漸漸適應(yīng)了這種床，適應(yīng)了它的銹跡、破舊和把一點點小動作都出賣給大家的“咯吱”聲。她和杜若蘭已經(jīng)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有時杜若蘭為了圖省事，干脆就擠在葉嫻的下鋪，兩人咬著耳朵說悄悄話。因為音量控制得當，她們的悄悄話并不比睡熟時的呼吸聲更大，別人是感覺不到的。惟一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是王靈。但她憑借的絕不是耳朵，而是“第六感”。

葉嫻和杜若蘭談到興濃處，常常已是深夜。她們放棄了聲帶，充分調(diào)動了舌頭、上顎和嘴唇的功能，將腹腔深處一股濕熱的氣息輕柔地吐納翻轉(zhuǎn)；耳朵的接聽效果也不僅僅依賴耳膜，而是由耳輪、臉頰以及周遭的頭皮、發(fā)根和頭發(fā)……來共同吸收、協(xié)調(diào)完成的。這樣的語言失去了抑揚頓挫，是一種徹底裸露了的、直達本質(zhì)的語言；這樣的語言又是一種流體般溫潤可感的、令人信賴的語言。所以她們的那份親近，真是無法用語音來形容。

白天，同學(xué)們常?？匆娝齻儌z一起到教室上課，一起到食堂買飯，一起打開水，一起上街，要是排隊買飯時只見到其中一個，那她的手上必定捧了兩副碗筷。這種關(guān)系中最具“實用價值”的還要數(shù)上晚自習(xí)。教室里的燈光、桌椅以及周圍環(huán)境都不盡如人意，到學(xué)校圖書館里的閱覽室，條件就優(yōu)越得多，還可以借到參考書，更不必說到了夏天還有電扇吹（那時候還沒有“空調(diào)”一說，頭頂上懸一臺吊扇已是奢侈）。所以，每天晚上開館之前，閱覽室的門口早已擠滿了人，等到管理員帶著一臉的傲慢和厭倦，像個救星一樣分開眾人，哐啷一聲打開那把大鐵鎖，大家便一擁而入。捷足先登者立刻拿書包圈定自己的位置。通常，最搶手的地方是靠近燈光、靠近窗口或者靠近吊扇的座位。先進來的人用書包、書本或者手頭任何一件物品——哪怕是一把小梳子——為自己的同伴占個座位，也是約定俗成的一條規(guī)則。每到這時候，葉嫻和杜若蘭，只需一個人“沖鋒陷陣”就可以了，真正實現(xiàn)了事半功倍。

沒多久，除了葉嫻和杜若蘭，同寢室另外的四名女生也都成雙入對，各自找到了性情相投的伙伴，惟有王靈被排除在這種“二人世界”之外，成了孤家寡人。她只能見縫插針，如果有誰臨時耍了單兒，便“替補”上去。用大家的話講，她處在一種“打游擊”的狀態(tài)中。

但是王靈似乎并不失落。在一次全系組織的聯(lián)歡會上，她拿出一把二胡，一曲《二泉映月》雖說不上專業(yè)，卻足夠博得滿堂喝彩。不久，她便被吸收到學(xué)院新成立的學(xué)生樂隊里，之后又當上了系學(xué)生會干部。這雖然算不上什么驕人的成績，但看上去她的社會活動十分豐富，似乎足以彌補她“打游擊”帶來的心理缺憾了。

二

新學(xué)期開始的時候，天氣格外地冷了一陣子。之后，沒有經(jīng)過絲毫過渡，一下子又熱了。南風(fēng)吹拂著女生宿舍樓前那棵枝椏縱橫的老梧桐樹，葉嫻坐在窗前，從三樓俯瞰著下面行走的人。一片片新綻出的梧桐樹葉泛著青春期的那種臟兮兮的、營養(yǎng)不良的鵝黃色，它們向四處伸展著、搖曳著，仿佛觸手可及，卻又捉摸不定。空氣中飄飛著從隔年的梧桐樹果落下來的細細的毛刺，它們無孔不入，在你的臉上、脖子上、裸露的手臂上留下一片模糊的瘙癢和不安。葉嫻又看見那個高年級的男生了。他穿著一套紅黑相間的厚運動服，臂彎里夾著一只籃球，正急匆匆地往操場的方向走去，那樣的神情、那樣的步伐、那樣的身姿與體態(tài)都透著一種屬于男性的，只有男性才有的矯健與活力。這對葉嫻來說是有些陌生的。已經(jīng)不止一次，葉嫻發(fā)現(xiàn)那個男生向她投來關(guān)注的目光，在圖書館、在教學(xué)樓，在食堂買飯的長龍陣里，有一次甚至尾隨她來到女生宿舍樓下。這件事作為她為數(shù)不多的個人隱私，暫且深藏在心，至今未曾向杜若蘭吐露過。

像一只貓一樣，王靈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逆光里的葉嫻雙眼漫著一層水霧，胖乎乎的臉上泛著潮紅。順著她的目光，王靈看到了樓下懷抱籃球的江華。原來是他——學(xué)生會的體育委員。王靈笑著，心里倏地閃過了一個念頭。

王靈太了解江華了。

沒過幾天，葉嫻便收到了江華寫來的一封信。信寫得很短，很節(jié)制，也很矜持，是一種試探的姿態(tài)。葉嫻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激動，她一個人躲在宿舍里，一連讀了好幾遍——

這是多么奇妙、多么迅捷??！就像電影里所說：“進去的時候我們陌生，出來時我們親密?！本驮谧蛱爝€是和她毫無關(guān)系的人，陌生的人，他的面容漸漸從字里行間浮現(xiàn)出來……“人與人之間，相知或隔膜，疏遠或接近，陌生或親密，是由什么來操縱和決定的呢？”——那個大眼睛、黑皮膚的男生，他的腋下夾了一只籃球就像夾了一根羽毛，那么輕捷，那么自如，他可以毫不費力地一只手提起四只灌滿開水的暖水瓶，另一只手卻空著，仿佛只是為了空著，好讓它隨著身體的節(jié)奏瀟灑地擺動。她記得（她真的記得嗎），當他獨自陷入沉思的時候，面容是冷峻的、持重的，因此當他偶爾微笑時（他微笑的時候?qū)嵲诓⒉欢啵男θ莶艜绱藸N爛……這些點點滴滴的印象在葉嫻的記憶中跳動，像一束束五彩的光，突然間照亮了她迄今為止的全部大學(xué)生活。

葉嫻懷著驚訝和喜悅體驗著這種豐富和新鮮，有點猝不及防，又仿佛期待已久。這種體驗是杜若蘭所無法給予她的。

江華在那封短信中約她第二天黃昏到校園外的臨江公園去“見見面”?！爸皇窍牒湍汶S便聊一聊?！彼谛爬镞@樣說。葉嫻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去奔赴這令人愉快的邀約。

第二天，葉嫻央求杜若蘭與她同去，杜若蘭問清了緣由，想了想，就答應(yīng)了。流水落花春已去，對杜若蘭來說，這是“儀式的完成”……這是結(jié)束或者開始……天黑之前，她們結(jié)伴趕到了臨江公園。在一片稀疏的草地上，三個人席地而坐；那條著名的大江就橫在他們的面前，一成不變地奔流著、翻滾著黃色的波浪；從江面上吹來了強勁的風(fēng)。杜若蘭很知趣地與他們保持了足夠的距離，竭力不讓自己顯得太過尷尬。

到了下一次約會，葉嫻仍舊央求杜若蘭與她同去，被杜若蘭一口回絕了。她說：“我還是到圖書館去幫你占個位置吧！你要是回來得早，就直接去圖書館找我?！?/p>

杜若蘭獨自到了圖書館的閱覽室里。她信守諾言，早早就把座位占了下來，給葉嫻留著——剛才，進門時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奮勇爭先，她今天占據(jù)的座位是最好的座位。如同在一節(jié)擁擠的火車廂里，她身旁那個空著的座位立刻引來了眾人的艷羨和關(guān)注，不斷有人前來探問：“這兒有人嗎？這兒有人嗎？”杜若蘭一律用了不容置疑的堅定語氣回答：“有人！”可是，直到閉館的鈴聲響了，葉嫻也沒有來。她沒有來！他們的談話一定很投機，很融洽，也許……還不僅僅是談話。

接連許多天，葉嫻都沒有到過閱覽室。杜若蘭賭氣般一如既往地為葉嫻占座位。這于她已經(jīng)成為一種儀式，一種忠誠與友誼的象征。她一個人默默地坐在那里，她的前后左右充滿了陌生的人、無趣的人、無法與她溝通和相知相交的人。日光燈從她的頭頂投下一片幽藍的光芒，偶爾從什么地方傳來掀動書頁的聲音和同伴之間極力壓抑著的竊竊私語。一種孤獨的感覺慢慢地朝她涌過來：那個空著的座位成為她的孤獨感的一個最生動的注腳。

遠遠地，王靈目睹了這一切。

有一天，杜若蘭又早早占了座位，一個女生走過來，輕輕地問：“這兒有人嗎？”

杜若蘭正要回答“有人”，一抬眼卻是王靈。她懷抱幾本書，笑吟吟地望著杜若蘭，站在她身旁?！皼]……沒有人。你坐吧，沒有人。”杜若蘭一把將桌子上虛設(shè)多時、一直用來占座位的書包、筆記簿之類的東西劃拉過來。王靈看也不看一眼，一屁股坐了下來。

杜若蘭手里捧著書，心里卻滿是煩躁。好不容易捱到閉館，回去的路上，王靈明知故問地說：“葉嫻怎么沒有來上自習(xí)呀？”

“不知道，”杜若蘭冷冷地回答，“她大概有事出去了吧?！?/p>

但是王靈一點也不在乎她的態(tài)度?！八徒A的事情不知道發(fā)展得怎么樣了……其實，你可能還不知道吧，江華一開始還是從我這里打聽到葉嫻的，你知道，我們都是學(xué)生會的。要說，我還算是他們的‘媒人呢！”她嘻嘻地笑著。

“是嗎？你的交際還真廣！”杜若蘭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她特別厭惡王靈說到“媒人”這個詞時的樣子。

“江華這個人啊，很有才，就是太隨便了點。上個月他還在和我們樂隊的一個女生談戀愛呢！”王靈不管不顧地說，杜若蘭已經(jīng)大步走開了。

從那以后，王靈每晚到了閱覽室，便直奔杜若蘭而來，好像那個空座位是專門為她留的。杜若蘭不得不悄悄改變了自己的習(xí)慣。她把晚自習(xí)的地點從圖書館轉(zhuǎn)移到了教學(xué)樓。

三

“五一”節(jié)期間，天氣真正開始熱了起來。在這個城市，夏天提前，秋天退后，春天則是寒冬留下的一小截灰蒙蒙的尾巴。女生宿舍樓前的梧桐樹終于搖落了最后一顆干果，它茂密的枝葉在水泥地上投下了一片濃重的陰影。

葉嫻和江華的關(guān)系維持了不到三個月時間就莫名其妙地夭折了。杜若蘭從未問起過江華的事，倒是王靈有一次閃爍其詞地對杜若蘭說，是江華提出的分手，他嫌葉嫻太胖了。江華這人哪，我還不了解！他是樂隊里有名的“情種”……杜若蘭沒聽她說完，便鄙夷地走開了。

經(jīng)過這樣一番“輪回”，表面上看來，杜若蘭和葉嫻重又恢復(fù)了從前那種形影不離的親密關(guān)系，她們?nèi)匀灰煌ド险n，一同到圖書館，一同到食堂排隊買飯。春天是短暫的，那個小小的插曲同樣應(yīng)該是短暫的。只是葉嫻做起事情來常常走神，她的眼光常常從面前的事物中游離開去，在一個看不見的什么地方，她感到疼痛。她們之間再也沒有了那種“放棄了聲帶”的交談：對于兩人身體上的接觸，葉嫻突然間變得十分敏感。

第二天是班級組織的郊游。一清早，王靈就叫醒了全宿舍的人，她是這次活動的發(fā)起人和組織者之一。

葉嫻隨著大家擠了一個多小時的公共汽車，終于到達了目的地。太陽已升起老高，每個人的身上都出了一層細汗。因為久已缺少戶外活動，葉嫻近來略顯蒼白的臉頰這會兒竟有了一些紅潤。

王靈正用她那令人厭惡的、慣常的方式大呼小叫地招呼大家拍集體照。她的手里高擎著一臺“傻瓜”相機，看上去也就像一個傻瓜。

等大家好不容易排好了隊伍，臉上也預(yù)備好了笑容，王靈卻又放下了相機，似笑非笑地盯著葉嫻和杜若蘭看來看去。杜若蘭當即變了臉色，她快步走出了隊伍，頭也不回地徑直離開了公園。葉嫻愣了一下，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她雙手捂著臉，朝另一個方向飛奔而去。同學(xué)們誰也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王靈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從容地按下了快門。

回到學(xué)校，杜若蘭找到葉嫻，跟她說話，她仍是理也不理。憋了好半天，葉嫻才說：“你既然嫌我胖，怕和我一起拍照影響了你的形象，就永遠別找我好了！”

杜若蘭自己心里也正堵著一團無名火呢，她尖聲道：“我什么時候嫌你胖了？我不拍照自有我的道理！我知道你最近心里不好受，可也不能這樣對我?。　?/p>

一句話終于把葉嫻徹底惹惱了：“你怎么知道我心里不好受？你倒是說說看，我有什么不好受的？我告訴你，別指望看我的笑話！誰也別想看我的笑話！”

四

那一年夏天，街上流行一種紅顏色的連衣裙，校園里聞風(fēng)而動，也迅速地蔓延開來，在女生宿舍樓，你隨時都能看到那些熱烈而鮮艷的身影。

經(jīng)不住王靈再三攛掇，下午，葉嫻和她一起上了街——如今，王靈已經(jīng)徹底告別了“游擊”生涯，和葉嫻結(jié)成了一對：她們一起到教室上課，一起到圖書館上晚自習(xí)，一起打開水、一起吃飯。在食堂排隊買飯時，卻從來只看見王靈一個人。她的手里總是牢牢捧著兩副碗筷，堅決地站在隊伍的最前面。

由王靈出面調(diào)停，葉嫻和杜若蘭的關(guān)系也得到了有效的改善，并最終達成了和解。但她們心里很清楚，那只是些表面上的東西。用王靈勸慰葉嫻的話來說，人與人之間隨緣就分，任她去吧！

已經(jīng)偏西的太陽絲毫沒有減退它灼人的熱力，大街上紛紛亂亂都是些步履匆匆的、汗流浹背的人。哪兒來的那么多人??！王靈高舉著一把雨傘，勉強遮擋著葉嫻的頭頂；她想一想，又摘下自己的太陽鏡，替葉嫻戴了上去。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葉嫻變得病懨懨的，很少露出笑容，甚至很少說話了。當初，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和杜若蘭輕輕地相互摟抱著，有多少說不完的話要說啊！她又怎能忘懷，當她俯身于女生宿舍樓的窗口，看著他，看著那個懷抱籃球的高年級男生從樓下走過，那一腔搖蕩的春心曾使她產(chǎn)生了多少蒙眬的溫柔和甜蜜！突然之間他們相識了，之后又分手了，從此只字不提……有誰能夠體會到她內(nèi)心深處的創(chuàng)痛和損失？

在不遠處的一個街角，一個賣雪糕的老太太正堅守在她的崗位上，時不時地發(fā)出一聲蒼老而又從容的吆喝。她的頭頂撐著一把巨大的、紅白相間的遮陽傘，臉上是被炎炎烈日、被歲月和生活烘烤出來的紫脹的紅色和油汗。“你在這兒等等我，我去買冰淇淋給你?！蓖蹯`邊說邊朝著老太太飛奔而去，也不顧自己一身一臉的汗水。任何時候，她都能保持著那種打都打不走的、充沛的精力。

葉嫻獨自站在樹陰下面。無軌電車從她的身邊一輛輛轟隆隆地開過去，騰起一陣陣灼人的熱浪和塵土。忽然，葉嫻看見，在另一個街口，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那樣的神情、那樣的步伐、那樣的身姿和體態(tài)，那樣的——曾經(jīng)步入過她的生活、與她發(fā)生過緊密而又極其短暫的關(guān)聯(lián)的、男性的矯健和敏捷又一次躍入了她的視野……她的雙眼由于一陣突如其來的、莫名的憤怒和屈辱而變得潮濕、變得模糊起來……

遠遠地，王靈高高擎著幾盒冰淇淋，喜滋滋地跑了回來?！敖o你?！彼龥_葉嫻高聲喊叫著，像一個凱旋的英雄。

葉嫻仿佛沒有看見她。她站在那兒，也不答話，也不伸手，呆呆地望著熱氣騰騰的遠處?！翱斐园?，拿著，快吃吧，一會兒要化掉了！”遲鈍的王靈、可憐的王靈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她只顧一迭連聲地、不合時宜地叫嚷著，那份熱情快要把她自己都融化了。

葉嫻慢慢地伸出了手。她慢慢地從王靈手中接過了那盒冰淇淋。她看見，盒子上繪著一些圖案，一些瓜果葡萄之類的、粗劣的圖案，為的是標明某種香型。然后，她猛地揚起了手臂，將那盒正在溶化的冰淇淋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白唛_！你給我走開！”她聲嘶力竭地叫喊著，“你離我遠一點，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在強烈的夏日陽光里，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葉嫻的淚水奔涌而下，滔滔不絕。她已經(jīng)記不清，她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酣暢淋漓地哭過了。

后 記

2012年，班級里有人出面召集“畢業(yè)30年同學(xué)會”，“七八級”的七名女生悉數(shù)到會。葉嫻嫁了一個海外僑胞，早早就出了國，生下了一群“ABC”之后，“嬰兒肥”盡失，是七個半老女人中最瘦的一個；杜若蘭至今未婚，提前退休后做了志愿者，一年里大半時間都滯留在云貴川一帶；王靈在一家外資公司工作了一段時間后，和公司起了勞資糾紛，一個官司下來，小十年過去了，如今在一家私營企業(yè)做技術(shù)顧問，數(shù)她穿著最時髦華麗。

組織者是當年的班長，他特地策劃了一項參觀校區(qū)的活動，可是，等大家興致勃勃地趕到學(xué)校，舊校區(qū)經(jīng)過一次次改建，早已面目全非。女生住的那棟舊宿舍樓也已夷為平地，豎起了一座捐贈者的雕像——是一個進入“福布斯財富榜”的校友。走過這里的時候，七個女人全都沉默著，只有葉嫻，心中似有閃電掠過。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