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下雪的圣誕節(jié)

孔德罡

1

我盡全力按住了這個男人的身體。他盈滿酒氣的呼吸灌滿了我的心胸，滿地的玻璃渣刺傷了他粗糙的皮膚，鮮血點燃了一地的灰塵?！翱臁！蔽姨痤^來，雙眼凝視著父親。我的全部氣力被傾注在我單薄的雙臂上，我的眼神脆弱的蒼白無力。

可那是我全部的意志。“動手，父親?！蔽疑钗艘豢跉?，那醉人的酒香和灰塵的干澀，掩映著我身下的男人的灰白的卷發(fā)，窗外的熒光燈點亮著五彩，斑點閃耀在父親顫抖的臉頰。我喑啞的說不出話，只聽見逼仄的屋子里一聲聲含混不息的呢喃。仿佛我手下的活物正在最后的掙扎，那掙扎的每一個動作都是明知故為的絕望。

于是父親揮起顫抖的雙手，咬了咬毫無血色的嘴唇，那被打破的玻璃酒瓶叮當(dāng)作響，上下振動，沉重的喘息聲混合著最后的一聲嘶吼，我手下的生命就此消逝，他的頭顱化為紅白相間的模糊，玻璃碎渣與灰塵華麗的起舞，死亡在這一刻翩翩趕來。

窗外天色陰霾，層云卷起寒風(fēng)吹拂著枯黃的落葉，掉入深綠色的街邊花園之中，那深綠色之中不時透過的鮮血般的瑰紅，成了針葉林凝重冷漠的色彩壓迫中最深沉的釋放。街道上的行人帶著虛假的笑容飄然經(jīng)過，就像這座城市里到處游蕩的鬼魂，伴隨著晶瑩空靈的圣誕歌曲飄然而至。他們沒有復(fù)活節(jié)，于是他們慶祝誕生的節(jié)日，那是鬼魂最接近生命的時候。

不下雪。這個圣誕節(jié)沒有下雪。我能看見所有的顏色，喧賓奪主卻那么相生和諧。

父親在我身后，腳步蹣跚。“他之前報了警。我看見電話還沒有掛上?！蔽一剡^頭去，仿佛自從他將玻璃瓶砸在那個男人的頭顱之后，時光滄桑了他半生的歲月。他的頭發(fā)突然像那個死去的男人一樣灰白，皺紋的深處落滿了渾濁的眼淚?！拔覜]法去看你母親了?！彼蝗徽f，將面前的色彩染成了黑白，我眼前的陽光被涂抹成一片漆黑?！盎蛟S，你母親不愿意他死。”

“你在說些什么，父親？他應(yīng)該死，母親希望他死。這會是母親過的最好的圣誕節(jié)?！?/p>

我還沒有說完這些，我就看見了藍(lán)紅交織的顏色穿梭在面前的街巷之間，父親的臉頰逐漸閃爍朦朧，藍(lán)黑色的人影魚貫而出，父親消失在他們的帷幔里，我什么也沒有看見。警察們將父親押解上車，向我投來憐憫的眼光，仿佛我的外表是如此的純潔無辜。然后他們很快在引擎轟鳴聲中化為無形，整個的過程宛若歌劇的一首詠嘆調(diào)，足夠優(yōu)雅與抒情，卻短暫的難以使人立刻銘記。

2

我從小就明白我不是那個男人的兒子，盡管在所有的文字記錄中，這一點容不得任何人質(zhì)疑，可我拒絕喊他父親，除非母親在我身邊。在母親時時刻刻的眼淚里，在熏遍整個房間的酒氣中，在玻璃瓶橫七豎八相互碰撞的地板上，我看見透明的酒精與母親晶瑩的淚水在同一片灰塵中流淌，卻一直平行互不交融。

我住在閣樓上，那里是整座樓房中唯一能見到光明的地方。我害怕圣誕節(jié)，圣誕節(jié)的時候漫天的大雪，積雪淹沒了一切有色彩的東西，在屋子里只能聽見那個男人的歌聲，五音不全的《平安夜》。而圣誕節(jié)的大多數(shù)時候，我只能躲在閣樓冰冷的被褥上，聽著那個男人唱著唱著就變成了怒吼，玻璃瓶的碎裂聲痛苦刺耳，緊接著是母親的尖叫與哭泣，上樓的腳步聲隨著母親哭聲的漸息而加重，我被甩在盡是灰塵的地上，渾身上下開始布滿新鮮的傷痕。

然后圣誕節(jié)過去，積雪消融。微弱但溫暖的陽光從屋頂?shù)目p隙間透入閣樓，我通過那些美麗的光線，才能看見自己的傷口是多么鮮艷。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母親為我填的報名表，我來到了母親曾經(jīng)學(xué)習(xí)過的學(xué)院，遇見了我的父親。他留在學(xué)校里教書，而母親卻再也沒有來過。那種一眼就能看得出的親切感使我自發(fā)的去接近他，哪怕他教授的那門有關(guān)維多利亞時代詩歌的課程在一年后在我的課程表里淪落為了選修，我仍然會待在他教室的第一排，聽著他抑揚頓挫的吟誦。在一節(jié)課下課之后，我跟著他來到了他獨自一人在校園里租住的木屋。那木屋里我聞到了與白酒完全不同的味道，那并不刺鼻而且醉人的馨香。和那個男人一樣，父親也沉溺在酒精的麻醉里，只是那瑰紅如同血液的葡萄酒帶來的溫暖，就如同城市街道上干凈的道道陽光。

我想，父親與母親根本不在保守秘密。母親把我親手送到父親面前，而父親毫無隱晦的向我坦白了事實。母親根本沒有愛過那個男人，她愛的人就站在我的眼前，身后的書架上成堆的詩集和樂譜?？墒牵麄冊谖抑肋@一事實的狂喜中失掉了警惕，很快，那個男人也對這個秘密了如指掌。可他那晚沒有動手打母親，他只是買了更多的白酒，獨自將自己淹沒在遍布灰塵的房屋里。

我沒有聽見那晚母親和那個男人說了什么。我獨自躲在閣樓里，回想著那對生下我的校園情侶在現(xiàn)實的逼迫下分離的情景，據(jù)說那也是一個漫天大雪的圣誕節(jié)。第二天，我來到酒氣彌漫的房間，只看見那個男人醉倒在地，而母親被白絹懸掛在房梁之上。

3

那些警察在我憎恨之極的藍(lán)紅色光暈中帶走了母親的身體，喚醒那個從醉意中剛剛清醒的男人。他沒有絲毫的驚詫，只是看著母親的尸體默不作聲。從他的眼神里，我決意認(rèn)為就是他。我向警察們發(fā)出最聲嘶力竭的怒吼，他們畏懼我的瘋狂，將那個男人帶回了警局?？墒遣痪盟突貋砹?，因為尸檢結(jié)果證明母親是標(biāo)準(zhǔn)的自殺，而誰也無法知道那個夜晚那個該死的男人說了些什么。

我搬出了那座灰塵在空氣中占據(jù)大部分領(lǐng)地的屋子，也告別了伴隨我童年的閣樓。我和父親終于住在了一起，我抓住每一次和他說話的機(jī)會表達(dá)我對那個男人的恨意，因為我相信既然警察選擇袖手旁觀，我和父親就是上天欽定的復(fù)仇天使?？伤且唤槲娜?，他懦弱，他會避開我的話題，對著我冷血的眼神默默流淚。

“那是你最愛的人?！蔽視谒ε碌念澏恫灰训臅r刻，留下這句刺穿他靈魂的話語，然后獨自離開紅酒香味飄蕩的木屋，在廣場上盡情享受陽光。

終于，我們赤手空拳，連手槍都沒有帶，再次回到了這座屋子，我生長的地方，那個男人盡情酗酒的地方，母親的靈魂脫離身體的地方。如今，輪到那個男人躲在閣樓里，躲在漫天的灰塵與酒氣中，我盡全力按住了他，父親揮起玻璃瓶敲碎了他的頭顱。

我買了母親生前最愛的玫瑰，那抹帶水的鮮紅色在暗綠色的墓園那么耀眼。有一瞬間，父親被警察帶走的那一瞬間，我的心上升騰起對那個男人難言的一絲疑惑。父親沒有告訴我一切，沒有告訴我當(dāng)初他們分離的原因，而母親死去的當(dāng)夜，我也沒有聽見任何的言語。父親留給我最后的一句話，是那么晦澀朦朧，在這個沒有雪的圣誕節(jié)，我本來能夠因為微弱的陽光而感到愉悅，可如今，沒有白雪的遮掩，我依然什么也沒有看見。

我跪在母親的墓碑前，想忘記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復(fù)仇已經(jīng)完成，疑問或許已經(jīng)沒有意義，父親也絕對不會再說出真相，或許真相根本不會再為人所知。我知道的，只是今天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有點陽光，沒有漫天大雪的圣誕節(jié)，而母親在墓地那里等著我來看她，因為她只有在死去之后，才體驗到原來圣誕節(jié)是那么寧靜祥和。

我此時正放下那束血紅的玫瑰，周圍是沒有雪的深綠蒼翠。

“母親，圣誕快樂?！?/p>

【評語】

三段的結(jié)構(gòu)有想法，很像音樂的奏鳴曲式。

整篇文章的氣息非常致密，語言與情緒交融得很有機(jī)，始終維持著緊張和窒息。

因為作品中特別重要的父母之間的事情是“我”一直不明白的，這種對事實的不明白，比之死亡有著更深刻的意義。我以為，這個意義——盡管有可能永遠(yuǎn)也不能明白——應(yīng)該到文章的結(jié)尾處仍然維持著不解，維持“我”與這個世界的緊張。你基本上收在了“沒有漫天大雪的圣誕節(jié)，而母親在墓地那里等著我來看她，因為她只有在死去之后，才體驗到原來圣誕節(jié)是那么寧靜祥和。”的氣口上，這樣的寫法將視角移至母親，與前面一直保持的“我”的視角不一致，應(yīng)該維持的緊張便突然地松懈了。

另外，感覺這篇作品更適合寫得篇幅長一些，現(xiàn)在這樣，除了父親的內(nèi)容令人印象較深，母親和繼父都太缺乏細(xì)節(jié)，顯得過于簡單。雖然以“我”的視角來寫，他們的豐富會有盲區(qū)，但依然可以想辦法將這兩個形象寫厚重。否則，作品會偏向于抒情，“人”的、生活的深刻性會大大降低。

責(zé)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