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畫像

劉小驥

父親讓我學(xué)畫，是我八歲生日后不久發(fā)生的事。他領(lǐng)我去見一位姓李的老師，把練習(xí)本上的習(xí)作和各類涂鴉拿給他看。他笨口拙舌又滿懷憧憬地對那位臉上坑凹不平的男人說著些什么，而我，目光早已游離到室外：公交車排放的尾氣，紅煙囪冒出的黑煙，游戲機房屏幕上“吃豆子”的游戲，遠比鮮明卻失真的畫作要吸引我。不過，決定權(quán)不在我手中，李老師說可以一試。此后，我的手中便多了一樣?xùn)|西。

對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于筒子樓的人而言，畫筆、小提琴、二胡、笛子和舞蹈教室大約可以構(gòu)成共同的經(jīng)驗，除此之外，你還能嗅到公共廁所的腐敗氣息和狹長走廊的油煙味；消滅害蟲的公告貼在每幢樓的樓棟口，蟑螂、耗子的死亡習(xí)以為常，帶糖漿的藥片總會哄騙它們自投羅網(wǎng)；驕傲的化工廠工人們，每天都穿著整潔干凈的藍灰色工作服出出進進。孩子們卻是野的，無法無天的他們不是拿水槍把晾掛在外面的被褥噴濕，就是偷偷熄滅假想敵人家的煤爐。而父親，似乎不屬于這里的一分子，高瘦的個子、細長的手指、架在鼻梁上的金屬眼鏡框以及他手中的世界名著，多少和這里的氛圍格格不入。他的神態(tài)多少有些呆氣，言行也讓人懷疑他還活在中世紀。

學(xué)畫，大約可以看成哄騙小女生的伎倆之一。這是我稍大一些時才明白的。而在最初，在父親把我送進李老師畫室的那幾年，固執(zhí)己見的他監(jiān)護著我的一舉一動。從畫室回來，他把我幽閉在家，讓我一遍又一遍，忠實地描摹自然界景物，就連屋內(nèi)的桌椅板凳和茶杯，也被計算其列。你到底學(xué)會些什么？有時候，他會這樣問我。學(xué)畫初期，我進展緩慢，看不出任何好兆頭。

老師沒教過我。我這樣回答，毫不猶豫，理直氣壯。

混賬！他是最好的老師，你一定是在偷懶找借口對不對？父親的耳根都紅了。那時的他，從不給我辯駁的機會。

李老師是否是位好老師，我想事實永遠強于雄辯。他和我的父母是同一年進廠的，沒結(jié)婚也沒分到職工宿舍，化工廠電影院二樓的錄像廳旁邊，是他的畫室，也是他的起居間。他不介意鍋碗瓢盆裝點的屋子，也不在意在哪里生活。沉溺于自我世界的他，不愛和人打交道，有位阿姨倒是經(jīng)常來看他。

李老師，今天畫什么??？茶杯我已經(jīng)畫過了。當(dāng)他再次把茶杯和蘋果擱上靜物臺時，我提出了抗議。這是很巧妙的，無傷大雅的抵制。他點點頭，沒解釋太多就拿走茶杯并換上砂鍋。蘋果還原封不動地躺在那兒。他坐在我面前示范了幾分鐘，然后回到自己的畫架前，把一盆盆顏料潑到畫布上，自己也因此弄臟了。這實在讓人提不起興致。半小時以后，我才知道他在等人。

李老師女友的到來，遠比畫室正在發(fā)生的一切有趣得多。首先，我會被她身上的香水味吸引住，其次，我會看到《大眾電影》上明星燙卷的頭發(fā)。她的身體很輕，從身旁掠過時帶著絲絲甜風(fēng)。倘若李老師沒空搭理她，她便沖我擠擠眼，說，和木頭人呆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呀？走，我們下樓去玩！眼看拽不動我的胳膊，她便示意李老師下達命令。在他的允諾下，我和她下樓去了電影院。

林阿姨最愛看的電影是《廬山之戀》，還愛拿從杭州捎來的手帕揩眼淚。不過在我看來，佐羅在壞蛋門前留下的“Ｚ”字比男女們相愛要酷得多，而朝鮮戰(zhàn)場上的飛機大炮、“狼牙山五壯士”們的慷慨就義也給我留下這樣的印象：解放全人類遠比學(xué)畫有意義，倘若有機會的話，我寧愿吃草根樹皮也要遠赴沙場。

林阿姨不明白這些有什么好，我同樣無法知曉男女之間有著一輩子也弄不清的秘密。我喜歡她腋下的體香、看不到汗毛孔的皮膚和淺淺的酒窩。我想，李老師真夠幸運的，他怎么蠢到寧愿要畫畫也不愿陪她玩的地步？

小鬼，你在想什么呢？林阿姨在我鼻子上擰了一下，說我滿腦子壞水。我假裝聽不懂這些話，偎依在她懷中。

林阿姨領(lǐng)我看電影的事，不久之后就被父親知道了。審訊完畢，他沒收了我的玻璃彈子、拿橡皮筋扎好的洋畫和一抽屜的小人書。隨后，他在我面前提到《約翰·克利斯朵夫》、《三巨人傳》、《紅與黑》、《巴黎圣母院》，等等。毋庸置疑，他要拔苗助長地將一顆幼芽扶正，然而，他怎么能指望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能被修辭學(xué)迷住？詞匯，很快就從另一只耳朵里出來了。為了給玻璃彈子和小人書復(fù)仇，我焚燒了一雙從衣柜里偷出來的襪子。作為懲罰，我跪到搓衣板上，面向筒子樓走廊里經(jīng)過的每一個人。門是敞開的，因而孩子的委屈和憤怒暴露無余，更多的是恥辱。若干年之后，我會拿猶太婦女們赤裸著身子排隊走向焚燒爐的那一幕相比較：那一刻，我恨不得馬上死掉。

二十八歲那年，我曾把關(guān)于父親、李老師和林秀珍的故事講給妻子聽。真是那樣，還是另有特別之處？我的話不足以吸引文婕，同為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出生的她有過相似的經(jīng)驗，幼年曾學(xué)過舞蹈的她左腿肚上留有一塊至今也抹不去的傷疤。我對她說，其實也沒有別的，化工廠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宣布破產(chǎn)，國有企業(yè)變成了民營企業(yè)，兩千三百多名職工下崗，我的父母也在其列。

李老師怎么樣？林秀珍呢？他們一定結(jié)婚了吧。文婕期待地望著我。誠然，每位觀眾都希望故事朝好的方向發(fā)展：正義戰(zhàn)勝邪惡，愛情戰(zhàn)勝死亡，真理永恒不朽。然而，事情總會逆風(fēng)而行。在我升入初中以后，世界變得瘋狂而混亂：工人們因下崗而攔馬路，廠門口隔三岔五地發(fā)生流血事件，你分不出誰是英雄誰是暴徒。而更能抵達我內(nèi)心深處的則是另一件事：李老師和林秀珍分道揚鑣，林老師去了深圳之后，她就再沒浮現(xiàn)于我的視野。

讓我們收攏線頭，你會看到林阿姨還有廠長女兒這一身份。按她的說法，李老師只要答應(yīng)她不參與工會抗議和示威計劃，她便能委托自己的父親幫他安排新工作，就算不安排工作，現(xiàn)有的資產(chǎn)也足夠他倆共度余生。一句話，林秀珍向李老師表達了她的愛。

在談條件，算是交換？李老師笑了。他撂下畫筆，回頭對她說，廠是怎么垮的，你我都清楚，傻瓜和笨蛋的唯一區(qū)別就是，傻瓜明知不可以卻偏要嘗試，笨蛋卻是永久性地把自己丟掉……我是傻瓜，但不是笨蛋！說完這話，他拉上畫室窗簾，說想自己清凈一會兒。林阿姨無奈地退了出去。

翌日上午，李老師出現(xiàn)在職工代表大會終極談判廳里。他站起來發(fā)言，廠長因利潤、支出、撫恤金、工齡買斷費而不住地擦拭臉上的汗水，卻始終沒碰桌上的茶杯。談判以一大撥工人涌進來，把廠長和書記堵進廁所而告終。再后來，就不必細說了。

關(guān)于李老師是否愛林阿姨，我曾征求過父親的意見。父親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望著我說，因為藥苦你就可以不吃，因為學(xué)畫難你就可以不畫了？他的牙縫中夾有菜葉，似乎訕笑我不明白其中端倪。他的目光湊得更近些：李老師要去深圳了，他推薦了孫老師。這周末，我們就去見她。

孫老師和父親年紀相仿，她的丈夫是某小學(xué)的校長，她沒去工作，在家開設(shè)了青少兒美術(shù)班，主攻素描和水粉，為中考和高考做準備。孫老師的家比筒子樓的職工宿舍要大得多，梨黃色的木地板，干凈得不忍心觸碰的茶幾上方墻壁上，掛了幾幅她的水粉靜物習(xí)作。

買這些東西干啥呀？孫老師讓丈夫把禮物收好，然后招呼父親和我坐下，擺上果盤，倒茶給我們喝。在她面前，父親顯得拘束，他時而翹起二郎腿，時而又把腿放下來。

您也是老師？孫老師對穿著白襯衣和藍西褲的父親說。

我喜歡讀書。父親不自然地給自己點上煙，說，我在化工廠的車間上班，工廠垮了，還好，又被返聘回去了。意識到孫老師不喜歡煙味，他趕緊滅掉。

人家以前都羨慕鐵飯碗的。孫老師垂下眼瞼，把手中的橘子掰成兩半，遞給我一半。她在紙巾上揩了揩手，抬頭對父親說，以前，來我這里學(xué)畫的孩子們也不收錢的，不過老是送東西也不好意思。說到這兒，父親使眼色讓我去畫室熟悉一下將來的朋友。二十分鐘以后，父親叫我出來，說從下周開始，他會送我過來學(xué)畫。

每周兩次，父親領(lǐng)我去孫老師家學(xué)畫。周三和周五下午放學(xué)，他騎自行車接我，一道回家，用快鏡頭吃過晚餐，再乘公交車去武昌學(xué)畫。從漢口到武昌，要轉(zhuǎn)兩趟車，還要走二十分鐘左右的路。車上通常很擠，很難找到座位。為了讓我舒適一些，他連推帶搡地幫我來到窗戶旁邊，并為此和人爭辯、謾罵。沒人怕他。人們會對他說，要不是看在小鬼的份上，一定饒不了你！父親呢，當(dāng)然也沒動武的可能。從體型上看，對方一只胳膊就能降伏他。他余怒未消地盯著對方，似乎眼神也有殺傷力。從車上下來，他依舊憤慨未消地告訴我對方如何無理，不愉快的時光只有當(dāng)我進入畫室才全然瓦解。確定平安無事，父親離開孫老師的家，下樓閑逛，消磨時間。一個半小時以后，他回來接我，去車站乘車，在途中盤問我今天都學(xué)了些什么。我說每次都能學(xué)到新東西，孫老師特別強調(diào)創(chuàng)造力。

和李老師相比，孫老師自有一套教育學(xué)生的方式，跟她學(xué)畫的不少學(xué)生都拿過省、市的大獎，有幾位還去了中央美院進修。不得不承認，數(shù)不清的獎狀和勛章把我從低迷情緒中拯救出來——她已準備讓我參加全國少兒書畫賽。做為三位候選人之一的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父親。

昊昊，不要錯過機會，給你老子爭口氣！父親摟住我的肩膀，大聲宣布即將一鳴驚人的我是好樣的。母親說整幢樓的人都聽到了，他卻認為至高無上的榮譽就是應(yīng)該讓所有人知道。然而，當(dāng)后來他聽說參加比賽要塞紅包時，面部肌肉便松垮下來。從孫老師家中出來的他小聲嘀咕著，怎么處處要錢？買筆要錢，買紙要錢，買顏料要錢，參加這樣的比賽還要給評委好處費？他搖著頭，過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他已把我領(lǐng)向一條和車站方向截然相反的路。父親轉(zhuǎn)身拽著我往回走：給錢就給錢，反正最后還是要靠真本事說話！

你爸爸還真可愛！當(dāng)我說到這里，文婕忍不住笑起來：沒想到他也有轉(zhuǎn)彎的時候，我以為他不會剎車呢。

如果真是那樣，你早就是畫家夫人了，才沒必要和我整天顛來跑去的。我告訴她說，那時的父親并不理解世界的瘋狂，生活不可能因他的意志一路綠燈，父親當(dāng)時的處境，比他剛進化工廠的時候要糟糕得多。

關(guān)于父親剛進化工廠的事，或許母親更有發(fā)言權(quán)，還在娘胎里的我不可能從肚臍眼里探出頭來窺探一切。母親告訴我，父親曾有過更好的前景，恢復(fù)高考的第二年，她懷上了我，父親放棄了升入大學(xué)的機會。

進城，戀愛，結(jié)婚，生孩子，似乎一夜之間就發(fā)生了。每天值夜班回來，父親一邊復(fù)習(xí)一邊照顧哭鬧不停的我。母親體虛，而我又是早產(chǎn)兒，他沒聽母親的建議去找書記幫忙，盡管書記說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同志。

讓我去求他？不要侮辱自己的人格！父親數(shù)落著母親。此后，每逢撞見廠領(lǐng)導(dǎo)，他便繞道而行。他皺著眉告訴自己，就算打聲招呼，也有背叛階級群眾的嫌疑。他比黨員更在意自己的言行。

在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工作、換尿布，喋喋不休地爭吵、和解之中，父親的高考熱情逐漸磨成了白色。父親被返聘回新廠上班之后，母親對他說得最多的話便是：干的活比誰都多，得罪的人卻不比任何人少……你怎么就不能克制一些？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和青工較真……你不給他們臺階下，誰給你面子啊？！

你不懂，做人要有骨氣，要對自己也要對別人負責(zé)！父親沒和母親多談就把注意力放回我身上。每月學(xué)畫的錢已經(jīng)不少，如今還要給評委塞紅包，最重要的還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原則上的妥協(xié)和背叛。在把紅包交給孫老師的那天，父親用力擰著我的耳朵說，要是你第一輪就被淘汰了，仔細你的皮！

對于從未對藝術(shù)持有過高奢望的我而言，參加比賽并沒太多壓力。和關(guān)云長“溫酒斬華雄”一樣，我很快便以全省第五的成績進入復(fù)賽，預(yù)備參加秋季全國決賽。把作品送去北京的前一陣子，孫老師說紅包已經(jīng)不能解決接下來的問題。她讓我悄悄跟她去書房取一件東西，關(guān)于決賽的題目和送去參賽的作品，她已經(jīng)替我準備好了：那是一幅關(guān)于地球和宇宙的想象之作，地球不過是龍嘴里的一顆明珠，銀河系的星星，則是巨龍身上閃光的鱗片。孫老師胸有成竹地告訴我，只要我反復(fù)臨摹，將之牢記在心，便會如黑馬一樣卓爾不群。

這不是抄襲作弊嗎？！父親拒絕了孫老師的好意，他和孫老師辯論、爭執(zhí)，嘲諷她真正關(guān)心的并非孩子們，而是可以拿之炫耀并獲取更多利益的資本。您怎么能這樣？！父親說。孫老師一直沒開腔，她當(dāng)小學(xué)校長的丈夫則不停地拿煙在一旁勸父親消氣。父親沒去接過他的煙，他鼓著眼睛，走到我的畫架前取下畫板，隨后拉著我的手離開了孫老師的家。路上，他沒對我說任何話，但我已經(jīng)明白，事情沒有挽回的余地了。

母親得知這件事之后，把父親模范標兵的紅本本和獎狀全都翻出來，攤放在床上。她對父親說，佩個大紅花，發(fā)幾張獎狀糊墻，管用嗎？你要面子沒人管，昊昊的前程被耽誤了，沒誰同情我們家……活了一大把年紀，現(xiàn)實點兒好不好？再這樣迂腐下去，我都懶得理你！母親的嘴都氣歪了，她一屁股坐在床上，止不住地喘氣。父親沒像以往一樣動怒，而是賠笑著安慰了她好半天。母親頭也不抬地對他說，去把米淘了，飯做了，今天，我什么事也不會干！

母親諒解父親并不意味著生活已經(jīng)朝好的方向發(fā)展，父親還在為美術(shù)老師的事犯愁。在沒找到新老師之前，他扮演起教導(dǎo)我的角色：我在窗前畫畫時，他便在一旁看書，試圖用高尚的情操感染我，用精神高于物質(zhì)的思想推動羅盤旋轉(zhuǎn)。當(dāng)他一遍又一遍地描摹靈魂、真理、自由和博愛，當(dāng)他認定盲人荷馬比正常人更能洞悉世界，當(dāng)他反復(fù)用米開朗基羅的駝背、梵高拿生命去捍衛(wèi)藝術(shù)舉例子時，偉人的靈魂卻如煙霧般消散：我所看到的只是八個樣板戲。當(dāng)然，這也是我們和睦相處的一段時光。中考前夕，父親接到李老師從深圳打來的長途。他問父親我是否還在學(xué)畫，他讓父親送我去美專念書。

美專的寄宿生活讓我見到了更多的老師：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在此也就不一一列舉。每周只有兩天我會在家見到父母，把學(xué)校的生活講給他們聽。我告訴父親說，文化課和專業(yè)課的時間各占其半，幾何石膏模型的課程已經(jīng)結(jié)束，下周我們將素描羅馬青年頭像，隨后是“海盜”石膏像，高三那年，便可以繪制復(fù)雜的“大衛(wèi)王”了。

父親對我的話和習(xí)作極為滿意。他既不知道我經(jīng)常逃課，也不知道我每天下午放學(xué)會借自行車載女友出去玩。有什么比繪畫更能吸引女孩子的？

來，我給你畫張像吧。哈哈，不會叫你脫衣服，身體坐端正就行！類似的伎倆屢試屢成，碰到釘子也不用怕，那會被當(dāng)成藝術(shù)家的個性：我和其他男生的長發(fā)、士兵靴、牛仔褲乃至刻意蓄起的長指甲，總會俘虜那么一小撮女生。東方不亮西方亮，繪畫是和女生搭訕最有說服力的幌子。

一盞盞紅燈很快就把父親請到班主任的辦公室去。把時間推到十多年前，你會看到一位高高瘦瘦、氣色不怎么好的中年男子滿臉慍怒地帶著垂頭喪氣的少年從大門出來，奪過他的書包，搜空他口袋里的零錢，把他推到馬路中央并對他說，我花錢就是讓你干這個的嗎？??？！你這不爭氣的雜種，永遠不要回來！那一刻，你大約會聯(lián)想到兒時遭受體罰的我，此時的羞辱已經(jīng)增添了千萬倍：人們都在看我，老師，同窗，好友，還有坐在另一輛自行車上，不再是我女友的她。

爸爸，我再也不敢了！也許，我可以這樣告饒，乞求原諒的同時，痛改前非。然而，你怎能指望少年放下自尊，活在不可避免的恥笑和謊言中？我選擇背叛、逃離、復(fù)仇。失蹤兩周之后，母親憑借自己的本能，把我領(lǐng)回了家。

表面看上去，重新回到畫架前的我變成了三好學(xué)生，不再曠課，文化和專業(yè)成績直線上升也表明父親的行為是有積極意義的。而在家的種種跡象，也驗證了父親和我之間的和解，沒人知道基督山伯爵已經(jīng)在監(jiān)獄里繪制出用來逃脫的地圖，也沒誰知道特洛伊的戰(zhàn)爭會因木馬而改寫。下面，我將進一步說明：

高考那年，學(xué)校分發(fā)了志愿表。我把表格拿回家，當(dāng)著父親的面擰開墨水瓶，恭敬地把自己的志愿填上去。每一志愿都表明我的理想是升入美院和其他藝術(shù)院校，一、二、三欄中塞滿了我的理想和父親的理想。當(dāng)天晚上，我沒能睡著覺。第二天清晨，我第一個趕回學(xué)校開門，迅速從抽屜里取出另一份表格，填好，隨后帶著昨晚填好的表格去了趟廁所。揉皺的紙團被水沖走的那一刻，我感到快意。

父親沒覺察到我的秘密。高考前的營養(yǎng)品，與日俱增的繪畫書籍，不斷疊加著巴別塔。在口音被上帝變亂以前，父親謹小慎微地避免和我發(fā)生沖突，每天和我交流，讓我學(xué)著放松，不要有太大精神壓力，就算第一次失敗還有第二次，海明威都說“人可以被打倒但不能被打敗”……在拳手即將和人交戰(zhàn)的最后時刻，做為教練的父親終于看到從木馬肚中出來，洶涌而來的敵軍。站在書柜前的他一下子傻了：昊昊，你怎么能這樣，你怎么能……我閉上眼睛，等待著有始以來最大的羞辱，等待著被摧毀然后重生。然而，那一拳沒能落在我的臉上，父親的拳頭把書柜的玻璃砸爛了。他的手在滴血，我沒再看他。

去另一座城市念財經(jīng)專業(yè)，是我和父親都沒料到的。臨行的那天，只有母親陪我去火車站，父親不肯過來，對我將來的出路也是不屑一顧。臥鋪票已經(jīng)賣完了，因而當(dāng)我坐在硬座車廂，百無聊賴地從旅行包里掏出火腿腸和方便面時，兩包黃鶴樓的煙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偷偷吸煙的事父親覺察到了，我篡改志愿的事他也并非全然不曉：煙盒下壓著一封父親寫給我的信。信中說，班主任和專業(yè)老師曾就我要報考金融專業(yè)的事征詢過他的意見。

也許，我們之間永遠也不會理解，但至少我想要學(xué)會尊重。這是父親在信末捎給我的話。當(dāng)然，他不會忘記狠狠地抽我一鞭：如果將來一事無成，當(dāng)心我把你的屁股踢爛！

既然父親知道我已篡改了志愿，為何那一刻還要把拳頭砸向玻璃柜？是他大腦突然短路，還是理想主義者總把腳步放在虛空的云上，以為自己遲早會飛起來？金融數(shù)字不能回答我的問題，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觥籌交錯不能回答我的問題，文婕不能回答我的問題，母親也不能回答我的問題。實際上，在外漂泊的日子里，我極少能想到父親，和他比起來，我更關(guān)心薪酬、談判技巧、房價漲跌等現(xiàn)實問題。

生意沒有預(yù)期中那樣順利，第一年賺錢，第二年虧得更多，反反復(fù)復(fù)，周而復(fù)始。朋友們說我不善于經(jīng)商，因為我會把賺來的錢很快散掉，或者投入到不可預(yù)期的事物之中。他們說我的個性和賭徒還有所區(qū)別：賭徒們會設(shè)想有朝一日連本帶利地賺回來，而我，對金錢的渴望并沒嘴里說得那樣有興趣。

你很矛盾啊。和文婕結(jié)婚之后，她經(jīng)常說我言行不一，對事物難以保持持久的興趣。而在父親出席我們婚禮的當(dāng)天，她卻看到另一個和我迥然不同的形象。

是基因變異還是別的什么？文婕也不能清晰表達。我只知道她和父親談過一次，就被他吸引住了。他的語調(diào)、聲音對她而言有某種說不出來的魅力，這讓我妒忌得發(fā)瘋。

你已經(jīng)被他影響了，不是嗎？文婕說。

才沒有，我和他是不一樣的人。我說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我既不考慮崇高也不那么渴求精神上的慰藉。我努力工作，卻沒有成為企業(yè)家或大老板的宏愿。我在婚后第四年時來運轉(zhuǎn)，在異地買下第一套房。那年冬天，母親給我掛來電話，叫我回家一趟。那一年，我三十三歲。我三十三歲這年，父親患上了白內(nèi)障。

回家的那天，父親并沒有迎接我，母親卻在車站等了我好半天。我和母親回到筒子樓，進屋。父親穿著毛茸茸的拖鞋，背向著我吸煙。我喊了一聲。他說，進來吧。隨即，他把煙遞給我抽，長城牌的。他執(zhí)意要幫我點燃，火苗在我眼前晃了半天也燎不到煙上。他的眼睛蒙了一層白翳，他說只能看到我的輪廓，后天他就要動手術(shù)了。

爸爸，你不會真的害怕吧。我想讓談話變得輕松一些。

害怕？你老子從來就沒發(fā)過抖！父親粗聲粗氣地哼了一聲，讓我去取普希金的書念給他聽。他執(zhí)意讓我念出聲來，才不管這樣做是否矯情。我開始朗誦。他比孩子更任性地挑毛病，說我的普通話就像給蛤蟆伴舞一樣。讀到一半，他擺手說，不讀了，并嘆息說，時代早已變了。這讓人難過。我說，爸，今天不管你要求什么，我都聽你的。

好，是你說的。父親把母親打發(fā)走，又遞給我一支煙，隨后，他讓我把靠椅放在屋子中央，讓我?guī)退嬒瘛?/p>

現(xiàn)在？我懷疑他在故意刁難我，我都有十多年沒拿過畫筆了。

筆和紙都在衣柜上面。父親說?？磥?，他早就預(yù)謀好了。

我從衣柜上面取下畫夾，解開活結(jié)。里面規(guī)矩地擺放著不同型號的鉛筆，橡皮擦則放在夾層。畫夾一邊的隔層里是素描紙，一共六張，紙頁因潮氣泛黃卻依然平整如初。在開始畫像以前，父親提到李老師當(dāng)畫廊經(jīng)理人的事以及孫老師因肝癌過世的事。對他而言，熟悉的人越來越少，世界越來越陌生。人啊，真是從出生以后就一步步邁向終點。他嘆了口氣，扶正眼鏡框，說，開始吧。

我拿圖釘固定好畫紙，觀察他，卻遲遲沒能動筆。我沒有把握能完成這幅畫，我知道自己早已不擅長這個。好不容易開始了，我又用橡皮擦揩掉剛打起的輪廓。我感到虛弱無力。

有那么難？父親把身子調(diào)正了一些，說，你不可能再找到和我一樣棒的模特。

我笑起來，拿鉛筆勾出大致輪廓，在五官周圍標上記號，連接點線，繪制他肥厚的眼袋、鷹勾的鼻梁和比常人略短的下頜。與此同時，父親把眼鏡取了下來，讓我畫沒戴眼鏡的他。

這樣？我停下筆問他。

畫你看到和想到的吧，放松點兒。父親這么對我說，并盡量把自己逐漸下垂的腦袋抬高。屋內(nèi)沒有空調(diào)，于是我把取暖器挪到他腳邊。此后，我們再沒說話。四十分鐘過去了，我把畫好的素描肖像送到他手邊。他把眼鏡壓低些，退遠了看，不滿意到翕動嘴唇。幾秒之后，他把畫交還到我手中，說，真差勁兒，把它收回去吧。

爸，你一直想要我成為另一種人，你知道我不是。我不滿地對他說。

你很聰明，但至少有一點，我比你強很多，你從來都沒……他搖搖頭，恢復(fù)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吩咐母親鋪床。和過去一樣，末尾總是不愉快。不過今天晚上，他想和我睡在一張床上看電視。

晚上，電視只看到一半，父親就睡熟了。待我關(guān)掉電視，他卻翻了個身，似乎太靜會影響他的睡眠。我給他拉上電熱毯，嗅到老年人才有的潮霉味。他的假牙套就放在床頭柜上的玻璃杯里，被水浸泡著。沒有了牙套的他嘴巴朝內(nèi)凹陷，皴皺的皮膚把他的嘴唇拽進口腔，枕頭上還有幾縷發(fā)絲?？戳艘粫?，我鉆進被褥，盡量讓自己的身體靠近床沿。我想這樣他會舒適些，至少我心里認為這樣。隨后，我閉上眼睛，設(shè)想時間并未向前推進。正如他說的那樣，我們之間從未相互理解，男性荷爾蒙哪怕在溫馨的時刻，也會因齟齬而發(fā)生戰(zhàn)爭。我感到難過，我終究是他的兒子。父親如今老了，我想的是這個。

第二天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父親不在床上，母親也不在家，大約下樓買早點去了。我回過身，看見父親正站在靠窗的墻壁旁邊，腳下墊著一把靠椅。他摸索著墻壁，取下鏡框，把他和母親在廬山的合影取了出來。不多久，鏡框又掛回到墻壁上。

父親依然站在椅子上沒下來。他久久注視著墻壁上的畫像，他的，也是我的畫像。我聽見父親孩子般地哭了起來。在父親從椅子上下來以前，我沒驚動他。

責(zé)編：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