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樺,著名詩人,1979年始從事詩歌、隨筆創(chuàng)作、文學批評及英美文學翻譯活動,陸續(xù)在國內外刊物上大量發(fā)表作品,著作有詩集《表達》、《往事》、長篇隨筆《去見梁宗岱》、回憶錄《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等。
學 習
我的俊友,我中學時代的友人
貧窮使你輕盈
那寂靜的木螺絲廠呢
休息……在燕子的翅膀下
神派去一個妙人
又派來一個虐待我的人
以及,笨重的人……
這些人知道,1894就有了注水豬肉
那失敗者呢?他們讀書
最失敗者呢?他們看電視
而她卻在母親的教育下
成長為一名有潔癖的小農學家
唉,歷史學!義和團?
德國兵用機槍掃射穿紅褲子的中國婦女
……
逝去,逝去……
天空迎面撲來,初冬宛如初夏
黃昏里,那幢樓房、那間病室
她
無法以一顆歡樂心進入哀歌
她日里問夜里問,每隔一會兒都要問:
我死時會是什么樣子呢?
凡心是風口的燈火,無法穩(wěn)定
困難——超過那只浮在水面的烏龜
注意:
一只小昆蟲正把你的小手指看成偉大的山水呢
逝去,逝去……
讓我們的心在寺院。
冬 天
當我讓你挑選書架上那些躺著的書籍(一具具小型尸體),為我朗讀時,你一臉暮色,低聲道:我早已停止了朗讀,朗讀使我不好意思。而且,你知道嗎?“人們難以接近我,不是因為我高傲,而是因為我卑下。”
——題記
“人在睡覺,但日子在等待?!?/p>
冬風,精細地在樓房間彎曲地吹來;
一只灰雀飛過,接著又一只
我聞到了一股冬天中午的味道;
那也是我年輕時特別偏愛的味道。
年復一年,命運廣闊,生活簡單;
一種社會主義式的寒冷
在藍布與綠布間厚厚地傳送;
那時,共青團亦紅得柔情似水,
下午或黃昏,你向它急沖沖地訴說。
友誼從朗讀開場,以及冰涼的水果
以及中華活頁文選……唉,南方
我們1970年的興致就這樣被造就。
時間,從此停止了成熟。我們繼續(xù)
吃烤熱的橘子,穿軍大衣過冬。
重慶,1983
每當我仰望天空,我的心
都會感到一種無言的際遇
一小串冰涼的鑰匙
在我右邊褲子的口袋里
紙漸漸變得暖和了?
我的手碰到了?
她是不死的,永恒地睡在床上
深夜,讓我聽一聽:
那女中音的笑聲
那誰正呼出一聲重慶式的嘆息
謝謝,米勒
漫步,我已經生疏了
閱讀,在冬天愈發(fā)有趣
是夜,《狐貍那時已是獵人》
第37頁,你
遞來羅馬尼亞三畫面:
村里的農民都是先喝酒,
再到田里干活,
然后才吃早飯。
女人們給鵝填塞抹了油的玉米。
警察、牧師、市長、老師,
人人嘴里都有金牙。
謝謝,米勒!
我愛上了你的祖國。
風在說
睡覺的愿望就像一場追尋。
——赫塔·米勒
一
風兒,已躺下,
黑暗里,風之絮語比風本身還沉:
她在瘦下去,僅僅三天,
臉就有了一縷放陳的香梨味
樹葉開始發(fā)黃,不遠處
一股懷舊的鐵銹迎面吹度
這時,我會想,
她的呢喃為何如緞被上的金魚呢?
冰涼欲滴……
最后的“變形記”終被打開:
她“越不想活,就越愛化妝?!?/p>
越愛在平靜中飛旋起她酒后的煩悶。
二
睡下的風,繼續(xù)講著另一個故事
它在輕叩我的不安:
35年過去了,那臥病多年的父親
已在風景中死去;
鄉(xiāng)間,在竹林中,
那喪父的兒子也垂垂老矣,
我從此痛失我的知青歲月
——深冬,絕對的午后
臘豬頭在灶膛里已煨了一晝夜
那虛胖的兒子請我去吃,
是的,吃!我記得:
“這一天,天空比一只眼睛還要小?!?/p>
這一天,你的請吃聲恍若大唐之音
三
風從深夜起身,開始哈氣,
第三個故事由情(不自禁地)說出:
早年,61歲的花花公子何來悲傷,
臉上總溢滿社會主義右派的笑容;
騎著妖嬈的自行車,他常常
一溜煙就登上南京衛(wèi)崗的陡坡
如今他已癡呆,整天裹一件睡衣,
裸著下體在室內晃蕩,
他浪漫的妻子受不了他的臭味
以及他外表的蒼老和內心的幼稚
終于,他最后的時刻到了,
睜眼睡入軍區(qū)醫(yī)院的病床;
戴上呼吸機,開始分秒必爭的長跑
整整三個月,他似一個初學呼吸的人類,
不停地跑呀,不能停下,停下就是死亡。
很快,歲月在他那曾經燦爛的屌上枯謝了
很快,歲月走過的地方,都輕輕撒一點
他獨有的尿味、皮膚味、香水味
黎 明
如果注定有一本書我永不打開
我便回到我八歲時的黎明
記憶,在年輕的翅膀下
飛入英俊的老年。南方
——看,重慶的市街!
它早已丈量出我命運的身體
詩?時間?不死?
危險!朝向我小學的往昔
是的,我得到了這個黎明
就這樣:
我愛上了一位老師
愛上了一位母親般的少女
白 馬
對于死者而言,婦女宜于哭泣,男子則宜于悼念。
—— Tacitus : Germania
接下來,我要提到那匹白馬
那來自俄羅斯原野上的白馬
翻作德意志的閃電
劃過——
1900年暮春的一個向晚
(Rilke曾驚愕地親見過)
那古老的日耳曼人相信
白馬是神的信使
從一匹白馬身上,我們
能見出某種人類命運的征兆
生或死,細分辨。那預言
也來自白馬的嘶鳴和鼻息
聽:1989年初春,南京的東郊
我呼喚過的那匹白馬呀
如今它死在了哪里
……
致一位無名的中學同學
你向我走來,在石橋鋪——
重慶外語學校圍墻外的田疇
我學習俄語的天真的伙伴呢,
你正獨自遙望初夏的落日,
并害羞地發(fā)現(xiàn)一個人近在身邊,
那是我,也正在觀看這落日
晴空無辜,彩虹入目,
我中學時代的友人啊
我們注定在這個黃昏成為朋友。
可朋友從不永恒,宛若易經
隨青春、好奇而短暫地邂逅
不是嗎?我早已忘記了你的名字。
沙坪壩,昏暗的斗室,一個黃昏
在夏尾周末,令我永生不忘——
——那是你低矮的家呀!
你民國或晚清時的白胡子爺爺
他在不死中歡笑著,招呼我:
“小柏,吃飯,吃飯。”
在蘇州,有所思
出自于對清晨的信仰
你讓蘇州被花園環(huán)繞
鐵在水面閃光,泛出黑色
太湖涌起黑鐵的波浪
紫金庵!一座小寺。
午后,那詩人有移民行動:
他接受最古雅的頹廢
(春日幻覺,北朝鮮冷面
遠處,波蘭——江山破碎
丹麥人,為生活去航海
更遠,瑞典出口毛皮、木材
魚、馬和鐵。
而西班牙視農業(yè)為一種科學
橄欖、葡萄、生梨、蘋果)
從花中提取香料,這
南方的締造者,在蘇州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