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萍
王醫(yī)生又說:“我該買輛車了。”
“買車?你不會喝醉了酒去撞墻吧?”妻子說,而且特意在“墻”字上加重了音。
王醫(yī)生馬上像一個被戳癟的氣球,訕訕的。他抬頭看了看他屋里的墻。整個客廳布置典雅,氣派??删褪悄且粔K墻,明顯是新刷不久,像人沒有涂勻雪花膏一樣,集中的一垛,格外醒目。
王醫(yī)生沒有別的嗜好,就好喝酒。幾杯酒下肚,舌頭僵硬,筷子掉了又撿,撿了又掉。等他自己也覺得不能再喝了,就會搖搖晃晃站起身,拿起那把榔頭,去敲那一塊墻。
王醫(yī)生是皮膚科醫(yī)生。酒一喝醉,什么職稱晉級那些個不如意的鳥事,在他胸中似乎就是一堵無形的墻,堵得他發(fā)慌。看到眼前這堵墻,他就奮力要去敲碎它。一榔頭下去,哐當(dāng)一聲,很清脆,他格外地亢奮起來。接著又是幾榔頭。馬上,那一處墻就斑斑駁駁、傷痕累累了。等看到里面的磚了,王醫(yī)生才歇手。他的妻子和女兒對這一幕早就司空見慣,也不說他,她們知道,說了他,他會更起勁。
第二天呢?他清醒了,看著自己的“杰作”,一個電話打給泥水匠,讓他來修墻。
泥水匠是他的病人,患了腳癬,經(jīng)常到他這里來配藥、打針。兩人還挺聊得來。一個要治腳,一個要修墻,腳癬治好了又發(fā),墻修好了又破,真是一對密不可分的難兄難弟。泥水匠對他家的這處墻,已經(jīng)駕輕就熟了。修來修去,是老地方,破損的程度每次一樣,連“復(fù)發(fā)”的頻率也差不多。他三下兩下,就糊好了墻。說也真怪,每次他來修墻時,就覺得腳也開始癢起來了,于是,他順便又配了些藥。
因為王醫(yī)生的“惡劣”表現(xiàn),家人、親戚竭力反對他買車。
可是,直到有一天,他的同事都有了車,甚至年近六旬的也考出了駕照。他覺得再不買車就成了古董了。好說歹說,也去考了駕照,買了車。車買了沒幾天,就有了酒后開車要判刑的法規(guī)。他的一位朋友,因為喝了一點點酒,被測出了,坐了幾天拘留。這下,王醫(yī)生怕了,凡是開車,他絕不喝酒。漸漸的,喝酒的次數(shù)少了,后來居然把這個癮頭給戒掉了。
現(xiàn)在,他家的那堵墻,已經(jīng)好久沒破了。奇怪,那個泥水匠的腳癬也好久沒發(fā)作了。但是,他們哥倆,總還是惦記著對方。一天,泥水匠說他要來看看王醫(yī)生?!巴踽t(yī)生,你家的墻……”“我家的墻以后不用再修了?!蓖踽t(yī)生說,“如果嚴(yán)禁酒駕的法規(guī)早頒布就好了,這樣,我早就買上車了?!彼F(xiàn)在氣色很好,紅光滿面,最近又升了高級職稱?!巴踽t(yī)生,墻,讓我再重修一下?”“不用了?!蹦嗨惩掏掏峦碌卣f:“王醫(yī)生,你以前常砸壞墻,我也偷懶,心想反正下次還要修的。那墻修得不牢固?,F(xiàn)在,我得給你好好修一次?!蹦嗨痴f。
王醫(yī)生笑了。怪不得,他每次敲墻都那么省力,輕輕揮幾下,“目的”就達(dá)到了。但是,他沒說出來,他也有私心,為了讓泥水匠來修墻,他故意不配足藥,讓泥水匠的腳癬不完全斷根。而最后一次,他卻給他用足了藥。
“好的,兄弟,下星期你來我家。我請你吃飯。以后咱可別斷了交往?!蓖踽t(yī)生緊緊握著泥水匠的手。
一本廢紙堆里的教輔書
她來到兒子曾經(jīng)就讀的這個學(xué)校。她是來收廢紙的。兒子就讀時,她怕兒子難為情,從來都不露面?,F(xiàn)在,兒子保送上了重點初中,她可以挺直腰板進(jìn)來了,而且,碰到兒子以前的幾位老師,還可以道個謝。
一圈轉(zhuǎn)下來,她已經(jīng)收了好幾百斤廢紙,里面有舊報刊、舊書籍,還有不少學(xué)生試卷和用過的作業(yè)本。突然,她看見一個辦公室整出的報刊書籍里,有一大疊嶄新的輔導(dǎo)書。這些教輔書,每本都不一樣。翻開來,每頁題目都做了,但是,沒有紅筆批改過。
一本教輔書的封面似曾相識,她仔細(xì)一看,“江羽”,是兒子的名字,翻開,是那熟悉的清秀的字跡。
兩年前的一個寒假,兒子說,老師假期布置的作業(yè)是自己選擇一本教輔書,獨立完成里面的習(xí)題,開學(xué)上交。她和兒子一起去新華書店。兒子挑了這本輔導(dǎo)書,但價錢很貴,20多元。當(dāng)時,家里很困難,老人生病,丈夫那個單位不景氣,她下崗后收廢紙、廢品。兒子看了看價錢,就說:“媽,我們不買這一本,挑一本便宜的?!彼?,兒子是優(yōu)秀生,這本沖刺重點中學(xué)的教輔書正是他所需要的。她咬了咬牙,買了下來。
兒子做完了,有幾道題有疑問。她說:“開學(xué)了老師會改的,你到時認(rèn)真看?!焙髞?,開學(xué)了,教輔書交上去了。她問過幾次,兒子說:“媽,老師還沒發(fā)下來呢?!痹俸髞?,她就沒問,以為老師肯定批改過了。
現(xiàn)在,她看到這本教輔書,真的很辛酸。老師居然沒改過??茨敲疮B大小厚薄不一的教輔書,似乎翻都沒翻過,就被擱在一邊了。兩年后,它們被作為廢紙賣了。為了那本書,她甚至早上吃泡飯,僅就3根蘿卜干下飯,就為了摳出這20多元錢。誰知道這些教輔書背后的故事呢?她的心被刺痛了。
她很猶豫。兒子保送上了重點初中,她感謝這個學(xué)校,感謝老師。而且,兒子對那位老師的印象還是不錯的。每本不同的教輔書,改起來實在不容易??墒牵荒苋?,可以抽幾道改呀?;蛘吒纱噙€給學(xué)生,讓他們挑不會做的問也可以呀。她再粗粗整了一下,這樣的教輔書很多,想必其他班級的老師也有這種情況。最后,她拿著兒子的這本教輔書,叩開了校長室的門。
我就是那位沒改寒假作業(yè)的老師。那天,校長把我叫到辦公室,給了我這本沒有批改的教輔書,說:“你可以不布置作業(yè)。一旦布置了,就要改?!?/p>
老師們,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感謝那位收廢紙的母親。她給踏上崗位不久的我,上了一堂大課。是她“批改”了我的教輔書。
著名特級教師王揚講完這個故事,臺下一陣沉默,接著,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帶泥的蘿卜
阿根嫂在地頭走。在地里干活的人都跟她打招呼。
“老頭要蘿卜吃。挖空心思地要蘿卜吃。家里有現(xiàn)成的,他一定要吃地頭的蘿卜。還指定要吃長水家的?!卑⒏┱f。
阿根嫂從長水家地里拔了幾個蘿卜。蘿卜帶著泥,頂著粗長的莖葉。一個個雪白、勻整、光潤。
阿根嫂急急地趕回家,怕遇上人又得解釋一番。她回到家,拔掉葉子,洗凈了,塞給阿根一個。瞎眼阿根用手一摸,說:“好蘿卜!這才是帶泥的蘿卜!你想用菜場上買來的蔫蘿卜蒙我,沒門。我眼瞎,可我心里清楚?!彪S即,他狠狠地啃了一口,有滋有味地嚼著,那味道,不亞于吃脆梨。
阿根的地已經(jīng)被房地產(chǎn)開發(fā)征用了。他只有一個閨女。閨女在鎮(zhèn)上開了個小超市,生意很紅火。村里人都羨慕阿根,不用種地,衣食無憂。只是,前幾年,阿根的眼睛瞎了。瞎眼的阿根似乎越來越挑剔,越來越固執(zhí)。
女兒從超市帶來的蜜餞、零嘴,他碰都不碰一下。那些高檔的水果他也不稀罕。那天,女兒給他買了一盒“櫻桃番茄”?!斑@個季節(jié)哪來的番茄?”他說?!暗@是大棚里培育的。又好看又好吃?!薄皬?qiáng)扭的瓜都不甜,反季的東西會好到哪里去?”阿根說。
有一回,女兒順便從超市買了一包薄膜包裝的蘿卜。阿根一聞就丟在一邊,說:“你忽悠我呀?!迸畠赫f:“這是綠色食品?!卑⒏f:“沒泥腥味。”
雖說阿根眼瞎后很少出門,但對地里的行情了如指掌。春天了,他嘴里喃喃“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后門頭”。要他老婆去挖野菜。阿根嫂挖了薺菜回來,精心做了,他提起筷一嘗,嘆一口氣,說“現(xiàn)在野菜也不香了,是不是地里農(nóng)藥用得太多?”對老婆買的菜,他總數(shù)落個沒完,不是嫌不新鮮就是嫌地氣不足?!袄咸牛_漢豆可以嘗鮮了吧?你去東生地里摘?!薄斑@幾天葡萄當(dāng)勢,你去三叔公家給我剪幾串?!薄靶码绲南滩瞬畈欢嗔耍闳グ⑼胰∫恢??!彼皇┝?,阿根嫂就得上東家西家去討。有時她想給點錢,人家又不肯收,久而久之,她覺得很難為情,似乎欠下了一村子人的債一樣。
女兒私下抱怨:“咱爹現(xiàn)在可真難伺候。這不吃那不吃,只吃剛從地頭摘的,可苦了媽您?!边@時,小外孫在旁稚氣十足地說:“給外公裝空調(diào),讓他不知道春夏秋冬,那他就‘點不了菜了。”可裝了空調(diào)又怎樣呢?瞎眼阿根真的像算命瞎子一樣,能掐會算,每一個時令都“算”得準(zhǔn)準(zhǔn)的。阿根嫂不好意思向別人討蘿卜,那一天,去鎮(zhèn)上趕集,買了幾個蘿卜。回家途中,用薄點的泥巴糊了糊蘿卜,還是被阿根聞出來,說:“這不是蘿卜地里的泥,吃你的蘿卜我也不放心了?!?/p>
阿根總是吃時鮮,蘿卜可是他吃得時間最長的一種蔬菜了。秋冬時他一直吃蘿卜,或生吃,或烤著吃,或燉著吃,刨絲、切塊,他永遠(yuǎn)也吃不厭?!俺蕴}卜喝茶,氣得大夫滿街爬”,“秋冬蘿卜小人參”,阿根很有一套說法。而且,他每次都要地里新拔來的蘿卜吃,特別是生蘿卜,咬上一口,脆生生的,他精神會為之一振。他似乎聞到了泥土的味道,嗅到了田野的氣息。而且,恍然間,他好似在自家的那塊地里種蘿卜呢??墒?,那塊地,現(xiàn)在早就建起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的樣板房了。
有一天,小外孫正在鎮(zhèn)上小學(xué)上課,他爸來接他了。爸爸把他帶到外公家,從來都是坐著的外公,這次卻躺在床上?!澳闳グ螏讉€蘿卜來?!卑⒏愿赖?。小外孫很奇怪,但他隨即跟他爸到了地頭,拔了蘿卜。那是個雨天,父子倆的鞋子都沾滿了泥,沉沉的。蘿卜上也沾滿了稀軟的泥,葉子濕漉漉的。聽到門口的腳步聲,阿根忙招手。外孫遞過蘿卜,阿根一把接住,好像接什么命根子一樣。他摸著那稀軟的泥,微笑著對外孫說:“外公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就愛吃蘿卜,經(jīng)常偷人家地里的蘿卜呢?!卑⒏Я艘豢?,“真是過癮啊……”他嘴角還沾著泥,滿足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