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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了一半的花

      2012-04-29 00:44:03錢麗娜
      文學港 2012年2期
      關鍵詞:小桃阿三朝霞

      錢麗娜

      1

      一架直升飛機經過李家村上空,并不是一件稀奇事。但這個下午,它在李家村上方那片瓦藍瓦藍的天空中盤旋著,久久不肯離去,這成了李家村多年未遇的稀奇事。在李家村人仰視的目光中,它像一只身姿矯健的灰鳥,正圍著一只藍色瓷盤起舞,似乎要盡享餐中美食。

      幾乎所有人都聽到了螺旋槳的轟鳴聲,除了韓梅花。此刻,她也正為一陣聲音而欣喜,她在自家的竹山里,一個人掏筍,竟突然聽到秋風翻動竹海,發(fā)生陣陣濤聲。她分不清這是源于幻覺,還是源于瞬間明亮起來的耳膜。她的耳朵已經聾了多年。她聽不到直升飛機的囂叫,卻聽到了竹林的低語,這是一件更加稀奇的事情。

      韓梅花順著濤聲的方向舉目望去,他就在那里,她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剛剛從她身邊經過。園子里,春草過膝,樹冠如蔭,草木十分茂盛,久已沒有人跡。她走過去,很慢很慢,像一根在鐘表盤上的指針,因為年久失修,只能艱難地挪動著小腳。在園子的空地上,她坐下來,長嘆一聲“唉”,就把頭斜靠在石碑上,用手輕輕撫摸石頭上的字。蒼老的手指像鉤子一樣,咬著那個熟悉了六十年的名字。那一撇一捺,一點一橫,用的是楷體,很像他當初的身形,虎背熊腰,木秀于林。多少年前,他的手,總是先于他寬闊的身體,來到她身體上,現在,卻只有她的手徒留于世,與石頭上的那個名字肌膚相親。李林,這兩個字,因為她的觸摸,仿佛突然有了溫暖的呼吸。在這個名字旁邊,緊挨著她的名字。他的名字上了黑漆,她的名字裹了紅衣。兩個名字坐在墓碑上,像她十八歲那年成親時,他們扯一塊紅綢,沒有民政局的公章,只簽下兩個人的名字,并加上雙方父母的名字,就算是領了結婚證。

      韓梅花說,李林,你愛寫信,有時給兒子寫,有時給老友寫,但從不給我寫。你看,這塊石頭多像信的抬頭,旁邊就是你的署名。等建國的手用墨汁把我的名字也涂黑,一切就功德圓滿了。嗨,老頭子,我就等著給你回了信,聚在一起呢。

      梅花笑起來,拿手帕擦她那雙病眼,她含笑的眼里總是汪著擦不干凈的淚水。喃喃自語的韓梅花,像個老孩子,沉浸于自編自演的場景中,她繼續(xù)與石碑上的名字說著話:李林,你知道么,我整夜整夜睡不著。像一部轉不動的老機器,用舊了,轉一天,里面的軸啊、帶啊、零件啊,就疼一天。

      韓梅花看見每一片葉子上,都搖晃一小片陽光,她覺得或許李林的腳步正踩過那一小片陽光,窸窣作響。她閉上了眼睛,陽光像碎玻璃,晃得她眼花,她一閉上眼,就能聽到竹海的濤聲。此刻,在草木之間,她多像一片干癟的落葉,沉靜于幻想,美好而寧靜,享受著只屬于她的聲音。一年又一年,這個世界的聲響對她來說,像一盞將要燃盡的油燈芯,慢慢暗了,只有最微弱的火苗跳動著。所以,她聾了的耳朵沒有聽到村莊上空那架直升飛機的轟鳴聲,也沒有聽到此刻李家村的人們正像一堆黑豆子,一下子從道路兩邊的房屋里倒出來。他們奔到路上,對那只大鳥行注目禮:啊,什么風把直升飛機吹來了?它要做什么機密事情?

      在興奮而盲目的人群中,聽到了阿三的破鑼嗓子——那是航拍!房子拆遷前得先拍下圖來,省得大家以后亂搭亂建,雞對鴨講,說不清哪!

      阿三是有見識的人,如今雖然落魄,但舊時的底氣還在。大家看他言之鑿鑿,不像捕風捉影,他以前老出城,一定見過城里拆房子前的動靜。人群因為他的引導,立刻響起了感慨聲:真的要拆了?拆了!

      直升飛機來到李家村,是這個小山村今年最震撼的一條新聞。以往的一年又一年,在李家村,除了生死婚喪,沒什么大事。大家靠著一座叫梅山的山過日子,梅山上的藥材和木料,蘭草和竹子,是他們祖祖輩輩的活口。山頂有寺名白云,山下有溪喚梅溪,水在山上為瀑,流到山下就成溪。抬頭看白云寺,寺就在云深不知處中,聞名前來燒香的城里人,一年比一年多,白云寺攢下的愿望,數也數不清;低頭聽梅溪,溪流如弦歌,繞村而過,甘泉清冽,似梅有暗香來。城里來的人都說:李家村是個好地方,雞犬之聲相聞,山水之色相親,傳說中的世外桃源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城里人說話時好像有了樂不思蜀的念頭。他們老是打聽村里的房子賣不賣。每當此時,李家村的村民們就很牛氣地說:我們姓李的都批不出呢!房子也沒法賣,聽說要造水庫,到時候要拆遷,三層樓的房子可以賠三套。誰賣誰阿呆!

      十年前,他們就在流傳這個可能存在的規(guī)劃,但夢想中的水庫卻遲遲沒有宣布它的出生。水庫沒出現,金庫自然也落空,這使阿華嫂十分失望。十年前,一條船,搖著她到夫家,讓她從姑娘變成了少婦,后來,一場車禍,又把她從少婦變成了寡婦。唯一不變的是,她仍然是村里唯一一個售票員,在村里唯一一輛中巴車上賣著八元一張的票子,每個白天,她必須從李家村到心湖鎮(zhèn)往返三趟,才能迎來她一個人的夜晚。

      每天傍晚,當她與李家村唯一一輛中巴返回村莊時,平靜如水的村子會掀起一陣小小的漣漪。好幾戶人家的女主人會小跑著去迎接阿華嫂。阿華嫂照例會從城里捎來鄉(xiāng)親們要的東西,有時是老人的藥,有時是新家的蕾絲空調罩,有時甚至是個四五歲的孩子。這些都是鎮(zhèn)上的親戚托阿華嫂隨車帶來的。孩子來李家村的爺爺奶奶家小住幾天,只需在車站交給阿華嫂,說一聲:讓你疙瘩啦,老人會到車站來接的。疙瘩是方言,大致意思是麻煩你了。阿華嫂笑著一把將那小疙瘩攬過來,安排了她身邊的位置讓孩子坐下。這輛小小的中巴車,就像李家村的白云橋,人來人往,通著外面的花花世界呢。

      直升飛機離開后沒多久,李家村的小巷里就聽到阿華嫂的高跟鞋一路敲擊地面的聲音。整個山村只有她穿那么高的跟,以前小桃也穿,但小桃逃之夭夭后,再沒回來。似乎是阿華嫂代替了小桃的腳,代替她用那細如蜂腰的跟,踏過李家村的每一塊青石板。今天,在她鞋子的尾部,還系著一條銀鏈子,鏈子上掛一把小鑰匙,走路時,那枚鑰匙左右搖擺,讓她的腳進入到一種隱秘的舞蹈中。她很愛自己的腳,腳趾上還涂紅色的指甲油。別人家的女人腳趾里,還有沒摳凈的泥哪。

      她這一雙極盡渲染的腳在李家村,可是一雙出格的腳。

      裁縫李艷見她來,就說:阿華嫂啊,我忘記來取了。阿華嫂彎著她那對桃花眼,說:李姐,下次忘了,就算我的了。

      李艷盯著她風吹蓮葉慢步輕移的姿勢發(fā)呆,突然對著她離開的背影,輕輕嘀咕了一聲:也不怕寡婦門前是非多,這腳顯擺給誰看哪。

      她男人在旁邊,就罵她:人家好心,給你送東西,又不是你雇的丫鬟,你反倒編排她的不是。她那張臉,冷得像冰,只對你們女人笑,男人想對她笑,那也是熱屁股貼冷臉,笑不出來呢。

      下次你再拿你的熱屁股盯著她的冷臉看,我就挖了你的眼!女主人嘆了口氣,說,老公死在車禍中,她還能繼續(xù)在路上跑,一般人做不到。

      這些話,阿華嫂自然聽不到。她總說她是鄉(xiāng)親們的郵遞員。阿華是她的乳名,她學名叫朝霞,但只有阿三這樣叫。朝霞上過三年學,阿三是她的同桌。

      送了貨,回來晚了,朝霞折過阿三家的弄堂時,走得急,差點撞到阿三,阿三開口就喊,沒頭蒼蠅樣的,別往我懷里撲啊。

      朝霞罵了一句,誰往你懷里撲了,也不害臊!你才蒼蠅呢!也不揀句好聽的說,打比方,也找個好看的蟲子。阿三笑著打趣她,唉呀,蝴蝶夫人,折遷要進村了,那架將給你帶來好運道的直升飛機來給你家房子照相時,可惜你還在中巴車上,就差了一步。

      朝霞懊惱地說,早知道,不出車了。三百六十五天,就歇一天工!那坐著飛機照相的不會把我去年搭的棚拍漏了吧。

      這可吃不準。誰叫你不看著飛機!那飛機見你家沒人守著,還不趁機就省下幾個角落?

      那怎么辦,到哪里說理去?

      阿三哈哈笑起來:女人,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像你這樣頭發(fā)短的,見識更短!拍照片,又不是我們雕刻木頭,多一筆,少一筆,隨著自己的心氣。你放心,照片里少不了你的棚!這個棚,會給你生珍珠產寶貝呢!

      朝霞撇撇嘴,朝他白了一眼:阿三,你去過城里,見過世面,幫我拿個主意?,F在城里的公交車已經實行無人售票,我的飯碗看樣子要端不住。我沒技術,沒文化,路邊草一根,沒男人養(yǎng),沒男人靠,糊口也難啊。

      那你跟著我學做木匠好了。我正愁找不到傳人。

      沒聽說過有女人做木匠的!阿三,如果賠了房子,住一套,賣一套,我就有本錢進城去,小打小鬧,做個小買賣,做順了,說不定也能成就大買賣。

      阿三只是笑笑,說:要把整座村子拆下來,討價還價,就像拉大鋸,至少也得拉上個三五年。你還是找個合適的,再嫁了吧。再嫁,就是再投胎。

      他照例開著玩笑。朝霞看著滿山的蒼翠,臉上僵著一片笑,像日落西天時留在地平線上的最后一縷云彩,她說,阿三你說得輕巧啊,看得上我的,我看不上,我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兩個都看得上,也不一定成得了。

      繞了半天口令,我看你還是安心地拿中巴車當老公吧。進城去學怎么開車,也不用再和人搭檔做,自己騎著馬跑路總比受別人差遣強。女司機可稀罕了,到時我給你打打下手,賣賣票。或者租輛出租車滿城跑,誰擋著你,你就滿世界按喇叭,那多牛氣!阿三替朝霞規(guī)劃未來藍圖時,不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不知道她的眼睛像一片哀傷的海洋,默默看著他身后開起的暮色。阿三剝著自己滿手的老繭,半真半假地說,我的手是笨手,用來買票,或許就安分了。

      阿三和朝霞在門口說話時,韓梅花正挎著筍走下山坡,她繞過一棵香樟,老頭子種下它時曾說過,等建國女兒結婚了,給她打樟木箱子,上紅漆,扣銅鎖,給她做嫁妝!建國是他們的兒子,生于一九四九年,為應合時勢,老頭子就取了這個名字。

      香樟樹越長越高,但現在已經不時興嫁樟木箱子。等建國女兒結婚時,還不是到家私城定整套的家具?

      韓梅花回到家里,住在隔壁的阿華嫂站在院子里喊,老婆子,你要發(fā)財了!叫你家建國去通通關系,連你家的豬圈都能換平方,變成新房子!

      韓梅花搖搖頭,說,我還想多活幾年。

      住了一輩子的房子沉到水庫底下,對韓梅花來說,是個噩夢。

      房子又破又舊,但每一個角落都有她死去的老頭的氣息,她進城去的兒子留下的舊物。她熟悉房子里的每一個物件,幾十年了,她閉上眼睛也能找到每一個要去的角落,晚上,她常常不開燈,在房間里走動。她相信,即使有一天瞎了,她也能找到房子里的每一樣東西,因為她自己早已經是這舊房子里的一個零件。如果房子沉了,她就是失去大海的老鷗鳥,飛到哪里去安家呢,哪里都不是家啊,而且她已經飛不動了?!皹渑菜溃伺不睢?,那是年輕人說的話,她一個八十歲的老婆子,一挪,就等著去閻王爺那里報到了。

      她對著阿華說,人活一輩子,花不了幾輩子的錢。

      阿華嫂笑著搶白她,沒錢,到時候您老骨頭生病了,拿什么醫(yī)?房子一拆,你就有進賬,還用得著您摸黑吃晚飯,舍不得拉燈么?只有照進你飯碗的月光是免費的,只有你袋子里這幾株咬不動的筍老頭不要錢,這世上還有什么不要錢?

      韓梅花搖搖頭說,你們圖新鮮,我就愛呆在自家房子里,在這里,我活了六十年了。

      阿華嫂不懂韓梅花的想法,但她的想法又有誰懂呢?整個夜晚,房間里都是她的身體與席子摩擦發(fā)出的聲音,阿三的話,一句句挖著她的耳朵,讓她睡不著。他到底是要她嫁,還是不嫁?

      韓梅花也睡不著,她得找兒子商量事情,和他說村里的拆遷,還有她的病。老頭子死了十年了。他一輩子不抽煙,卻讓肺癌奪了命,韓梅花說那不是病,是命。眼看他不行了,兒子火速結了婚,一為沖喜,二為讓他黃泉路上走得安心。大喜過后沒多久,老頭子就上了路,從此后,只剩下她一個人呆在老房子里,燒飯時的水聲、上樓的腳步聲、睡覺的呼嚕聲把這所木屋填滿。風把春天的落花、秋天的枯葉甚至冬天的雪吹進來,它們是她家最經常的客人。兒子太忙了,有時風把屋子吹開時,她會突然站起來,以為是他突然推開了門。每當她想他時,就會像現在一樣,翻來覆去,睡不著。

      黎明很快到來。太陽升起時,阿三家的老狗又來了。韓梅花住在梅溪西岸,阿三就住在溪東岸,與韓梅花家斜對著門。他的狗,是她家的???。每次,出現在她面前時,它都“嗚嗚”地叫喚著,來求食,阿三沒有心思管它的吃。無論她的門有沒有開著,它都天天轉過來,見到她時,就拿玻璃球一樣的眼睛盯著她,像個等待母親喂食的嬰兒。它肯定是餓了。她鏟了鍋底的一團飯,扔給它。它吃得很急,也不管那飯還是熱的。

      盡管讓它三天兩頭挨著餓,阿三還是不愿意扔掉它。有時候,餓得急了,它就對著她叫,帶著哭聲,像受了冤枉又像在撒嬌。鄰居說它叫得那么奇怪,或許是吃了自己生產時的胞衣。李家村有這樣一個說法,人吃胞衣,可以把別人的壽補到自個兒身上,所以總有人從醫(yī)院里討了嬰兒出生時褪下的胞衣,用雞蛋一炒,憋足了氣,幾口吞下去。鄰居對阿三說:吃了自己胞衣的狗,能賣好價錢。

      阿三對這個傳說無動于衷。每次阿三在韓梅家門口坐下來,狗便把前足架到他腿上,伸出舌頭,舔他的手,他享受著它的親昵,說,我不能讓別人殺了它,這么多年,它跟著我,忠心耿耿。不像女人,就知道往錢眼里鉆。

      阿三的老婆跑了,帶走了所有的積蓄,只留下一個兒子和一條老狗。

      朝霞說,她走之前,早有了兆頭。我們都看出苗頭了,你個木頭木匠,咋會沒察覺呢?

      你們看出啥了?

      你女人說——還是生個女兒好,生個女兒離了還能找個伴,生了兒子,誰愿意幫你養(yǎng)別人的兒子啊。

      就是哪個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想要我的兒,我他娘的,也不會把自己的親兒子送給龜孫子當兒子去!阿三往地上啐了一口,一對眼珠子瞪大了,幾乎要溜到外面來,說,他娘的,別把我看扁了!還指不定什么時候飛黃騰達呢!哪天手氣來了,我叫她橫著進門,她不敢豎著。他的手顫抖著,像憤怒的電鋸,卻不知該往哪里開鋸。

      朝霞看著他,又低了頭,用腳踢著滿地的落葉,說,你別怪我多嘴,你還是把賭戒了吧,早戒早超生,你洗心革面了,她說不定也回心轉意了。

      2

      關于阿三的故事,還得從頭說起。他原名李澤國,在家排行老三,大家就叫他阿三。老大老二,都在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只有他吃技術飯,學木工,做木匠,他可是雞窩窩里飛出的金鳳凰呢。街坊鄰居都像自家親眷一樣喊他“阿三”、“阿三”。漸漸地,他那個響當當的真名卻被埋沒了。阿三的技術飯吃得很精到,別的木匠都用釘子做家具,只有他戀著用榫頭,他說,那才是木匠的真本事,釘子唐突又粗暴,拿釘子接起來的家具,那是小孩子的玩藝,那是對木工技藝的糟蹋。但榫頭趕不上釘子的速度,一工一工地算,人家八十工能完成的事,他要做半年。他說,家具就像女人們生的崽,無論先天材料怎么樣,后天總要把他們養(yǎng)得壯壯實實的,修得整整齊齊的。榫頭連著木料,才能用一輩子。

      一開始村子里賺到錢的那些大戶,手上拿著磚頭大小的“大哥大”,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來催,請李木匠先去自己家做活。他是老木匠,甚至學過百工床,大家都信他,畢恭畢敬地喊著“阿三師傅”,奉他為座上賓。

      后來鄰居街坊覺得釘子的好處了。連房子都十年換一套,只有老人還在近百年的舊屋里過日子。年輕人不停地搬家,不停地換家具,什么東西用得著放一輩子呢?先前早進城的那些年輕人,十多年前在城里買第一套房時,都叫了阿三去。阿三的活得提前一年預約,他的門口排滿了來說情的鄉(xiāng)親,他們開口第一句,總是,等著結婚,先去我們家吧,孩子總說讓阿三叔早點喝喜酒呢。那時,他是李家村的紅人,哪家不是酒釀桂圓水撲蛋,好茶好酒伺候著?十多年后,在城里的舊房子拆的拆,賣的賣,他們再挪新窩裝修新房時,卻不再找阿三。鄉(xiāng)親們更樂意在商場買成套的,或者請裝修公司來裝,有人管理,還負責“三包”,價錢高了些,但省心省事,圖個方便。李木匠的生意淡了,只有李家村的農民,舍不得花大價錢買成套玩具,算來算去,還是叫李木匠來做。

      漸漸地,甚至農戶也不需要他那過分精致的手藝了,他們老是抱怨他做得慢,暗地里說他在磨洋工,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變著法兒訛錢,不厚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阿三的手藝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他只能隨大流,改用釘子。

      他看不起釘子,使錘子時,心卻在別處。但他的速度倒是快起來,每一戶都能比預期早好多天收工。沒想到的是,一兩年,抽屜就裂了,露出藏著的釘子。用齒輪打磨的木頭,總長著刺,老是勾破衣服。阿華嫂在車上老聽人說,阿三的手藝,那是脫毛的鳳凰不如雞。阿華嫂想替他辯解,還是忍下了。她算是阿三什么人哪?

      姑娘時,她老想著進城打工去,就是因為阿三,他那時一年總有大半年在那些進了城的李家村人家里做木工。他身上都是木頭的香味,一絲絲,游離在空氣中,特別好聞。阿三喜歡木頭,每每在主顧家遇見好木頭,就把一小塊廢料拿回來,存在家里。阿三說,新木頭,就像新娘子,渾身散發(fā)著迷人的味道。朝霞聞到木頭的味道,不用看,就知道他坐在中巴車的哪個座位上。

      不知什么時候起,車上經久不衰的木頭芳香消失了。阿三家住在梅溪東岸,是朝霞下班回家的必經之路。那是四年前的秋天,她記得那一天,是給丈夫過周年后的一個月。她出車回來,經過弄堂,聽到小桃在屋里罵阿三:豬腦子,還是牛脾氣?當初是因為你懂技術,才嫁得你。沒想著,摸了大半輩子的木頭,把自己也做成木頭了,看你早晚喝西北風,拖我跟著你遭罪。

      小桃罵的總是這幾句,八九不離十。阿三迷賭出了名,小桃罵老公的聲音也能傳遍半條街。阿三曾對朝霞說:你們女人啊,結婚前看上去像天鵝,咋看咋順眼,一過了門,就像鴨子,嘮叨個不停。都在水上游,怎么差那么多呢?

      別人家過日子,今天吃地下泥鰍,明天吃天上斑鳩!我的光景是一天不如一天,在人前說話,先低了三分。小桃一邊說,一邊抹眼淚。眼淚在大眼睛里滴溜溜地轉,落下來時,她也不去擦。朝霞在門外看著她的大眼睛,心就低了幾分,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像電視上說的,梨花帶雨,風情還是一分不少。

      我過的日子,還不如人家死了老公的呢。

      朝霞嘆了口氣,兩夫妻吵架,還不忘記損我?guī)拙洹3家粋€人嘀咕著,桃子長得好看,只可惜,嘴巴利索像把刀子。

      夫妻倆你一句我一句,爭執(zhí)了很久,并沒看到窗外的朝霞。桃子那是在咒他死,朝霞就看到李阿三打老婆,他的大手朝小桃的臉上扇去,結果巴掌變成了拳頭,沒落在臉上,卻錘在她肩膀上。

      小桃“哎呦”一聲就拿盤子去扔,接著就是剪刀。自然是沒扔中,身邊沒有隨手可使的家伙,她就拿腳上細如針尖的跟去踩,她下腳重,連朝霞看了,也心下一驚。朝霞知道,那鞋正是阿三買的。有一次,阿三出城回來時,就在車上顯擺給老同學看,說城里的女人穿這個高跟鞋走路特好看,屁股一扭一扭的,特別顯身段。朝霞淡淡地說,這么細的跟,撐起好歹也是一百斤出頭的一坨肉,走路不嫌累么?說完,就扔還給阿三。

      阿三不知道高跟鞋會成為小桃的武器,他吃了高跟鞋的苦頭,只是避,呼哧呼哧喘著氣,提一盞酒壺,上街打酒去了。

      朝霞也回了家,吃了飯,挎一個臉盆,到河邊來洗碗洗衣,看到他坐在河岸邊喝酒,她突然對著他罵了一句:喝醉了,當心掉到水里,喂魚吃!

      他不爭氣。那不像是她從小相熟的他,他從小爭強好勝,不肯輸人一步。朝霞把手中的碗放到盆里,看著水面上阿三的倒影,拿手指輕輕碰了一下。一碰,那影子就暈開了,碎得無影無蹤。

      阿三回答說:像我這樣的,連王八都吃不下!他邊說,就進了隔壁阿青家的門,他家有攤子,正偷偷開賭呢。

      阿三是這里的主顧,只有在這里,他才敢酣暢淋漓地罵娘,他摸著牌時瞇縫著眼罵,贏時用手指按住錢笑著罵。他輸時吐一口痰罵:這張桌子,肯定是阿青你晚上和老婆一起打過滾,睡過覺,睡完了,把晦氣留在桌子上了!

      日子久了,阿三做不了工,只沉迷于賭博,小桃終于在三年前離家出走。從此后,他賭時沒了后顧之憂,輸贏也更大。到最后,也不去阿青家,干脆自己擺攤做生意了。

      正是農閑時分,一張八仙桌,一副牌,李家村的人就會像暗流一樣圍攏過來。八仙桌是他親手做的,榫卯相連,有雕有嵌。木頭是香樟料,三彎腿、云石桌面、精雕細刻的牙板,一看就是出自行家之手。裁桌腳時,李木匠老想起鹿在草地上撒歡奔跑的樣子,牙板上的云紋是他親手雕的,云卷云舒,環(huán)環(huán)相扣,讓這張四四方方、大氣周正的八仙桌有了柔媚與精巧之氣。小桃第一次見到它,就歡喜得不得了。所以相親就開了一個好頭。她的愛情是從愛上一張八仙桌開始的。她忖度著能做出這樣一張桌子的人,一定是個細心人,人一細心,就能疼人。

      當時的小桃當然不會想到,阿三竟在這張親手做成的桌子上開始了新的營生。他的新營生就是拾頭鈿。輪流做莊時,誰贏了,就抽一定的“稅”給阿三,這叫頭鈿。他拿了這頭鈿支持主業(yè)——擲骰子摸牌。阿三的房子,成了因地制宜的臨時賭場。大家推掇著,擠在八仙桌邊,誰也沒有留意那張桌子上爐火純青的技藝。只有阿三在賭友散去時,才會突然想起那個愛上這張八仙桌的女主人已經走了很多年。

      她不會再回頭了。

      他一直記得那個傍晚。那天手氣很差,他早早退了場,回家不見人,只看見自家的大木盆還放在河埠頭。他看見那盆里還放著衣服,以為她要么跳河,要么不識水性,淹死了,哭著喊著要找人撈,甚至借了竹竿,跑到河岸邊??湛盏暮用胬?,只有幾個塑料袋子浮著。

      阿華嫂對他說:她沉不到河底,我的車出城時,就看她沿著小路騎一輛自行車走了。她肯定被你氣得回娘家去了。

      李木匠把整個李家村都尋了遍,又去丈母娘家找。她母親斜斜地瞟了他一眼,說:“我還想找你要人呢!”丈母娘擇著芹菜,慢慢說著,并不著急。看得出,她知道女兒的出走,但早把嘴封得死死的。他是個好強的人,不能逼迫一個老人,就站在旁邊,突然想哀求老母親,說他洗手不賭。但他終究沒說,他不能服這個軟。他就對著滿地的芹菜葉子說:我和兒子等著她,在外面悔了,想回來,就再回來。

      他又去麗城的火車站守了十天,眼睛里布滿血絲,像一匹狼一樣日夜逡巡?;疖囌镜拿窬踔烈阉斮\了,過來盤問他。

      他說:我找自己丟的東西,也犯法?

      丟了什么?你可以報案啊。

      我老婆,你們找得回來么?

      民警問,失蹤幾天?

      一個星期。

      48小時后就可以立案的。

      失蹤第一天,我就來報案,你們說立案還不到時間。兩天后,她都可以飛到太平洋了,如果去尋死,也已到閻羅大王那里報到了。還報什么案?

      但案終究是報了,尋人啟事也登了,人卻杳無音訊。小桃是鐵了心走的。

      韓梅花總替阿三惋惜著。阿三能雕能畫,削肩的美女、無頸的武士、凸肚的將軍,他信手幾筆,就活靈活現的,好像要從畫上走下來。他的手像她死去的老頭子。當初他挑一擔拜師擔,穿新衣,著新鞋,在她家的魯班祖師像前磕了三個重重的響頭,與老頭子結下師徒關系,三年后,“雕雕嵌嵌,跟師傅下山”,可是最終沒走正道。換作從前,就是沒了老婆,那也是香餑餑,不知有多少人愿意給他說媒呢。誰能和機器比拼呢,還和機器犯性子,連過時的老婆子都懂的道理,年紀輕輕的阿三卻走火入魔,醒不過來。阿三,是老頭子的徒兒。他生前最喜歡這個徒弟。他常說,阿三天生是伺候木頭的料,是塊不可多得的好胚子。他甚至說,如果建國有他這份資質就好了。所以,他傾其所有,把最好的技藝傳給他。

      老頭子對阿三說,等我死了,在你的手藝里,我還活著。韓梅花聽不懂,但阿三笑了,我一天聞不到木頭的味道,就覺得心里空蕩蕩呢。老頭子說,明代有個皇上叫朱由校,專愛做木工,不愛江山呢。聽了師傅這么一說,阿三更加覺得做木工是件貴氣的事情,他三更起,半夜眠,刀鋸斧鑿、丹青揉漆,把十八般武藝都爛熟于心。他喜歡木頭溫潤的膚質,如海濤般起伏的紋理,刨出的木花,和木料一樣寬,又薄又長,落在地上,像淡黃的花朵,散發(fā)著木頭才有的纏綿氣息。

      學成后,他不久就成了家,木頭們跟著他搬了家。它們一層層堆在一起,讓他簡陋的房子,成了一座森林。他更喜歡它們在他手下遲鈍而乖巧的樣子,它們仿佛知道,他這雙長滿了老繭的大手,一次次裁料、劃線、丈量、琢孔,讓它們脫胎換骨,成為一只穩(wěn)重的柜子、一把精巧的椅子、一彎流暢的樓梯扶手。它們,在他手中獲得了新的生命和呼吸,從自然落入人間。而他,是它們嘔心瀝血的父親。每當他聽著鋸子的吟唱,刨花的輕舞,他總是忍不住唱起歌來。那時的小桃,眼睛里都是愛意,一次次端來茶水,吃飯前,替他盛了飯,碟子、調羹、筷子,備齊了,一一放在他面前。

      他對小桃說,如果生個女兒,就取名叫楊柳,讓她既有木頭的生命力,又有柳樹照水自憐的柔媚,如果生個兒子,就叫檀楊,教他有木頭般敦厚的性格,大樹般挺拔的身形。他說,他要讓他們知道,他們從一出生,血液里就有木頭的味道和氣質。

      他說得頭頭是道,小桃聽得連連點頭。

      3

      師傅和小桃都不會想到,擺弄了半輩子木頭的手,現在,卻紅著眼,在賭場里摸牌呢。他們沒想到的事情,韓梅花更加想不到。所以,她只能嘆息。她對著老伴的照片說:唉,我是心疼你的手藝呢。

      韓梅花盯著相片時,眼睛又疼起來,阿華嫂很久沒給她送藥了,是建國太忙了。她得的是青光眼,整夜整夜疼,疼得睡不著。她惦記著藥,也老夢見他。弄堂里回響著孩子唱童謠的聲音,嫩生生的,卻能傳得很遠。從“正月嗑瓜子,二月放鷂子”,一直唱到“十二月凍死涼亭叫花子”。聲音像極了小時候的建國。那時,他老大人似地搖頭晃腦讀,她就像個小情人似地靠在他身旁看著,輕輕笑。兒時的建國,一教就會,一撥就靈,人見人夸。他天生就是個書生,獎狀掛了一墻。他是她的驕傲。那是她總是說:快快長大啊。但她也在心里暗暗嘆息:唉,那時就該把你白白送給別的女人了。

      她要去找他。他住在麗城的一所大房子里。以前,她每年都會去一趟,建國開了車來接。第一次,記得是過年,她聽到鞭炮噼哩啪啦地響,看到天空里開出一朵朵煙花,像五顏六色的笑。兒子說:“媽,今晚就不回去了,在我們家住一晚上?”

      她說:“年紀大了,臟,新被子染了我的氣味。你們要洗,麻煩。還是回去吧?!?/p>

      “在小老太的隊伍里,哪能見得著像你那么干凈清爽的啊。”建國稱贊著母親,母親低著頭,皺紋里含著笑,像一顆核桃里嵌滿了冬日的陽光。

      “古人的話真是不錯的,兒不嫌母丑。”她心里高興著,甚至都坐在床沿邊上,等待兒子招呼她,或者為她鋪一次床。

      “媽,你真要回去,我也得開車送你回去。這是我新家的電話,有事借小店的電話打給我。別丟了。”

      她接過了那串數字。媳婦扶她上了車。媳婦看見她,總笑得特別好,像開了一半的花。那份笑,掛在臉上,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但媳婦扶著她時,她卻走得比自己一個人獨行時還要小心幾分。

      回到老屋,她流了一夜的眼淚,她想起,建國抓著她的耳垂,睡到十歲。她身體虛,有了他,落了病根,再無生養(yǎng),她的鄰居都是“光榮媽媽”,她不是。所以她不必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的手心是建國,手背也是。

      第二天起來,老頭老太照例坐在陽光下拉家常,竹器坐舊了,是暗紅的,他們也老了,馱著的背頂在椅背上,一把舊弓,再也拉不回原形。她夸著兒子的房子:“我們建國家的房子可漂亮了,每個房間都裝著空調,要冷就冷,要熱就熱,那裝著大吊燈的客廳氣派得就像水晶宮的龍王殿……”

      “那你咋不多住幾天呢?”

      “我認床,新床睡不著,想著還是回來了。”她老了,心里慌著,缺了血色的臉也不會顯出紅來。門前種的楊樹被風吹著,陰影在她臉上跑來跑去,飛舞的黑影鋪滿了她長滿了斑點的臉。她就在這黑影里靜默下來,看著對門煙囪上那一片天空發(fā)呆。

      “老太婆一個,比姑娘家還金貴,下次叫你建國把你這張破床也一起搬了去吧?!?/p>

      老太太笑起來,韓梅花也跟著笑,笑得淚水漣漣。她拿手帕擦,嘀咕著:人老了,眼睛也老了,總不干凈。

      除了過年過節(jié),韓梅花很難見到建國。沒處說話,就和阿三的狗說。阿三日中而作,夜半而歸,早已輸得家徒四壁。他的狗快十五歲了,已經風燭殘年,它可能比她還老了。一對老家伙,相伴著,打發(fā)最后的時光。昨天的拆遷風波,在整個村里都鬧出了大動靜。她要把這風波告訴建國,他是她的主心骨。

      韓梅花坐下來,突然抹起眼淚,對阿三的狗說,她把兒子的號碼弄丟了。這對她來說,是通往他的唯一一條路啊。她記得是放在臺歷里的,可是早上起來時,夾在臺歷里的一張白紙卻不見了。是被風吹走了,還是她記錯放的地方了?

      韓梅花像個孩子一樣看著李阿三的狗,用手絹擦著眼角——她問它,狗兒啊,你跟著我轉來轉去,見過一張白紙么?上面有我的兒子啊。

      狗吃飽了飯,就趴在地上,聽她說話。

      她對它說,她腰里肯定長了瘤子了,她不能把自己安穩(wěn)地放在床上。趴著睡、朝天睡,側身睡,這些疼,像一條蛇一樣,緊緊地咬住她,不肯放松。她要去麗城把病根斷了。建國在那里,他會帶她去的。她對它說,她是拿疼賺命呢!

      她又一次翻找李建國的電話號碼,她不死心。她拿出錫罐,錫罐里放著她的雙層夾心餅干,甜的。她扔了一塊給老友。精瘦的老友嚼得津津有味。它這是吃不飽,什么都咽得下呢。她有糠尿病,半年前建國托阿華嫂帶給她吃。她只吃了一小半,不舍得,又怕把病往重里推,就藏在錫罐里,放個一年半載,東西也不會潮。這錫罐,是她的陪嫁。她出嫁時,還打著仗哪,很多人家連飯都吃不飽,嫁女兒不撈回點養(yǎng)的本錢,是不樂意的。但她回想起來,總覺得自己的體面來:她出嫁時是帶著銀象棋、玉鐲子、各式漆器,入住李家的。她記得,那時,李家門口排滿了人,來瞧新娘子,那個風光勁,唉。韓梅花用手把錫罐抖了一遍,餅干都碎了,還沒找見那張紙片。她急了,丟了號碼,到哪里去找她的建國?

      她翻出她的針線籮,籮是她死去的丈夫用竹篾編的,經用著呢。老頭子走了好多年了,他編的籮還陪著她。她出神時,老覺得他還坐在門口,用一雙大手編織各種竹器。年歲久了,籮色深了,也光滑了許多。老頭子手多巧,當時她的父親就是看中他這雙停不下來的大手,才把她許給他的。他是她家里的長工。她的下嫁,沒讓她過上好日子,建國小時生病,甚至連銀象棋都當作病資賣了。

      韓梅花隨著自己翻找的手想著事兒,但她很快就失望了:針線籮里也沒有。她把兒子弄丟了。

      烏櫥里、樟木箱里、甚至架櫥的每一只舊碗里,都沒有。

      她甚至要急哭了。

      但她并沒有聽到自己的哭聲,只是眼睛更疼了,她才止住了眼淚。她們已經好久沒有聽到細小的聲音,甚至連水聲都聽不見。她的耳背了,上身也駝了,好像地心引力在她身上現了形。在屋里走來走去,好久才記起來,她原來只是要去喝一口水。她找得累了。

      她喝得不急,卻嗆起來,像一條感冒的老狗,咳出了眼淚。到最后,那汪在她老眼里的淚水,奔涌而出。

      第二天,她起得特別早,木房子里三點就有了燈影,她把木地板踩得嘎吱嘎吱響。她有他的地址,她把號碼和地址分開記,就是害怕有一天弄丟一個。也算是上個雙保險。她現在不記事,但仍認得些字,小時候父親疼她,把她當男兒養(yǎng),送她上學堂,讓她不至于成為睜眼瞎。建國把它寫在日歷上,是三年前的“美人日歷”。她一張張地糊在了墻上,用作裝飾。就著一盞三十瓦燈泡,她一張張地找,用圓珠筆寫的字,時間一久,全都暈開了。她在二月的日歷上找到了那行字。那是三年前的正月初二,他來拜年時寫下的。她把他留下的那行字慢慢撕下來,小心地對折,揣在她的棉襖里,再套上外衣。她老擔心沒放好,又重新掀起外衣一角,把手揣在夾襖兜里,確定兒子的地址安全地貼著她的右腹。如此反復幾次,她才放了心。

      她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凈些。她是這個村里唯一讀過書的八十老太呢。先生讀書第一天的要求,就是要她正衣冠,先生說:“童蒙之學,始于衣冠;先正衣冠,后明事理?!彼簧加浀?,干凈是一種教養(yǎng)。所以,此次去城里,不能給孩子丟臉。她把滿頭銀發(fā)梳了又梳,拿鐵絲發(fā)箍固定。鏡子像她一樣因為年深日久,長出了斑點。照鏡子時,已經分不清究竟是鏡子還是她臉上的斑點。棉鞋是剛洗的,微微泛著白,牛筋底,耐磨。她就是走著,也要找到他家去。

      李家村的第一班中巴車,在黎明六點半出發(fā)。打扮停當的韓梅花向著村口走去時,她微駝的身子,前撲著,因為走得急,仿佛隨時要摔倒。當韓梅花吃力地往中巴車上爬時,身后有一雙大手輕輕扶了她一把。她扭頭一看,是阿三!

      “師母,你一個人去哪里???”

      “進城,找建國去?!?/p>

      “建國不來接?他怎么能讓您一個人去??!”

      “我有他的地址,但把電話弄丟了。他很久不來看我,我去看看他?!?/p>

      阿三不出聲了,聽師母的口氣,那是她生氣了,她不輕易生氣,她生氣的時候,也不放在嘴上,頂多在灶頭抹眼淚,她一邊抹眼淚一邊燒火,飯熟了,眼淚也便干了。師母心好,他做學徒時,和師父一起上桌,吃一樣的飯菜,是師母給他夾的菜,師傅不管他的菜,只是說他的木頭,說他在山上又發(fā)現了一棵樹,那棵樹至少長了五十年,叫阿三什么時候和建國一起背了來。建國是讀書人,書讀久了,力氣就讀沒了,所以頂多只能給他打打下手。師母疼他,給他用的碗,是最大的,她老說:阿三是后生,飯量大,吃飽了,好干活。

      汽車開動了,阿三挨著師母,阿華嫂責怪韓梅花,說:梅花嬸,你有點閃失,建國回來還得怪我??!

      韓梅花回答說,不會怪你,是我自個兒要跑去的。說著又轉身問阿三:你去城里,又給人裝修房子去?

      阿三低了頭,說:期末了,孩子要提前交下學期的學費。我去一個堂兄弟那里開個口,也不知肯不肯。

      十賭九輸,看你,苦了孩子跑了娘,什么時候醒轉過來呢。韓梅花接過了朝霞的話頭,責怪起徒弟來。

      師娘,你不懂的。癮頭這東西,你不懂的。想當初,師傅也是看中我對木工的癮頭,才把手藝全給傳給的,哪曉得讓世道廢了。什么時候政府把房子拆了,我賣了,我也好轉轉運?!?/p>

      我老了,自是不懂你們年輕人那嘛子事。但手腳生在自己身上,別人能替你做主意么?能替你拆出個好前程么?你是讓自己廢的,你現在和牌九不叫對上眼,叫弄瞎眼。

      聽說建國現在生意做得很好,住著大房子,開著帶四個圈圈的車子,聽人家說,四個圈圈的車子要比那個國產的兩個圈圈拖條尾巴的貴多了。建國從小就聰明,一看就是有出息的料!

      他忙啊,忙得把回李家村也忘記了。

      師母,你一個人找他去,我們都不放心。你告訴我他住哪里,我陪你去。

      韓梅花遲疑了一下,半餉才說:你還是辦你自己的事情去吧,孩子讀書,要緊事呢!

      沒事,我先去建國那里轉個彎,再去辦我的事。

      韓梅花攥緊了口袋,慢吞吞地說:在我口袋里放著呢!但等阿三再翻找那張紙條時,竟發(fā)現沒有了,他替她翻遍了她身上所有的口袋,還是沒找到。

      建國再一次丟了。

      你看,就說不放心,連地址都沒帶,你這一去怎么回來啊。

      到鎮(zhèn)上時,韓梅花默默地坐車回李家村去。阿華嫂一路安慰她說:下次我碰著建國了,叫他來接你!

      韓梅花看著窗外倒退的風景,只是說了聲“唉”,不知是嘆息,還是答應。

      她又回到了木屋里,老狗早在門前候著了。她慢慢地坐下來,見阿華嫂已經走遠,就把右手攤開。在掌心里,有一張小小的紙團。她把紙片慢慢地撫平,上面寫著“繁?;▓@59號17幢605室”。

      阿三向她要地址時,她順勢把紙墊在了大腿下面。過年時,建國老婆對她說,建國貸了一百萬,開公司,家里很緊張,建國很辛苦,還不出貸,房子得被人收去。

      韓梅花說,那你們就省點,也不要再給我錢了。村里有養(yǎng)老金,夠我吃用了。

      媳婦過來攙她的手臂,媽,總是很疼建國的,我媽對我,就沒你對建國那么好。媳婦的嘴,總是很巧。

      貸款的事,她沒和李家村任何人說起。她一個星期油鹽醬醋、咸菜豆腐加起來,才不到一百塊。一百萬,那得多少錢?她一個老婆子幾輩子都用不完,建國竟一下子借了這么多。韓梅花老覺得一個人一輩子能花多少錢,菩薩是算好了的。用完了,福份沒了,壽也終了。她老擔心建國這么大排場,害了自己。她更害怕阿三向建國開口借錢。那不是又給他加一個負擔么,她這個老不死的,就已經是個負擔了。

      況且,阿三不是以前的阿三。他的牌子倒了,親戚們都捏著鼻子,怕他登門。借出去的錢,就像潑出去的水,浪子一朝不回頭,那些錢,一天收不回!說到底,建國自己還是背債大戶,她無法理解建國說的“向銀行借得越多,說明你兒子越能耐!”她如果能忍得了身上的疼,那些疼如果不是讓她睡也不行,醒也不成,她絕不會去找他。

      第二天,阿華嫂又在自己的頭班車上見到了韓梅花,大叫起來:梅花嬸,阿三不是說了么,不要再去了!我陪你回家!萬一有什么差錯,建國找我賠人,我賠不起啊!

      阿華嫂就愛聽阿三的話,以前他神氣時,她相信她,現在落魄了,她也相信他。她相信他對她說的夢想:如果時來運轉,他要把那些輸的,全贏回來。他就忘了他的手藝,做別的營生去,也算是四十歲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當時,介紹人給他們倆做過媒,阿三嫌她黑,嘴上不明說,只是隨口一句:我看著她長大的,多難為情啊。你給我找個白一點的。當初阿三沒看上她,阿華嫂不計較也不記恨,只是從今后去城里買面霜,就一定挑美白的,她說,怪不得老人說,一白遮百丑。

      我找到地址了,昨天出門忘在家里了,現在它就在口袋里。韓梅花翻出那張紙,說,你看,建國家就在這上面!

      阿華嫂打開看了一眼,她雖然天天去鎮(zhèn)上,卻也難得進城,倒騰三班車,只夠把時間花在往返的路上,頂多歇息時喝幾口水,跑到鎮(zhèn)上的超市買幾樣東西。她笑著說,城里的小區(qū)現在都時興叫“花園”,可是都沒幾朵花。哪像我們李家村,漫山遍野,想找個沒花兒草兒的地方,都難哪。

      她把紙還給韓梅花,車開動了。一群停在路邊的鳥,飛了起來。韓梅花的心像這四散的鳥兒,循著車子前行的方向,在半空中,拍著翅膀。

      到了鎮(zhèn)上,阿華嫂拿著那張紙,替韓梅花打聽好路線,就送她上了18路車,交待司機地址就在老太手上,到了務必喊她一聲。阿華嫂有兩個哥哥,上學的機會自然是哥哥的,她只讀了三年學,會算術,認了幾個字,甚至不如梅花嬸喝的墨水多,只能叫出“花園”兩個字,前面兩個字,也不清楚念什么,只能一再叮囑司機看紙條。

      車子開動了,韓梅花把紙遞到司機面前,他說:你先放著,我停下再看。開車危險。在一盞紅燈前,車子停了下來,韓梅花在司機后面坐著,又把紙遞了過去,手碰到欄桿,一疼,紙突然就飛了,順著一陣風,越過窗口,小小的紙片,一眨眼就消失了。韓梅花被車拉著走,而紙片卻朝另一個方向飛,越飛越遠,直到看不見。

      韓梅花哭起來。她要司機停下來,司機說不能半路停車,被舉報要吃批評的。她說那你把那張紙賠我。司機說,老太太,你自己不小心,不能怪罪我啊!韓梅花說,我兒子住的地方叫個什么花園的,到那里你就讓我下車。司機說沿路叫花園的太多了,你要哪個花園。韓梅花又說那你把車子停下來。司機說不是和你說了,不能半路停車,要被舉報吃批評的。她說那你把那張紙賠我。對話又重新回到第一句,如此重復講了幾遍,司機就惱了:“這么大年紀了,你兒子也不來接。你從哪里來,呆會兒,我再把你送哪里去。你也別哭了。你沿路看看,如果認得哪是你兒子的家,你就下來。如果認不得,回來時再認一遍,再認不得,我就把你送回去,那個賣票的阿華,我認識。”

      韓梅花止住了哭,她盯著窗外看,一排排房子,林立著,都有點像,又都不像。

      中午,當阿華嫂再次看見韓梅花時,她坐在車站的石階上,像一片落葉,瘦得好像隨時會被一陣風吹走。她對阿華嫂說:“紙沒了,這次真的沒了?!卑⑷A不認得那兩個字,自然不記得,就算記得了,小區(qū)這么大,一幢一幢找,一層一層爬,一間一間敲門,也不是個辦法。

      傍晚時,收工的朝霞把阿三堵在了門口。他正要到隔壁阿青家去賭。出現在阿三面前的首先是朝霞的臉,他突然發(fā)現朝霞的眼睛挺大的,里面又積攢了多年的哀怨,她其實長得不賴。然后是她的整個身子,夕陽把她的身子裹起來,讓她在光線中顯得特別柔和。阿三剛要開口問她來干什么,她就急著說,你得想個法子找到建國,梅花嬸找不到兒子,現在還躲在屋子里流眼淚,她說指不定她哪天一睡,醒不過來,建國也沒法給她送終了!

      我聽師母講起過,他剛搬了新房子,麗城那么大,上哪里找去?

      你在城里跑了那么多年,總有幾家認識的,說不定他們知道他新家呢!

      這不是大海撈針么?

      我急得連水都沒回家喝一口,你讓我進去喝口水。

      阿三把朝霞讓進了屋里。窗外的暮色升起來,像一個鍋蓋,倒扣住了李家村。朝霞到廚房倒開水時,往桌上瞧了瞧。那張流光溢彩的八仙桌上,放著大半碗剩飯和一個咸鴨蛋。不遠處的水槽里,堆著一天的碗筷。她說:夜飯就這么打發(fā)了?

      是啊,一個人,自在。剩下的,明早做泡飯吃。

      長久這樣,你身體不是毀了么?朝霞卷起袖子,替他洗起碗來。你看你一個人,過得真潦倒。

      路邊討飯的,有什么吃什么,照樣活得很好。每天下飯館的,吃遍天上飛的,地上爬的,也沒見幾個活到一百歲的。

      朝霞把洗碗的手停下來,突然說:你把賭戒了。我做了菜,送到你屋里來。阿三沒有回答,屋子里只有碗筷相碰的聲音,那聲音,成為這屋子里唯一的節(jié)奏。接著,突然有一雙手從她背后環(huán)過來,緊緊地抱住了她。

      她聞到他手上還有木頭的氣息,他已經不做木工好幾年,怎么還有木頭的味道?他把她往樓上抱去,那一刻,她閉上了眼睛,她覺得自己像一只大鳥,慢慢飛起來。他把她放在床上,當他開始親吻她時,甚至沒有替她解下胸衣,就著急地摸索著。他的手很刺,讓她的皮膚上有絲絲縷縷的疼。那是他的繭。她想像著他的手拿那些鉆頭、鋸子時的靈巧,此刻他正像撫摸心愛的木頭一樣撫摸著她。他咬著她,從耳邊到胸前。她能想起當年他修理好木頭,輕輕吹去浮塵時的表情。他總是不動聲色,卻微微一笑。那是他對自己技藝滿意時露出的微笑。他笑著對她說,我給你留個紀念吧。她“啊”的叫了一聲,胸前有了淡淡的紅印。

      她甚至沒有半推半就。她穿高跟鞋,是因為小桃穿過,是因為阿三說穿上這個,妖氣得很;她不嫁,是因為阿三沒有再娶。這一天,她等了多年。她是姑娘時,等過;她成了寡婦,又等。

      窗外的月亮升起來,讓張家村的夜晚扯開一道明亮的口子。朝霞用手抓著窗沿,看著天上的這一輪月亮。只有月亮知道,她此刻正像它一樣澄明,阿三正讓她從塵世上升到這無垠的天空中。她一邊流淚一邊大聲叫喚著。阿三說,你想讓整個李家村都聽到???

      他把她翻過來,用嘴壓住了她的叫聲。阿三的嘴上就像叼著一只貓。當她的胸前只剩下他的心跳時,他就停了下來。

      阿三見她哭,問:怎么了?不舒服?

      不是,來得太突然,像做夢。

      阿三說:那就當你做了個夢吧。

      朝霞背對著阿三,把手放在胸前的紅印上,但身邊的阿三并不知道朝霞眼淚的原因,他累了,前一句還和她說著,后一句就被鼾聲帶走。

      在小小的李家村,一聲狗叫,就能從街頭傳到巷尾。一有風吹草動,那風聲,就會敲鑼打鼓,讓全村人知道。朝霞怕被人見著,就早早起來,阿三仍睡得雷打不動。在夜中,她看著他睡著的樣子,寧靜得像山上的巖石。她想湊近去,親他的頭發(fā)。但還是忍住了。她輕手輕腳,摸黑找到了鞋和衣服,到樓下沖一把臉,就出了門。她不能折回家,只能直接去中巴車上呆著。清晨特別安靜,連昨晚在窗外叫個不停的蛐蛐都止住了聲音。

      當她走近車子時,一個黑影嚇了她一跳。一看,是梅花嬸。她說她要再去找建國,她一定找得到他。她整晚都睡不著,早就在這里候著了。

      也就是從那天起,每天頭班車上,都會出現韓梅花的身影。她說她就在車上等著,說不定哪天就能見到建國在馬路上走,說不定哪天就看見建國開著車子在街上跑。她就不信,等不到他。他念大學時,兩個月回來一趟,她就在村口等,每次都等得到他。

      那個進城的司機就負責每天把她送回到阿華嫂手上。司機老對阿華嫂說,也沒人看著這個精神有點問題的老婆婆么?阿華嫂說她沒病,有病,也是想兒子想的。每天中午回到家時,阿三的狗就候著韓梅花,一見她來,就把尾巴搖啊搖,搖得像風中狂草。它這是餓急了。只有她給它吃,她才是它不離不棄的主人。

      突然有一天,狗不見了,對岸傳來了哭聲,大家都過了橋,往對岸跑去??蘼暼绱似嘟^,連耳聾的她都聽到了。

      她跑去看,那個十七八歲的孩子伏在床邊,雙腿跪在地上,雙手搖著床上的人哭:爸,是我害的你!

      那床上躺著的,是她熟悉了多年的臉。那張臉,那么年輕,好像只是睡一會兒過去,就會醒來。

      我家老頭子白疼了你這么多年!韓梅花雙手哆嗦著,撲倒在床,暗啞的嗓子像灌滿了沙,哭聲更顯凄厲。

      在他身邊,放著一只盒子,一封信。盒子是用柏木做的,他早為自己的去路存下了好木料。盒子正面畫著碑廳鶴鹿,大廳鑲著琉璃瓦,上空兩只仙鶴展翅騰飛,大廳兩旁左是青松,右是柏樹,大廳前面是青青草地,草地的中間是通往大廳的石階路徑。正面寫著“安樂宮"三個大字。

      這是他給自己造的天堂啊。盒子的兩旁分別畫著兩條黃金龍,正騰云駕霧,追逐戲弄著寶珠。龍的周圍畫著呂洞賓等八仙用的兵器,她知道,那叫“暗八仙”,那是老頭子遺傳的手法,一筆一劃,一點也不含糊。桌上還有古琴、古畫、梅蘭菊竹、桃榴壽果。在盒面上,“真實不虛”四字,是他親手寫下的。

      照理,應該寫“壽”或者“?!弊帧5@一生,他無壽也無福。只有他,才能做出這么精致的東西。早見他不去賭時就一個人在木盒子上畫畫,誰能想到這是他親手給自己做的骨灰盒。

      他吞下了五十顆安眠藥,這在李家村,是新式的死法。他在遺書上說:檀楊,爸爸對不起你,我沒用,耽誤你一生。朝霞,老同學,李家村人都知道你心好,有空幫我留意照顧檀楊。人家要死,都跳河,我怕手被水泡腫了。我還是不舍得我那雙手,我這一生,成也手,敗也手。那就請殯儀館燒火的師傅,把我的手多燒一會兒,不要留一根骨頭。來世讓我換雙好手。他寫在信上的最后一句話是:“火有火候,我沒掌握好,棺有棺道,我太迷戀這個道了。”

      他沒能從親戚處借到錢,兒子負氣說投胎投錯家門,沒爸的,都比他這個有爸的強。他上不了大學,就打工去,再也不回這個家。讓他拿牌九當兒子去!

      沒有人聽懂阿三在遺書上寫的最后一句話的意思。韓梅花相信,如果老頭子在世,他一定聽得懂。但他一定會一拳掄在阿三臉上。韓梅花也有拳頭,卻只能捶在自己胸前,那張紙條如果不是攥在了指縫里,建國或許借給他錢了,他或許就不會走上絕路,而她或許已經找到兒子。他們的夢,就都實現了。

      韓梅花看見阿三旁邊坐著朝霞,她拉著他的手,咬緊了嘴唇,忍住嗚咽。人群漸漸散去,只剩下韓梅花、阿三兒子和朝霞,阿三的老母親已經在趕來的路上昏死過去,正送去醫(yī)院。朝霞用手指輕輕按著他手上的繭。她拿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臉上,她用他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擦自己臉上的淚水。她說,你從來沒把我放心上過,從沒向我開口借錢過,我以為那天你借到了的。她又說,阿三,你不知道,你的手真糙啊,像長了刺似的。

      說完這句話,朝霞突然號啕大哭起來:阿三,我是一滴露水,我留不住你啊。

      韓梅花只能抹眼淚,回到家里時,開小店的隔壁鄰居突然喊她:梅花嬸,快!電話!她家沒有電話,兒子有事找她,總打她鄰居的電話。

      梅花慢慢來到電話邊,聽到那頭說:媽,我剛聽規(guī)劃局一個同學說,咱們村要拆了。要不,安置的錢先借我還貸,我手頭急。

      梅花嬸哭了起來:建國啊,我每天都在找你啊,找啊找,我在家里翻遍了箱子找,我坐了汽車進了城找,我在一條又一條馬路上找。我找不到你啊,建國。我眼睛疼、腰疼,你帶我看醫(yī)生去。建國啊,你知道么,他剛剛死了,吃了藥死的!我替你爹難過啊……

      沒有人聽到電話那頭的回應,倒聽得韓梅花大叫起來:建國!我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

      韓梅花慢慢癱坐在地上,那么瘦,那么小,像一朵開敗的寒梅,蜷縮在墻角……

      責編 謝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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