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畫溯源

耿相新

認真讀過宋瑞祥君《朱仙鎮(zhèn)年畫史話》的書稿，頗感主題、線索、邏輯都很清晰，文字簡潔明快，感情豐沛，很有歷史的現(xiàn)場感。我覺得已無話可說，但瑞祥君執(zhí)意要我作序，難以推辭，經(jīng)過深入思考，我就談談年畫的起源吧。

年畫是滲透于中國人精神世界的一種夸張的民間藝術。這種夸張藝術的內(nèi)容主題始終如一，它記錄了農(nóng)耕中國不同時期人們的生活理想以及精神追求—祈福禳災直至歲熟年豐。

眾所周知，木版年畫發(fā)端于北宋首都汴京。但是，這一藝術形式的醞釀以及思想主題的起源卻可以上溯到更為遙遠的西周時期，或者更早。

年是歲名?！稜栄拧氛f：“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薄墩f文解字》說：“年，谷熟也?！币簿褪钦f五谷皆熟為一年，是一歲，可以大祀?！抖Y記·王制》說：“大夫五祀。”漢人鄭玄注解 “五祀”說，其中有祀門、祀戶。鄭玄在解釋《禮記·喪服大記》中還說“君釋菜于門內(nèi)”的意思是“禮門神”。由此可見，在周代就已有祭祀門神的習俗了。

最早的門神，傳說是神荼、郁壘。這一傳說至遲到漢代已經(jīng)十分流行。東漢王充在《論衡·訂鬼篇》中引《山海經(jīng)》說：“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壘，主閱領萬鬼；惡害之鬼，執(zhí)以葦索而以食虎。于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郁壘與虎，懸葦索以御兇魅?！睎|漢蔡邕在《獨斷》一書中說：“十二月歲竟，常以先臘之夜除之也，乃畫荼、壘并懸葦索于門戶，以御兇也。” 蔡邕的話讓我們相信，東漢春節(jié)期間的大門上就已經(jīng)繪有神荼、郁壘二門神了。

在東漢新年的大門上我們還可以欣賞到繪畫的虎。東漢應劭在《風俗通義》中說：“縣官常以臘除夕飾桃人，垂葦茭，畫虎于門，皆追效前事，冀以衛(wèi)兇也?！痹陂T上畫虎，我們還可在東晉時新年的門上欣賞到。東晉干寶在《搜神記》中說：“今俗法，每以臘終除夕，飾桃人，垂葦索，畫虎于門，左右置二燈，像虎眼，以祛不祥?！?/p>

東晉新年的門上人們還可以觀賞到雞的繪畫。東晉王嘉在《拾遺記》中說：“今人每歲元日或刻木鑄金，或圖畫雞于牖上。”直到南朝梁代，“正旦畫雞于門”的習俗依然風行。梁人宗懔在《荊楚歲時記》中說，元旦時“鏤五彩及土雞于戶上；造桃板著戶，謂之仙木；繪二神，貼戶左右，左神荼，右郁壘，俗謂之門神”。

唐代的新年，自唐玄宗起，鐘馗畫像嶄露頭角。唐玄宗的宰相張說撰有《謝賜鐘馗及歷日表》一文。唐德宗時劉禹錫上給皇帝兩謝表：《為李中丞謝鐘馗歷日表》《為杜相公謝鐘馗歷日表》，其中一文寫道：“賜臣鐘馗一，新歷日一軸。星紀方回，雖逢歲盡；恩輝忽降，已覺春來。伏以圖寫神威，驅除群厲，頒行律歷，敬授四時。”以上文章說明唐代的皇帝常于春節(jié)前賜大臣鐘馗像以驅邪魅，“兼靜妖氛”。不過鐘馗畫像是否掛貼于門戶外，已不可知。然而，無論鐘馗像是否貼于唐代的門上，此后以捉鬼食鬼著名的鐘馗在木版年畫中的主角地位卻是越來越穩(wěn)固了。

從祭祀門神到在門上畫神像以及虎、雞，由此可見以定居為主要特征的農(nóng)耕文明中門的重要。門是家的象征，門是安全的屏障，因此以武力守衛(wèi)門戶則是人們?nèi)怏w與精神雙重安全的實際需要?！吨芏Y·春官》中就有“師氏居虎門之左，司王朝”的記載。春秋時期曾侯乙墓內(nèi)棺左右側板戶牖邊繪有兩武士守門。漢代諸侯王宮殿門上有繪武士像的文獻記載。而漢墓墓門上石刻線畫守門武士則多有發(fā)現(xiàn)，直到唐代，門上畫武士還依然流行于墓葬。在唐代，甚至佛寺的山門上還繪有或貼有天龍八部之一的藥叉（又稱夜叉）畫像?？梢姡巳寮异腴T，佛教也找到了自己守衛(wèi)門戶的神。對于守衛(wèi)門戶，道家也不甘落后。莊子曾說過：“插桃枝于戶，童子不畏而鬼畏之?！钡澜膛d起后，道士又借助桃枝、桃人、桃符以辟邪驅鬼。但道教對門神最大的貢獻是唐代畫家、對道教興趣深厚的吳道子給玄宗所畫的鐘馗捉鬼圖。從此，鐘馗像一并成為守衛(wèi)門戶的新年禮物。由上可見，儒、釋、道三家共同守衛(wèi)了中國先人的新年門戶，他們的思想以及想象共同成為后世年畫的藝術源泉。

早期年畫的載體主要是門，是千家萬戶的門，是千差萬別的門。在紙沒有發(fā)明以前門畫是直接畫于門上的，紙發(fā)明后出現(xiàn)了先畫于紙再貼于門，而雕版印刷發(fā)明后又出現(xiàn)了雕版印刷再貼于門或者懸掛于戶室，可見技術的進步加速了年畫的普及。到了北宋以后，千家萬戶終于都可以在門神的護佑下歡天喜地過新年了。

以上絮語只是筆者對于年畫源頭的點滴追溯，讀者想要了解更多的木版年畫知識，還是請大家翻開《朱仙鎮(zhèn)年畫史話》的正文，那里的故事以及文字很精彩。

（此文系作者為宋瑞祥編著的《朱仙鎮(zhèn)年畫史話》一書所作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