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外一篇)

徐峰

他聽到他的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劇烈。他覺得有一面巨大的鼓，正在急速地敲打。他感到他的兩邊太陽穴，漲得發(fā)痛，頭皮愈來愈緊。他看見陽光薄薄的，像十五世紀(jì)歐洲的宗教畫里，那些流干了血的皮膚那樣，蒼白、恐怖。他觸摸到時間正在用它那無處不在的觸須，壓迫他的神經(jīng)，并且飛快地流逝。他聞到了空氣中有一種異樣的、讓他感到緊張的氣味，正變得愈來愈濃烈。

他想他的胃正在分泌那些讓他不由自主地僵硬、慌亂和緊張的物質(zhì)。他覺得風(fēng)也變得像那些傻乎乎地看著未來，莫名其妙地亢奮的人一樣，亢奮地在車窗外呼呼地鳴叫著，迅捷地吹去。他不知道公路兩邊的樹，為什么也開始狂亂地舞蹈起來，讓他感到頭暈?zāi)垦?。還有天上的一朵朵云，像那些正在逃離起火的樓房，慌亂的人群一樣，也在一路狂奔。而那條在收獲后空曠的田野里漫步的狗，突然間也像吃了藥一樣，一邊吠叫，一邊奔跑。

內(nèi)燃機的瘋狂轟鳴，響徹了整個世界，摧毀著田野和自然的寧靜與詩意。一直延伸到遠方層巒起伏的群山和陰郁灰暗的天際的公路上，無窮無盡的汽車，像F1車道上的F1賽車一樣，在在喧囂混亂地互相追逐。煙霧和灰霾，騰空而起，隨風(fēng)飄蕩，然后墜落在公路兩邊的桑樹林、水稻田、香樟樹和水泥屋頂上，在碧綠的樹葉上留下一層厚厚的、灰蒙蒙的骯臟塵埃。他發(fā)現(xiàn)自己握住方向盤的手汗津津的愈來愈不聽使喚。他聽見汽車?yán)鹊镍Q叫越來越尖利、越來越刺耳。他看見那些一輛接著一輛的小轎車、吉普車、商務(wù)車、旅行車、跑車像3D電影中的西方怪獸一樣向他猛撲過來。他覺得那些呼嘯而來的大卡車、集裝箱車、載滿泥土的工程車、吊臂在空中搖晃的大吊車、印有紅黃兩色的警示標(biāo)志的危險品運輸車、不停地轉(zhuǎn)動著的混凝土攪拌車，以及大客車像帶著巨大陰影的泥石流一樣山崩地裂地向他急速碾壓過來。他仿佛缺氧似的張大了嘴巴，他大口地、急促地呼吸著。

他覺得對速度的迷戀、渴望和崇拜，正在讓人類無可救藥地接近懸崖的邊緣。他想對新奇和改變的熱愛、歡呼和癡迷，正在毀滅一切熟悉的、親切的、可以讓人回憶起過去、讓人心有所依和心有所安的事物。那些傻乎乎的人。他知道他再也無法看到，他來到這個世界時第一次驚訝地看見的那座磚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雖然它低矮，黑暗，風(fēng)從四周的縫隙里呼呼地吹進來，但是它讓他感到溫暖和安寧。現(xiàn)在，這幢老房子已被一幢三層樓的玻璃和水泥的房子代替。在這幢嶄新的房子里，就像他在城市里新買的嶄新公寓一樣，腳下的地面是水泥的，還在上面鋪了一層花崗巖地板，走在上面悄無聲息，不像以前那破舊的木頭地板，走在上面會發(fā)出吱吱嘎嘎，聽了讓人感到親切熟悉的聲音。頭頂?shù)奶旎ò迨撬嘞旅嫜b飾一新的石膏花板，晚上睡覺時，你再也聽不見風(fēng)從屋瓦的縫隙里吹進來時那時斷時續(xù)如絲如縷如樂音的聲音。在這幢嶄新的房子那嶄新的客廳和臥房里，擺放著嶄新的用南美洲的樹木打造的桌椅、嶄新的電視機和冰箱、以及西式的沙發(fā)和寬大的床鋪；在那嶄新的廚房里有嶄新的閃著冰冷的金屬光芒的液化氣灶、脫排油煙機和自來水，你再也聞不到稻草在灶堂里燃燒時的清香；在那嶄新的，比城里公寓的衛(wèi)生間更大的衛(wèi)生間里，有嶄新的電熱水器、抽水馬桶、浴缸、大理石洗臉臺和巨大的讓人心慌的鏡子。然而在這幢嶄新的、舒適和便利的房子里，他再也找不到一點與過去相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他再也感受不到往日的那種親切和溫暖的氣息。他覺得這些用金屬、各種礦物質(zhì)和塑料制造的嶄新的、冰冷的、像幾何一樣生硬銳利缺乏情感的事物，隔斷了他與過去、與他所熟悉的、親切的、與他所以為是美的和溫暖的一切事物的聯(lián)系。就像在他那城里的公寓，他感到了一種居住在旅館里的陌生、疏離和不自在感。

風(fēng)在呼呼地叫，樹枝在狂亂地舞，云在天上逃亡似的奔。那些和他一樣的傻乎乎的人，開著冒煙的汽車仍然在公路上興奮地互相追逐。他感到他那踩著油門的腳，也因為緊張開始僵硬起來。頭越來越痛，眼睛越來越脹，心跳越來越急，恐懼越來越讓他感到慌張、混亂和焦慮。他放慢車速，兩只汗津津的手死死地抓著方向盤，沿著公路的邊緣小心翼翼地向前行駛，希望離那些瘋狂奔馳的汽車遠一點。然而那些載滿了貨物的東風(fēng)牌、解放牌大卡車，仍然帶著巨大的陰影呼嘯著向他飛奔過來。那些龐大的鐵箱子上寫著SOSO英文字母的集裝箱汽車，仍然轟隆隆地向他碾壓過來。而他后面的汽車，則鳴著瘋狂的喇叭，閃著瘋狂的轉(zhuǎn)向燈，緊貼著他的車身呼呼地飛馳而過。

他們在追逐什么？他們?yōu)槭裁窗衍囎娱_得如此飛快？他想，他們究竟在追逐什么？這些亢奮的汽車，亢奮的人，亢奮的風(fēng)和亢奮的云，他們在這個灰蒙蒙的到處飄蕩著化學(xué)毒素、物理毒素、生物毒素和精神毒素的世界里追逐著什么？他們的臉因為亢奮而滿面紅光，他們的臉因為亢奮而汗水淋漓，他們的臉因為亢奮而變形扭曲。他們緊盯著前方的眼睛，正在閃閃發(fā)光。前方，除了道路還是道路，除了汽車還是汽車，除了灰蒙蒙的天還是灰蒙蒙的天，除了不可捉摸的、充滿險惡的未知還是不可捉摸的、充滿險惡的未知。前方，他們那閃閃發(fā)光的、緊盯著前方的眼睛在渴望著什么？在期盼著什么？他們在這條公共的公路上，不顧規(guī)則地把汽車開得如此瘋狂，這些傻乎乎的人，他們傻乎乎的心在渴望著什么？在期盼著什么？他們?nèi)绱睡偪?、亢奮、焦急地向前狂奔，他們究竟在追逐什么？

這時，他的車載收音機里FM988交通臺的音樂聲突然中斷，女播音員那溫柔甜美的嗓音，忽然間變得凝重傷感。她緩慢地說道：“司機朋友們，高速G210某某某公里處，一輛時速225公里，超速105公里的保時捷汽車，突然失控，穿過中間隔離帶，與對面同樣超速而來的大客車迎面相撞。兩車損傷嚴(yán)重，車內(nèi)人員受傷情況不明，高速交警和急救人員正在緊張搶救。由于車道損傷嚴(yán)重，高速G210某某某路段已暫時關(guān)閉，請司機朋友們繞道而行。我們再次提醒司機朋友，為了您的生命和財產(chǎn)安全，為了您家人的幸福，也為了對他人的生命權(quán)利的尊重和負(fù)責(zé)，請您一定嚴(yán)守交通規(guī)則，謹(jǐn)慎駕駛?！?/p>

一種如墜冰窟的徹骨寒冷，讓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想，速度并不意味著價值，速度也不會帶來高尚的生活品質(zhì)，速度更不會延長我們的生命。可是為什么，為什么他們竟如此酷愛速度?在一條公共的公路上，忘記了自己權(quán)利的邊界，像在自己的私人車道上一樣無所顧忌地一路狂奔，在速度中放縱自我的欲望，在速度中享受自我的激情，在速度中追求冒險的刺激。這些莫名其妙地亢奮的人，這些自私自利只有自我的人，這些目光閃閃緊盯著前方的傻乎乎的人。

他知道他再也看不見，他第一次看見鳥兒飛翔、嬉戲的那個竹園。那個可以慰藉他的心靈的竹園。那里寧靜安謐。可是現(xiàn)在，那里是一家私營的工廠，轟隆隆的機器聲和從排水口排出來的廢水，正在窒息著周圍的田野和河流。他記得在幼小的童年，他和他的小伙伴們一起在那茂密的雜草、繁星似的野花、厚實而柔軟的竹葉上游戲、爭吵和打架。一起追逐那些飛行在溫暖的陽光里，尋找著花朵和池塘的美麗的蝴蝶與蜻蜓。在那里，他那單純、天真的眼睛第一次驚奇地看見，螞蟻們覓食的長長的、整齊的隊列；他第一次小心翼翼地偷窺金玲子振動它們那透明的翅羽，在瑟瑟的秋風(fēng)中獨自鳴唱；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綠色的螳螂潛伏在綠色的竹葉叢中，耐心地守候著它們的食物。在這個他一個人的寂靜的花園里，他用他那稚嫩的小手在植物的身體上，驚奇地觸摸到季節(jié)變幻的美和傷感。他第一次感覺到了時間的流逝，他第一次感知到了變化的無常，他隱隱約約地領(lǐng)略到了自然法則的殘忍和它的美。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他記憶中的那個村莊。

一輛裝滿砂石的工程車戰(zhàn)抖著、轟鳴著、仿佛要崩潰似地超越他呼嘯而去。突然，尖利的剎車聲在前面的柏油路面拉出長長的、冒煙的剎車印，無數(shù)的砂石崩落在公路上，那輛工程車搖搖晃晃地停了下來，然而，在排氣管冒出一陣濃煙，發(fā)動機一陣狂鳴之后，它又向前奔馳起來，在路面上留下一灘大大小小的石頭。而后面的汽車，仍然毫不猶豫、爭先恐后地扭動著車身緊跟在后面，向前狂奔。

他覺得整條公路都在顫抖，整個大地都在顫抖，整個天空都在顫抖。他發(fā)現(xiàn)他的手、他的腳、他的整個身體、甚至他的自我、他的潛意識也在顫抖。他感到他的汽車也在和他一起顫抖：儀表盤在顫抖，擋風(fēng)玻璃在顫抖，發(fā)動機在顫抖，后視鏡在顫抖，掛在空中祈求平安的紅色中國結(jié)也在顫抖，他屁股下面的座椅也在顫抖。他想他的眼睛也跟著它們在顫抖。他把車開得更慢了，比路邊的自行車還要慢。他覺得他的心臟就要爆炸，仿佛電影中的畫面一樣，紅光一閃，化做一團煙霧消失在虛無中。他覺得他太陽穴的血管就要迸裂了，血順著臉頰、脖頸向下流淌，把淺灰的外套染成恐怖的血紅色。他覺得他的眼珠子已經(jīng)突出在眼眶外面，像三星堆的青銅面具。他想他們用那么多珍貴的銅，把眼睛鑄造的如此夸張，是在表達一種什么樣的渴望。他想難道他們和我們一樣，也對未知的一切充滿著無限的好奇？也無知地對前方那不可捉摸的將來充滿著傻乎乎的渴望？

風(fēng)在呼呼地叫。樹枝在狂亂地舞。云在天上逃亡似地奔。無數(shù)傻乎乎的人舞動著他們傻乎乎的手傻乎乎地看著前方在興奮地奔跑和呼叫。

這時一輛鐵罐子上寫有紅色的“危險”字樣，裝滿了有毒的、易燃易爆的液體的危險品運輸車，正在對面的車道上追趕一輛嚎叫著向前奔跑的加長貨車。它喘息著、痙攣著、噴著濃煙一點一點朝前竭盡全力地超越。而一輛黑色的大眾牌轎車、一輛灰色的現(xiàn)代牌轎車、一輛紅色的別克牌轎車、一輛白色的豐田牌轎車則緊跟在后面，鳴著焦急的喇叭，左搖右晃地企圖超越它們。它們?nèi)麧M了整條車道一起向前奔馳，發(fā)動機巨大的轟鳴聲，震得他的耳膜生痛。

他感到難以呼吸，于是，他搖下車窗，但是立即把它關(guān)上。隨著搖下的車窗撲面而來的是一股夾雜著油煙味、塵埃味和礦物質(zhì)燃燒之后的焦臭味的污濁空氣，讓他感到難以忍受的惡心和難受。他想空氣已讓這些傻乎乎的人用他們傻乎乎的智慧和所謂的進步的觀念，弄得骯臟污穢。他想土地和那些開花的和不開花的植物，以及生活在它們中間和它們和諧相處同生共榮的各種動物，正在忍受著變異、退化、失眠、被毒化、萎縮、莫名其妙地龐大、衰敗、虛弱、焦慮、抑郁、厭食、無緣無故地亢奮和沖動，以及不可抑制的征服和侵略的欲望折磨。那二十四小時從不間斷的引擎的轟鳴和喇叭的鳴叫，那讓黑夜不再是黑夜的耀眼燈光，那會讓一切生物和土地產(chǎn)生不可知的變化的煙霧和塵埃。

他想他再也不會站在帶給他第一首詩歌的那座古老的石拱橋上，看夕陽在河的盡頭映紅一河的波浪，看白鷺在天際的暮色中歸它們的巢。那年，他十八歲，第一次從城里的中專學(xué)校放假回家。他站在黃昏的石拱橋上，河邊的柳枝在微風(fēng)中飄搖，田野寧靜而溫馨，而時間，像河中的水流緩慢而溫柔。悄然之中，一句一句的詩歌就浮現(xiàn)在他的頭腦里。可是如今，那汽車奔馳的水泥大橋讓那石拱橋孤零零地屹立在田野里，通向它的道路，已經(jīng)荒蕪斷裂。橋面上，長滿了雜亂的野草和幾株不知名的矮小雜樹，顯得頹敗而凄涼?，F(xiàn)在，這座讓我們回想起遙遠的、和自然無比親密的田園生活的石拱橋；這座讓我們和過去的美相連接的石拱橋，它正在加速風(fēng)化，它正在被那些目光閃閃緊盯著前方的人們遺忘。他想，當(dāng)新成為一種時尚，遺棄就成了我們的習(xí)慣，而遺忘，就成為一種普遍的文化。

公路上，一輛緊接一輛的汽車仍然在瘋狂地向前奔馳，它們閃著耀眼的燈光，鳴著刺耳的喇叭，擁擠著，爭搶著，像F1車道上的F1賽車一樣，興奮地、焦急地、歇斯底里地互相追逐。這些瘋狂的汽車，這些瘋狂的人，這個為速度、為新奇、為改變、為前方的虛幻不實的可能性而癲狂的世界。他覺得我們的存在已被這種向前的力量、求新的力量、改變的力量綁架，我們的存在在沒完沒了地渴求更加美好、更加舒適、更加幸福和更加激情的生活的過程中，喪失了真正的自主和完整性。我們是我們制造的現(xiàn)代泥石流的那個主體部分，我們正在山崩地裂勢不可擋不由自主泥沙俱下摧毀一切地向前奔流。而前方，那變幻莫測不可預(yù)知的虛幻的前方，那也許是一片荒蕪有如火星的地表一樣凄涼的前方，那也許是一片黑暗、寒冷和洪水滔天的前方。

他想他的心就要從他的心房中蹦跳出來，他聽見他的耳朵里有千百只蜜蜂在震動它們的翅羽發(fā)出恐怖的巨大蜂鳴，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他曾經(jīng)的村莊，他看見整個天空也像那些呼嘯狂奔的汽車一樣帶著恐怖向他坍塌過來，他覺得他下面的大地就要塌陷，他發(fā)現(xiàn)一個巨大的陰影正在用它那深淵般的力量無所不在地壓迫他。他感到他的腳已無力踩下油門，他感到他的手已無力握緊方向盤，他臉色蒼白直冒虛汗，他胸悶、氣急、心慌、神亂，他兩眼金星渾身冰涼不可抑制地痙攣。他知道恐懼已完全地、徹底地打敗了他。

于是，他停下了汽車，他離開了汽車，他離棄了汽車。他跑下公路，他離棄了公路。他走進莊稼收割后空曠的田野，他在柔軟的、黑黝黝的泥土上行走，他踩著收割后軟綿綿的稻茬行走，他不停地行走。他耳中發(fā)動機的轟鳴聲越來越遠，他鼻子里的油煙味、礦物質(zhì)燃燒后的焦臭味、蕪雜骯臟的塵埃味越來越遠。他聞到了泥土的芬芳的氣味，他看見了風(fēng)中菊花的驚艷，他聽見了遠處林子里鳥的啁啾。他的呼吸舒緩了下來，他的心跳平緩了下來，他的臉色不再蒼白，他的肌肉不再僵硬，他的頭不再疼痛，他不再胸悶、氣急、心慌、神亂，他感到他又回歸了正常。他發(fā)現(xiàn)，那條像吃了藥一樣一邊吠叫、一邊狂奔的狗，正在那邊的樹林邊懶洋洋地漫步。

如果

時間現(xiàn)在和時間過去，也許都存在于時間將來。

如果夜里的夢境不是如此美妙，讓我癡迷留連，不愿醒來。如果讓香樟樹的樹梢，在灰暗陰冷的空中劇烈搖晃的空氣，不是如此嚴(yán)寒，讓我的行動變得遲緩而瑟縮，像一個年邁的老人，缺乏活力。如果在喝牛奶的時候，我沒有看見雪白的墻上那個小小的斑點，有如一只死去的蒼蠅散發(fā)出惡心的氣息，吸引了我的目光，敗壞了我的食欲和心情。如果孩子在上學(xué)前不是吵吵鬧鬧，非要戴他母親手織的彩色絨線帽，從而讓我翻箱倒篋，火氣沖天。如果我沒有在酒精的作用下，以逢場作戲的方式背叛了婚姻的契約。是的，在正義法則的要求下，任何一種理由的背叛都要遭受懲罰：二千多年前，周幽王的寵妃褒姒，美若天仙卻從無一笑，令周幽王內(nèi)心煩惱不安；為了欣賞到這絕世美女的莞爾一笑，吿慰心中所愿，他背叛了與諸侯訂立的契約，在沒有敵兵來犯的情況下，點燃烽火；當(dāng)諸侯勤王的軍隊風(fēng)馳而來，那美人中的美人終于露齒而笑；然而，當(dāng)真正的敵寇兵臨城下，烽火點起，卻再沒有諸侯的軍隊前來勤王。秦始皇，他以武功創(chuàng)立了不朽功績，統(tǒng)一了中國；但是在追求一個萬世平安的永恒皇朝時，卻背叛了人民渴望休養(yǎng)生息享受生活的意念，濫用了民力；結(jié)果，這個不朽的朝代僅僅存在了十六年。還有猶大對耶穌的背叛，至今，人們?nèi)栽谠{咒他的不忠和貪婪。而宙斯的女兒，美麗無雙的海倫對他丈夫的背叛，則毀滅了一個繁華的城邦和無數(shù)人的幸福。如果孩子的母親（至今想起她心中仍會隱隱作痛），沒有因為對完美的癡迷而變得毫不寬容；如果她如今仍然和我們生活在一起……

如果在社區(qū)的步道上，沒有碰到那個提著鳥籠，孤身一人與鳥為伴的老人；他的兒女們與他相隔千里萬里，如今正在另一個城市里復(fù)制他從前的生活；他的老伴，那個忍耐、操勞和瘦小的老婦，和他相伴了幾十年之后，現(xiàn)在已拋下了他，作別了做人的苦難，給這個老人留下徹夜難眠的孤獨；現(xiàn)在，他非要拉著我，與我聊天，來消磨他漫長無聊的、孤單的退休時間。如果在社區(qū)的停車場，沒有因為車身上人為的刮痕，那些因社會不公而心懷怨恨的人的泄憤之作，而與值班保安爭執(zhí)不休；我并不惱怒于那些在這個社會得不到尊嚴(yán)，沒有幸福感的人的行為；因為在一個被宏大目標(biāo)所控制，被曾經(jīng)的偉大和輝煌、屈辱與悲情所湮沒的社會里，被犧牲的個體是必需和理所當(dāng)然的，就像被獲益的少數(shù)群體一樣；我是不憤于那些保安們事不關(guān)己的散漫，以及對職業(yè)道德的不尊重。如果在孩子的學(xué)校門前，沒有碰到他的班主任，和我喋喋不休地談?wù)撈鸺议L的責(zé)任。如果我沒有接聽到那個氣喘吁吁的電話，要我即刻趕赴公司。當(dāng)我踩下油門，飛速前行；如果沒有那只隨風(fēng)飛揚的，巨大的紅色塑料袋，被一陣邪風(fēng)吹向我的擋風(fēng)玻璃，遮蔽了我的視野，讓我猛踩剎車。是啊，如果歲月也有一個剎車裝置，在你的生活出現(xiàn)困惑的時候，可以踩下剎車，讓它緩慢下來，安靜下來，然后看一看究竟是什么驅(qū)策著你，追逐著你，使你一刻不停地辛苦勞作而異化了人生的意義。

如果天空不是像遭受挫折、沮喪和處在邊緣的人的心情一樣陰郁，壓迫著我的神經(jīng)，使我頭暈胃痛，使我的反映遲鈍或者過激。如果馬路上的汽車，沒有因為刺激經(jīng)濟的政策而變得如此擁擠，把我堵在中間，不得動彈。如果車窗外面的空氣，沒有因為工業(yè)革命的普及和它的巨大成就，而飄浮著無數(shù)從工廠的煙囪，車間的換氣口，內(nèi)燃機的排氣管，以及無窮無盡地追逐著無窮無盡的利潤的貪婪的功利主義者頭腦中飄逸而出的浮塵，讓我不敢打開車窗，呼吸一些新鮮的空氣，就像古代那些拒絕自我奴役和自我異化，自得其得，自適其適，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隱士們在清遠芬芳蔥蘢蒼翠的山水之間，所呼吸的空氣，從而松弛一下被生活壓迫得幾近斷裂的神經(jīng)，舒緩一下心中的焦慮和煩躁。如果雪花像琴弦上歡舞而出的美麗音符一樣，在這個陰郁的冬天的早晨，漫天而下，把天空洗得蔚藍清澈，讓大地變得像圣地一樣潔白、純凈，遮蔽了一切的骯臟與丑陋。如果……

如果前面的那輛奔馳車，不是像那些傲慢的手握公共權(quán)力的人一樣，在不允許掉頭的地方無所顧忌地違規(guī)轉(zhuǎn)身，中斷了車流的順暢。如果在斑馬線前面，我沒有耐心地停下車來，觀注那個失明的人像歷險似的越過馬路。在他那不知道光明、沒有色彩的單純世界里，是否會因為美麗而恍惚、迷茫和憔悴？是否會因為羨慕那個光明的、色彩斑斕的世界而感到造物的不公？如果他突然復(fù)明，面對光亮和與它如影隨形的陰影，面對繽紛的色彩和它所帶來的嘈雜和紛亂，面對一個個熟悉的聲音，曾經(jīng)以為的美麗，他會不會因為視覺上的迷惘而感到困惑焦慮？當(dāng)他再次穿越馬路，當(dāng)那些汽車帶著巨大的陰影呼嘯而來，他會不會因為光明的緣故而對速度心生恐懼？在初春的微風(fēng)細雨中，面對庭院里一地的落英，他的心中是否會覺得憂傷酸楚？他會不會因為時間和運動帶來的變化而心生無限惆悵，像我們一樣面對鏡子，為兩鬢斑白、皺紋爬上額頭而感慨青春流逝、老之已至？他是否會因此懷念以前沒有光明的單純和寧靜？

如果馬路沒有又一次被挖掘得像一個工地，堆滿了泥土、砂石，流淌著骯臟的水流，使車流行駛得艱難緩慢。這種不斷地重復(fù)的沒有規(guī)劃的隨意的行為，就像我們?nèi)祟惖谋拘裕簺_動、隨意地建設(shè)，沖動、隨意地毀滅；然后再沖動、隨意建設(shè)，再沖動、隨意地毀滅。僅僅是為了我們所夢想的所謂的美好和進步。如果翻過隔離欄隨意地穿越馬路、從而干擾了行車的行人，能夠珍惜自己的生命以及他人的生命，像一個文明人那樣尊重合理的規(guī)則和法度；如果所有的人都能尊重合理的規(guī)則和法度，那么這個社會是否會變得更加和諧和更加公平正義。

如果在街道的轉(zhuǎn)角處，沒有看見那個夢幻般的女子，在冬日清晨的寒風(fēng)中，溫暖得好像春天里一朵盛開的花：鮮艷，亮麗。突然之間，整條街道有如夢境，寂靜無聲，所有運動中的人與物，都開始緩慢下來?？諝庵?，似乎彌漫著情欲的分子。我的心跳加快，瞳孔放光；而我的腳，卻不由自主無可奈何地松開油門，放緩車速：為了讓眼睛多一秒鐘停留在她身上，為了讓傷逝的疼痛感遲一秒襲上心頭。如果生命不是如此敏銳沖動，一個成熟男人對異性之美不是如此不可抑制地驚艷贊嘆。如果孔子非禮勿視的箴言成為人的一種本能，道德成為一種自覺，而不是沉湎于感性；如果理性完全地、徹底地控制了人類的所有行動，我們是否就會擁有一種完美的秩序：沒有偶然、沒有特殊、也沒有意外，沒有罪惡、沒有監(jiān)獄那裝有電網(wǎng)的森嚴(yán)高墻、沒有腐敗和賄賂，沒有戰(zhàn)爭、沒有仇恨、沒有阻斷了所有道路和希望的隔離墻，沒有神秘主義、沒有在漫長地等待啟示的過程中虛度的光陰、沒有烏托邦意識形態(tài)，沒有原教旨、沒有酒精飲料、沒有審查制度和街頭抗議，沒有國界、沒有哨所、沒有原子武器和貿(mào)易保護，沒有集體無意識、沒有狂熱、沒有被壓制的沉默，沒有貪婪、沒有誘惑、沒有沖動的越軌和偷竊，沒有離婚、沒有金融危機也沒有車禍……

如果我沒有出生在城市。如果在我幼小的童年，沒有一個憑著記憶教我《幼學(xué)故事瓊林》的外公（因為在那個激情的、嶄新的時代，這種古老的書籍，會因為干擾和破壞新社會的建設(shè)而被銷毀），從而讓我喜歡上了閱讀，考取了大學(xué)，使我的人生和我的童年伙伴，產(chǎn)生了差異。如果解放大道、紅旗路、人民廣場上聳立的廣告牌，不是炫耀著消費主義的絢麗色彩，時刻刺激和誘惑人們想擁有更美好的生活，更尊貴的地位的欲望，仍然是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標(biāo)語和口號。如果人性中正當(dāng)?shù)挠?，仍然被革命的激情和烏托邦的目的主義所壓抑。如果我沒有因為無法忍受沒有自主的生活而辭去公職，做了自己的老板和別人的老板，并且，把不自主強加在別人身上。如果我沒有開著小車，奢侈地享受他人的剩余價值。如果在到達這個沒有紅綠燈的路口前，為了避讓一個行人遲緩了幾秒鐘，或者多等待了一個紅燈，或者汽車突然熄火、爆胎，或者因為某種莫名其妙的原因道路堵塞：比如兩個人的爭吵引起無聊路人的圍觀；一個討薪無途的農(nóng)民工的極端行為造成的騷動；被路人、保安和警察追逐而四處逃竄的小偷引起的混亂?；蛘呶易约焊印?/p>

如果那輛骯臟、破舊、像崩塌的山一樣碾壓過來的工程車，在離開工地時被一個民工沉重的手推車阻擋了一下。如果那輛工程車駕駛員的家人、朋友或老鄉(xiāng)突然焦急萬分地出現(xiàn)在工地門口，攔下他的汽車，向他要一些救急的錢。如果他猛然想起要離他而去，尋找尚未到來，因而可以想象得更加美好的新生活的女朋友，便停車在路邊，拿出手機給她打電話。如果他一路而來多吃了一個紅燈，或者少吃了一個紅燈。如果他的薪酬不是以數(shù)量計算，因而與時間和速度聯(lián)系在一起：這可恨的、貪婪的、無限地追求效率的資本主義經(jīng)濟規(guī)則。如果那個駕駛員不是一個年輕人，要為幻想中的未來積累資本，要為沒完沒了的消費和交際花錢，因而把汽車開得風(fēng)馳電掣。如果這個社會沒有因為金錢和權(quán)力可以隨心所欲地逾越規(guī)則，從而自小就養(yǎng)成了不尊重規(guī)則的習(xí)慣。如果他在熱愛自己的人生之后，也能熱愛他人的人生。如果他在珍惜自己的生命之后，也能珍惜他人的生命。如果他小心一點、謹(jǐn)慎一點、速度慢一點、觀察得仔細一點、專注一點，或者他的反應(yīng)更快一點……

現(xiàn)在，我被扭曲的車身擠壓著，像負(fù)載著一個無法擺脫的沉重包袱，使我呼吸急促，頭痛欲裂。生活像冒險，道路像林莽，充滿了不可確定和不可預(yù)測的險惡。偶然抑或必然，并不由你自主。

擋風(fēng)玻璃已經(jīng)碎裂，發(fā)動機仍在轟鳴，香樟樹蔥郁的枝葉在我的眼睛里搖曳，但是我再也聞不到它那純凈的芳香了?，F(xiàn)在，我聞到的香樟樹的芳香里，夾雜著水泥的苦澀的氣味；扭曲的鋼鐵的氣味；碎裂的玻璃冰冷堅硬的氣味；汽油的氣味；油漆在燃燒之后嗆鼻的氣味；令人作嘔的塑料的氣味；被陰冷的風(fēng)從窨井里帶出來的下水道陰暗的氣味；各種物質(zhì)在一起腐亂的氣味；塵埃的氣味；從人的汗毛孔中散發(fā)出來的被驚嚇的氣味；憐憫和同情的氣味；看熱鬧的氣味；表面漠然而內(nèi)心喜悅的不幸并且憤怒的人的氣味；情不自禁的淚水的氣味；像螞蟻一樣辛勤工作和居住的人的氣味；血的氣味；汗水的氣味；濃郁的劣質(zhì)香水的氣味；被無數(shù)只手觸摸過的骯臟錢幣的氣味；閑得無聊的氣味；以及比出賣人格要好聞得多的、出賣肉體的氣味。這些氣味把我熏得越來越迷糊。

現(xiàn)在，陰暗的天空被慢慢地染成了紅色；香樟樹的青翠樹葉被染成了紅色；玻璃和金屬的巨大房屋被染成了紅色；混亂地移動的人們的臉龐被染成了紅色的；喧囂和嘈雜的聲音被染成了紅色的；命運也被染成了紅色的。紅色，是自由女神手中高舉的火焰的顏色。在中國人的國旗上，是革命和復(fù)興的顏色。紅色是妖艷女人嘴唇上的顏色，像兩朵耀動的火焰，點燃男人們心中的情欲。是乾隆窯粉彩瓷器上最奪目的色彩，象征著喜慶、吉祥和幸福。是九十二歲白石老人筆底梅花的色彩：鮮艷、灼熱；有如這位年老的大師在生命的暮年，對生命和造化之美仍然保持著的純真熱愛和無比崇敬。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博爾赫斯，在失明之后所寫的玫瑰的色彩：他認(rèn)為，無窮無盡的玫瑰只不過是一朵玫瑰，是此刻你拿在手上，正要獻給你所愛之人的那一朵，而這一朵玫瑰，也是回歷五百年，波斯詩人阿塔爾在悲慘的沙漠邊緣，正在凝視的那一朵。

紅色是激情的顏色、是蓬勃的生命的顏色、是喜悅和熱烈的愛的顏色、是革命的顏色、是自由的顏色，但是在蒙古人橫掃亞歐的浩蕩馬蹄聲中，是恐怖到絕望的殺戮的顏色?，F(xiàn)在，整個世界都被染成了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