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五題

周其運

熱心人

聽說敏的丈夫已經(jīng)不再做醫(yī)生了，他們家也改行開商店了，我很想去看一下，因為，敏給我的印象向來極好，她是個極其熱心的人，想來她做什么都一樣吧。我向姐姐說起時，姐姐竟一個勁搖頭反對，將敏說得一塌糊涂，我雖然沒有理由懷疑姐姐的話，但還是心有疑惑，于是還是找了借口，去她的商店

一路上回想著曾經(jīng)對敏的點滴記憶，那是我經(jīng)常去姐姐家，敏的丈夫的診所是必經(jīng)之地，有時碰上下雨什么的經(jīng)過那兒，總會被她熱情請到家中避風躲雨，還連連端茶送水，談論事情，臨行前還會捎上一把雨傘……

她丈夫雖小學學歷，卻幾代行醫(yī)，加之聰明和鉆研，竟然醫(yī)術(shù)奇高，各種疑難雜癥輕松解決……

所以，一個寒冷的冬天，在姐姐家門外玩得久了，競感冒了，一把鼻涕，一把淚水的，頭暈目眩，難受之極，姐姐便將我?guī)е了以\所，查過之后，提出輸液，姐姐立即說道，輸吧，輸吧，我們信得過你……

輸液中，敏專門用熱水暖了輸液瓶，又將一盆炭火搬至身邊，快到中午時，還請我們吃飯，敏做的飯也是很好吃的，由于她丈夫的高超醫(yī)術(shù)和她的熱心，每天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她就這樣忙個不停，大冬天竟在額頭滲出汗水來……

醫(yī)術(shù)也果然可靠，竟一小瓶藥水，我立即迅速恢復健康……

那情節(jié)、那場景讓我感動頗深，難以忘懷……

思索間，已到了敏的商店，見到我吃驚不少，卻仍是熱情招呼我坐，她卻不再交談，立于路口，不停將熟人往店里硬拉，那感覺像似古代煙花女子攬客般，路上沒人了，才走進去，與客人說話，卻總是將話語扯到她的商品上，并且強行將商品塞在客人懷中，讓客人買。我的懷中也迅速被塞了許多，還一個勁說物美價廉。礙于情面，給小外甥買了幾樣玩具，不等她再塞東西，趕緊付了錢，逃似地匆忙離去……

因為感覺在她的商店感覺那樣的壓抑、別扭、難受……

可是走出不遠，卻聽見敏罵人的聲音，詞語骯臟到讓人無法形容、不堪入耳的地步，驚詫間，街上開始小聲嘀咕了：聽聽，敏又開始因為別人買了別家東西而罵人了，還割草不忘摟兔子，一下子把買賣東西者全罵了……

然后是搖頭嘆息……

我頭幾乎被人重重擊打般，繼續(xù)前行，有人看見我手中的玩具，招呼我，問我還要不要，并說里面還有更好的……

我好奇地進去時，果不其然，他熱心告訴我物美價廉，說商品結(jié)實耐用，價格公道，并報出價格，竟是敏因為熟人的緣故以批發(fā)價賣給我的商品二分之一還不到……

我更加驚詫，于是趕緊離去，卻忍不住遠遠回頭看店名……

到了姐姐家中，姐姐一個勁埋怨我瞎買東西，我卻不以為然，將一件玩具拿給外甥玩時，竟幾下就壞掉了，于是姐姐訓斥她幾句后，拿出一件十分陳舊的玩具讓他玩，并告訴我這是她買了很久的玩具，依然很結(jié)實，價格也便宜……

卻突然想到問我的玩具價格，一下子驚呆了：什么?我這樣的玩具也不過是那價格的一半不到啊，一定是敏賣給你的吧……

我點頭默認，姐姐又埋怨說，怎可以去她店啊，一連說了幾個，包括我回頭看的商店……為什么非要去敏那呢?和你的錢過不去啊?還是你肚量大啊……

我疑惑極了，問姐姐敏為何會變這樣時，姐姐嘆氣道，誰知道呢?我也納悶呢?自從醫(yī)院整改以來，強行讓行醫(yī)人員一起參加考試，結(jié)果她的丈夫小學都沒畢業(yè)，怎么能跟人家比呢?所以沒法行醫(yī)，跟人外出打工，辛苦了一大年，又遇上了黑心老板，一分錢未要到，人也不見了影子……

于是，敏苦笑不得后，決定開店，從此就完全變了。又不忘嘆息著附上一句：看來，人都是要變的啊……

但姐姐這句話卻讓我思索了很久，最后頭昏腦脹了，還沒弄明白：人真的都是要改變的嗎……

好女孩

她是我的小學同學，她的優(yōu)秀一直是大家公認的，不但長得好看，而且脾氣極好，可是后來她的母親卻更愛她的弟弟，雖然她的弟弟是個腦子不正常的孩子，經(jīng)常在夜晚發(fā)出鬼哭狼嚎般的吼叫，還會拿著石頭往別家屋頂扔，鬧得附近居民提心吊膽?？墒撬哪赣H還是更愛他，她的理由很簡單：女孩早晚出嫁，那時就是別家的人了，兒子則不同，他一直是自家的人……

先前他的父親在時，這種狀況還會得到有效遏制，后來她的父親不幸去世后，情況立即惡劣之極，她那可愛的媽媽竟還想著為兒子籌辦婚事，找來找去，終于找到一個據(jù)說腦子同樣不正常的姑娘，可是卻提出很高的彩禮。這對于她家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母親卻對她打起了主意，不顧她的哀求，將她以驚人的速度強行嫁出，她的婆家著實很有錢，卻有著一個游手好閑惹事生非讓人厭惡之極的兒子，可是他家愿出很高的彩禮，于是她媽媽痛快答應下來……

到了婆家，她雖然是被強迫的，因為脾氣很好，所以先前仍然很賢惠?？墒撬呐Σ⑽磽Q來家庭的任何好感與改變，因為她媽媽索取的昂貴彩禮讓婆家人心有不悅，便想盡了法子折磨她

一次次受盡委屈的她只能默默忍受，悄然落淚，但終于有一日她又受到極大侮辱后，像變了個人般，不再選擇忍受，十分兇狠起來。開始學會罵人，使盡惡毒語言，能像潑婦罵街般，罵上一整天，句子沒重復的，一點不喘氣；以前在人家面前是奴隸，現(xiàn)在是女皇，憑借她的聰明，竟使得婆家人個個被管束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一切的一切，都表明，她變了，真的完全變了，可是還是很快患了心痛病死去，我再見她時，年紀輕輕的她卻已躺在墳中，從此不再醒來。我們雖相距咫尺，卻已陰陽相隔了……

立于她的墳前，想著她的境遇，不禁揣測，她本來可以有個很好的前途的，如果她不是生在那樣的家庭，如果她不是有著那樣的母親，如果她沒有一個那樣的弟弟，如果……

但現(xiàn)實就是這樣，雖然很難接受，卻沒有如果。于是，心痛難耐，壓抑萬分，逃似的匆忙離去，連回頭的勇氣也沒有了……

揮著翅膀的女孩

靜本來該有個幸福的童年，但因為她爸爸的幾年未歸，一切徹底改變……

她的爸爸本來是外出經(jīng)商的，開始雖然一年僅能回家一兩次，卻經(jīng)常匯錢回家、給家里通電話，但后來電話少了，人卻徹底幾年不歸了……

于是，她的母親踏上了尋找的路，但幾個月后回家時，人黑瘦、憔悴了許多，并且很快要離開這個家，不顧靜的苦苦哀求，執(zhí)意遠去，據(jù)說他的父親在外有了另一個家庭，母親也要去建立自己的新家……

靜的爺爺、奶奶只有她爸爸一個孩子，那時她的爺爺奶奶都也年邁，且爺爺又常年有病。于是年紀尚小的靜只好選擇早早輟學，用嬌柔的肩膀挑起家庭的重擔……

由于靜學習成績極其優(yōu)異，且又脾氣很好，所以離校時，老師同學一起挽留、勸阻，靜只是堅持道：家里的現(xiàn)狀讓我無法逃避，也不忍心逃避，再說了，我可以逃避一時，還可以一直逃避下去嗎

聲音淡淡的，臉上強裝著笑顏，但淚水還是忍不住滑過臉頰，很咸很咸……

以后的日子里，幼小的靜與人一起四處打工，遠走上海，南下廣東，受著委屈，忍著辱罵，含辛茹苦，省吃儉用……

每次回家時，都黑瘦了一大截，憔悴的模樣讓人心疼，但她臉上依然掛著那樣快樂似的笑顏，卻將一切的苦澀、酸楚深掩心中……

當她將省下的錢塞給奶奶時，奶奶忍不住愧疚心疼，她卻笑著安慰道：奶奶放心吧，我一點事都沒有，真的……

就這樣將一次次悄然的垂淚與遠離親人的孤寂無助一起掩藏，奶奶忍不住將她緊緊擁住，抱頭痛哭。這勾起她太多的感想，真的好想在親人面前痛哭一場，好好釋懷一下，但她沒有，因為不能，所以只能早早忍受著一切本不該屬于自己的苦痛和酸楚……

因為操勞過度的緣故，奶奶竟突然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倒在地頭，從此再未起來，她匆匆趕回家，哭得肝腸寸斷，為奶奶的離去，也為自己的命運……

本來殘破不全的家變得更加冷冷清清，使她竟然突然那樣的害怕黑夜，總覺得黑夜是那樣的漫長難耐，于是她整夜整夜的失眠……

爺爺老了，需要照顧，她無法再長年外出，只能趁著閑暇季節(jié)和爺爺身體還勉強支撐時，出外一陣子，爺爺一旦有何異樣或農(nóng)忙時節(jié)，立即歸家，有時，家讓她不敢想象，那里她有太多的感觸，有深深的愛，還似有一場可怕的夢魘……

一次次，她想就此遠離，一去不歸，可是她不能，因為放不下，難以割舍自己的爺爺……

她想過帶著爺爺一起遠走他鄉(xiāng)，可是還是不能，因為舉目無親，因為爺爺年老體弱，難以忍受太多顛簸……

她細心照料著爺爺，也為家里操碎了心，但臉上始終微笑著，有時覺得自己活得好累好累，真的好想釋懷地大哭一次，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因為害怕哭過之后從此再也無法站立起來。沒人給她慰藉與希望時，就只能一切依靠自己，自己給自己支撐與動力……

可是爺爺還是在奶奶去世的第三個年頭匆匆離去，那一刻，竟面含微笑，似乎終于有了莫大的解脫……

爺爺?shù)脑岫Y上，竟多了兩個不速之客，這兩個人讓她有些陌生，因為很多年的不見她真的有些記憶恍惚，有點手足無措，卻又十分熟悉，因為這是她的親生父母……

父母一起提出虧欠她太多，會給她補償，她冷冷道，補償，我失去的快樂拿什么補償?我這幾年的痛楚如何補償……

一切的一切是你們想補償就補償?shù)昧说膯?

父母當即無語，向她道歉，說自己不該那樣對她，并說自己那樣是有緣由的，請她原諒……

她仍冷冷道，我從未有過埋怨，所以也從不會原諒……

她的父母對她有種異樣的預感，所以將她盯得很緊，可是她還是在他們的一不留神間，乘車遠去。遠行的車上一刻不停地緊盯漸去漸遠的家鄉(xiāng)，突然充滿不舍與酸楚，雖然還是堅強地笑著，淚水卻立即落下，然后痛哭不止，心中競有過從未有過的釋懷……

從此，靜再也沒有回去，沒人知道她的去處，包括她的父母……

織女

他家很有錢，開著很多工廠，還有一個很大的紡織廠。但他的婚姻并不幸福，他的父母一心想讓他追求一個多年商業(yè)上的朋友的女兒芳，因為這樣既可進一步鞏固兩家關(guān)系，同時又門當戶對，且那女孩十分喜歡他……

其實那個女孩長得很漂亮，是那種讓人見到便會心動的美麗，卻有著一身的小姐脾氣，這讓他很難接受，還有一點是，雖然兩人一起長大，可是在他心中，她永遠都像姐姐；至于談婚論嫁卻從未有過絲毫感覺……

有一天，她又對他發(fā)了脾氣，于是他心情糟糕到了極點，一個人四處游蕩，似孤魂野鬼一般，行走間，卻聽見機器轟鳴的聲音，探頭看時，卻是自家的紡織廠，雖對紡織廠的名字并不陌生，對其中的內(nèi)容卻并不熟悉，于是便決定進去轉(zhuǎn)轉(zhuǎn)……

轉(zhuǎn)完了織布車間，又到了修布車間，眼睛卻停在一個修布女工身上，久久沒有移開了，一直盯著身著白色工作服口戴口罩的她嫻熟地展開一卷布匹，用工具迅速刮來刮去，將一匹布匹迅速修好卷起，又迅速鋪開另一卷布匹……

他對著她著迷時，另一位女工看到了他，于是碰碰正在聚精會神工作的她，她抬起頭來驚愕看他，卻又迅速低下頭來，很羞澀的樣子，但他依然看到她大致的輪廓，整齊的劉海，明亮的大眼睛

于是，他竟開始莫名奇妙地失眠，然后每天盯住她看很長很長時間……

對芳明顯冷落了許多，但敏感的芳還是很快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于是，一次他再次走向工廠時，卻被人叫了一聲：哎……

他回頭處卻是一位漂亮的女孩，雖然未曾相識，但從她的眼睛與額頭的劉海間，依然感覺很親切……

于是很驚訝地問她找他有事嗎?

她很哀傷地告訴他，請他以后不要再來打擾她的平靜生活了，否則她就會失去這份工作，這工作對她很重要……

他卻堅持詢問原因，她卻怎么都不肯說，還一個勁哀求他，別再為難她……

可是他沒能答應她，他做不到，也不想對她許下無法兌現(xiàn)的承諾，同時也有點莫名奇妙，覺得她說的過于嚴重，依然每天去看她……

每次，她發(fā)現(xiàn)他時，都會哀傷地看他，然后繼續(xù)低頭工作……

可是，忽然有一日，她不見了，從此再沒回來，他詢問時，旁邊的人對他態(tài)度冷淡，卻說明了一切：芳知道一切后，與他的母親聯(lián)合起來，對付她，侮辱她，逼她，威脅她……

她哭得撕心裂肺，于是只好哀求他，無效。芳與他的母親找到她，拿出厚厚一疊鈔票，說作為她離去的條件，請她離開……

她當即冷冷說道，我可以離開，但請不要侮辱我的人格，我沒那么下賤……

然后，她眼望工廠，一臉的哀傷與無奈，最后轉(zhuǎn)身離去，沒有回頭，不是不想回頭，只是不敢回頭，因為害怕她們看見她的眼淚……

于是，他的心似打破的五味瓶，主動提出與芳迅速結(jié)婚，眾人立即應允，只是他的婚姻很平淡，仍喜歡經(jīng)常往織布廠跑，盯住她曾經(jīng)工作的位置發(fā)呆……

有朋友大惑不解時，他淡淡說道，有些人注定無法完全為自己活的，我選擇這場婚姻，只是我不想再讓更多人受到傷害……

一陣涼風吹襲中，他臉上拂過一絲笑意，很無奈、很凄涼……

回家

燕子其實不是王家灣的孩子，更不是王老師夫婦的女兒，她是一個被人遺棄的棄嬰。但純樸的王家灣還是毫不猶豫地決定收養(yǎng)她，在人們的爭執(zhí)中，人們還是最終同意了王老師的觀點：他家沒有孩子，負擔相對較輕；而大家都有孩子，甚至不止一個，且家里都不寬裕，負擔很重。于是大家都不再爭執(zhí)什么，棄嬰變成了王老師的女兒，取名燕子……

雖然燕子是收養(yǎng)的孩子，且又有了養(yǎng)父母，可是大家依然待她很好，都如親生女兒一般……

燕子也給大家?guī)砹嗽S多驕傲，那就是她一直十分優(yōu)異的學習成績，讓王家灣都引以為榮，燕子順利考入了一所重點大學，成為那閉塞的偏遠山村方圓百里的第一個大學生。大家又是紛紛拿出省吃儉用攢下的錢送她遠行。理由卻不容拒絕：你是我們王家灣共同的榮譽，你有出息了，我們就什么都強……

燕子含淚上路，后來燕子同樣成績優(yōu)異，年年獲全額獎學金，后來順利在學校所在的城市尋得一份同樣讓鄉(xiāng)民自豪的工作，但無論時間多緊，她都會擠出時間看望大家……

王家灣本來一直十分寧靜，可是王老師的積勞成疾，突然倒在講臺上，從此再沒醒來，打破了安靜……

燕子匆忙趕回，跪在王老師的遺像前淚水橫流，泣不成聲。眾人見她長跪不起，紛紛勸她，她堅決不聽。她卻很快不孤單了，因為王家灣的孩子在燕子身邊也跪成一片，說是一起為王老師送行

料理完王老師的后事后，燕子卻一個勁問孩子未來的老師怎么辦，大家都說已經(jīng)請好，很快就來，她想見見新老師，囑托幾句。鄉(xiāng)民卻說讓她放心，并不停催促她趕緊離去。于是，她才放了心，含淚離去……

她踏著山路遠行時，山坡上卻坐著所有輟學的孩子，眼望燕子遠行的方向，充滿期望與感傷。其實王家灣這個偏僻的地方早已無人愿來，所以盡管孩子們很渴望上學、渴望知識，卻已與學校無緣。大家只是不想讓燕子擔心，才用善意的謊言騙她……

燕子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山嶺之中，孩子們也開始嘆息……

突然一個孩子一聲驚叫：燕子姐姐……

一臉的驚喜，眾人看處，真是燕子……

一個孩子問道：燕子姐姐，你怎么沒走啊……

燕子用堅定的語氣說道：我不走了，永遠都不走了……

她沒告訴任何人，當她突然轉(zhuǎn)頭處，看到他們時，就什么都明白了……

于是，孩子又歡呼雀躍起來……

燕子百感交集，卻流著幸福的淚水，甜甜地笑著……

寒風呼呼中，小小的簡陋的教室依然溫暖，書聲朗朗中孩子們真的又有了新的老師——一個亭亭玉立的美麗姑娘——她也姓王——名叫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