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米作品及隨筆

唐小米

只有你

清醒時我太過理智

行得直走得正身體里藏著一把尺子

只有醉時我才敢彎曲蛇一樣蜿蜒

有時傷害你身體里藏著一把折刀

只有你敢愛那刀鋒敢愛刀鋒上的缺口

只有你敢把我折起來隨身帶著

只有你肯試刀口的鋒利

肯用血滴證明我的錯誤

護(hù)園人

——致東籬老師

只有你

天天來

坐在這兒

端詳你的蘋果樹。

更多時候風(fēng)大

白花瓣落到別人果園

你多么慌張

蘋果樹長大了？

看著堆積在腳下的花瓣

你突然變成了小氣的父親

有時果園在小睡

陽光大膽，蘋果羞澀

腳下的螞蟻

試圖馱走一大塊兒中午的陽光

遠(yuǎn)處更多的螞蟻

正費(fèi)力地拖著一小塊蘋果皮。

你決定為小偷兒放行

你發(fā)現(xiàn)它們在模仿你的生活

氣勢悲壯

——前來作掩護(hù)的

背負(fù)巨大夢想，懷有必死之心

僥幸活下來的，所有力量

都用來對付那塊

比指甲還小的酸和甜。

薄雪覆蓋著山崗

白馬的時代過去

只留下滿山的蹄印

假如蹄印也跑起來

那是一只野兔沿著山脊飛奔

遠(yuǎn)遠(yuǎn)看到瘋狂的一切都像我

沿著高速疾馳迷戀尋常事物

矮灌木此時心潮起伏

一波又一波在積雪下顫抖

擦玻璃

那園中鋤草者是我的愛人

那院中種花者是我的女兒

他始終躬著身

比籬笆墻還矮

她偶爾把花鋤舉過頭頂

比一米的月季都高了

他們都在和土地較勁

擺弄我深愛的糧食和花草

仿佛溫柔的手撫弄我的前額

仿佛幫我挖掘最好的再生之地

玻璃越擦越干凈人生如此清晰

這么長時間了

我愛卻無從表達(dá)

因?yàn)椴荒芎吞乒嘁?/p>

因?yàn)椴荒芎吞乒嘁?/p>

我抱怨我有個大祖國

祖國只有兩個人那么大就足夠了

想相遇的人們

只需要一轉(zhuǎn)身

因?yàn)椴荒芎吞乒嘁?/p>

我抱怨我還得繼續(xù)寫詩

像個筑路工一節(jié)一節(jié)

鋪唐山至芒市的鐵軌

因?yàn)椴荒芎吞乒嘁?/p>

我抱怨樓下的鐵匠和木匠

丁丁當(dāng)當(dāng)這么多年

總是各做各的

真理都被鑿子和錘子說光

因?yàn)椴荒芎吞乒嘁?/p>

我怕再過十年我是很快就要老的人

假如她依舊漂亮

這十年我該怎樣抱怨天空

把雨給了南方

把雪也給了南方

安靜

安靜就是你在身邊

可以不說不笑不動亦不動搖

可以做你的樓群你的房子你的門

你的書桌你的鏡框

所有端正的牢固的你希望的

可以裝作沒有生命不爭奪氧氣不哭

并咬緊牙關(guān)不發(fā)出吱呀聲

哪怕這唯一的聲響是最后的遺言

為什么總說起死去的人

想起他們做什么呢

又不能扒開土

把他們拽出來

像扒出一塊遺落的紅薯

又不能讓他們復(fù)活

像把一塊紅薯放進(jìn)一筐紅薯里

又不能把他們切碎了

做出無數(shù)個新人

像把一筐紅薯做成薯片兒

叫他們出來做什么呢

其實(shí)我也討厭過他們

比如他們罵我時打我時搶我風(fēng)頭時

還是讓他們在土里待著吧

像安靜的紅薯

一座小小的墳?zāi)?/p>

頂著青青的葉子

記夢

想起你就流淚含著淚看到你

仿佛不再是你

含著淚看到的都被我哭花了

你已經(jīng)不是活著的人

但也不是死人你的手指在動

像往常那樣勾住我的手

然后像路邊的灌木摟著四季青

我害怕死去的人一次次跑回來

和我重道珍重你在別人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我還不是照樣孤單？

世事變幻太快剛下過雨

又刮起大風(fēng)

這幾天總感覺眼里硌著小沙子

親愛的模糊是愛還是不愛？

因?yàn)槟闼袚u搖晃晃的

都成了海市蜃樓

做人能不能

像白雪那樣簡單

做人能不能

像白雪那樣簡單？

一不純潔就融化了

每年冬天下雪時我都希望

雪下得大些再大些

一層比一層純潔一層比一層簡單

讓走在白天和黑夜的人甜人和苦人

都站在純潔之上永不融化

可每年冬天下雪時

咯吱咯吱的聲音總讓我心碎

我們又握化了一個純潔的人

我們又踩碎了一個純潔的人

因此今年冬天下雪時

我將菜葉一樣安靜地

躲在地球這塊兒大漢堡里

等待奶油一層層覆蓋巧克力

月蝕

他不停吐出釘子，證明我的惡

要把我釘死在十字架上

仿佛我射向他的箭鏃他都藏在嘴里

每天磨它們，磨它們，直到磨出白刃般的牙齒

而我操控著霹靂

在他身上劃下之字型缺口

他已經(jīng)把我改裝成刺猬

我試圖把他雕刻成閃電

我們用手撕，用牙咬，用誓言的盾彈回

誓言的矛

這真是一件體力活兒

每次都要用盡一身力氣

和一生的快樂

直到把自己的心從對方身體里拿回來

直到兩個沒心的人守著同一塊墓地

他的孤獨(dú)是高高掛在天上的月亮

我的孤獨(dú)是投水自盡的月亮

為了完整

第二個夜晚，我們又重合在一起

很多人遭遇雨夾雪

雨雪輕叩玻璃窗

我訪舊友擦積塵一扇一扇敲開他們的門

精美的門和樸素的門

金環(huán)的聲音和木鼓的聲音

他們帶著金屬的心和木頭的心接待了我

而藏在屋檐下的家雀

在下一個春天到來之前

它們憂郁的目光就像今天

金絲的雨裹著木屑的雪

我看到木柴在獨(dú)自燃燒

當(dāng)他的熱情像一團(tuán)火

當(dāng)你想救他

只好潑他一瓢涼水

他殘缺但尚存半截生命

可他像生了病

熊熊火苗有燒毀世界的勇氣

面對這不能針不能藥的一塊木頭

你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

獨(dú)自化為灰燼

灰燼中還發(fā)出細(xì)碎的爆裂聲

這個抱著理想的火苗同歸于盡的人

他的身體里竟藏滿了

小如塵埃的氣球

有些在燃燒時就飛到了天上

大雨囚禁了

一個寂寞的人

大雨囚禁了一個寂寞的人

邁出的腳驀地收回。但腳一直在走

來來去去，在一間空屋子里。

我知道不是任性的錯

長了荒草的心看不住一雙靈活的腳

雖然它偶爾停止，像蟄伏在草叢里的兔子。

可它終究是反叛的，喜歡跳躍，喜歡自顧自到處走走

就像擱置在墻角的舊自行車

鏈條帶不動一節(jié)節(jié)生銹的鎖鏈，但兩只輪子

總是不停地向前滾動。一雙腳，想脫離心的束縛。

還有那棵青菜，被我發(fā)現(xiàn)時，它正在保鮮盒里腐爛

人生青翠處，正在時光這個保鮮盒中

變薄、變脆、變黃……

被大雨囚禁的人，顯然有些懊惱

既管不住一雙任性的腳

也管不住一顆荒草繼續(xù)瘋長的心。

從愛上一筐土豆開始

從愛上一筐土豆兒開始

我深深愛上平凡的快樂。

年輕時以為真正快樂的只有神仙

臨近中年，突然掂量出白菜和土豆兒的重量。

大白菜高高堆上馬車

土豆兒一筐一筐運(yùn)進(jìn)城來

在果實(shí)面前，農(nóng)民從不皺緊眉頭

他們精通播種和儲藏，他們一斤一兩稱給你的

都是他們的生活。

白菜和土豆兒的清淡悄悄改變著口味

他們的快樂悄悄改造你

直到有一天，你像他們那樣幸福地把果實(shí)交給

需要的人

像土豆那樣滿足地發(fā)上一小會兒呆。

我身邊的詩人

外婆說：世上好物不堅(jiān)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當(dāng)時，我正為失去一段戀情嚎啕大哭

外婆。農(nóng)村婦女。裹小腳。從未進(jìn)過學(xué)堂

爬香山，一位大嬸說：看那葉兒，都紅瘋了

行至中途，我正絞盡腦汁也說不出心中感受

大嬸。系普藍(lán)色頭巾?？嬷窕@。賣香山紀(jì)念品

去菜市場，聽到一聲吆喝:

快來啦，快來啦，滿車都是新生兒，沒污染

賣西紅柿的男人。挽褲腳。鞋上沾滿露水和新泥

我常聽到抱著饅頭的人說：這不是面疙瘩，是奶水

廚房里剝洋蔥的人認(rèn)為：洋蔥因?yàn)殚_不出花委屈了

一輩子

農(nóng)民在青紗帳突然擺出游泳的姿勢，嘴里發(fā)著“嘩-

嘩-”的聲音

我沒法不愛他們，不記下他們的話。我羨慕這樣的詩人

平凡，和低矮，匍匐在生活腳下

不用低頭，就能發(fā)現(xiàn)人群中的金子和鉆石

表白

趁我的牙齒還沒掉光

趁我對酸苦還存有小小的敬畏

突然很想說出……愛……

人人都能種樹

但不是人人都能種甜

天知道我多么崇拜蜜蜂

一個有刺的人

偏偏藏著一肚子蜜

因此我多么崇拜我

一個有蜜的人

至今沒有吐出我的蜜

至今沒有讓你承受

毒針的蟄傷

萬物之心

不該嘲笑木頭呆

木頭在木頭中

如同人在人群中一樣

孤獨(dú)就是

不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悲傷雨水般積聚

我該怎樣滲進(jìn)柏油路面

不留一絲痕跡？

人制造的謊言不止影子這一種

寒風(fēng)、冰雪、日曬、雨淋……

小樹長成了大樹

種子開出了花朵

一只螞蟻也在大雨后存活下來

它們以萬物之心

原諒了萬物的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