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聲音

吳鈞堯

1

聲音。什么是聲音？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因為它現(xiàn)在，已無法辨別塵世間有意義的、跟缺乏內(nèi)涵的一切聲音。何必分辨呢？永恒的聲音經(jīng)常跟人間無關(guān)，那些沒有溫度的，譬如狂風(fēng)刮、大雨作、急雷打，才是永恒，以及夏日初來第一聲蟬鳴，秋天甫過紡織娘振動它們粉紅色薄翅，冬日新到大地龜裂，以及自然春回，綠芽如海的波浪，從這頭掃過，從彼端奔回。

這才是真正的聲音。

它，站在人們?yōu)樗Q立的高臺上，頭大耳尖，定風(fēng)珠含在嘴中，是一頭雄獅，卻仿人，挺直腰桿，雙爪平舉過肩。臺上一只香爐，燒盡的香柱參差歪立，紅色披肩掛身，卻是褪色的、卻是破朽的，再不多時，或者再起一陣大風(fēng)，披肩將被撕扯破爛，就要露出它赤裸渾白的、著病了一般的土夯本色，以及被披肩遮掩住的，一只巨大的葫蘆。

巨大的葫蘆是它剛剛被塑為神時，人們經(jīng)過它，最醒目的焦點。孩童愛在它身旁，摩挲葫蘆玩，婦女多在午寐跟農(nóng)作閑暇時，趁人少，焚香禱告，先偷偷以眼膜拜，繼而飛快滑過它的大葫蘆，渴望生個男丁。它曾經(jīng)積極回應(yīng)居民禱告，曾經(jīng)滿身大紅披肩。彼時，大風(fēng)過，掀起它身上數(shù)十條披肩，渾如天神駕馭晚霞蒞臨人間。

它不再回應(yīng)人間需索，因為它不再聽到這些聲音，它像一座豎立的墓穴，只是人們不知道墓穴里頭，是一個已死的神。

它，聆聽四季，聽蜈蚣爬進它洞開的嘴，聽見麻雀在它嘴上啄，聽螞蟻伸觸角，傳訊息，不一會兒，螞蟻匯集，協(xié)力搬動棲息在它葫蘆上，卻也死在那葫蘆上的蟬。

蜈蚣逃出麻雀的嘴？螞蟻搬走最后一片蟬翼？葫蘆長了青苔？它都聽到了。幸好，它只聽見這一切。關(guān)閉聽覺之外的感官后，時間對它已了無意義，它的記憶還在飛翔。它初生時，照料它的乩童，已如一陣煙霧，驀地散入霧中；陳淵呢？金門的最初神祇，它牧馬的故事仿佛烈陽下、干柴里，噼啪一聲；黃偉、蔡復(fù)一等，由人而神的名臣、名將，已被各自的信徒圍繞，它聽見迎神的陣仗一路吹鼓吹，來來回回；它的塑像睜大眼，它的內(nèi)心卻閉緊眼。春去秋來只是時間的計量，老朽的，只有軀殼。它沒有老；神不老，不死，卻會哀傷。

萬一，人的聲音跟四季、螞蟻、蜈蚣的騷動摻雜在一塊兒，它沒來由聽到，忽然就打起冷栗；它聽到的已無關(guān)祈禱、懇求或喃喃，而是咚咚咚、咳咳咳、崩崩崩，從一個冷寂的墓室傳來。

它沒料到自己也會有夢。夢，竟然不是人的專利，神有夢，而且深冷，沒有溫度。

咚咚咚、咳咳咳、崩崩崩。倏然，它又回到墓穴，看見婦人囚禁穴里，啃光最后一片餅干，喝完最后一滴水，點上最后一支蠟燭……也許并不是最后一支，但那無關(guān)婦人的命運，她要的不是燭光，是洞穴外一點自然光。婦人臨死前，并沒有聽到她漸要隆起的腹腔之中，聲音越來越弱的心跳。它聽到了。咚咚咚、咳咳咳、崩崩崩。這是婦人肚子內(nèi)的聲音，也是婦人臨死前，睜眼，盯著暗黑的墓穴墻壁，所幻想的惟一聲音。如今，它們嵌合了，一在內(nèi)，另在外，都響在它的耳朵里。

汗沁涼，流下它的背脊，魂方回，暈頭暈?zāi)X，整副軀體幾乎從臺上跌下去。它整理精神，見著眼前一名婦女，持香膜拜，嘴中念念有詞。

它不禁惱怒，方才的噩夢來自婦女的禱告。它既醒轉(zhuǎn)，又豈能再被干擾。它專心聽著遠遠的樹林里，一只蟾蜍爬出藏身的樹洞。蟾蜍臉，滿疙瘩，哪瞧得出快樂還是不快樂，它卻知道它是快樂的。透過蟾蜍的聲音，它看見蟾蜍的世界。

看見，一個滿是夏蚊的樹林。

這個傍晚，除了蟾蜍，還有一窩它的蟾蜍孩子；它們一只只跳出洞窟來，正吐舌，探觸這一天的溫度。

2

聆聽。什么是聆聽？這問題像打啞謎。如果一個人的疑惑，在這世界找不到可以對等述說的人，尋不著一床有溫度的棉被，缺乏可以抹去淚水的手帕，跟生命面對時，我們的容貌能是什么？

我們在各種場合說話。通常，這些聲音并不透過嘴巴。比如清晨，從柴房的雞窩中，摸出一顆新下的蛋，到廚房，敲擊碗公邊緣；殼破，蛋白是露水，把蛋黃洗得晶亮，持筷，打混蛋白跟蛋黃的界線，熱水入碗，透明的成了白色，黃色變得淺黃，清香隨之升起。我們在心里說，這碗蛋湯是一帖藥。

端午節(jié)前，往田埂走，雜草總在作物間錯落，拿鋤頭掘，走這頭，回那頭。清晨，麻雀棲息田邊樹，唧啾啾，正跟一鋤鋤的揮動形成節(jié)奏。麻雀跟鋤頭，人跟清晨；蝴蝶跟茶壺，人跟露水，不只是單純的四季勞動，或者大霧茫茫，或者掌繭重重，有些聲音埋伏在不說話的風(fēng)景中。

中秋節(jié)后，風(fēng)粗獷，大地枯，飛鳥絕。沿田間，農(nóng)夫農(nóng)婦撿拾收割時，遺落田中的小麥穗、花生跟地瓜。眼睛，張開再張開；腰桿，彎曲又彎曲。這些沉默的姿態(tài)又說出什么不靜默的聲音？

誰知道這些是聲音，誰來聆聽？

沒有人聽，不代表陳品娘就不說話。傍晚后，晚餐前，陳品娘環(huán)視一室的黑暗。黑暗，因為燭光一盞微醒，顯得更黑。它照耀。它閃動。八月天，床上的人蓋緊棉被。棉被厚實，容貌、身形、呼吸，都被遮掩。遮掩不住的，是陳品娘心頭的眾神。恩主公陳淵。三太子哪吒。土地公。文武名臣黃偉、蔡復(fù)一。灶神。錯落島間各村的風(fēng)獅爺。太武山麓一間低矮的廟，廟里供奉太武夫人，旁邊一座不知風(fēng)雨侵蝕抑或傳說模糊，致使面貌難辨，渾似人蛇合體的陪神厲歸。媽祖婆與大道公。觀世音菩薩。它們陣列燭光周圍，各自以慈祥的眼神看著陳品娘，再緩緩移動視線，注視床上的人。

陳品娘一開口，眾神也跟著開口。

眾神說話的樣子各有不同。陳淵說話，胡子微微顫動；黃偉邊搖頭邊說；蔡復(fù)一微蹲虎步，神態(tài)威武；灶神頭頂冒煙，右手做微風(fēng)拂過狀；土地公笑容可掬；太武夫人揚起拂塵；三太子哪吒駕著火輪繞室內(nèi)跑；不清楚是人還是蛇的厲歸，沒有嘴巴的塑像無法言語，頭卻高抬；大道公凝視媽祖婆，還有無盡的愛戀要述說；觀世音菩薩低首垂眉；風(fēng)獅爺則喝、喝、喝，大喊。眾神后頭的千里眼、順風(fēng)耳，它們的語言是看得更遠的眼睛、聽得更細的耳朵，紛紛睜目、拉耳。以及大樹神、石頭公，以及王爺、關(guān)帝爺。

每天一次，陳品娘在日夜交接之際，在傳說中鬼神的出沒時刻，默念禱告。

眾神跟她，誦讀同一份禱告詞，卻音階與口音各異，宛如一場龐大豐富的交響樂。

這匯流交響的語言，卻宛如鎖在一座狹隘的墓穴里。陳品娘嫁入林家多年，卻無子嗣。丈夫林資華久病不起。做女紅的手無法幫丈夫把脈。長繭的指頭不是一帖藥。滿是紅絲的眼并非火眼金睛。黯淡的皮膚不是最后的冬天。如刀削的臉頰更不是藥方。那么，迎眾神、會日夜、齊禱告呢？

陳品娘移出暗室，進廚房料理晚餐。

灶神，被刻在灶頭的墻上，日夜吃煙，束發(fā)髻、留髯須的模樣，已難辨識。灶神兩個浮雕的字，還沒有被煙塵湮沒，立在灶頭頂端，看著人間煙火。

3

人是什么，該是什么？神，很少想象這樣的問題。這問題，掛在神的背脊，眼看不著，手夠不到，驀然間，千年過、萬年遷，問題不再是問題，而籠統(tǒng)為一個概念：于佛，人是輪回萬苦萬衷的修行者；于太武夫人，人是惟一可以跨越時空的動物，能夠憑借修煉進入化境；于老子與莊子，人是一件要被掙脫的衣服，紋飾、語言等，都是障礙；于陳淵，人可分為蠻夷與中原；于黃偉與蔡復(fù)一，人是一種向上的意志；于厲歸，一個渴望成仙的土著，人是懂得跟不懂得文字的差別；于風(fēng)獅爺，人，創(chuàng)造它與毀滅它。

被人創(chuàng)造為神的風(fēng)獅爺，還承繼佛、釋、道，以及民間俗神種種的，關(guān)于人的詮釋：人，手無寸鐵；人，無父無母；人，嗷嗷待哺。風(fēng)獅爺回到百年前，看著一座墓穴的落成。首先，風(fēng)水師父接受富家聘請，拿羅盤指方位，辨別層層疊疊的山峰流水，何是烏鴉穴、白鶴穴。購地，裁定墓穴大小方位，道士焚香祭拜，陰宅構(gòu)筑。人，存活時，已籌幄死后永恒的眠址。為數(shù)更多的人，卻汲汲一瓢一食。比如那婦人，喜氣洋洋的打扮，仿如大喜之日，被送進一座墓穴。墓碑上，卻沒有她的名字。她的后代，如何在清明節(jié)為其掃墓、掛墓紙，如何吟念對先母、先祖的思慕？

這是一個人，一個與人間斷了線索的人；卻是這個人，聯(lián)系了神跟人的關(guān)系；神，該如何看待人？

風(fēng)獅爺陷在它的問題里。風(fēng)獅爺阻斷它對人間的聆聽。它只聽四季，聽風(fēng)聲蟲鳴。它如何辨識一只大蟾蜍，看見夏蚊飛滿黃昏，張眼、吐舌，露出滿足的笑容？

風(fēng)獅爺陷入回憶時，聽見更多的聲音。那時候，它還沒有進入墓穴，看婦人瀕死，還沒有對人失去信心。窮人、富人跟做官的，都跪在它的眼眉下，祈念風(fēng)調(diào)雨順，事業(yè)遂心，身體健康。禱詞千篇一律，卻似一顆顆香軟甜膩的星子，滑進它土夯制的胸膛。倏然，群光迸、眾輝響，它的身子忽而輕盈，掙脫它的笨重軀骸，立在自己錐小的耳尖，踏在自個兒圓潤的前額。它快活地逡巡于村落，三合院屋頂上的風(fēng)雞、烘爐、八卦、仙人掌等避邪物全都驚訝閃動。黑暗中，它跟群靈一同發(fā)出它們或強或弱、或綠或藍、或紅或白的不同光譜。

想到此，風(fēng)獅爺不由得發(fā)出緬懷童年般的嘆息。夜間飛行，已是一樁太舊的記憶了。它睜開眼，看見風(fēng)雞立在屋頂打瞌睡；烘爐不再傳出溫度；八卦蒙黑，不再知道哪是陰、哪是陽；仙人掌枯死多年。它想飛出塑像的束縛，才發(fā)覺早已使不上力。忽忽百年，它坐困塑像中，它就是它自己的墓穴。

沉睡時，記憶醒轉(zhuǎn)，風(fēng)獅爺聽到聲音。聽到人跟它說話的聲音。聲音中，有香料使它快活微笑；枸杞讓它醒神；當(dāng)歸使它溫暖；柑橘氣味一到，即知秋冬；花生伴著糯米香，清明將屆；各種餅干水果伴隨生辰忌日。有人說咳咳咳。有人說生意順利；有人說，夫遠行泉州（金門、泉州遙念相體系，仿佛妻也從金門遠行，夫到了多遠的地方，妻也在多遠的天涯）；有人說父子平安；有人說，子不在歸途上，父母仿佛漂流；有人說崩崩崩；有人說官宦無憂；有人說，他鄉(xiāng)是最遠的凝視；有人說，神是最近的陪伴。有人說咚咚咚。

人是什么，該是什么？

風(fēng)獅爺夢見，它在大海的一艘船上。它被立在船首，大口吃進風(fēng)、大聲放走浪。

風(fēng)大。超乎它想象地大。它吃進的風(fēng)，卻撕扯它的身體。它翹立的小尾巴首先被毀。再來是巨大的葫蘆。雙腳風(fēng)枯，化成一陣沙，吹走。它的身體由下而上消逝。它依然站立，張大口，吞狂風(fēng)。

一陣大浪來，它被打下海。

海水灌進洞開的嘴，再在龜裂的身體內(nèi)流竄，一陣急促的聲音在它體內(nèi)敲擊開來：咚咚咚、咳咳咳、崩崩崩。

4

人，死或不死，都有其淵藪。陳品娘決定死。

床上的棉被已失去它的緩慢呼吸，折疊整齊。不再有人需要一盞燭光，提醒他、暗示他，人間猶有微光。雞下蛋，交給六叔上市場兜售，不需再以開水滾泡。陳品娘的丈夫林資華，躺作大廳內(nèi)一個靜止的殘像。盡管他生前已如殘像靜止。林資華生前，曾多次顫抖地移開被單，讓他的聲音透出棉被，一字一句宛如遺言，告訴她，再找另一個好的歸宿。陳品娘以死婉拒。那個時候的陳品娘是想活著的?；钤诹仲Y華身旁，活在林資華的呼吸中。燭光滅了之后，任何時刻都像日夜交會。陳品娘不再呼喚眾神，但是，一室幽光仿佛記熟了陳品娘祈求的儀式，她站定，對床鋪投以注視時，深暗的空氣忽然縮緊，繼而松弛，眾神不待召喚，圍立著陳品娘。

陳淵。哪吒。土地公。黃偉。蔡復(fù)一。灶神。風(fēng)獅爺。太武夫人。厲歸。媽祖婆。大道公。觀世音菩薩……陳品娘不再開口或在心中默禱。陳品娘失去了她的聲音。她摸索床底，觸著一瓶備妥的藥，打開它，毫不猶豫地仰頭灌進。

風(fēng)獅爺倏地睜開雙眼。

前一刻，它聽見沒有聲音的聲音。這聲音超越四季蟲鳴、蝙蝠振翅，以及一只大蟾蜍，在夏日野林的微笑。那是咚的一聲，時間落地，空間歸零。風(fēng)獅爺眼前，黑凄凄、沉溺溺，它在一間狹隘的房中。初始，它以為做夢，回到不愿再深入的墓穴。屋外微光透進，它看見床上鋪疊完好的棉被，暗自慶幸這是一間房。它靜心神，目漸明，看見陳淵、蔡復(fù)一、黃偉等眾神，或遠或近，參差站立。站擠著眾神，房間卻未因此顯得擁隘，反而是墻退遠，邊界盡失。它看見一個婦女持藥灌口，旋即倒臥、塌軟，白沫陣陣，涌出口鼻。風(fēng)獅爺捻指一算，知道她是陳品娘，許配林資華為妻。林資華長病不起，未留子嗣，香火絕，路已盡。故而，她選擇以房間當(dāng)她的墓室，她不渴望外界的一丁點光亮。她要死。

眾神圍繞站立，低眉垂首，眼前事，僅似幻影。

婦人雙十有四，身形瘦削，倒臥抽搐，仿佛雙腳正被不知名的力量持住，用力甩動。口沫甩出她的嘴巴，眼珠子甩出她的雙眼，雙手握拳，遲遲不愿松懈。雙掌之間，恰是死亡，她握得越緊，軀骸越抖得厲害。

她，自作孽嗎，該死得凄慘？

她，哪里作孽了，她只是認命。

她，認了什么樣的命？

毒藥入胃，變成火，熊熊燃燒。腹腔開始鼓噪，往胸腔逼迫。逼不進的，便以刀劃開，強行進入。她渾身上下變成一把刀，四處竄。她忍住一口擠到牙根的聲音，聲音們被她溶化，成為一陣陣白沫。她痛到幾乎暈過去。風(fēng)獅爺不知道陳品娘死了沒？她抽搐漸緩。被甩開的眼珠子漸漸回到眼中央。陳品娘已放棄感受她的痛苦，痛楚遠了，陳品娘柔和地朝著冥空微笑。眾神悚然一驚，紛紛論斷陳品娘。

陳品娘，就該認了這樣的命，死？

陳品娘瀕死前，卻以她的微笑，把房間布置成一個新房。那是她的新婚夜，林資華身體健好，能走能跑能飯能酒。他雙親早逝，叔父將他撫養(yǎng)成人，堂兄弟個個成家立業(yè)，才看見自己形單影孤。叔父為他聘陳品娘為妻。林資華協(xié)助叔父料管農(nóng)田庶務(wù)，協(xié)助農(nóng)夫購種、采收、販賣，終年勞累，身體日虛。清明節(jié)前后，氣候多變，早上晴陽，過午卻霪雨不止，林資華在田間淋了滿身雨?；丶遥⑷撅L(fēng)寒，但不以為意，不料，陰寒入身，吃了幾帖驅(qū)寒的藥，寒毒未去，卻徒增虛火。

虛火，也不是真正的火，沒有光，只有熱。蛋清洗不去，蛋黃無法生色。虛火無以煨暖棉被，陳品娘的手再快、再巧，賣出去的女紅也換不回驅(qū)寒滅火的藥。

林資華在眠寐中，?？匆婋p親的模糊影像，鬼火一般，忽上忽下地跳躍。林資華從小就在演練跟親人的告別。一次次告訴自己雙親已死，卻未必真的死去。他曾聽說，倭國有鬼太郎，其父因病早亡，放心不下愛兒，致使他的一顆眼珠子跳出墳?zāi)?，變成一個眼妖，繼續(xù)看顧他的孩子。林資華常往父母墳冢，察看是否有一顆眼珠子或一根毛發(fā)，鉆出墳。

金門有牧馬侯陳淵、三太子哪吒、土地公、灶神、風(fēng)獅爺、媽祖婆、大道公、觀世音菩薩等信仰，黃偉、蔡復(fù)一、太武夫人等傳奇，抑或厲歸，一個額前刺有蛇紋的土人軼聞，卻無眼珠的妖怪。妖若不在，神何在，鬼又何在？林資華長臥床，幾次矇矇入睡，都以為死已將至。他醒來，兀自看見鬼火抖動。鬼火，猶如他身上的虛火，有光卻沒有溫度，有火卻了無暖意。他強打精神，看著服侍他吃藥的妻子。他的命不能就是她的命，她該有她自己的命。妻子卻不這么以為。

此刻，他從大廳立起身來，拍拍衣裳，全無病痛。他想走到房間，再看一眼妻子，沒料到房內(nèi)，眾神圍立。他大驚，警覺事情有異，忘記鬼神分際，忙扭轉(zhuǎn)身子，挨進眾神之間，看見妻子倒臥在地，已是個瀕死之人。他護衛(wèi)妻子，將妻子跟眾神隔絕起來，依稀妻的死，正來自眾神的怨念。

孩子啊，神，豈會企盼人死？一個柔和的聲音傳入林資華的耳朵。

陳品娘只是認命罷了。又一個聲音。

林資華怒視眾神：見死不救，何為神？

孩子啊，神，并不是萬能的，當(dāng)一個人尋死，神又有什么辦法？人，哪是神可以論斷的呢？能論斷的，是他們自己的心，他們的后代。

林資華反問：神，難道就沒有心嗎？

眾神面面相覷。人膜拜神，祈求靈驗，人們稱神有靈，卻未曾稱神有心。眾神啞口無言。

林資華想到自幼雙親早亡，辛苦一生，卻勞碌而寂，苦從中來，哽咽悲泣。眾神看著一個哭泣的鬼跟一個瀕死的人，人鬼殊途，卻一樣愁苦。林資華大喊他的妻子，不該這般死去，眾神慈悲，救救她。眾神回應(yīng)人們祈求，但如何回應(yīng)一個鬼？

風(fēng)獅爺看著林資華夫妻，再看看眾神，拿不出主意。一個聲音說道，在神的眼里，人鬼殊途卻同歸，神的慈悲正來自它的憐憫。風(fēng)獅爺想起墓穴中的婦人，想起她如何盼望外界的一點微光，以及她肚腹內(nèi)的心跳聲，如何黯淡如微燭，再寂滅死槁。

剎那間，風(fēng)獅爺耳中響起百年間，人們跟它祈求、它卻充耳不聞的各種聲音。它了無負擔(dān)地聽著這些遲來的聲音，一句一句，分屬不同年代，一字一字重疊，卻絕不混亂。人們的祈求，終于又是聲音，而不是咚咚咚、咳咳咳或者崩崩崩。婦人帶著對孩子跟丈夫的愛，走入墓穴。風(fēng)獅爺想到這兒，不禁哭了起來。

原來，神有淚水。

風(fēng)獅爺彷徨未定，心中暖意自升。它的心思傳達給眾神，狹隘漆黑的房間，光明綻放，神采奪目。它看見陳品娘滿足地微笑，緩緩閉上雙眼。

5

正月，有兩種臉色。一是過年期間，紅春聯(lián)、新衣裳、燃炮火，盡管樹枯風(fēng)寒，卻生息盎然；年一過，像偽裝的把戲已被識破，天寒、地干、風(fēng)更狂。正月，卻在林家有了第三種臉色，元宵還沒到，陳品娘留雞蛋、置香燭、備祭品，仿佛才要過年。

農(nóng)歷十八，風(fēng)獅爺生日，是林家在正月的第二個年。林乃斌手持雞蛋，興奮地尾隨陳品娘進廚房。陳品娘鍋蓋一掀，熱氣蒸騰，林乃斌已知道如何不把蛋煮成蛋花湯。蛋，沿著鍋的內(nèi)緣輕入，雞蛋滾進沸水，感受浮力，隨熱流左搖右移后，安然著立。林乃斌愛看雞蛋入水，暫時的失重漂浮，虛虛恍恍，如同一個夢。

煮熟一顆蛋，像見證生命的轉(zhuǎn)換，它的漂浮是它的掙扎，它的詢問。林乃斌不由得問陳品娘，若不煮蛋，就可孵一窩雞了。陳品娘知道他的心思，微笑說，蛋哪，有拿來孵的，也有拿來吃的，再說，風(fēng)獅爺愛吃雞蛋。

母親哪知風(fēng)獅爺愛吃蛋？林乃斌知道自己愛吃，尤其雞蛋染紅，味道格外喜氣。

雖是風(fēng)獅爺生日，卻不見村人大張旗鼓祭拜，只有陳品娘提香籃，攜林乃斌，頭戴帽，頸繞巾，圍堵強風(fēng)，打燃香燭。若干年后，林乃斌才知林資華、陳品娘并非親生父母。親生父母是叔公六子，過繼他與陳品娘，延續(xù)林資華香火。母子倆跪在風(fēng)獅爺跟前。寒風(fēng)凜凜，風(fēng)獅爺大紅色法袍被吹扯得啪啪響。陳品娘喃喃祈禱，每說幾句，法袍啪啦幾聲，仿佛一問一答。

人跟神，真能說上話？

神的眼，看得見世間？

神的心中，真的有人嗎？

林資華罹病那幾年，陳品娘篤信神。她召喚正神、俗神跟偏神，無神不拜，無神不求。她的祈求不限于形式，在刺繡時紋入善念，飼養(yǎng)雞只時散布佛說，然而，祈求神聞問人間疾苦，難道是消解苦難的自圓其說？正月十七，當(dāng)她竊喜丈夫熬過了年，病色漸緩，得以起身喝粥；隔天一大早，陳品娘摸索雞窩里的蛋，打碗湯，在房間點盞微燈，正要扶丈夫起身食用，卻發(fā)覺林資華已缺了一口氣。他的身體少了一口氣疏通，蓋再厚的棉被，都抵擋不了冬風(fēng)凜凜，鉆窗縫，尋被隙。林資華不喊冷，不唉疼，他遠離人間苦，他留下人間苦。

六叔打理張羅林資華的喪事，停柩客廳。一整天，陳品娘恍然不知所以，呆坐客廳。過午，六嬸端來的一碗粥、幾碟菜，也缺了一口氣。陳品娘心念一動，踱進柴房，從雜物柜拿出前一年耕種時用剩的藥罐。藥不多，她一瓶一瓶收集，得足該有的藥量，放進房內(nèi)。她進客廳，看一眼躺在棺材里，正衣冠、穿華服，兩腮還抹上一點紅的林資華。一天不到，丈夫已非她認識的人。她走回房。床上棉被不再蜷縮暗動，整齊折疊，余下大量空白。那些空白，她一個人填不滿，那些空白，也沒有子嗣填補。

陳品娘站在陰暗的屋內(nèi)，沒有一盞燭光。她持藥罐，仰頭灌進。不知道蟲蛾啃食藥物時，能有味蕾辨覺滋味否？在飛快的一瞬間，酸的、苦的、澀的、嗆的味道，直貫?zāi)X門。陳品娘內(nèi)心大聲吶喊，這就是藥物、這就是人生，這是沒希望沒有神也沒有人的味道。這就是死。再來就是痛。痛人間、痛眾神、痛死亡。陳品娘咬住唇，像一條魚拼死咬住餌，罷不了口，惟死而已。

知覺散失，陳品娘的眼皮漸漸沉重，卻無法閉上，反而越松越張越開。陳品娘看見林資華來接她。她微笑。雙臂沉，她無法舉起，喉嚨啞，她無以說話。不僅林資華來接，眾神跟著來，陳淵、哪吒、土地公、灶神、風(fēng)獅爺、媽祖婆、大道公、觀世音菩薩、黃偉、蔡復(fù)一、太武夫人、厲歸，環(huán)立暗室。

眾神如法輪，繞著她轉(zhuǎn)。林資華不再往前進，他成為法輪的一部分。她聽見林資華哭。一個哭泣的法輪。

一頭獅子倏然躍出兜轉(zhuǎn)的圈圈，帶著悲傷的表情跟溫暖的光芒，朝她的雙瞳撞進。明明在她的體內(nèi)，陳品娘卻能看見獅子張吼。陳品娘認出那是風(fēng)獅爺。風(fēng)獅爺吸氣，漲起了腮幫子；再吸，胸膛飽滿；再吸，四肢漲，胯下巨大的葫蘆變作大酒甕；再吸，毛發(fā)豎立、雙眼凸起。風(fēng)獅爺再也吸不了任何一口氣，卻還繼續(xù)吸氣。泥塑的法體龜裂，青紅交錯的血管隱約可見。它再吸。轉(zhuǎn)動的法輪忽然停止，眾神垂眉，看著風(fēng)獅爺。它再吸氣，多吸這一口氣，跟下一口氣。風(fēng)獅爺雙眼通紅，猛然張口大吼，它所吸入的這一口氣跟下一口氣，從陳品娘體內(nèi)急急竄起，一口蓋過一口，成為洶涌的聲浪，撞擊陳品娘緊閉的嘴唇。

風(fēng)獅爺再度大吼。

它的吼聲，從陳品娘口中吼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