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

王長元男，1959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2部，中短篇小說集3部，專著1部。作品曾獲梁斌文學(xué)獎、東北文學(xué)獎、吉林省政府長白山文藝獎等獎項?，F(xiàn)供職長春市文聯(lián)。

咣當(dāng)一下，太陽就出來了，紅紅的光線，從窄巴巴的窗口擠擠插插照進(jìn)來，立馬對面的墻上就像被甩了一溜血點子，散亂而混紅。

馮三從光線進(jìn)來那刻就怔怔盯著窗口，直勾勾的眼神，傻子一般。

進(jìn)來多長時間了，他自己有點記不準(zhǔn)了。

只記得五花大綁，像麻袋一樣被人家扔進(jìn)號房的時候，窗口的樹枝還光禿禿的，黑黢黢的枝條連一星半點的綠葉都沒有?？扇缃瘢灰f綠葉，就是那滴啦嘟嚕的山梨，個頭都有拳頭大了，遮住窄小的窗口不算，連樹枝間噗嚕噗嚕飛來飛去的鳥兒，也被擋個嚴(yán)嚴(yán)實實，號房里根本看不見。

雖然看不見，馮三依舊怔怔地朝那里看著，他總希望能看見點什么，可就是看不見。只因號房太小了，窗口又開得太高，斜剌剌地看上去，能覷見那山梨就不錯了。

號房里暗暗的。床，土灰色的，馬桶，臟兮兮的發(fā)黑，青虛虛的水泥墻上，黏著五六只紫黑色血跡的死蚊子。蚊子旁，歪歪扭扭地劃著一些文字、圖案……

日子真的太無聊了。

他每天醒來，差不多都這么傻呆呆地看著。有時看墻角，有時看天棚，有時就是墻上一條水跡都能牢牢地盯上兩個時辰。

眼睛，依舊盯著那窗口，他正有些沮喪，猛然間，那紅亮的邊緣，竟出現(xiàn)一個黑亮亮的小東西。起初，他以為是一個水泥點子或一節(jié)塑料線頭什么的，可是隨著它的移動，終于看清楚了——是只蟑螂。

于是，他興奮了，悄悄脫下鞋子，用手掌牢牢握緊鞋幫，眸子覷了一下光亮亮的鞋底，咕嚕，朝嗓子咽了口唾沫，然后，他緩緩將鞋子背到身后，屁股朝墻邊挪了挪，做好了襲擊蟑螂的準(zhǔn)備。

蟑螂并沒有感到絲毫兇險，沿著水泥墻面，哧溜哧溜向前爬行，爬到一只死蚊子旁邊，停住了，觸角輕輕碰了碰蚊子翅膀，蚊子翅膀輕輕動了動，蟑螂略微思考了一下，又向下爬去。

漸漸的，蟑螂進(jìn)入了馮三的視野。

他握鞋子的手握得越發(fā)有力了，仿佛熱汗從手心處正絲絲滲出。他悄悄給自己發(fā)著指令，1、2、3、4……憋足了力量，心想，待數(shù)到10的時候，手中的鞋子就橫拍過去。他確信，這一鞋子下去，墻壁上的效果一定很壯觀。

可是當(dāng)他數(shù)到5的時候，情況突然有了變化，蟑螂的爬行方向發(fā)生了180度的逆轉(zhuǎn)，于是他顧不得多想，揮起鞋子，重重向墻上拍去，只聽得啪的一響，震得他手臂一陣發(fā)麻，定睛看去，墻上除了一個大大的鞋底印記之外，根本沒有蟑螂被拍碎的痕跡。

他暗自罵了一句，低頭來穿鞋子，這時，他發(fā)現(xiàn)那蟑螂已被震落下來，正仰殼躺在地上，腿腳不停地蹬動。

耶呵！他笑了，慢慢蹲下身子，饒有興趣地欣賞起來。

腿腳朝上的蟑螂，動作起來，有趣極了，身子像灌了鉛一樣，穩(wěn)穩(wěn)地墜在下面，任腿腳怎樣蹬動，它也翻轉(zhuǎn)不過來。別看它的腿只有毛發(fā)般粗細(xì)，但力量還是蠻大的，一根草棍兒放上去，一腳能蹬出老遠(yuǎn)。

馮三拿著草棍兒，一下一下逗弄著。他先是用草棍兒碰它的腦袋，看它是個啥反應(yīng)，接著，再碰它的腿彎，之后把草棍兒橫過來，用毛刺兒刺兒，哧啦哧啦，刮它的肚皮。開始，蟑螂相當(dāng)狂躁，奮力擺動觸角，腿腳咣當(dāng)咣當(dāng)一頓狂踹，帶動整個身子都在顫動，后來，顯然有點累了，腿腳還是蹬動，但力量不及從前了，有時前腳蹬出去，后腳要慢上一拍才能跟上，這樣就顯得非常不整齊，有點七上八下的樣子。再后來，或許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腿腳軟塌塌放下來，像兩只生銹的矛鉤，緊緊地抱著前胸，裝起死來。任馮三的草棍兒怎樣觸碰，愣是一動不動。

馮三覺得有意思極了，小小的蟑螂，竟有著這么多的把戲。原本他是要戲弄一番之后處死它的,但是現(xiàn)在，他舍不得了，他從入號以來，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快樂過。于是，他用一個裝丸藥的空盒將蟑螂裝了起來，放到了床下。他想用這只蟑螂幫著打發(fā)以后的日子。

說來，進(jìn)號的人最難熬的，就是個時光。為了熬時間，馮三想出了好多法子，他曾經(jīng)一條一條數(shù)過手掌的紋路：掌上的紋路真的很難數(shù)喲，每一條細(xì)得像發(fā)絲，相互間又密得像布紋，有時數(shù)著數(shù)著就竄了行路，于是還得重新再來，他總是先數(shù)左手，后數(shù)右手，偏偏，右手還有幾處結(jié)繭的地方，紋路就越發(fā)復(fù)雜了，時斷時續(xù)的，數(shù)起來就更難，他就得像繡花的女人一樣，一絲一絲的捋順，一段一段的清理，之后再巧妙的接上……就是這樣費勁巴力地數(shù)，也熬不去多少時光！

自有了蟑螂，日子就不難熬了。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不再是坐在床鋪上眼睛直直發(fā)呆了，而是從床下把藥盒拿出來，端端地放在床上，逗弄蟑螂玩。

起初，無非是玩一些追逐事情，也就是蟑螂在前面跑，他的小棍兒在后面追，追得蟑螂無處躲無處藏的，哪怕就是指甲寬的小縫，他也要拼命朝里面鉆擠。常常是，腦袋擠進(jìn)去了，身子還明晃晃露在外面。每到這會兒，他的小棍兒，就要換個角度，從后面一下一下觸碰蟑螂的屁股，觸到最后，蟑螂就會猛地一下調(diào)轉(zhuǎn)身子，兩眼兇兇地看著他，樣子，特逗。后來，有了花樣，他把家里送來的肉干，撕扯下幾條肉絲，用細(xì)線綁上，懸在空中，一下一下晃動，很快肉絲的香味，就彌漫在盒子里，饞得蟑螂在里邊哧啦哧啦不停走動，眼睛不住地盯著肉絲，爬到后來，無論如何也忍不住肉絲的誘惑了，竟嗖地一下躥了起來，去夠肉絲。雖然并沒有夠到，但就是這一躥，立馬讓馮三眼睛亮了。他似乎一下子看到了蟑螂的潛質(zhì)，他覺得這小東西只要能有這么一躥，其他動作，比如說鉆圈、倒立、翻跟頭……也一定能夠做得出來。于是，一個新的計劃便迅速誕生了——訓(xùn)練蟑螂。

因為時間充裕，他把訓(xùn)練分為四個階段：第一，腿部練習(xí)，即把蟑螂的身子翻過來，仰殼朝上，腿腳處于一種空置狀態(tài)，隨著他手中的小棍兒一下一下地觸碰，蟑螂的腿便一下一下蹬動，每蹬動200下為一組，規(guī)定3分鐘完成，中間間隔3分鐘，再做第二組，這樣5組下來，就是半個小時。再看蟑螂，已經(jīng)大汗淋漓了。第二，饑餓訓(xùn)練，即他發(fā)出一個指令，讓蟑螂完成一個動作，擺擺觸角、蹬蹬腿什么的。小東西一經(jīng)違反，不按他的意志來，他就不給它東西吃，肉絲也好，窩窩頭渣也好，什么都不給，使勁兒餓。直餓得它走起路來，東倒西歪、晃晃悠悠。第三，引誘法，當(dāng)它餓得搖搖晃晃，瀕臨倒下的時候，他就把最好吃的東西拿出來，在它眼前一絲一絲晃動，直誘惑的它涎水都流出來了，他才又發(fā)出指令。果然，小東西熬不住了。第四，獎勵法。真若能按著他的指令做出了動作，不管動作質(zhì)量怎么樣，不到位也好，做過頭也罷，他都要拿過一條肉絲、一個飯渣來慰勞它。讓他感到這份慰勞是獎勵那個動作的……

十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漸漸的，蟑螂便學(xué)乖了，仿佛悟出了胳膊擰不過大腿的道理，于是，馮三再發(fā)出什么指令，比如說，跑、跳、翻跟頭……它都立馬來做，有時動作精彩得連自己都吃驚。

這樣一來，馮三的生活就有意思了，似乎比一個專業(yè)的馴獸師還要忙碌，每天除了給蟑螂復(fù)習(xí)一下以往的課程，還要開發(fā)一下新的項目：爬竿，蕩秋千，頂豆，等等。

時光真快呀，有點像流水一樣，在他身旁汩汩流動。

忽然有一天他接到釋放通知，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窗口的綠葉早已經(jīng)枯黃了，眼前，秋天已經(jīng)到了。

走出看守所大門時，外面的陽光已經(jīng)有了寒意，光線依舊白熾熾地照在臉上，但并沒有熱度。接他的親友，見了他第一眼，便驚奇得要命，怎么人蹲號房非但沒蹲壞了身子，反倒蹲亮了眼神？

怎么弄的？

他沒有理會。

倒是怎么弄的？

他神秘一笑，順便揮了下手。沒什么。

越是這樣，人們越是覺得有了內(nèi)容，便追著趕著詢問。

馮三看人們問得急了，便有點躲不開的樣子，于是就說，回到家再說吧。

于是，人們便把馮三的破行李扔上了四輪子，把馮三讓到副駕駛的位置上，各自在后面拖車的四邊上落座。接著，才沿著鄉(xiāng)村大道，突突突向屯部駛?cè)ァ?/p>

畢竟，離家一段時間了，畢竟，又踏上回鄉(xiāng)的路了，馮三的心里難免有些感慨?？墒呛芸焖植桓锌?，他覺得這段時光并沒有白過，懷里這只蟑螂就是個證明。假如沒有這案子，假如不蹲那號房，假如蹲號房時沒遇見那蟑螂，……會有以后的一切么？不會的。

這樣說來，或許一切都是個機(jī)緣。他著實為蟑螂的訓(xùn)練成果感到自豪。

他已經(jīng)都謀劃好了，以后就靠蟑螂來過活了，靠蟑螂的表演來掙錢。他相信這世上，有看過猴子爬桿表演的，有看過猩猩騎車表演的，有看過老虎鉆圈表演的……可絕對沒有誰看過蟑螂的表演。況且，他的蟑螂不但會表演爬桿，表演蕩秋千，還會表演翻跟頭吶。表演這些，不掙錢才怪。他粗略算計了一下，每表演一天不多算，就算收30元錢，一個月那要收多少呀，一天30，十天300，一個月就是……想到這兒，他只覺得心尖子像抹了蜜一樣甜美。

天傍晌的時候，四輪子進(jìn)了村子。

聽說馮三給放回來了，村民們也都來看望。見到馮三的第一眼，都很驚奇，蹲笆籬子，咋倒把人蹲精神了？這是為個啥？

馮三見村民們大眼瞪小眼看他，也就覺得到了時候，于是，讓家人給他拿來一張報紙，平展展地鋪在院子的光溜地上，四角用土卡拉壓牢，接著便蹲下從懷里緩緩掏出那個裝丸藥的盒子，慢慢打開，盒邊順著報紙輕輕一拖，噠拉一下，一個亮晶晶的黑東西便呈現(xiàn)在報紙上面，人們定睛看去，才發(fā)現(xiàn)是只蟑螂。便都一愣。

馮三便有些得意，慢慢站起身子，眼皮眨了眨，說，看吧，謎底就在這里。

村民們便都伸長脖子，直勾勾看著蟑螂。

蟑螂經(jīng)過一路顛簸，便有些懵了，活動了下腿腳，四處瞅瞅，環(huán)境好陌生喲！它這么想著，便哧溜一下，爬出了報紙。觀看的人們嘩地一下散開了。巧的是，就在這時，馮家的一只蘆花雞出來覓食，恰好和蟑螂撞了個滿懷，它先愣了一下，跟著像見到了寶貝一樣，不容分說，便當(dāng)?shù)匾豢谶读诉^去，還未待馮三發(fā)出什么指令，蟑螂已經(jīng)進(jìn)了蘆花雞的肚子里了。

媽呀一聲！馮三當(dāng)時就傻了，嘴，張著；眼睛，直直的，那樣子，說不清是在哭，還是在笑。

村民們都很納悶兒，一只破蟑螂有什么可神秘的，哪家的灶臺邊，不都多的是。便都問馮三，謎底呢？

謎底在哪？

馮三便哇地哭起來，還謎底個毛？蟑螂都沒了。

……

從此，馮三眼睛又直勾勾的了，似乎比蹲號房時還直。尤其，當(dāng)看見蟑螂的時候，眼睛直得就像個傻子。

（責(zé)任編輯：劉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