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俊
大哥住在天橋賓館。這是在省城打工的大哥在電話里說的。
西坡村窮。西坡村只有一部電話,在村主任家安著。村主任老婆春枝是個熱心人,不管誰把電話打回去,春枝接了,近的,就隔著院墻喊一聲:二旦家的,你家二旦的電話,快來接吧。遠的,春枝順梯子爬到自家屋頂上,雙手半握,攏在嘴上當作話筒,扯開喉嚨,長長的“喂——”出一聲,全村的耳朵豎起來了,才開始喊:滿囤他爹——滿囤從新疆打來的電話——快點來接啊。再遠些的,喊不應,春枝就囑咐打電話的人:你先把電話掛了,我去叫人,過會你再打過來。春枝扭著胖身子出門,嘴里不忘嘟囔一聲:安電話算是遭了罪!不滿歸不滿,嘟囔歸嘟囔,卻一次也沒誤過村里人的電話。
大哥打回電話是下午,吃過晚飯的時候。大嫂家離春枝家近,這邊春枝喊人的話音未落,那邊大嫂就進了家門,拾起話筒,就聽到那頭大哥嘻嘻哈哈的聲音。大哥說,是你嗎?大嫂說,是我。聽到大哥的聲音,大嫂就有些激動,說話顫顫的,還帶點哭腔。大哥說,我咋聽著不像你哩?像是剛從被窩里鉆出來,是不是找了個野男人?大嫂被逗笑了,說話也順溜了,說,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別大老遠的浪費電話費。
大哥這才拐入正題,說,我和天增、保安都找到工作了,是在一家建筑工地干活。老板家有錢,搞建筑,還開賓館,我和天增、保安就住在老板家開的賓館里,叫天橋賓館。接著,大哥把住賓館的幸福描繪了一番,大哥說,床鋪雪白雪白,白得不見一星灰,跟這床鋪一比呀,咱家都成豬窩了。大哥說,賓館屋里還有廁所,門都不用出。
大嫂臉上就綻出了笑容,嘴里嘖嘖幾聲,說,你個鱉兒,出去沒受罪反倒享福了,都住上賓館了。打完電話,春枝問起大哥的電話內(nèi)容,春枝說,剛才他大哥說啥?說住在賓館?出去打工還住賓館?大嫂臉上顯出一層得意之色,說,可不是,他說他住在天橋賓館,拉屎撒尿都在屋里。他嬸子,人家都說出去打工吃苦受罪,他咋就住到賓館里了?
大哥的“天橋賓館”位于城西新區(qū)。這是省會新建的高新開發(fā)區(qū)。距大哥他們工地不遠,有一座新修的天橋,連接著主城區(qū)和城西新區(qū)。天橋最東頭,和地面相接的地方有一個形似房子的夾角,大約十來平米的樣子,這就是大哥他們的“天橋賓館”。
大哥和天增、保安原來住在工棚里,石棉瓦蓋頂,破席子當墻,屁股大的地方塞了三十幾號人,夜里翻身都困難。人在工棚里躺著,天上星星月亮的光影花花搭搭篩進來,把民工的臉切割得支離破碎。大哥晚上起來解手,黑暗里看到一張張鬼臉樣恐怖的模樣,心里就有些發(fā)寒。出門在外,自然不像在家里安逸自在,為了那幾個錢,吃苦受罪也是該的。大哥懂得這個道理。問題是,工棚里住的人太雜太亂,天南海北,安徽,四川,河南,湖北,云南,哪兒的都有。民工們以省為界,各有各的圈子,各有各的幫派,尿不到一個壺里就動拳頭,打得頭破血流。
大哥他們?nèi)松伲凰麄內(nèi)齻€,顯得十分孤立。那天,天增從家里帶來的一件米色夾克衫,剛上身便沒了蹤影。那可是天增的禮服,是下班后上街才舍得上身的。天增往工棚中央一站便罵了起來:誰他娘的爪子癢了,偷了我的夾克,拿回家去給他爹裹尸呀!
剛開始沒人理天增,人家丟了東西罵幾聲也是該的。可罵著罵著,天增來了勁,說,都他娘的起來,把包袱打開,老子要查查誰拿了我的衣服!
這就傷了眾人,一幫湖北人站了起來,提錘瞪眼的朝天增圍過去。湖北人是大幫,打起架來不要命,輕易沒人招惹他們。大哥一看勢頭不對,搶先一步把天增護住,對天增說,你這張烏鴉嘴呀,簡直該撕了喂狗,你說你這是罵啥哩,不就是一件破衣服嗎,都是出門在外的人,誰穿了還不一樣?這樣吧,等這月發(fā)了工資,大哥給你照原樣買件新的。
大哥把天增拉出工棚,向附近的天橋走去。到了天橋邊,大哥說,天增,光棍不吃眼前虧,你咋不長一點眼色哩,沒看那一群湖北佬的架勢,你要再敢罵一聲,不捶你一頓才怪!
天增說,不吃咸鹽不發(fā)渴,興他們偷別人的衣服,還不興人家罵幾句?
大哥說,你那是幾句?都幾十上百句了,一點不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像個農(nóng)村的潑嘴娘們,罵得死難聽,你能把夾克罵回來呀。
說著話,大哥就發(fā)現(xiàn)了那個形似小屋的橋洞。大哥丟下天增、保安進去看了看,地上堆著一堆半截磚,兩塊夾紙板,橋洞最里頭還有幾堆風干的大便,不知是人屎還是狗屎。大哥就笑了,說,咱三個干脆搬到這住吧,也少些是非,天增把刺已經(jīng)種下了,難說哪天有個山高水低的。
下班以后,大哥他們?nèi)齻€把橋洞清理干凈,挖些土和成稀泥,用現(xiàn)成的半截磚把洞口壘起來,留下個供人出入的小門。又在工地揀些廢棄的木板釘成木門,大哥他們把行李搬了進來。晚上躺下,大哥說,咋樣?比住那破工棚好多了吧?保安和天增說,是好多了,往后再也不受王八蛋們的氣了。大哥又說,那好,咱給咱的新居起個名字吧。
保安是上過中學的人,肚里有詞,說,就叫桃園居吧。天增不同意,他說,屁的桃園居,桃園在哪?附近一棵桃樹毛也沒有,叫啥桃園居?保安說,這你天增就不懂了,我說的是三國上的典故,劉關張?zhí)覉@三結(jié)義是幾個人?天增說三個。保安說,對呀,咱們是幾個人?也是三個,大哥帶咱出來打工掙錢,處處護著咱倆,像不像大仁大義的劉備劉皇叔?天增說像。保安說,你天增那二桿子樣像不像猛張飛?大哥說,這么說,你保安就是大智大勇的關二爺了?屁!大哥罵出一聲,自己倒先笑了,說,不行不行,這名字太酸,太文雅,咱不如揀個現(xiàn)成的。大哥說著,指指遠處閃爍著的霓虹燈,一錘定音,說,咱也叫天橋賓館吧。
大哥干的是鋼筋工,就是按照圖紙要求,先把鋼筋抻直,再把鋼筋折成各種形狀,有U形,有S形,也有W形。有彎兩頭的,也有彎一頭的,全看施工的需要。彎鋼筋的時候,大哥先在鐵架子上量好尺寸,把粗大的螺栓固定好角度,再把鋼筋一頭別在兩個螺拴中間,把另一頭放到肚皮上,推磨一樣用力去推。別的工地早都用上了折彎機,鋼筋入進去,電鈕一按,要啥樣就能折成啥樣。大哥勸老板也買一臺。老板說,我還能不知道機器好使?可我沒錢買,要買,我就得拖你們?nèi)齻€月的工資不發(fā)。你是要折彎機呢,還是要我準時發(fā)工資?
當然是要工資,傻子才會放著工資不要要機器。大不了累點而已。累就累吧,反正力氣使不完,這邊使完,那邊跟著又長出來了。
沒有機器,大哥照樣把鋼筋折得角是角棱是棱。
鋼筋挨到肚皮上,大哥先“嗨——”的一聲攢足勁,鋼筋便陷進大哥肚皮里,古銅色的肌肉上隨之出現(xiàn)一道深深的溝壕。常挨鋼筋的地方,開始是紅,是那種淤了血的暗紅。血淤多了,便慢慢在皮下沉淀,那塊地方變成了醬紫色。再往后,結(jié)下一層厚厚的繭子,硬邦邦的,摸上去像是一塊鋼板。大哥說,我這也是練功,俠客有練鐵頭功,有練鐵布衫的,我這叫肚皮功。
保安說,讓我先試試你的肚皮功練到哪個境界了。大哥說,真金不怕火煉,來吧。保安就揀條一握粗的木棍,在大哥的肚皮上敲,敲得嘣嘣響。大哥說,你倒使點勁呀。保安就狠著心來了那么一下,只聽咔嚓一聲,木棍斷成了兩截。保安忙扔下木棍去看大哥,大哥卻沒事人一樣,嘴里嗬嗬嗬笑著,說保安,你拿的啥雞巴棍子?跟根麻稈似的。
大哥他們是麥收后進城的,那時候是熱死狗的夏天。晚上吃過飯,他們的“天橋賓館”又熱又悶,他們一人夾塊塑料布,到附近的小樹林里乘涼。小樹林不大,也就三二畝的樣子,栽著女貞和翠竹,都有一丈來高。樹下是草坪,綠意盎然,很有生氣。大哥他們走進去,鋪上塑料布,或坐或躺,聽蟲聲啾啾,樹葉颯颯,看頭頂皓月星空,再聞著泥土的清新芳香,大哥他們就有了回到西坡村的感覺,戀著小樹林不想再回“天橋賓館”了。
剛開始,大哥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享受里,沒在意小樹林里還有別人。直到有一天,離大哥不遠的地方傳出一種奇怪的聲響,大哥也才知道,小樹林不只屬于他們?nèi)齻€,還有很多人藏在綠樹掩映中,在做著青年人樂此不疲的勾當。大哥是過來人,知道那聲音來自身體的哪個部位,當然也知道這些年輕人在干什么。大哥在暗夜里瞄了一眼,就臉熱心跳起來。大哥一動不動的躺著,看吧,實在不好意思,臉皮燒燒的,熱烘烘的,不看吧,眼睛又不聽使喚??淳涂窗?,反正又不是故意要看的,是這些小青年送到眼皮底下的,是他們要展覽給人看的。保安和天增這些年輕貨蛋子吃不住勁,氣也喘不勻了,喉嚨眼撐得粗粗的,熱氣大口大口往外噴,還帶了濃重的鼻音。
大哥說,保安,天增,這可是撐死眼餓死屌的傻事,還不快點把眼閉上!
兩個人答應了,眼卻怎么也閉不上。
回去的路上,大哥說,叫你們閉眼咋不閉哩?天增說,我閉了,可它自己又睜開了,是它自己要睜的,不是我要睜的。大哥說,這就怪了,你的眼是長在狗身上?管不住它?保安說,真要是條狗就好了,沒見咱村的狗,它想干啥就干啥,不擇時候,也不擇地點,高興了就戀蛋,狗比人幸福多了。唉,仔細想想,咱這當人的還不如條狗哩。
瞎說,大哥說,我問你,是人使喚狗,還是狗使喚人?保安就說了句很哲理的話,他說,有時候狗也使喚人。
大哥就不響了。
那天以后,他們不再去小樹林,大哥怕他們聽多了看多了受不了,也怕保安天增他們想家,不安心上班。還怕把他們的心逗野了憋不住,生出啥事端,沒法向他們家人交代。大哥發(fā)現(xiàn),每到小樹林里去一次,無論是保安還是天增,第二天就早早爬起來洗褲頭,搭到門口的板條上,在風上飄著,像一面花花搭搭的旗幟。
吃了晚飯,大哥帶他們走上天橋,坐在橋邊的欄桿上,望著遠處天橋賓館上閃爍的霓虹燈,吹著帶汽車尾氣的風。保安說,這樣坐著老沒意思,沒滋味。大哥說,那咱就唱歌。別的歌他們不會,只會唱《十五的月亮》,還有“妹妹坐船頭”啥的。
大哥起個頭,三個人合唱《十五的月亮》。唱著唱著,舒緩的曲調(diào),就讓三個人想起了他們的西坡村,想起了小山村里那個家,以及或燒火做飯,或已經(jīng)上床睡覺的老婆。于是三個人都不唱了,三個人的眼睛濕濕的,在月光里一閃一閃的。
天增說,別唱這個了,換個歡快點的。
啥歡快?搜腸刮肚一番,他們就想起了“妹妹坐船頭”。
大哥唱男聲: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
保安唱女聲:小妹妹我坐船頭……讓你親個夠。
保安的尾音還沒“嘔”出來,就被天增截斷,說,大哥,要不,咱還去小樹林過眼癮?大哥沒說話,兀自吸他的劣質(zhì)煙卷。保安也跟著燒底火,說,大哥,去吧。
大哥把吸剩的半截煙猛地扔到橋下。伴著煙頭的弧形亮線,大哥又呸地吐出一口濃痰,落到黑暗里。他斬釘截鐵一般,說,我說過不去!可跟著又嘆了口氣,嘆得挺無奈,也挺傷感。
早上五點,大哥就醒了。城市的路燈還沒熄,亮著,照著大哥他們的“天橋賓館”。有霧,不大,路燈就顯得有些發(fā)黃。遠處天橋賓館的燈光一閃一閃的,像夜里沒有睡好的娘們,懶洋洋的,給過往的車輛和行人送去城市的秋波,顯得朦朧而又曖昧。鋪上躺著的大哥就想,城市可真有電,這電就不要錢?夜里街上沒人,還明燈熾火的亮一晚上,真是的!
大哥家里不行,大哥知道電就是錢的道理,錢要省著花,電當然也得省著用。晚飯端到門外的月亮地里吃,反正吃不到鼻子里。吃過飯該洗鍋洗碗了,大哥才準許大嫂把電燈拉亮一會。洗過鍋碗,大哥說,把燈滅了吧,大嫂就把燈滅了。至于鋪床脫衣睡覺,大哥家是從來不開燈的,他的理論是,自家的衣服還不知道咋脫?自家的床還不知道在哪?能睡到地上去?
大哥家的燈只有兒子在家的時候才開,這是沒辦法的事,兒子正上初三,眼看該考高中了,兒子要讀書,要做作業(yè),一亮就是大半夜。大哥既想讓兒子把書讀好,可又不想浪費電。這么一矛盾,大哥的腮幫子便矛盾得腫了起來。不過大哥知道哪頭輕哪頭重,腮幫子再腫也得讓兒子用電。
看著城里的燈火徹夜的明,徹夜的亮,大哥的腮幫子就又腫起來了,那是心疼引發(fā)的。
就這么胡思亂想一會,就到了起床時間,大哥先推推睡在身邊的保安,隔著保安又推推天增,說,一個個都睡得像死豬,太陽曬到屁股上了,還不起來!是不是還想著小樹林的景致?想得身上沒勁了?天增說,別光說別人,我就不信你不想大嫂。大哥說,想啥哩,都七老八十的老夫老妻了,哪像你們小青年,三天不折騰一回就憋得褲頭撐傘。保安說,大哥,人都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可是如狼似虎的年齡,夢里回去和大嫂干了一通吧?
大哥臉就紅紅的,忙說,閑話少說,快點給我起來,吃點東西上工去,去晚了又該挨罰了。天增問,今天早上吃啥飯?大哥說,還能吃啥?老規(guī)矩,一人一碗糊辣湯,兩個饃。保安說,大哥,這一段老覺著嘴里沒味。今天早上咱每人吃個茶葉蛋解解饞吧。
不行,大哥說,昨晚我算了一下,這一月咱每人花了32塊了。再說,今天才24號,離月底還有好幾天哩,那點錢咱敢瞎胡花?
有時大哥他們也會到飯館里瀟灑一把,大多是發(fā)工資的日子。拿到錢,大哥“呸”一聲把唾沫吐到右手指頭肚上,捻捻,開始數(shù)錢。不知老板哪來的錢,都是破錢,還都是十塊二十塊一張的零鈔,邊角磨得光禿禿的,拿在手里軟塌塌的。大哥想,老板取錢時,銀行的人一定知道是給民工發(fā)工資,民工好打發(fā),發(fā)給舊錢零錢,把大票留給城里人??捎忠幌?,舊錢也是錢,零錢也是錢,零錢反而好些,好什么?數(shù)錢的時候張數(shù)多,數(shù)的時間長呀,真要給成百元的大鈔,就那五六張,放屁的工夫就數(shù)完了,連個懸念都沒有,還有什么意思?
大哥數(shù)錢一般數(shù)三遍,第一遍是真數(shù),第二遍數(shù)是驗證第一遍數(shù)得對不對,到了第三遍,大哥就把數(shù)錢變成享受了。大哥閉上眼睛,手里數(shù)著錢,其實在想著大嫂,想著家里,想著大嫂接到錢后眉開眼笑的樣子,拿著這些錢給孩子交學費,去稱鹽,去買油。大哥并沒記數(shù),他的心思,完全沉醉在這些錢的用途上了,那張臉紅著,像剛剛喝了燒酒,人也暈暈乎乎的飄在半空,許久著不了地。
等到大哥享受夠了,突然把眼一睜,對天增和保安說,走,咱他娘的下館子去!
他們常去的館子是燴面館,五六張桌子,桌上油膩膩的,凳子也不怎么干凈。一進門,大哥像大爺似的喊道,老板,上茶。老板就趕忙把茶倒上。大哥又說,把桌子凳子再抹抹。老板就忙著抹凳子桌子。不抹還好,一抹,反倒顯出一桌子的油花。大哥也不嫌,他要的是這種飯館吃飯的派頭。
老板問,幾位吃點什么?大哥豪爽大氣地開始點菜:一盤花生米,要油炸的那種,一盆肚肺湯,兩瓶伏牛白,再要三大碗燴面,把油放足啊。老板算了一下,除了那盆肚肺湯還值幾個子,連酒帶菜還不到20塊錢。臉上也就不那么好看。大哥只當沒看見,就著小酒把花生米嚼得咯嘣咯嘣響。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天說涼就涼了。一入秋,大哥和泥把橋洞的磚縫挨著又泥了一遍,拆開水泥袋上的牛皮紙,用稀飯糊到門板上。外面寒風獵獵,卻吹不進大哥的“天橋賓館”,躺著坐著,都覺得溫暖熱乎,有種在家的感覺。大哥說,咋樣?大哥的決策沒錯吧?咱住的地方還真像賓館的房子,要是再有個娘們摟著,那才美死個人哩。
晚上不冷了,可白天冷,干活時不冷,停下來冷。三個人出來時是夏天,都沒帶棉衣。凍得實在受不了啦,保安說,不敢再這樣下去了,大哥,咱回家一趟吧,拿些衣服。大哥思謀一會說,你是豬腦子啊保安,大老遠的,一來一去要花多少錢?來回的車票你買不買?路上吃頓飯不吃?就是回去一個人,雜七雜八的沒有150塊錢下不來。
保安說,那你說咋辦?就這么干凍著?凍出病來花錢更多。
大哥沒再說話,悶著頭就睡了。
第二天,大哥折夠兩天用的鋼筋,向老板請了一天假,說是去看親戚,一大早就去了主城區(qū)。
大哥是給三個人買棉衣。
大哥是狡猾的大哥,他不去有別墅有花壇有小橋流水的小區(qū),他去的是有些破舊的家屬樓。每當有人走出樓門,大哥就迎上去,堆起笑臉,問人家有沒有穿不著的棉衣要賣,毛衣也行。大哥不問年輕人,年輕人不行,年輕人的衣服淘汰得快,穿不著也就扔了。大哥也不問看上去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那些人不希罕那幾個小錢,寧肯扔了也不給你。大哥專問老年人。老年人經(jīng)了一世風雨,心地磨蝕得平和安詳,有同情心。
不到一個上午,大哥就收到三件棉衣,都有七八成新(其中一件還是鴨絨襖),還有兩條毛褲,一條老式的軍用絨褲。收這些衣服,大哥沒花一分錢,那些老頭老太太聽說他是民工,出門沒帶衣服,又見大哥只穿了單褲單衣,蕭殺寒風里,凍得瑟瑟發(fā)抖,不禁唏噓連聲,眼圈早紅了,把棉衣往大哥懷里一塞,說,拿去穿吧。大哥把錢掏出來,都是一塊兩塊的零票,黑黑的,還隱隱約約地散發(fā)著汗味。大哥說,不知道這錢夠不夠……那些老頭老太太把大哥遞錢的手推開,說,啥錢不錢的,這些衣服反正是穿不著的,放在家里還占地方,你就拿去穿吧。
大哥說,你們也不容易呀。
老頭老太太說,再不容易也是在自己家里。常言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總比你們拋妻別子的出來打工好過。
大哥的老板也是窮苦出身,知道打工的苦處,農(nóng)歷臘月二十,就給民工們結(jié)清工資,放了假,讓回家過年??鄢摽鄢哪遣糠?,大哥腰里就有了6400塊錢。大哥是技工,發(fā)的工資多些,天增和保安是小工,工資相對少些,可也揣了小5000。
拿到工資,大哥和天增保安商量說,說起來咱在省城里混了大半年,還真不知道賓館是啥樣,住賓館啥滋味哩。我打電話可是說咱住的是賓館里,你大嫂那張破嘴你倆也知道,早在村里吵得沸沸揚揚的了,人家要是問起來,咱還真沒法回答哩。天增說,那你說咋辦?保安早看透了大哥的心思,說,還能咋辦?住一晚上賓館,實踐一下。大哥說,住就住,咱他娘的就去住一晚上!天增說,我看還是算了吧,那得花不少錢哩,還不如放開肚子吃一頓哩。保安說,你就知道吃,吃是吃的味,住是住的味,那咋會一樣哩?咱也得講點精神享受對不對?大哥說,保安說得對,經(jīng)咱手蓋起了兩座賓館,吃苦受罪大半年,咱光會給別人蓋?就不知道自己享受一下?我說了,住!
大哥說這話時,不知怎么的眼睛有些濕潤,拿起袖子搌搌,指指不遠處的天橋賓館,對保安說,你心細,先去打問打問,住一晚多少錢。
保安去了,不久就回來了,臉上灰禿禿的。大哥問,你這是咋啦,不讓???保安說,讓住,可咱住不起,一個三人間,一晚上要360塊哩。大哥牙疼似的吸溜一下,說,360塊?賓館里擺的是金床還是銀床?一晚上就要那么多?他還不如掂刀去截路哩!保安說,人家是三星級,懂嗎?凡是帶星的都貴。
這是一筆很好算的賬,連小學生都不會算錯,360除以3,一除就盡,還不帶小數(shù)點。也就是說,住一晚上每個人要出120塊。大哥低著頭想了一陣,狠著心蹦出一個字:?。?/p>
住就住。
吃過午飯,三人把行李歸攏好,拿繩子捆了,鎖上他們的“天橋賓館”,浩浩蕩蕩開進貨真價實的天橋賓館。出門的時候,大哥囑咐天增,到了賓館,要挺直腰,仰起臉,別像偷了人似的縮頭縮腦,說話要大點聲,怕啥?顧客不是上帝嗎?咱他娘的就是上帝,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姐們得為咱服務哩。
當時是下午一點多鐘,還不到上客時候,天橋賓館的大廳里有些冷清。總臺服務員長得很漂亮,懶洋洋的,坐在鑲了紅木的服務臺后面,毛絨絨的大眼睛似睜似閉,盯著進門的大哥他們。
出門在外三分小,大哥賠著笑臉說,我們住店。好看的服務員就被大哥那聲老掉牙的“住店”逗笑了,細細的眉毛彎了幾下,就有一串好聽的音樂從紅紅的小嘴里流出來。她說,老鄉(xiāng),你們沒搞錯吧?我們這是帶星級的賓館,收費很貴的。說著,她朝南邊指指,好心好意說,那邊不遠有兩家旅社,一晚上也就30元。
大哥把腰往上挺挺,說,我們不住旅社,就要住這帶星級的賓館!大哥說著,從口袋里摸出四張百元大鈔(這是大哥特意到一家銀行營業(yè)所換的),連同身份證一起拍到服務臺上。大哥說這話時很大氣,也很豪氣,挺著胸,人比平時高大了許多。
賓館的房間開著中央空調(diào),紅色的綢布條在暖氣出風口飄著,舞著,抖抖的,很好看。進門以后大哥就把自己放倒在潔白柔軟的床上,翻了幾個來回,說,我這不是做夢吧?天增和保安說,不是,大哥,咋會是做夢哩,不信,你掐掐自家大腿。大哥果然就掐了,疼得呲牙咧嘴。大哥說,你倆猜猜,大哥現(xiàn)在想些啥?
天增說,那還用問,想大嫂唄,想你明天到家了咋和大嫂在床上熱乎唄。大哥說,小屁孩,就想著那點事了。我是想,咱住這一晚上值不值。那可是120塊呀,可以買300個火燒,也可以買20斤豬肉,咱們?nèi)齻€是不是瘋了?圖一晚上舒服,把300個火燒,20斤豬肉白白打了水漂!
保安說,世上沒賣后悔藥的,住都住上了,咱還是多想想咋享受這120塊錢吧。
他們的享受從衛(wèi)生間開始。大哥打頭,輪流在白得晃眼的馬桶里撒一泡焦黃的尿液,撒過了,按動馬桶開關,嘩啦一聲沖走。第一個人尿過了,第二個人去尿。天增覺著沖水的聲音好聽,也不解手,連著按了兩次。大哥說,天增,還是省點吧,水白白流走了多可惜。接著,他們又輪流放了一池熱水,痛痛快快洗了一個澡,互相搓去身上一夏一秋又半冬的泥汗和灰垢,頓時覺得身上輕快了不少。
看看天色還早,大哥說,咱別光顧著自己享受了,明天就要回家了,總得給家里人買點東西不是,也讓辛苦了一年的娘們高興高興,出去顯擺顯擺:看,這是孩子他爹在省城買的!
他們鎖了房門,脫下長褲,從貼身褲頭上的口袋里掏出焐得燙手的錢,裝進外面口袋,這才出了天橋賓館。
大哥給大嫂買的是一件羽絨服,淺紫色,胸部兩側(cè)還繡著明艷的小花朵,很是耐看。可價錢也不低,打折后還要二百好幾。貴就貴吧,大哥想,娘們在家不容易,春種秋收,風里雨里,夠難為她了。給上初中的兒子買了一雙球鞋,一個隨身聽。
下到一樓,距賣首飾的柜臺不遠,大哥站下不走了。保安問大哥,咋?想給大嫂買個金戒指呀?大哥指指左前方,說,你看那個傻B。
那里站了五六個人,三女兩男,最后邊的男青年正把手往一個女人的挎包里伸。保安說,這種人咱可惹不起,偷的又不是咱,還是早點離開這是非之地吧。
就是這時,小偷把臉轉(zhuǎn)向大哥,目光里帶刀,兇巴巴的。
本來大哥是要走的,被小偷這么一盯,就收回了邁出去的腿。他不走了,也直直地盯住小偷。林子大了啥鳥都有,還沒見過這種少皮沒臉的小偷哩,咋?你偷人還有理了?還跟老子耍橫?大哥走到背挎包的女人跟前,說,看好你的包!
小偷急忙縮回手,狠狠地瞪了大哥一眼,出了商場。
大哥他們又在一樓轉(zhuǎn)了轉(zhuǎn),看看天色晚了,各人要買的東西也都買得差不多了,這才說笑著走出商場。剛出商場大門,大哥就被人撞了一下,同時覺得肚子上一麻,人便跌倒在水泥地上。
大哥醒來時,已是半夜時分。大哥的傷不是太重,是肚子上那塊繭子救了大哥。小偷下手雖狠,卻沒傷著五臟六腑,只是白白流了一攤血。大哥一醒過來,就對一邊哭著的保安和天增說,這是哭啥哩?我還沒死,就想著當孝子爭孝帽呀?
保安說,我說不要你管閑事,你偏要管,這不,管出事了吧?
大哥說,我不后悔,我只是可惜。天增和保安就問大哥可惜啥。大哥說,還能可惜啥?可惜咱那360塊錢!可惜咱沒住上真正的天橋賓館!人家要問賓館啥樣,咱可咋給村里人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