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玉印室藏印舉要

按：小林斗盦(1916-2007)，本名庸浩，號斗盦，別署懷玉印室，日本琦玉縣人。十五歲開始研習書法篆刻，是享譽盛名的日本書法篆刻學界泰斗。日本文化勛章獲得者、日本藝術(shù)院會員、日展顧問，全日本篆刻聯(lián)盟會長、西泠印社名譽副社長，北斗文會會長。

小林斗盦先生曾師從河井荃廬先生、西川竫盦先生，畢生致力于書法篆刻藝術(shù)的傳承與弘揚，為學勤勉，著作等身。曾編輯出版《中國篆刻叢刊》（全四十卷），該書是二十多年來篆刻界最重要的學術(shù)成果之一，受到學界的高度贊譽與廣范好評，聲重藝林。除《中國篆刻叢刊》外，另有《清人篆書三種》、《中國篆刻史》、《古璽印考略》、《中國璽印類編》、《篆刻全集》、《篆隸名品選》、《篆書千字文》等幾十種著述、輯錄及經(jīng)先生編審的學術(shù)著作。先生亦精于鑒藏，而尤對印章的收藏致力頗勤，從赫赫有名的八方古玉印到明清流派諸大家印，去粗取精，悉心羅致。二○○三年，西泠印社百年大慶，先生捐贈吳昌碩名印“西泠印社中人”為賀。先生晚年又將畢生收藏的四百二十部印譜悉數(shù)捐贈東京國立博物館。

二○○五年二月，日本謙慎書道會刊行《斗盦藏印》（膠印本）。此前，先生曾制作手拓本問世，后又有梁章凱先生據(jù)手拓本散頁編輯成《懷玉印室藏印選》行世。在《斗盦藏印》膠印本的印譜中收錄了四篇序言，記錄了先生藏印、治印、學印的諸多經(jīng)歷，也表達了同代學者對先生的眾多忠懇評價。茲并《懷玉印室藏印選》之童衍方先生序一并刊出，以備研究者參考。

一、羅福頤序

小林斗盦先生好學不倦，乃河井荃廬先生之及門弟子也。能漢文，善書法，工篆刻，對古代璽印嗜之尤篤，藏有甲骨及名人書畫，以至銅玉璽印暨后世石章，均極精好，不貪多而以精勝，積累四十余年，時人莫之與京焉。近將出其所藏印，遴選精粹為一譜，手拓傳世，問序于余。頤竊以為，傳世古代遺物之功用，大之可識歷代之興亡，為后世之鑒戒；次之省識名物制度，博物者有所取資焉。故折戟沉沙，詩人諷詠。今出古璽印之遣存，雖出墟墓之余，而其文字制度裨益經(jīng)史，曩昔之佩六國相印者，今日已不可稽，止其姓氏附載青史而已。古昔所謂人生不滿百，藏懷千歲憂，其在斯乎？頤于故宮博物院曾見所藏古璽印以萬計，是僉出自古人之手，了無疑義，而良工作者，轉(zhuǎn)不可知，僅見用印者姓名而已。所幸今日好古家以是為歷代良工之作，可以考制度，稽文字，徵姓氏，故珍重拓譜，以貽后昆，于是古璽印藉是以傳，斯亦古代作者不幸中之幸矣。今日儕輩能據(jù)此寸銅，考見古代官制及姓氏文字之余，益伸懷古之思，識千歲之憂，省當世之急，敦德德礪行，努力學習之想油然而生。冀景行前賢，無負來者。于此深得古璽印之啟示，而對古文物乃益情親，不敢以玩好視之而喪志也。斗盦先生博聞強識，對歷代璽印多所著述，間者曾總結(jié)明清以來印人之作薈萃行世，詔后進以軌范，示前人之得失，其修美之志有不后古人之想，斯尤足欽敬者矣。頤自以與先生同好，爰略述對古璽印之一得就正大雅，冀有以正之也。時辛酉孟夏僂翁羅福頤記于京師之寓居。

二、林熊光序

三十余年前，余識斗盦于河井荃廬先生座上，適余以字畫鑒別問教于先生，斗盦亦正以篆刻請益于先生，而深為所稱許者。其時余多住臺灣，迢及昭和乙卯，余辭大成保險，常滯東京，乃往來漸密，斗盦藝既晉升于古印人遺跡，追求益勤，蓋欲借鏡于彼以增長磨練功夫也。余素好字畫，并喜收名人遺刻，曾獲完白山人刻一印，荃廬先生極為贊許，后收各家印數(shù)十方，斗盦見而愛之，因請舉以歸之，斗盦為印方家，可謂得所矣。斗盦編印所收印譜，以清人印六十余多為余舊藏者，囑為之序，故書其授受之概焉（譜附日人印四十余方）。昭和己酉三月，朗盦林熊光。

三、陳巨來序

今歲孟夏，余以日本國會議員有志懇談會之邀，得有機緣東航，作藝術(shù)行腳。會長田英夫先生盛情款待，為介紹把晤彼邦書畫篆刻諸名士，濟濟蹌蹌，各擅勝場，而斗盦小林先生為之魁宿。先生出鴻儒荃廬河井翁斗下，博雅好古，通漢文，工書法，尤癖嗜篆刻，嘗邀余過其懷玉印室，盡出示其所藏秦漢古璽，下及明清名家，皆人間珍賞，斑斕幾案間，富哉！美哉！暨又示以所治石，漢篆史籀，典型宛在，卓然大家也。余與先生一見如故，交坐其齋中，茗話逾辰。先生述兩國印人佚事，文物掌故，娓娓滔滔，莫測其所蘊，因又深服其邃于學，不時藏棄之富雕鏤之精而已。先生欲集其所蓄中國古璽及明清名印，益以彼邦歷代高手刻石，凡數(shù)百，事拓為印譜，以傳于世。不以余為庸陋，屬為之序。嗚呼！余何敢序先生之書哉？夫篆刻，雕蟲之技耳，而先生則富收藏，精鑒別，工篆籀，博文史，技而乎道矣，如此材者，并世能有幾人？余坎坷平生，石屢破而天不驚，欲以一技糊口而不可得，仰先生之逸興高風，自慚荒愴，何足以序其書哉？然摩挲先生所得古璽印，皆我邦顯赫文物，流傳有序，今乃悉歸于斗盦，楚子失弓，得之者何必楚！此之謂也。玄箸既出，亦有裨于我邦。后生之好古博物者，則亦為我邦文物修一功德，遂喜而為之書，亦以志余與先生一時金石交云。壬戌九月，安持陳巨來時年七十八歲，右目已盲，書不成字，可愧也！

四、小林斗盦自序

余治學之年，留心翰墨，問書法于比田井天來先生，習印學于石井雙石先生，二師皆飽學而善教，所以啟蒙開明，受益良多。辛巳之歲，始入贄河井荃廬先生門下。先生學藝卓拔，聲重藝林，名聞海內(nèi)外，而搜集之富，更冠于天下。猶憶親侍講，惟如沐春風，先生為誘掖后進嘗不吝出示法書名畫，由是眼界大開，深知真書名跡之可貴，故余雖素貧，但凡經(jīng)見書畫名印，均不惜重貲購而蓄之，閱四十載，積數(shù)百種。今撫物追思，益念先師之殷勤教化。惜恩師慘遭乙酉燹火之厄，致未能長侍杖履，追隨左右，殊為此生之大撼也！荃廬先生仙逝，悲悼中且有頓失心傳之困，彷徨間，幸得與西川竫盦先生從游，諄諄誨余，是以書法篆刻金石學諸藝無不大進，今稍有所成，皆荃廬、竫盦兩師所賜也。顧余搜集名印，始于丁亥之歲。一日訪晚翠軒，松尾謙甫氏出示吳讓之刻印一方，曰：君必得購之，印為田黃美杙，文則為“物常聚于所好”六字，余見而心動，遂以重值購之，由是古興益發(fā)，四出尋覓，收藏日富，蓋源于此印文焉。翌年林朗盦先生所藏名印四十余方悉入余齋，其中鄧完白所刻一印可謂罕見之瑰寶，所以能冠名印之卷首也。辛卯之秋初游盛岡，晉訪太田夢盦先生，先生所藏古印譜極富，于古印一學亦馳名國內(nèi)外，且性平易，雖僅屬初交，即盛情相待，循循誘導。厥后屢訪盛岡，請益古印之學，乃知印學必始漢魏而上溯周秦，方能其道焉。嗣后搜訪古印益勤，未久得羅雪堂翁遺物五方及銅印四十有奇。丁未之歲，夢盦先生長逝后六年，先生遺愛玉印八方亦歸余齋。按中國古印向以玉杙最為珍貴，而“襄平君”一璽尤為傳世僅有之稀寶，嘗見錄于《楓園集古印譜》內(nèi)，今飾為此譜之冠，實余所欣幸也。斗盦藏印成譜，既閱十年所集名印二百左右，所輯之印必詳審真?zhèn)?，不敢求多，悉加淘汰，今選古印六十方，中國名印一百余方，國人名印三十方，裝治為一帙六本，自詡皆印中之珍玉也。此譜仍用往歲錢瘦鐵先生賜題之簽，復承西川竫盦先生賜書扇頁，林朗盦先生、羅子期先生、陳巨來先生惠賜序文于此譜，一并深致謝意！惟不幸者，林朗盦先生賜序不及二年遽歸道山，羅子期先生亦撰序后遽然謝世，今譜雖成，而邀覽無由，亦不憾哉乎！鈐拓之事余一人力難勝其任，是以倩門人藤澤和卿、菅原石廬、鈴木般山、內(nèi)藤富卿、和中簡堂、綿引滔天同鈐，因綴數(shù)言以志鴻爪焉。癸亥七月，小林庸浩記。

五、童衍方序

光陰悠忽，靜中屢思前賢，憶二○○四年秋，西泠印社名譽副社長小林斗盦先生榮膺日本文化功勛獎?wù)?，印社發(fā)出賀電，其中“先生多年致力于金石篆刻藝術(shù)的發(fā)揚、廣大和普及，卓犖成就，久受海內(nèi)外印人尊崇。先生為推進中日金石書畫藝術(shù)交流所作出的不懈努力，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值得銘記的功業(yè)。我們對先生表示由衷的敬意?！边@是西泠印社對小林斗盦先生的由衷敬意和評價。

古人日“士有百行，以德為首”，小林斗盦先生是謙謙君子，他的為人為藝頗有可頌。一九八八年我赴日本交流訪問，蒙斗盦先生邀請，在其書齋之中盡賞其金石書畫珍藏。其間鄧石如所刻的“見大則心泰，禮興則民壽”白文印，高古渾穆，精彩奕然，此印葉潞淵先生也極為欣賞，觀賞之余，我試提出想拓印蛻二枚，一枚奉葉先生，另一枚自用，斗盦先生慨然允之，先生的以藝為重，以情為重，至今我心存感激。小林斗盦先生是著名的收藏鑒賞家、學者。他對揚州八怪、西泠八家、金石家書畫篆刻作品的研究極深。所藏丁敬、蔣仁、鄧石如、阮元、包世臣、伊秉綬、陳鴻壽、吳讓之、何紹基、趟之謙、吳昌碩等書畫作品均為銘心絕品，與之有評書畫評論亦均提要鉤玄，論述精辟，極為學界所重。

作為西泠印社名譽副社長，全日本篆刻聯(lián)盟會長的小林斗盦先生，是著名的篆刻家和印學家，他延續(xù)了中日印學傳承綿衍的文脈，在篆刻創(chuàng)作和印學研究領(lǐng)域成就是巨大的。斗盦先生一生與印有不解之緣。他收藏的古玉印八方，或琢或刻，皆精美無比，其中三方戰(zhàn)國玉印，以其精湛的藝術(shù)構(gòu)思和非凡的制作技巧，顯其奇異瑰麗的藝術(shù)特色。印之靜與動、大與小、虛與實，對比強烈，又相輔相成。眾多長短線條剛?cè)嵯酀?，若斷若續(xù)，極富筆意，流露出一種不事雕琢的特有意趣。五方玉印均方圓兼施，流走自然，各性獨具，各臻其美。其中“程竈”一印，明代程彥明的《古今印則》和清代趙宦光的《趙凡夫先生印譜》中均有摹入，此印盤繞折疊，圓美流轉(zhuǎn)，真有“百煉鋼化作繞指柔”之妙也。

小林斗盦先生所藏的流派名家印鑒別益精。鄧石如的“見大則心泰，禮興則民壽”十字白文印，作四行排列，雖筆劃繁密而仍縱橫舒展，有酣暢行走的筆畫感。左右二行筆畫略少，卻貴能顧盼呼應氣息相貫。首末行各有一個“則”字，卻不雷同，首行“則”字取法古文增加筆畫，與末行“壽”字遙相呼應，布局之精令人嘆服。西泠八家印作數(shù)百年來流傳愈稀，而前四家更稀如鳳毛。斗盦先生所藏丁敬“采芝山人”、黃易的“梅垞吟屋”俱精，均為傳承有序的名品。奚岡的“菴羅菴主”白文印，參漢玉印法，自然流暢，氣度從容，兩個“菴”字雖有大小欹側(cè)之變，但仍和諧而無突兀之憾。而“奚岡言事”朱文印則拙中求放，方中寓圓，極為精妙。此自用印未署款，有高時顯識款，常列奚岡印譜首頁。

小林斗盦先生所藏西泠后四家的篆刻作品更精。陳豫鐘的娟秀工整、謹守法度，陳鴻壽的英邁爽利、蒼茫渾重，在藏品中畢現(xiàn)。趙之琛擅金石文字，功力深厚，以精巧勝。他晚慕禪悅，得亨高壽。他在“永受嘉福”朱文印款中曰“惟靜得壽，惟壽得福”可謂其養(yǎng)身至言也。錢松篆刻得力于秦漢印，曾摹刻漢印兩千鈕，功力扎實。斗盦先生所藏的錢松印作八鈕，均為至精之作。其中為楊峴所刻的“我書意造本無法”白文印，貴能去峭厲而呈渾融，去謹嚴而呈閑逸，渾厚端凝，韻味無窮。其印款也精絕。

小林斗盦先生所藏的吳讓之、趙之謙兩大家刻印，均為傳世佳作，有不少均為永嘉方節(jié)盦的舊藏，拓入《晚清四家》印譜中。吳熙載的“丹青不知老將至”、“夢里不知身是客”，皆用刀如筆，富于筆意?！白泳┟赝妗笨叹罴?，“文節(jié)公孫”、 “百鏡室”、 “三退樓寓公”皆為印面碩大、鐫刻極精的名作。趙之謙是一位有多方面修養(yǎng)的杰出藝術(shù)家，其篆刻取資廣闊，善于取勢。斗盦先生所藏的趙之謙印五方，均是他印作中最為重要的自用印。兩方“趙之謙印”，一大一小，用刀簡利厚實，熔合漢鑄印及皖浙兩派之長，深沉雄厚，骨肉豐腴?！盀槲宥访渍垩庇玫断?，鋒穎顯露?！吧陥蛩淳蝗瘫阌涝E”與“定光佛再世墮落娑媻世界凡夫”二印均為朱文多字印。雋秀挺拔，極富動感，二印均為長款，二印鐫刻有數(shù)年之隔，而款字的精氣神已絕然不同，趙之謙在藝術(shù)上的勇猛精進，由此可見。

小林斗盦先生所藏的徐三庚印作也頗精，其中“如夢鶯華過六朝”為其弟子圓山大迂購得補款，別存佳趣也。吳昌碩是晚清藝術(shù)大師，篆刻作品簡樸渾厚，郁勃蒼勁，斗盦先生所藏的“心月同光”刻佳，款佳，印鈕為周尚均所雕，尤顯珍貴?！拌忛杭{書”為葛昌楹所刻，印石甚佳乃傳世精品。此外，西泠印社創(chuàng)始人吳隱、王褆及徐新周、趙時棡、錢等人的印作，斗盦先生也精心搜集，以藉示篆刻藝術(shù)的傳承也。

小林斗盦先生鑒印、藏印，是他尊重傳統(tǒng)，學習傳統(tǒng)，但他又能不為古法所拘泥，靈活運用，匠心獨具，不斷創(chuàng)新，因此他的篆刻藝術(shù)有如此高的成就。這種“不取亦取，雖師勿師”的通曉變古之法，是值得我們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