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啞巴爹娘

巴山雪松

晚上，我從圖書館回到宿舍。站在門口，寢室里寂靜得讓我吃驚。同室那幾個瘋丫頭今天怎么啦，全出去了嗎？推開門，迎接我的卻是滿屋的燭光，當(dāng)伙伴們掌聲與生日歌聲響起時，我早已淚流滿面。面對象征我走過二十個春秋的生日燭火，我默默地許下我的心愿，我那遠(yuǎn)在鄂西大山里的啞巴爹娘，你們一定要好好的。如果真有來世，我還愿意做你們的女兒。

和伙伴們瘋過了，樂過了。她們都累了，沉沉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可我怎么也睡不著。我拿出手機(jī)，可手機(jī)里沒有我爹娘的號碼，他倆都是啞巴，聽不見我喊爸爸、媽媽。今晚，女兒二十歲生日的夜晚，從二十年前深山老林的那個山洞到今晚大學(xué)校園的女生公寓5021室，二十年的難忘歲月又像決堤的洪水洶涌而至，二十年憋在心底的話想與我的啞巴爹娘傾訴。

我的娘是先天性的啞巴，而爹則是兩歲時被鄉(xiāng)村醫(yī)生的一針永遠(yuǎn)奪去了說話的權(quán)利。娘不漂亮，不會說話，眼睛還是斜視，可娘天生就是一個勤勞吃苦、心靈手巧的山妹子。十四歲，不能上學(xué)的娘就跟著姥姥下地干活，成了家里一個棒勞力。爹，你高大也英俊，聰明有才智，山里的活，你只要看著別人干一遍就會。鄉(xiāng)親都說，要是爹不是啞巴能上學(xué)讀點書，那該有多好?？擅\捉弄了爹。讓爹的那個童年變得灰暗，而這種灰暗讓爹一生都得背負(fù)。

十八歲那年，就有人開始到我姥姥家給我娘保媒提親，先后帶來好幾個人，娘的腦袋都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在姥姥眼里，其實有幾個家里條件真的很好，人也不差，并且都信誓旦旦能好好待娘。但娘不愿意，在家里急，還摔東西。娘的理想是要嫁個上衣口袋里插鋼筆的人。

娘二十一歲那年，在我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上做工掙錢，認(rèn)識了也同樣是幫人做工的爹。那時我爹口袋里沒插鋼筆，只是干農(nóng)活的一把好手，娘卻看上了爹。兩人每天收工后，用他們倆才懂的語言談起了戀愛。

兩個啞巴相愛的消息在山村里不脛而走。爹和娘居住的村寨相距兩道山梁。兩個村寨同時被兩個啞巴相愛的種種傳聞好奇著、興奮著，也驚慌著。最著急驚慌的是我的姥姥和爺爺兩家。這怎么能行，雙方家長盡管互不相識，更沒有半點交流協(xié)商，可他們的意見卻異乎尋常地高度統(tǒng)一；不可能。還有那些親戚們，以及擔(dān)心他們未來的村鎮(zhèn)兩級干部，都對這事持反對態(tài)度。這兩個殘疾人走到一起，哪天不和在家打起來如何處理？如果將來有了孩子教育怎么辦？還有許許多多更細(xì)小、更具體的事情，包括許許多多無法預(yù)知的困難，所有的這一切糾結(jié)，一起粉碎著爹娘走向婚姻的夢想。

爹娘你們一點兒都不知道，就在他們正享受甜蜜愛情時，那個有聲的世界已經(jīng)計劃著要徹底拆散他們。爺爺和大伯首先找了爹，當(dāng)我爹得知是不允許你和我娘結(jié)婚時，他這個家之間一下子裂開了一道鴻溝，并且這道鴻溝隨著后來爺爺們百般阻撓而愈來愈深，一直到無法彌縫。

同時在我姥姥家，同樣劇情的故事也在上演。我娘鐵石般的堅定，不可動搖地與家庭對峙。兩道山梁，所有人的反對都阻止不了爹與娘的相約。發(fā)展到最壞的時候，我那當(dāng)鐵匠的姥爺自己打了把鐵鎖把我娘鎖在屋里，而我爺爺，決定讓大伯把爹早些帶到鄰近的四川去干活。

我的啞巴爹娘，你們的愛情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在你們無聲地世界里，只有你倆才真正懂得屬于你們的情真意切。

二十年前那個秋夜，我娘從姥姥眼皮底下逃出了家門，沒有約定，沒有聯(lián)系，娘跌跌撞撞地翻過兩道梁，悄悄地摸到爹的村子里。爹，那個晚上，你是憑什么知道娘要來找你，真的是心靈感應(yīng)嗎？

第二天，兩個村子里的啞巴一起失蹤了。爹從家里僅僅抱了床被子，拿了一口鍋兩只碗。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哪兒都找不到他們的蹤影。

第二年秋天，我出生了。遠(yuǎn)離山村的深山老林中的那個山洞，就是我的誕生地。沒有潔凈的床鋪，沒有電燈，更沒有必要的接生護(hù)理，什么都沒有，我的傻傻的啞巴娘把我?guī)У竭@個寂靜世界。娘，你是如何地忍受分娩前的陣痛，又是怎樣地與山里的黑暗與陰冷掙扎抗?fàn)?，你不會告訴我，我也不敢想象。爹，當(dāng)你手忙腳亂地抱起我時，你是不是憨憨地笑了，你的眼里是不是涌滿了淚水。這個你已經(jīng)苦苦經(jīng)營了一年“家”，這個靠你挖山貨換錢，靠娘用半截鋤頭開荒種地支撐起來的“家”，終于結(jié)出碩果。我的喜歡喝口小酒的爹，那天你有酒慶賀嗎？你用什么來支撐著讓娘坐好月子？又是用的什么魔力，讓娘那樣死心塌地跟著你？家里除了爹從鄰省的一個小鎮(zhèn)上撿來的塑料壺，還有地上擺放的幾包面條還透出些現(xiàn)代氣息外，木條搭成的床，三個石頭壘成的灶，洞壁掛著野雞野兔的毛皮，無不顯示出原始山頂洞人的情狀。

二十年了，我不知道這個山洞的具體位置。記得我讀初中時，爹想帶我回“家”去看看，可我說什么也不愿跟著他去。我怕我站在那個洞口，我會失控。

爹，你捏著木炭在那張包面條的紙上，畫下我們洞中的日子時，那三百八十五個日日夜夜也一定深深地鐫刻在你的心底吧！那些特別的記號除了記錄了我的生日外，還有哪些刻骨銘心的記載？那些密密麻麻木炭畫成的橫杠與圓圈里，有爹精心呵護(hù)娘的辛苦吧！也一定有娘幸福的憧憬。盡管你們過著山頂洞人一般的生活，可你們心里一定裝著正常人一樣的夢想。盡管不得不面對山中四季變幻的風(fēng)雨霜雪，不得不孤寂地嚼咽著無人理解無人援手的生活苦難，可你們同時也是在收獲幸福啊。我的第一聲啼哭，你們聽不見。娘啊，你的眼里一定涌出了做母親之后的幸福淚光。透出爹畫出的那個特別的記號，我分明看見里面也凝聚著你的欣喜。

后來村里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家，把我們接回村里時，爹你什么也沒帶回來，就帶回了我，還有那張記滿了三百八十五個日子的紙片。

爹，你帶著娘和我從山上的家回到了村里，你面對村里給你的一間早已廢棄的倉庫。你和娘只能在這間倉庫里白手起家。

那時，你們面對那么多常人無法想象的艱難。娘，還記得那些個不眠的夜晚嗎？那一次，我半夜哭醒了，你和爹聽不見我的哭聲，我整整哭了一夜，是第二天嬸娘告訴了你。從那以后，你和爹就一直抱著我，晚上也不睡，兩個人就那樣輪流地抱著我。再后來，聽鄉(xiāng)親們說我又是“夢哭關(guān)”，每天晚上哭半夜。那些晚上，娘，你抱著我，你哼不了搖籃曲，你也不會講大灰狼的故事，可你能不厭其煩地抱著我在屋子里不停地走動，你和其他母親一樣心急如焚。你白天一整天地勞作，晚上還得為我的“夢哭關(guān)”勞神。漫漫長夜，娘，你是如何從黑夜捱到天明的？

一直到我五歲后，那個惱人的“夢哭關(guān)”才離我而去。五歲后，你和爹也才能安穩(wěn)地睡個好覺吧。也就是在我五歲時，你們把我送進(jìn)了附近的村小讀學(xué)前班。那個九月，陽光真好，娘和爹你倆都放下手頭的農(nóng)活，送我去上學(xué)。爹從鎮(zhèn)上給我買來新書包，娘給我頭上梳了漂亮的發(fā)辮，當(dāng)我們一家子到了學(xué)校，人們卻像看稀奇一樣圍著我們。爹，你那天為什么要發(fā)那么大的火？你沖著圍觀的人們哇哇喊叫，可你的喊叫，只是換來了陣陣哄笑。從那天后，我的每次開學(xué)、放學(xué)，你們都是托別人去送我，接我，你們再也沒有一次到我的學(xué)校去過。

那年，我以我們鎮(zhèn)中第三名的成績，考上了縣重點高中。拿到入學(xué)通知書的時候，我真的想讓你倆再送我去學(xué)校報到，女兒想讓你們看看女兒所上的重點高中。我想讓更多的人知道，我有多么優(yōu)秀的爹娘！他們常年在山里勞累，他們歷經(jīng)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苦難，把女兒也送進(jìn)了重點高中。可那次，爹你把我只送到校門，就不陪我去報名了，你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校門外，我進(jìn)去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還看見你佇立在門口的身影。

爹，三年的高中生活，女兒絲毫沒有懈怠，因為女兒知道，女兒每一步成長的背后，凝結(jié)你們的多少的艱辛；因為女兒早早地懂得了你們是怎樣把沉重的日子馱動，每走一步，你們總要比別人付出更多更多的汗水。好多鄉(xiāng)親們說你們的女兒是個奇跡，兩個啞巴居然還能養(yǎng)出這么聽話上進(jìn)的女兒?？烧l又知道那些用艱辛串起來的日子里，有你們多少的無助，多少的辛酸！

爹，你還記得嗎？我剛上高中那年，別人都買學(xué)英語的復(fù)讀機(jī)，我真的也想要一個?？蓮男∫詠?，我養(yǎng)成了一般不找你們要東西的習(xí)慣。我把這份渴望悄悄地藏在心底，也許是我隱藏的不深，也許是你的感知太細(xì)膩，你居然掏錢請姑姑幫我選了一個。拿到復(fù)讀機(jī)那天，姑姑告訴我買復(fù)讀機(jī)的錢是你原本為自己買磁療護(hù)膝的錢，因為你的關(guān)節(jié)炎每逢天陰就疼痛難忍??！當(dāng)我知道是你忍受病痛換得我的一份奢侈時，女兒真的后悔自己的過份要求??！女兒后來用全州中學(xué)生英語演講比賽一等獎的獎杯回報你?？墒窍胂脒@么多年你和娘對我的養(yǎng)育之恩，我又能用什么回報呢？

三年的高中，女兒用功了。女兒就憑著骨子里你們給予的與生俱來的堅韌與不屈，考取了全國知名的重點大學(xué)。高考那幾天，我的同學(xué)們好多都有家長來看，來打氣鼓勁。我知道你們不會來，我知道你們甚至不知道女兒就要參加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考試。高考前的那個晚上，我的有些伙伴那么著急，在屋子里蹦，還睡不著覺，可你們的女兒卻出奇的平靜。那個晚上，娘，我卻被你寄來的夢感動了。你悄無聲息地來到女兒的身旁，就像平常每次要離開你上學(xué)的前夕，你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們只是用眼神交流，我能讀懂你眼里的叮囑，能通過你雙手的溫暖感受你內(nèi)心對女兒的期許……娘，這一次高考，女兒發(fā)揮得好極了。女兒順利地通過了黑色的六月。

爹，娘，拿到入學(xué)通知書的那天，我哭了，不是因為我這些年多么的艱辛，我是高興，我為自己高興，也為你們高興。你們終于可以給人生一個很好的交待了。啞巴夫妻也是能培養(yǎng)出人才的！所以，我特別支持你們?yōu)榕畠荷狭舜髮W(xué)擺一次酒席，請所有的親戚朋友聚一下。不為別的，就為你們這近二十年來的堅守。

那天，你們打扮得真漂亮。那天我們一家子第一次照相。那天，我看見娘用心地給爹找衣裳，一件一件地試。爹，你不肯刮胡子還惹得我娘好不高興。后來，娘給你把水打來，還是孩子般地順從了。

那個晚上，爹，你還喝醉了。在我的記憶里，你還從來沒有像那天一樣醉過。那天你怎么喝，娘都不攔你。后來你吐了，你沉沉地睡著了，我和娘把你抬到床上，娘給你換衣服，給你洗腳。女兒在一邊幸福得直掉眼淚。

上大學(xué)臨走那天，我多么希望你們能一起送我上學(xué)，可倔強的爹就是不讓。你只是又請我的大伯送我。到了這所我曾夢想的大學(xué)，我什么都好，你們真的不用惦記?？墒俏业倪@篇遲到的報平安的文字，怎樣才能送達(dá)你們的窗口呢？

爹，娘，今晚是你們女兒二十歲的生日。今晚女兒在燭光面前還許下一個心愿：假如哪一天女兒成了別人新娘，求你們一定送我。女兒一定讓娘親手為我梳妝，那樣我就是這個世界最漂亮也是最幸福的新娘！女兒一定要讓爹抱著我，把我交給那一個屬于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