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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德杰小說二題

      2012-04-29 00:44:03殷德杰
      躬耕 2012年4期
      關(guān)鍵詞:王榮妮兒魚兒

      殷德杰

      鶴妞

      鶴妞變鶴的事,前幾年傳得沸沸揚揚。

      鶴妞是李長范的妻子,娘家是山北人。至于山北什么村子,連雷大妮兒也說不清楚。雷大妮兒跟鶴妞好,鶴妞有心事好跟她說,因此,對鶴妞的根秧知道一些。她至今想起鶴妞,想起鶴妞離開怪屯的情景,心里既沉重又驚異。

      那年,是雷大妮兒丈夫因?qū)毷氖赂餐迌捍蚬偎镜牡诙臧伞?/p>

      八月里,天格外高,格外藍(lán)。放眼往北望去,那臥牛山的山尖兒上,總有幾片白云在那兒飄。有時會有一兩只白鶴飛過那山尖,越飛越遠(yuǎn),越飛越淡,慢慢地就看不見了——不知是被山尖兒擋住了,還是飛進(jìn)了云朵朵兒里。鶴妞站在剛收割的稻田里,懷里抱著一捆稻子,定定地望著那山尖。當(dāng)初,她就是從那里翻過臥牛山,落到這不川不山的怪屯來了。從此就沒再回去過,回到那白鶴飛去的地方。

      蘇三雙手攥法繩,

      淚珠滾滾滴濕胸。

      仰望長天無限恨,

      聲聲哭的王金龍。

      自從三哥你走后,

      一去三年無蹤影——

      鶴妞低聲地唱。她想起了她的哥——她真正的丈夫。她唱的是《蘇三爬堂》,是哥教給她的第一個段子,聲音洪亮中帶著沉郁的鼻音,行腔走調(diào)有點兒像墜子名角馬香身。她又聽到了哇唔河淙淙的流水聲了,她一聽到哇唔河的流水聲就想起了她哥,想起她哥一面拉著墜子給她伴奏、一面教她學(xué)唱墜子書的情景。

      “跟上弦子,跟上弦子!跑弦啦!”哥大聲地喊叫她,腳梆踩得特別響。“重來!”他嘴角一咧,沒有眼珠的兩只眼一擠,拔下一根頭發(fā),“重來!”

      “后音,后音!呶,舌頭頂著上頦子,用鼻子哼,嗯——”哥停了弓,給她示范。接著又把瞎眼一擠,拔下一根頭發(fā):“重來!”

      面前的頭發(fā)已經(jīng)放得跟弓子上的馬尾那么粗的一綹了。她八歲學(xué)唱,哥對她要求很嚴(yán)格,不許她有一點懈怠和過錯。但哥從沒動過她一指頭,也沒向她發(fā)過脾氣,而總是在他自己身上實行懲罰:他們講定,她唱錯一次,哥就拔掉一根頭發(fā)。她看著那一綹頭發(fā),心疼哥,氣自己笨,眼里慢慢溢出了淚水。哥若看見她的眼淚,也許會心軟的。但他是瞎子,看不見,只是更起勁地晃動著身子,運著弓,把墜子拉得更加嗚咽動聽?!疤K三雙手攥法繩-——”他領(lǐng)她唱。哥的嗓子有幾分喑啞,但喉嚨粗,后韻沉厚,是墜子書的正腔——

      ??!哥,你死的好苦??!鶴妞把目光從山尖上收回來,落在山的前懷里。那里有一道崖,叫升龍崖;崖下有一條溝,叫狼洞溝;溝下有一座墳,是哥的墳。

      “嘔——鶴妞,是你在唱??!我當(dāng)是收音機響哩!”突然,從河底下冒上來一顆披著散發(fā)的人頭,像個惡鬼。鶴妞嚇了一跳,馬上認(rèn)出是雷大妮兒。

      雷大妮兒知道鶴妞又在想她哥。她哥是在升龍崖摔死的,不過不是在怪屯,而是在谷屯。當(dāng)時她也跑去看,是個瞎子,躺在谷屯西邊的崖下,嘴里吐了一灘血,一只破三弦掛拉在崖半腰里。

      “嫂子,你在河里洗頭哩?水可涼啊?!柄Q妞說。

      雷大妮兒沒有回答她,她有別的事急著向她說哩。她走上來把鶴妞往河邊拉了拉,向著河下游一指。鶴妞看見河下游渡口處的河灘上,停著一輛藍(lán)色的東風(fēng)牌汽車,一個穿著嫩黃色線衣、戴著太陽鏡的女郎,正跟一個中年男人對著頭蹲在河的兩邊,撩著那清涼涼的水一邊洗,一邊互相逗著玩。

      雷大妮兒趴在鶴妞的耳朵上,幸災(zāi)樂禍地說:“剛才,我兩條腿一叉把,騎拉到河上尿了一泡。娘那腳,叫這倆騷貨嘗嘗老娘的花露水兒香不香!”

      鶴妞的臉立時紅了。那男人是她的丈夫李長范,那女的是谷屯一個姑娘,鶴妞曾好幾次看見她坐在丈夫的駕駛室里。對此,她并無多少醋意——她已經(jīng)跟好幾個男人睡過了,自己既沒有為丈夫守節(jié)的義務(wù),當(dāng)然也就沒有要求丈夫為自己全忠的權(quán)利。在她的一生中,只為哥守過貞操,是用生命守的。但哥死了,她自己也死過一回——

      “拉住她,拉住她!不行,快把大門關(guān)上!”

      大門“哐當(dāng)”一聲被關(guān)上了。

      鶴妞一看逃不出去,就加大了沖力,一頭向門上撞去。腦袋一懵,眼前炸開一團(tuán)火光,世界上的一切便立時沒有了。

      “噢,醒過來了,醒過來了!”朦朧中,她聽見有人喊。想睜開眼看一看,但睜不開,只覺得有一群毛茸茸的人影在晃動。她忘記了這是怎么一回事兒,竭力地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了:她跟哥在村里唱“蘇三爬堂”,突然來了一群民兵,砸了他們的鼓板和弦子,把她跟哥抓了起來。哥不知被押到哪里。她游了一晌鄉(xiāng),就被一個好心的老頭收留了。那老頭慈眉善目,癟癟的嘴巴上不長胡子,像個老婆婆。她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老頭就勸他跟自己的兒子成親。那兒子人高馬大,愣哩愣怔。她不從。她是哥的人了。

      “哈哈哈!你哥?那個瞎子?妹子跟哥成親?”老頭和善地笑道。

      “那不是俺的親哥,是俺拾的哥。”

      “哈哈哈,算了吧!妞,跟個瞎子?xùn)|飄西蕩,唱一輩子戲?啥勝跟俺老海成親?到時候我給你們蓋三間大瓦房!”

      她不答應(yīng)。但老頭全家都認(rèn)真地準(zhǔn)備起來了。原來老頭的弟弟是大隊革委會主任,他竟施展神通,拿回了兩張結(jié)婚登記證。她哭,她要走,她要翻過那山梁,從那云朵朵里鉆過去,去找哥。

      “唉!妞,你哥,你那可憐的哥,他,他一個人摸著回家,跌下山崖,摔死了。我可憐你才——”老頭難過地說。

      她不信,要去看。老頭把她領(lǐng)到山溝里,山溝里果然有一座埋得很倉促的新墳。她大哭,瘋一般撲上去。

      “妞,安心地跟俺老海過吧。老海實誠,可是跟你蠻般配,嗯?”

      她不,她想哥,想跟哥一起死,想給哥留一個干干凈凈的身子。但是,就在這天晚上,16歲的她被強迫成了親——

      鶴妞又向山梁上望去。有兩只白鶴哀哀地叫著飛過了頭頂,肯定也是向山那邊飛去的。她心中有點茫然,又望一眼河下游,見丈夫正和那女郎依依地分手,女郎不知往他嘴里塞個什么東西,然后捧著臉“咯咯”笑著跑走了。

      “我說鶴妞,上去撕她去!搧她臉,扒她皮!”雷大妮兒憤然地鼓動。

      鶴妞聲色不動,把稻谷捆起來,插上釬擔(dān)。

      “別擔(dān)啦!叫他來擔(dān)!干死干活的,伺候他美了,他好去打野雞去!”

      鶴妞蹲下身子,鉆到釬擔(dān)底下,憋著一口氣,把腰一硬,站起來了,扁擔(dān)閃了幾閃。

      “哎喲!鱉孫!真賤!”雷大妮兒罵她。

      鶴妞扭頭笑了笑,說:“回吧,嫂子,晌午了?!?/p>

      雷大妮兒把嘴撇了撇,走向一邊??捎钟X著氣不過,說風(fēng)涼話道:“俺讓野風(fēng)兒吹吹!家里有人給俺做飯?!?/p>

      鶴妞擔(dān)起稻子,“吱吱呀呀”地走了。

      鶴妞把稻谷擔(dān)到場上,抽下扁擔(dān),整整齊齊地垛起來。已經(jīng)垛好一大垛了,都是她一把一把割下來,一捆一捆擔(dān)回來的。丈夫跑汽車,婆婆高血壓引起偏癱,臥床不起,6口人的地,只靠她一人又種又收。

      一陣嗡嗡聲響。抬頭一看,一輛大東風(fēng)已經(jīng)開到跟前了。鶴妞透過玻璃看見了丈夫。李長范當(dāng)然也看見她了,但他的眼連斜也不斜,好像不認(rèn)識她,徑直把汽車從妻子身邊開了過去。鶴妞抹了一把汗,癱坐在稻垛上,汽車帶起的灰塵,一下子就把她淹沒了。

      他從前不是這樣的。他比她小5歲,嘻嘻哈哈,在她面前像個調(diào)皮的娃娃,當(dāng)著許多人的面,竟敢抱住她摔跟頭,叫她又急,又氣,又羞;然而更深長的卻是一種品不盡的甜味?!八劳猛拮?,瘋啦!”她罵他。一圈子人都笑他倆。他常常把笑得最響的雷大妮兒抱過來摁到她身上,說:“叫您們兩只母雞也壓壓蛋兒!”

      每次開車回來,不等到家,他就一個勁地摁響喇叭。她知道那是他急不可耐地要看到她,要跟她鬧著玩兒,就趕快跑出來——

      可現(xiàn)在走到跟前也不按喇叭了,連伸頭露個笑臉也不。

      “娃娃”長大了。

      汽車也長大了。起初是小手扶,后來換成小四輪,再后來換成小嘎斯,再后來換成綠解放,終于長成了大東風(fēng)——

      臥牛山的懷抱里,飄著一只白鶴。那就是她了,鶴妞,穿了一件白滌良布衫。她養(yǎng)了15頭豬,沒東西喂,就每天趕到這山坡上放。那天她把豬趕到狼洞溝里,無意間看見了一個長滿茅草的土堆。她突然想起這就是哥的墳。她感到驚奇,往年每年總要來給哥點張紙的,可是這二年竟忘了。也許是新的生活,新的憧憬,新的奮斗,抖落了郁積在心中的這滴哀傷和思念。她默默地站在墳前,是哀悼,也是告慰:哥,妹這二年過得好了。

      突然,她聽到豬的慘叫。她奔過去,看見一只青灰色的大狗已經(jīng)撕破了一只小豬的脖子。她奮不顧身地沖上去,同那狗廝打起來。那狗丟下小豬,張開大嘴,直立起來,就來卡她的脖子。她伸手抱住了狗的嘴巴。后來喜海哥放羊過來,扯了一個響鞭,那狗才逃跑了。

      “哎喲,鶴妞!你知道那是個什么東西嗎?”

      “不是個狗嗎?”

      “嗨!是條狼,老蒼狼!二百多斤重的豬都能背走哩!”

      媽喲!我說嘴叉子那么大,獠牙那么長!鶴妞腿一軟,癱到了地上。

      秋后,那15頭豬賣了兩千多塊錢,換回了一臺小手扶——

      鶴妞垛完了稻垛,匆匆地回家。到做飯的時候了,做了大鍋飯,還得給婆婆做小鍋飯,做了小鍋飯還得給婆婆煎藥。大東風(fēng)驕傲地停在門外。丈夫更驕傲地躺在大門底下的竹躺椅上,椅旁一個精致的茶幾,茶幾上一把雕花紫砂壺,茶壺里泡著一把毛尖。他仍不抬眼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雙眼不知幽幽地望著哪里。他就這樣地躺著,等著,啥時做好飯了端到他面前,一吃,一擦,然后去擺弄他的大東風(fēng)。鶴妞從他身邊走過,還沒進(jìn)堂屋,就發(fā)現(xiàn)堂屋后墻正中明朗朗的一片。哦,又是一個大穿衣鏡!而且掛在了不照也得照的地方!鶴妞低了頭,她不愿看鏡中即將出現(xiàn)的自己的容顏——原來她很丑,一臉的疤瘌,活活錯配了一副苗條娉婷的身段。跟丈夫結(jié)婚的時候,丈夫給她買過一個鏡子,可是兩天后就爛了。丈夫問她怎么爛了,她說失手掉在了地上。丈夫知道她是避諱,故意打爛的,從此就不再給她買鏡子??墒亲蛱欤蝗粠Щ匾粋€穿衣鏡,掛在界墻上——

      “漂亮不漂亮?咹?”丈夫扮著酸溜溜的鬼臉問她。那是他們有錢后買回的第一件新家具——大立柜,為了照顧她的心理,丈夫把大立柜中間安穿衣鏡的地方,換成了一塊烙花小屏。哦,我的小丈夫!她心里激動地叫了一聲?!捌粒嫫??!彼f,抱住他就滾到了床上。

      “到時候把屋里的舊家具全部換成新的!”他高興得瘋了一樣,沒輕沒重地摸她。

      “嗯,啥樣式漂亮,咱就換成啥樣式——哎喲!輕點兒,疼?!彼裁p輕的,充滿了柔情。

      他盯住她的臉,又酸溜溜地笑起來,笑了一陣兒說:“舊家具能換成新家具,可是女人就換球不成——嘻嘻,嘻嘻,嘻嘻嘻——”

      她心中無窮深的地方猛地疼了一下,撫摸著他的手滑了下來——

      是的,現(xiàn)在屋里所有的舊家具都換完了,大立柜、小立柜、電視柜、床頭柜、沙發(fā)、躺椅、電視機、錄放機——城里商店里有的,幾乎都有了,漂亮亮,明朗朗??墒?,這一切配上一個丑女人多么不相稱、不協(xié)調(diào)??!她知道丈夫買穿衣鏡的用意了:你自己看看自己的樣子吧!丈夫晚上出車回來,發(fā)現(xiàn)界墻上的穿衣鏡爛得粉碎。他盯了她一眼,哼了一聲。今天竟又買回來一塊更大的,上邊還有鑲著金邊的牡丹花,得幾百塊錢吧。他決心要氣她,刺她的心,逼她攤牌。

      李長范躺在竹椅上,歪過頭來,偷偷地觀察妻子。他估計她會按捺不住,再次憤怒地當(dāng)面把那穿衣鏡砸爛。那樣就是她的不是了,他可以借此把她毒打一頓,鬧一場,然后提出離婚。

      但是,妻子在門口遲疑了一下,就拐進(jìn)廚房做飯去了。這天中午她破例地沒給他端飯,這叫他很惱火,忽地一下站起來,到廚房里自己動手盛了一碗。喝了一口,“呸”一聲又吐了,罵道:“媽那個X!操心找野男人去哩,連鹽也忘了放!”

      妻子沒有遞腔。他聽見妻子在堂屋里間跟母親說:“媽,今兒晌午做飯晚,怕你餓急了,就吃大鍋飯吧。你不敢吃咸的,沒有放鹽?!?/p>

      “行啊,鶴,先放那兒涼涼??茨忝Φ?,你快吃你的去吧?!?/p>

      “媽,我喂你吧,你這手越來越抖得厲害了?!?/p>

      李長范不免有些感動,有些不忍。妻子在婆婆面前,一向比閨女還親。

      這天下午,他無心再出車,猶豫來猶豫去,終于下了決心。當(dāng)妻子往家擔(dān)第三擔(dān)稻子的時候,他到場里喊住了她。

      “別擔(dān)了,我跟你說個事?!?/p>

      鶴妞知道他要說啥了,低下頭,等著。

      “我——我嫌棄你!”他說。

      “我知道,你嫌我長得丑?!?/p>

      “我嫌你比我歲數(shù)大?!?/p>

      “還嫌我過了五個男人?!?/p>

      他不反駁,都承認(rèn)了,鼓起勇氣說:“我,我要跟你離婚?!?/p>

      她垂著頭。

      “你同意不同意?你說!“他逼問。

      她什么也不說,把頭垂得更低。

      “你同意也得離,不同意也得離!哼!”他惡狠狠地說,胳膊一甩走了。

      鶴妞望著他走去的背影,像劇烈聳動的彈簧,憤然而決絕。哦,長大的娃娃——

      一池白色的乳漿,咕嘟嘟嘟——

      “媽媽,這么多面疙瘩,正滾呢,我要吃一碗!”

      “傻孩子!那不是面疙瘩,那是化石灰哩?!?/p>

      “石灰好吃不好吃?”

      “不好。快走吧,一會兒飯時就過去了,要不來飯了?!?/p>

      穿得破破爛爛的媽媽挽著要飯籃,滿臉灰塵的娃娃跟在后邊。他把一個小木碗捂在肚皮上,一個指頭含在嘴里,舌頭伸出來舔著嘴唇。他舍不得走,停下來站在石灰坑邊,饞涎欲滴地望著翻滾的石灰漿。

      “嘻嘻嘻,嘻嘻嘻?!辈贿h(yuǎn)的樹下,鶴妞在笑。

      “笑啥?”哥問。

      “笑那娃?!?/p>

      “他餓急哩!”哥說。

      忽然“撲嗵”一聲,那娃滑了腳,出溜到石灰坑里,慘叫起來。那母親已經(jīng)走了好遠(yuǎn),這時才發(fā)現(xiàn)娃娃沒有跟上來。

      鶴妞也尖叫了一聲,跑去撈那娃??墒强由?,夠不著。她使勁往下趴,一頭就栽了進(jìn)去。石灰漿連燒帶蝕,好疼??!她睜不開眼,摸著那娃,使勁推了上來。后來那要飯的婦女趕到了,把她拉上來,到河溝里洗洗。滿臉起泡了。那娃的雙腿也起了泡,疼得“哇哇”大哭。媽媽哄他:“別哭了!要不是你這位姐姐,燒死你哩!”

      沒眼的哥哥也跌跌撞撞摸過來。鶴妞說:“哥,爹問,你就說是我不小心跌下去的,要不爹光不依人家,要飯的多可憐哪!”

      “唉,這小姑娘人不大,心眼兒多好!大娘沒啥謝你,這簪子送給你吧?!闭f著從頭上拔下一根銀簪,頭上的髻子立刻就散下來了。

      “俺不要!”鶴妞說。

      “快拿著,姑娘!”老婆硬往她手里塞。

      “你快走吧,一會俺爹出來了?!?/p>

      那要飯女人把銀簪往鶴妞衣服上一別,拉起孩子跑了——

      后來,在跟李長范結(jié)婚的第一天夜里,她就發(fā)現(xiàn)丈夫的腿上有許多疤瘌。她不相信有那么巧,就沒細(xì)問。以后逐漸地清楚了,他果真就是當(dāng)年那個三歲的要飯娃娃。可是,感情上的裂縫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已沒有重提那段往事的必要。她不愿用那樣一根陳舊的線,去縫那感情上的縫隙。

      終于攤牌了。鶴妞沒有心思,也沒有力氣再擔(dān)地里的稻子。她就背靠著那堆小山似的稻垛,坐在場里。太陽已近山頭,把稻垛染紅了。起了一陣兒風(fēng),把幾片樹葉吹向河里,樹葉憂傷地順?biāo)?。她捧著自己的頭,考慮著自己的下一站。她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心中一片茫然。結(jié)婚,離婚;離婚,結(jié)婚。她是一個丑女。跟她結(jié)婚的人不憨就傻,不瘸就拐。他不跟他們過,結(jié)婚就鬧,少則一兩月,多則三二年,就離。她不愿再給誰當(dāng)妻子。她還想著哥。她是哥的妻——

      “鶴,乖妞,這下找不到好婆家了?!钡鶕崦裏齻哪樥f。

      “我不要婆家!”她噘起小嘴說。

      “爹,鶴是個好妞,咱誰也不給!”哥說。

      第二年爹就得了重病,拉著他們兩個的手說:“娃,你沒眼,不會有人給媳婦了;鶴,你臉丑,找不到稱心的婆家了。你們,就做夫妻吧……”爹合上了眼睛,再也沒睜開——

      但她是女人,雖然丑,然而有飽滿的胸,有豐盈的臀,男人們喜歡,總有好心的或多事的人把她拉上一個新的舞臺,讓她重演一出悲劇。她曾經(jīng)跟一個人安心地生活過三年。那人是被趕下臺的公社干部,正走惡運,被對立面打得渾身是傷,女人也跑了。她很可憐他,一心一意地過,生了一個孩子,喂豬,養(yǎng)羊,弄得六畜興旺,那下臺干部也養(yǎng)得滿面紅光。可是那干部后來又上臺了,而且官越升越高,做到了公社革委會主任。就在她正為丈夫驕傲自豪的時候,縣法院通知她去離婚。她嚎啕大哭,賴著不走,但還是被趕出來了。

      她又開始到處流浪,像被冷風(fēng)吹落的一片樹葉,飄入哇唔河。她不知道還將被哪一綹水草給掛拉住。不久,她就跟李長范結(jié)了婚。她記得那是個冬天——

      風(fēng),雪粒。嗚兒——殺殺殺!

      她還穿著單衣,蜷曲在怪屯的麥秸垛里。冷,餓,她不知道能否熬過今天。突然來了一群人,他們不忙干活,卻弄了一大堆麥秸,點著火,圍一圈烤起來。一面烤還一面嘻哈:“嗚喲!凍死人了!娘那逼,學(xué)啥球三戰(zhàn)狼窩掌喲!”

      忽然有人倡議:“咱們打賭吧,誰敢脫光衣服,在這場里跑三圈兒,我給他五毛錢?!?/p>

      馬上有一個穿得破爛的小伙子應(yīng)聲說:“你給不給?”

      “給?!?/p>

      “不給是王八孫!”

      “凍死我可不償命?!?/p>

      “行!大家當(dāng)證人,我跑!奶奶,半月沒吃鹽了,掙五毛錢花花!”

      他看見那小伙子脫掉了棉襖,亮出了瘦粼粼的脊梁和肋巴。接著,他又退了破棉褲。

      “長范!你小子瘋了!褲衩子帶上吧!”

      “嘻嘻,沒事兒!這號天不會有女人出來?!?/p>

      “凍死人啊!你真瘋啦?”

      “我瘋啦!我窮瘋啦!”

      那小子將褲頭一甩,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喊著。

      她趕緊把頭往草窩里縮了縮??墒怯挚傁氤窃陲L(fēng)雪中奔跑著的一絲不掛的愣頭小子望一眼。她覺得徹骨的寒冷,又覺得一陣陣燥熱。

      當(dāng)那小伙子跑完三圈,即將贏得那五毛錢時,另一個人去抱麥秸,發(fā)現(xiàn)了躲在草窩里的她。那小伙剛好跑到她跟前,要伸手去拿衣服,一看旁邊冒出個女人,“媽呀”一聲就又跑了。

      人們把衣服給他送過去。他穿好衣服竟不好意思往火堆邊來了。

      “長范,來,你鱉娃兒別害羞,給你說個好事兒!”

      喜海哥喊他。原來他們已經(jīng)打聽清了她的底細(xì),要給他們倆說媒的,

      他來到火堆邊,一聽,就望著她“嘿嘿”直笑,說:“那你說——咱這一輩子打不了光身漢啦?嘿嘿嘿,行,行!只要你不嫌俺窮,開不來證明算啦,咱不登記也能結(jié)婚。今兒黑咱倆就睡到一個床上!剛才掙這五毛錢不買鹽了,一會兒買喜糖吃。嘿嘿嘿——”

      就這樣,他們結(jié)婚了。他窮,不嫌她丑;她丑,不嫌他窮。她打心眼兒里滿意他,把自己的溫柔、賢惠、力氣,都給他了,給他生了兩個兒子,還給他“生”了一個小手扶——

      太陽落了,月亮升起來了。鶴妞伺候婆婆吃了晚飯。他自己吃不進(jìn)去,就呆呆地坐在院里。

      雷大妮兒來了,看見她的樣子,體貼地問道:“咋啦?又生氣啦?”

      她說:“他說出來了。”

      “說出什么來了?”

      “離婚?!?/p>

      “嘖嘖嘖!這個沒良心的,鱉孫上哪兒去了?”

      “開上車出去了?!?/p>

      “嘖!這么晚了還不回來,又跟那個騷貨鉆哪個玉米地里學(xué)狗咬架去了!”雷大妮兒自己搬個凳子坐在鶴妞對面,出主意說:“不跟他離!家里、地里,累死累活地給他干;老老少少從頭頂伺候到腳跟兒,彈蹬得像個人家了,搭腳踢開?想恁美!富啦?發(fā)啦?十分家業(yè)有你七分呢!不離!打官司我替你打!”

      鶴妞捧了臉,低下頭。

      “想開一點兒!咱不氣,叫他氣。今兒黑稻場里有墜子書,走,咱去聽墜子去!”

      雷大妮兒的話音剛落,真的就傳來腳梆清脆的響聲;再稍一細(xì)聽,低回圓潤的墜胡聲,也嗚嗚咽咽地傳來了。鶴妞不禁渾身抖了一下,那弦聲和腳梆聲竟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的遙遠(yuǎn),仿佛是從幾十里之外,或者是從幾十年以前流過來的,在心頭繚繞,在耳邊回環(huán)。唱墜子書出身的她一時忘了煩惱,搬個凳子就同雷大妮兒出了大門。

      皎皎的月光照著打谷場。場里已經(jīng)來了許多人,大部分都躺在稻草上,嘴里悠然地叼著煙卷。這是農(nóng)村中最愜意的娛樂晚會。

      1983年,怪屯還沒通電,雖然李大饃和李長范家都有電視機,但只是攆城里的時興,擺那兒夸耀自己的富有,看不成。所以全村老少都來了,或坐或臥,打谷場黑瞎瞎一片。人們把勞累一天的筋骨放松到任意的程度,靈魂任那神奇美妙的說唱和弦音領(lǐng)進(jìn)天國的世界里徜徉。

      說書的坐在場中央的一條板凳上,一面踩梆一面拉弦??此菗u頭晃腦又絕不左顧右盼的樣子,肯定是個瞎子。鶴妞本來已經(jīng)坐下了,可她為了看清那瞎子,又拉起雷大妮兒往前挪了挪。她望著那瞎子,從那運弓踩梆的動作上,從那微微聳動的肩膀上,她竟越看越覺得像哥。

      哦,哥,你死得好苦??!她觸景傷情,溢出了眼淚——

      狂風(fēng),暴雨?!翱︵辏 币宦暰揄?,路邊的一棵大槐樹從半腰里被刮折了。站在樹旁的一個小男孩兒哭喊起來:“媽——媽呀——”

      她跟爹背著墜子和行李,躲在路對面的一個草庵里。她一來就發(fā)現(xiàn)那娃了。人們都慌慌張張地奔跑著避雨,可那娃卻站那里一動不動。

      “爹,那娃哭哩?!彼艘幌碌囊陆?。

      “嗯?!?/p>

      “喊他來避雨吧!”

      爹就喊了幾聲。但那娃仍哭著,站那一動不動。

      “爹,你去把他拉過來吧?!?/p>

      “那是個傻娃兒?!钡灰詾槿?。

      她望著爹的臉,一直望著。爹被他望羞了,這才沖進(jìn)雨里,把那娃抱了過來。

      這時他們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娃是個瞎子。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呢?”爹問。

      “我等我媽?!?/p>

      “你媽干什么去了?”

      “她說她給我買饃吃去了,讓我站這兒等著。”

      “等多大時候了?”

      “等一天了。哦,我還站哪兒去,要不我媽來了找不著我?!?/p>

      爹不再說話。他掏給那娃一個饃,把他抱起來,又向那樹下走去。爹把那娃抱得很緊,身上有些發(fā)抖。

      雨停了。爹背起行李和墜子,望一眼那娃,無聲地走出草庵,順著大路向西走去。她也無聲地跟在身后。父女倆都不時地扭回頭,望一眼站在路邊等媽媽的小瞎子。

      “爹,那娃的媽會來找他嗎?”她問。

      “不會啦!他媽把他扔啦!唉,可憐的娃!”

      父女倆都不由得停下腳步,轉(zhuǎn)身望著那娃。那娃一動不動,像立在路邊的石橛。

      “爹,咱把他拾回家吧,你不是說要給我拾個哥哥的嗎?”她說,又是那樣定定地望著爹的臉,想把爹望羞,想把爹望答應(yīng)。

      爹沒說中,也沒說不,臉上的陰云越來越厚。她轉(zhuǎn)身就跑過去了,拉了那娃一把:“哥,咱們回家?!?/p>

      如今,哥躺在那山溝里,骨頭怕也漚朽了。

      月光融融,照著稻垛,照著稻垛周圍或坐或躺的人們。低廻纏綿的弦音更增加了夜的寧靜和月光的柔美,打谷場仿佛是沉在水底的一盤雕塑。十八板過后,弦子轉(zhuǎn)了調(diào),腳梆的節(jié)奏散漫了。那瞎子將頭猛地一昂,一聲雄渾悲愴的叫板扯顫了融融月輝,那盤雕塑微微地起了一陣晃動——

      藍(lán)天上,兩只白鶴比翼飛,

      猛然間,一聲槍響落一只。

      剩下一只瞎眼鶴呀,

      孤孤哇哇叫得凄!

      鶴妞心中一酸。這位瞎子的后韻極其像哥,只不過比哥的嗓音更嘶啞,發(fā)聲恨勃勃的,像咬著牙在唱,真像一只孤鶴在悲哀而絕望地凄鳴。她不由得又聯(lián)想到自己的身世,那一對可憐的白鶴多像她跟哥呀——

      從那總是飄著幾朵白云的山梁上,翩翩地飛下兩只白鶴——不,那不是白鶴,是穿著白布衫的她和哥。她背著行李卷,用一根棍牽著哥;哥背著墜子和腳梆,憑著敏銳的聽力和記憶,緊緊地踏著妹的腳窩。爹死后,他們無法生活,一位堂叔想把瞎哥趕出去,然后拿她給自己的兒子換媳婦。她不,抱著沒眼的哥哭。十五歲的哥就背上爹留下的腳板和弦子,還有爹教的兩肋巴段子,領(lǐng)上妹,離開了家鄉(xiāng)。他們走到哪兒,唱到哪兒;唱到哪兒,吃到哪兒。四海為家,像云游的白鶴。

      “哥,咱們結(jié)婚吧?!蹦翘旆^臥牛山后,晚上睡到一間草屋里,她說。

      “嗨,傻妞,不害臊!”哥羞她,“你才十五歲著哩?!?/p>

      “我叔逼著給他換媳婦的時候,我才十三歲著呢?!?/p>

      哥不言語,把她的手抓過來捂在自己胸口上。她想把整個身子偎上去,可是哥的胳膊撐著,不讓她貼近。

      “哥,你不喜歡我,我長得丑?!?/p>

      “喜歡。不丑?!?/p>

      “真丑,臉爛完了,你瞅不見。”

      “我能瞅見。我看見你——

      杏子眼兒,

      柳葉眉兒,

      臉蛋賽似雞蛋二層皮兒。

      南京官粉凈了面,

      紅丟丟胭脂抹嘴唇兒。

      好似九天仙女臨凡世,

      月里嫦娥下了云兒——”

      “你騙我,你騙我!”

      “我不騙你,鶴,在哥眼里,你是世界上長得最漂亮的姑娘?!?/p>

      “那你為啥不想跟我結(jié)婚呢?”

      “等你長到十八歲。那時,爹在陰間會高興的?!?/p>

      她幸福地遐想,忽然又問:“哥,咋著才算結(jié)婚呢?”她十五歲了,還有許多朦朧;哥十八歲了,肯定什么都明白。

      但哥把她推了一下,背過身子去了,罵她:“傻妞,不害臊!”

      她吃吃地笑,然后低聲地唱:

      我女子好比花心蕊,

      三哥哥好比采花蜂。

      鮮花初放他來採,

      採去鮮花無影蹤——

      哥忽地翻轉(zhuǎn)身子,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口,然后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賭咒說:“誰再說話是個狗!”

      但是,第二天上午,就“猛然間,一聲槍響打落一只——”

      那個白鶴——

      為尋伴侶哀哀地叫哇,

      一聲一淚繞天飛。

      叫罷了南,叫罷了北,

      叫罷了東,叫罷了西,

      叫罷了深山叫平地,

      月初叫到月末尾,

      年頭叫到年除夕,

      叫禿了尾巴叫塌了頂,

      叫啞了喉嚨叫破了嘴。

      一十二載天天叫哇,

      一十二載無有消息!

      尊聲老少爺兒們你們心腸好,

      可知那槍打的白鶴落在哪里?

      是死是活報于我,

      瞎眼的白鶴我作大揖!

      流罷一通尋鶴淚,

      咱書歸蘇三唱正曲——

      ?。∷歉?!哥沒有死,他在到處尋找自己啊!鶴妞猛地站起來,就在哥停弦落板、扯起衣袖擦眼淚的時候,她不顧一切地?fù)溥^去,抱住了哥瘦弱的身子。

      “哥!”

      “你是——”

      “我是鶴!”

      “你是——鶴?鶴,鶴!我的妹呀!”哥啜泣起來。

      “我的哥呀!”鶴妞哭得更傷心。

      “鶴,你成家了嗎?”

      “成了,哥?!?/p>

      “過得好吧?”

      “好?!?/p>

      “哥來跟你認(rèn)個親戚。”

      “不,妹要跟哥去?!?/p>

      “不,妹!你好好地跟人家過,哥知道你過得好就放心了。”

      “哥,我已經(jīng)成了五個家,過了五個男人。你嫌妹丑了吧?”

      “不,妹不丑,沒眼的哥看得見?!?/p>

      “不嫌丑,妹就還跟哥去,給哥牽棍引路,搖板配曲——”

      “不,妹,傻妞!你男人會不依你?!?/p>

      “不,哥,你才是我的男人!世界上只有瞎哥看見丑妹長得好,世界上只有丑妹愛瞎哥。哥,妹的路已經(jīng)走絕了。你今晚要不來,妹今夜就打算到黃泉路上去找哥——”

      這天夜里,李長范沒有回來。第二天早上,鶴妞給兩個孩子穿好衣裳,目送著他們消失在上學(xué)路上,然后走進(jìn)里間,將婆婆扶起,用梳子給婆婆細(xì)心地梳頭。她每天都給婆婆梳頭。婆婆平常別著一根竹簪子。現(xiàn)在,鶴妞把那根竹簪子拔下來,悄悄地扔了,從口袋里掏出一根銀簪別在婆婆頭上。

      “媽,我要走了?!彼f。

      “嗯,忙去吧?!逼牌耪f,“天熱,早些兒收工回來?!?/p>

      鶴妞鼻子一酸。她想把話給婆婆說明了,但又怕婆婆受不住這打擊。

      她從婆婆屋里出來,走到正間,對著那巨大的穿衣鏡梳理自己的頭發(fā)。二十多年沒照鏡子了,她也嫌自己丑,不愿照。小時曾恨死了那個發(fā)明鏡子的人,梳頭時總是那么一掛拉就算了??墒墙裉欤瑓s在鏡子里仔仔細(xì)細(xì)、大大方方地端詳自己,打扮自己。這穿衣鏡真好,穿上白滌良布衫一照,從頭到腳都照出來了。她覺得自己很像一只白鶴,她很想變成一只白鶴在天上飛。

      天快晌午的時候,李長范回來了。汽車熄了火,進(jìn)屋一看,鶴妞已經(jīng)走了。他心里感到說不出的輕松,同時又有點空落落的。唉,結(jié)婚的時候沒有正式登記,離婚的時候也不用找法院的麻煩,河南到河北——兩省了。

      “長范,你過來!”媽喊他。他走進(jìn)里間,媽從頭上拔下一根銀簪,說:“娃,你看,這不是那年我送給救你那個妞的簪子嗎?你媳婦原來就是救你那個妞?。∥艺f她心眼兒恁好哩!以后你可要好好心疼著她!”

      李長范接過銀簪看了看,匆匆地跑到外邊,向北一望,只見升龍崖北邊的山坡上,晃動著兩個白點,像兩片白色的云。兩個白點順著山坡往臥牛山上移動。突然,兩個白點竟真的像兩片云一樣,從蒼蒼的山坡上飄了起來,飄到了藍(lán)色的天幕上。再看時,哪是兩片云,而是兩只鶴,翩翩地在天上飛,一飛一飛就飛過了山尖,淡入到山的那邊。

      站在李長范家門口一起望著那鶴的,還有雷大妮兒。她驚奇極了,好好的兩個人,怎么會變成鶴呢?莫非兩個人成仙了嗎?或者兩個人本來就是仙?她突然就對鶴妞的瞎哥起了疑心。他不分明死了么?死了十二年了,怎么又跑出來了?她就跑到狼洞溝里去看。她找到了那瞎子的墳,荒草凄凄,從墳頂正中炸開一個洞,洞呈梅花狀,并有金色的花蕊,是從墳?zāi)股钐幧涑龅囊恢Ы鸺ā?/p>

      村上的人聽說后都來觀看,無不駭然。此事就越傳越遠(yuǎn),水北日報、水北電視臺的記者們也來采訪(后來均未報道)。再后來地區(qū)科委和文明辦的人也來調(diào)查。為弄清真相,就把墳?zāi)拱情_了,發(fā)現(xiàn)是座空墓。又向各鄉(xiāng)發(fā)出通知,尋找一個瞎男、一個丑女兩個唱曲藝人,但始終沒有找到。政府無法,只好任這迷信到處傳播。

      如果沒有其他隱情(比如是當(dāng)年老海的父親為騙婚埋的假墳,比如是雷大妮兒和李長范看花眼了等),此事為真的話,這是怪屯自明朝成化年間人變狼之后,又一個人變獸的奇事。

      半年以后,在臥牛山南面一片海浪似的丘陵中,出現(xiàn)了一個架著雙拐的瘸子,常常佇著獨足,仰望那高高的山梁。他就是李長范。他跟鶴妞離婚不到十天,就跟谷屯那位花枝招展的姑娘結(jié)了婚。那姑娘夜里在床上戀著他,白天在駕駛室里戀著他,家中一切事不做。婆婆沒人伺候,不幾天便死了。兩個孩子餓得黃皮寡瘦。李長范也感體力不支,精神恍惚,一天終于把大東風(fēng)開到了溝里。那姑娘沒等他解開腿上的石膏繃帶,就跟他說了拜拜。他望著那山梁,望著那山梁上飄著的云朵,嘴里不停地喃喃著:又一只白鶴飛過去了,又一只白鶴飛過去了——

      花魚兒

      整個怪屯,除了六零年父母餓死不能提以外,數(shù)李饃家日子最風(fēng)光。四饃是大學(xué)教授,經(jīng)常出國講學(xué);大饃是全縣聞名的企業(yè)家,不斷上報紙電視;二饃是縣委招待所的大廚,天天給當(dāng)官的做飯,有一年還跟國家總理握了手;三饃最不濟(jì),也是個村長。

      這些,要說也非偶然。在歷史上,李饃家族就是全村最不安分的。前面說過,李饃(這里說的李饃,是四個饃的總稱,以上同)的爺爺當(dāng)過白朗軍,李饃的父親當(dāng)過土匪。這里再說說他們的姑奶,也是個很奇的人。

      饃們的姑奶叫李華云。怪屯人愛用兒化音,都喊她“華云兒”;又因為她從小愛穿花衣裳,人們就把“華云兒”也改了,都喊她“花魚兒”。

      花魚兒嫁在水北縣城。丈夫開石印館,不知印錯了什么,被官府捉去殺了頭。她帶著孩子回了娘家,自蓋了三間房住下。她生得瘦小,皮兒白,方下頦,丹鳳眼兒,說話聲音沙沙的,帶點兒男人的銅腔。待人和藹親切,慈祥溫柔。丈夫死后,她一心事佛,在閣樓上專設(shè)經(jīng)堂,每天作晚課,從9點念到凌晨1點,雷打不動,清靈靈的木魚聲傳得全村都能聽見。

      花魚兒的另一個特點是腳小。據(jù)說她三歲就纏了腳,腳丫子跟調(diào)羹一樣大。每天睡覺,裹腳布扯一大推,早上起床得半天纏,把兩只腳纏成兩個粽子,然后穿鞋。別人穿兩只鞋,她穿六只——因為腳小,為了走路穩(wěn)當(dāng),需要加大腳與地的接觸面積,所以除了多纏裹腳外,又加了兩層套鞋。她走路兩只小腳一擰一擰的,身子就擺成了春風(fēng)里的柳條;走一陣兒,就扶住墻,咻咻地喘,好像春風(fēng)住了,只留下遠(yuǎn)去的柳哨。

      怪屯東南20里有個村叫王營。王營有兩個江洋大盜,一個叫王榮,一個叫謝五來。王榮大個子,鑌鐵臉,一臉騷疙瘩,卻無胡須。謝五來五短身材,一臉絡(luò)腮胡,胳膊腿兒壯實得能當(dāng)頂梁柱使,踹一腳,就把人家的院墻踹倒了。

      王榮和謝五來飛檐走壁,來去無蹤。新知府上任第一天,他們盜走了知府大印,第二天盜走了驚堂木,第三天盜走了紅頂帽子,第四天就把新任知府嚇?biāo)懒?。這只是傳說,實際上1910年水北知府周豐年上任四天是病死的,與王榮和謝五來并無關(guān)系。但方圓百里的大戶人家都給嚇住了,紛紛修寨墻,建炮樓,雇家丁。

      怪屯西南十里有一個村子叫夏寨。1917年,已經(jīng)是民國了。8月15那天,夏寨的夏廷碧從武漢回來,帶了三輛馬車。兩輛坐的是保鏢,中間一輛坐的是家眷,家眷屁股底下坐著兩只樟木箱子。人們發(fā)現(xiàn)那箱子是四個人抬進(jìn)屋的,特別沉,不像是衣物首飾。

      當(dāng)天夜里,王榮和謝五來就來了。他們把飛天貓甩上去,貓爪抓住了寨墻頭。他們拽住長長的貓尾巴,爬上了寨墻。就在他們趴在墻上往寨里打探,準(zhǔn)備往下墜時,看見寨墻外的谷子地里,一個黑影從谷子梢上飛過來,到了墻根兒,不知怎么一躍,就上了墻頭,落在與他們不遠(yuǎn)的地方,也蹲下身往寨里探看。這是一位同行了,肯定也是沖著夏家那兩箱銀元來的。根據(jù)行規(guī),他們用暗語打了聲招呼。果然那人一聽就湊過來了,是一個瘦瘦小小、穿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家伙。

      三個人都心有靈犀,不用怎么商量,只是互相點一下頭,就“嗖嗖”地下了寨墻,又“嗖嗖”地上了房子。夏家三進(jìn)三的大宅院,一色青磚灰瓦。但內(nèi)線把一切都探聽明白了,所以他們就直接奔了錢庫。趴房脊上往前看看,見錢庫門口有兩個家丁抱著槍在站著。他們退到房后坡,揭瓦,揭磚棧子,然后王榮掏出家伙將杉木椽子用尿澆濕,謝五來從背上取下鋒利的手鋸,“噌——”拉一下,“噌——”拉一下,拉得很有耐性,足有一個時辰,才把一節(jié)椽子拉掉。房子上就出現(xiàn)了一個黑咕隆咚的大窟窿,他們叫穴。

      兩個人就示意小個子往黑窟窿里下。小個子有點遲疑,按規(guī)矩,他們兩個人是一伙的,由他們其中的一個下才公平。但他看看面前這兩個大塊頭,他哪敢理論?就拉著飛天貓上的繩頭,讓他們給系下去了。

      等了好一陣,繩子才上下聳了三下,是通知穴里面已經(jīng)將貨系好,可以往上起貨了。

      東西很沉。日他媽銀元不沉啥沉?一箱子銀元怕不有幾萬塊?王榮和謝五來忍不住心里高興,一高興就不怕沉了。他們把一口樟木箱子拉了上來。他們又把箱子系到地上;系上院墻,系下院墻;系上寨墻,系下寨墻。日他媽做賊可真不容易呀!系到寨墻外面以后,他們就把繩子解了,兩個人輪流扛在肩上往前跑。二百多斤重吧,兩人累得吐血??墒遣桓业÷屓税l(fā)現(xiàn)追上來可不得了。

      兩個人一直跑了五六里地,才停下來,一屁股坐到箱子上,擦汗,喘氣,叫喚。

      上氣不接下氣地呻吟著,還忍不住“吞兒吞兒”笑。王榮說:“那位老兄,恐怕已經(jīng)被抓住了。”

      謝五來說:“說不了正吊在梁上挨打哩!”

      “逼他供出同伙哩?!?/p>

      “他想供也供不出來,他知道咱倆是誰呀?嘿嘿嘿——”

      突然,屁股底下的箱子“嗵嗵”響起來。兩人嚇了一跳,一下子蹦起來。只聽箱子里叫道:“哎呀!我睡著了。兩位大哥,打開箱子讓我伸伸腿。”

      兩人面面相覷,只好把箱子給打開了。

      那小個子黑衣人從箱子里跳出來,埋怨道:“兩位大哥太實在了!把我扛二里放下算了,一下扛五六里,不嫌累呀!”

      謝五來說:“不累不累!老弟今兒個下穴起貨功勞大,扛著你走是應(yīng)該的?!?/p>

      兩人便不敢再小瞧這廝。本來打算把他那份私吞了的,反而被捉弄個苦,只好把銀元倒出來,扒成三堆,一人一堆??墒悄菑P卻掏出尺把長一條口袋,裝滿一口袋,剩下一大半?yún)s不要了。二人執(zhí)意讓他,他說:“不行不行,你看我渾身沒四兩力,多了拿不動。剩下的您倆分了吧?!?/p>

      王榮和謝五來更敬重這個小個子黑衣人了。當(dāng)下就拜了把子,王榮老大,謝五來老二,小個子老三,二人都問他喊小三兒。三人遂成莫逆之交。

      第二天早晨怪屯便來了許多警察,挨家詢問:家里幾口人?昨天夜里都在干啥?出過門沒有?花魚兒的哥哥當(dāng)過白朗,丈夫又是被殺頭的,警察就特別注意她家??墒潜iL李凹斗卻打保票說:“她家沒事!孩子才幾歲著哩;花魚兒腳小,二里地都走不動;半夜出恭時我還聽見她家木魚響,呱!呱!像水雞兒叫?!?/p>

      這就把花魚兒作案的可能性徹底排除了。

      1927年10月,水北縣城發(fā)生了一起著名的劫獄事件,白天剛抓到的兩個要犯夜里被人救走了,而劫獄者被當(dāng)場捉獲。

      作案人是三個:慣盜王榮、謝五來,還有二人的拜把兄弟小三兒。

      那天夜里他們采取的仍然是“挖穴”的老辦法,在后房坡挖窟窿。小三兒身輕如燕,自然還是他下穴。等把那兩個要犯從穴里吊上來后,再把小三兒吊上來,可是穴口的椽子卻“咔嚓”斷了一根,小三兒沒拉上來,王榮和謝五來卻一起掉了下去。

      謝五來說:“日他奶奶!一輩子都是賺,這次賠了,救倆賠仨?!?/p>

      花魚兒說:“不賠。那是兩條龍,三條魚換兩條龍,這次賺得比哪次都多?!?/p>

      在刑訊室里,剝了衣服挨皮鞭時,王榮和謝五來才大吃一驚:原來小三兒是個女人!只是乳房很小,圓鼓鼓的,一握而已;紫黑色的乳頭卻大,像兩顆熟透的桑葚。謝五來被抽得滿臉滿頭的血,望著小三兒“嘿嘿”笑起來,說:“三兒,你咋不早說?早說二哥就把你那倆桑葚兒吃了。你看現(xiàn)在多可惜!”

      警察就又抽了他幾鞭子,罵道:“吃槍子兒吧你!還想吃桑葚兒!”

      王榮和謝五來惡名在外,很容易就弄明了身份。但小三兒卻是個謎。問她哪里人,她閉口不答。逼問王榮和謝五來,謝五來問:“三兒,你讓說不讓?”小三兒瞪他一眼,使勁搖搖頭。謝五來就說:“俺弟兒不讓說?!?/p>

      不說就打。打了一陣兒,又問:“你說不說?”

      謝五來仍是那句話:“俺弟兒不讓說?!?/p>

      警察罵道:“你弟兒讓你死,你就死嗎?”

      謝五來說“俺弟兒叫我死,我就死?!?/p>

      警察說:“放你媽那屁!你弟兒不讓你死,你也得死!”掏出槍,“邦”地一聲就把謝五來打死了。

      警察局的人問怪屯的保長李凹斗:“你們村有個叫小三兒的女人沒有?”

      李凹斗說沒有。

      又問:“那個白朗匪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答:叫花魚兒。

      問,她昨夜在家沒有?

      李凹斗毋容置疑地肯定說:“在!后半夜我出恭,還聽見木魚響,呱、呱、呱!像水雞兒叫。”

      兩天以后,三個人的頭都被割下來,掛在縣城的城門樓上示眾。李凹斗一看,嚇得屙了一褲子稀屎:他認(rèn)出其中的一個是花魚兒。

      李凹斗失急慌忙往家跑。怪屯距縣城45里,緊趕慢趕,到家也打了黃昏。離村子半里遠(yuǎn),他就聽到花魚兒家傳來了木魚聲,呱!呱!呱!像水雞兒——不,像鬼叫!人死了還敲木魚呀?李凹斗嚇得頭發(fā)都豎了起來。

      李凹斗硬著頭皮來到了花魚兒家,看見閣樓上花魚兒的經(jīng)堂門關(guān)著,屋里有昏黃的燈光透出來。他腿有點兒發(fā)軟,不敢進(jìn),站著問魯喜:“你媽呢?”魯喜是花魚兒的兒子,當(dāng)時只有5歲。魯喜回答說:“我媽在念經(jīng)?!?/p>

      李凹斗的腿就軟得站不住了,想回頭往外跑,竟不聽使喚。他站著篩了一陣兒糠,心里想,難道真?zhèn)€有鬼?這怎么可能呢?就是真的有鬼,我與花魚兒也無冤無仇,并幾次為她遮掩,她也不會害我。這時,他反而顫顫驚驚地想看看花魚兒變成鬼是個什么樣子,竟硬著頭皮向閣樓上爬去。

      趴在門縫上,李凹斗看見,經(jīng)堂里垂著黃綾子帳幔,帳幔里坐著塌蒙著眼不忍看世界的觀世音菩薩、地藏菩薩、大勢至菩薩。一對龍鳳燭,三柱迦南香,沒有敲木魚念經(jīng)的人,只有一只雞站在蓮臺上啄食,啄得敲木魚的警山玉杵翹起,落下,翹起,落下——

      李凹斗一屁股墩在地上。

      原來花魚兒家有一個極貴重的古物——明代銅漏。這是古人計時用的裝置,驅(qū)動計時的不是法條,而是水。讓水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擊在一個杠桿上;杠桿的另一頭連著一個刻盤,只要控制水滴的勻速滴落,時間就基本準(zhǔn)確地給記錄下來了。只是花魚兒家的這只銅漏現(xiàn)在不是用來計時,而是用來敲木魚?;~兒把它改造了,落下來的水滴擊動杠桿,杠桿一動,就有一粒高粱米滾出來。高粱米掉在一只小勺里,小勺的另一頭就是敲木魚的錘子。她養(yǎng)了一只雞,白天餓著,晚上抱出來讓它叨銅漏里掉出來的高粱米。它一叨,木錘就翹起來了,落下時,就“呱”地一聲敲響了木魚。

      李凹斗看得目瞪口呆。他又問魯喜,你這娃子,騙舅哇?你媽到底上哪兒去啦?

      魯喜說,我媽說她到普救寺放生去了。

      “這香火是你點的嗎?”

      魯喜說,我媽走時交待別讓菩薩斷了香火,別讓雞子晚上餓著。

      原來花魚兒也是個大盜!她藏在木魚聲里,晝伏夜出,神不知鬼不覺,不知偷了多少人家,劫了多少商客!怪道她家僅二畝薄地,日子卻滋滋潤潤,花衣裳一天一套。

      更奇的還在后頭。1950年剿匪反霸,北山一股頑匪讓解放軍一個排全軍覆沒。后來把這幫家伙抓住了,一百多人,其中就有魯喜。魯喜被押回怪屯,開會公審,準(zhǔn)備槍斃,正要綁縛刑場,農(nóng)會主席婁慶卻像個小腳女人一樣,腳后跟一擰一擰的跑到臺上,抱住魯喜大哭,一面哭一面說:“兒啊,兒??!我可憐的兒??!媽就你這一個兒啊!你不能死??!”

      土改工作隊的領(lǐng)導(dǎo)大喝道:“婁慶!你成何體統(tǒng)!”

      婁慶乜斜了媚眼道:“我不是婁慶!”

      “那你是誰?”

      “我是花魚兒!”

      村上的人看看婁慶的舉手投足,確實是花魚兒的做派;聽聽婁慶說話的腔口,也確實是花魚兒的聲音。人們都知道,這是鬼附身了,是花魚兒的鬼魂附到婁慶身上了,無不渾身起雞皮疙瘩。

      工作隊的人拿根繩子要綁婁慶,說:“婁慶!你清醒一下,不要胡鬧!”

      婁慶的身手竟顯出不可思議的敏捷,一蹦一蹦,躲開幾個人的撕扯,把繩子也奪過來,扔到了臺下。他哭叫著:“你們不能殺我的孩子!他是烈士后代,我是為救工委趙書記才死的呀!”

      人們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覷。

      婁慶又說:“我有證據(jù)呀!不信你們到我家里去搜,在經(jīng)堂的后房沿處,從東往西數(shù),第七根椽子的竹筒里,有我的證件。”

      工作隊的人就去搜?;~兒家的房子是竹竿椽子。他們找到了第七根椽子,用鐵絲彎個勾往里伸,真?zhèn)€勾出來一張桑皮紙。但房子漏,被雨水浸泡幾十年了,桑皮紙上什么也看不清。

      婁慶看把證據(jù)找出來了,就呼呼地睡去。他睡了兩天,睡醒后,對前面的事一無所知。

      那張紙并不能證明什么,魯喜還是被槍斃了。

      婁慶也因為那次鬼附身的事,被懷疑立場有問題,農(nóng)會主席也被撤了;他只當(dāng)了不到四個月主席,所以以后的婁慶身上看不到一點兒村干部的影子。

      1987年11月,水北黨史研究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黨史辦在鄰省的檔案館里,找到了三份水北縣早期黨史資料,其中一份竟是一張黨員登記表,上面寫著:

      申請人姓名:李華云。

      曾用名:花魚兒、小三兒。

      籍貫:水北縣安鋪鎮(zhèn)第三甲拐屯村。

      入黨時間:民國十六年(1927)六月二十一日。

      黨內(nèi)職務(wù):中國共產(chǎn)黨水北工作委員會敵工部長。

      花魚兒——李華云,1997年7月1日,被追認(rèn)為革命烈士。她是大革命時期,水北縣唯一一位革命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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