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泄根本就是一件徹頭徹尾的私事,最忌隆重的儀式和集體觀摩——一想到隔墻有耳,誰還能盡興和投入?只得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括約肌,又唯恐斷流之虞,然而那也不過是一塊肉,又不是高壓鍋的精確閥門,況且萬一憋壞了,算誰的?
蘇陽,《電視指南》主筆,編劇,專欄作者。
北京有一間酒吧,廁所無字無標,只紅綠兩扇門。不少人出糗后提著褲腰帶責問老板。老板正眼不瞧地吐著煙圈,輕蔑地說:“連紅男綠女都不懂,還來夜店?”
這當然只是個案。中國絕大多數(shù)廁所都是有名有姓的,姓是百家姓——只為路人提供方便的叫公廁;只能解決基本生理需求的叫茅房;稍微有追求的叫衛(wèi)生間;能洗手又能把濕手烘干的叫洗手間。這些叫法與其說勢利,不如說在顧左右而言他——人們寧可從廁所的社會屬性、建筑材質(zhì)、清潔程度,乃至后續(xù)動作來命名,也不愿意直面排泄這一極其普通的日常行為。相比之下,網(wǎng)絡倒是提供了許多拍案叫絕的版本:凹凸、安腚門、輕松閣、觀瀑亭、聽雨軒、大使館、敬國神社、派(排)出所、男(女)排……看完不由感嘆民間語文的浩瀚。
中國的魏晉時期,可以說是“廁所癖”的盛世?!妒勒f新語》里有一位大將軍被招為武陽公主的駙馬,新婚之夜,將軍頭一回使用公主的廁所,見廁所的漆盒里盛著干棗,哪曉得是用來填鼻子避臭氣的,以為是“蹲坑食品”,便悉數(shù)吃光。群婢見之,掩口嘲笑。不怪這將軍造次,試想一個粉妝玉琢的公主,在如廁的時候蹺著蘭花指往小巧的鼻孔里塞兩粒干癟大棗,然后只能用口來呼吸,也不怕吞入大量污穢之氣,這不等于掩耳盜鈴嗎?還是吃了好,只要這棗不是循環(huán)利用。
和“塞棗公主”相比,石崇家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解手時有漂亮的紗帳遮擋,坐具比臥具還豪華,而且還鋪著刺繡被褥。不怕有尿床的錯覺嗎?更過分的是群婢拿著香袋在一邊候著,待客人便后好上前一步,伺候更衣。石崇的奢華陣容并沒有為他贏得美譽,客人們既羞又憤,紛紛拂袖。石崇這廝實在唐突,他大概沒有考慮到即使客人往來無白丁,也總會有人拉肚竄稀,打嗝放屁,且越是文人,就越要面子——排泄根本就是一件徹頭徹尾的私事,最忌隆重的儀式和集體觀摩——一想到隔墻有耳,誰還能盡興和投入?只得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括約肌,又唯恐斷流之虞,然而那也不過是一塊肉,又不是高壓鍋的精確閥門,況且萬一憋壞了,算誰的?念及至此,愈發(fā)羞憤,一次簡單的排泄竟成了沒有勝算的考試,人人自危,不逃才怪呢!
林兆華排過一個話劇叫《廁所》。我記憶猶新不過是因為自古到今沒有一位藝術家把觸須延伸到廁所的領域——日劇《廁所女神》也不過是打了個擦邊球,講的和廁所沒什么事。林兆華不同,他敢把沒有隔斷的茅坑搬到舞臺中央,演員就蹲在那兒——“腳踏黃河兩邊,手拿秘密文件”。廁所這地界沒人能活動,有也只能有心理活動。整出劇只見演員們嘴皮子上下翻飛,內(nèi)容無非雞零狗碎,男盜女娼,還有一個忸怩作態(tài)的同性戀,站在臺唇大喊愛情自由!說到同性戀和廁所,那也是有淵源的。王小波的劇本《東宮西宮》里“阿蘭們”聚會的地點就是廁所,難道gay都是逐臭之夫嗎?其實稍微一想就會明白同性戀之間那種不能公開的,私下暗地里的欲說還休——就跟人們對待廁所的態(tài)度一樣難以啟齒。到今天,即使我走到國貿(mào)的廁所,隔斷的墻板都有圓珠筆和小刀留下的同性交友的字樣,下面跟著一串手機號或QQ號。有才華的甚至留首黃詩或陽具的特寫漫畫——難怪在西方國家,廁所又叫“the Poets' Corner”——不知道女廁是否雷同,我沒去過。
廁所文化從某種程度而言,代表了民風的開化和時代的變革。曾經(jīng),在那個離我們并不算太遠的年代,用印著領導人頭像的報紙如廁就是天大的罪過,要被游街和批斗?!断嘀返暮谌伺鸵驗橥涤门魅说膸悔s走?!缎ど昕说木融H》的超市經(jīng)理警告出獄后的瑞德上廁所不用打報告,但瑞德已經(jīng)打了20年報告,不打就尿不出一滴……不管是時代的愚昧,還是種族的歧視,抑或是體制化帶來的傷害,廁所都直觀地反映了一個人的尊嚴是否得到足夠的尊重。
張愛玲的《異鄉(xiāng)記》,寫的是她1949年從上海到溫州尋訪胡蘭成的故事。書中多次寫到在鄉(xiāng)間如廁的經(jīng)歷,看得人心酸不已:“我伸手鉗起那黑膩膩的木蓋,勉強使自己坐下去,正好面對著廚房,全然沒有一點掩護。風颼颼的,此地就是過道,人來人往,我也不確定是不是應當對他們點頭微笑?!?/p>
很難想象一向清高刻薄的張愛玲會受這等委屈。愛一個人的狼狽,有時根本估計不到自尊。對照著看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胡筆下的鄉(xiāng)村“自然簡靜”、“優(yōu)美不爭”,令人“驚歡”,卻唯獨沒有寫到廁所。難道胡蘭成仙風道骨,沒有屁眼?聯(lián)想到當時的時代,我以為胡蘭成過分理想化農(nóng)村,實在只是因為他需要一個精神避難所。他缺乏變革的勇氣和承擔的力量,只有文人自覺高人一籌的輕浮和臨幸天下的濫愛。雖然我不理解張愛玲為什么會著了他的道,但是看《小團圓》——當她直視著抽水馬桶里的男胎如同排泄物一樣被沖入下水道——我知道,這段關系已經(jīng)被張愛玲畫上決絕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