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
2010年4月14日,突如其來的強震頃刻間奪去了無數(shù)玉樹人的生命,很多玉樹孩子的家庭被瞬間摧毀。
中華少年兒童慈善救助基金會(以下簡稱“兒慈會”)第一時間趕赴災區(qū),從廢墟中接出百余名孤兒,并推出“百名孤兒成長救助”項目。因患癌癥病退的北京人何江萍,放棄在家休養(yǎng),擔起了這項重任。兩年后,這些孩子被形容為“脫胎換骨”。
“抱在懷里,騎在脖子上,背在背上”
見到“何老媽”,久美多杰最常見的動作是撲上去抱一下。
這位來自玉樹結(jié)古鎮(zhèn)的男孩今年17歲,只戴一個耳環(huán),喜歡街舞和畫畫。
說起兩年前的地震,久美多杰一臉平靜。那是一個讓他撕心裂肺的日子,他在一篇文章中如此描述當時的情形,“忽然感覺腳底下的水泥板反彈上來”,“在喊叫中挖出一具一具尸體”,“滿目淚水”,“故鄉(xiāng)已變成一片廢墟”。
大難中,“兒慈會”當即實施“百名孤兒成長救助項目”,承諾將一百名孤兒撫養(yǎng)到18歲,并分別將其安置在北京、安徽等地。
由何江萍設計的“玉樹兒童北京休養(yǎng)營”接納了 77名玉樹孤兒,久美多杰就是其中的一位。
在首都機場,集合、整隊、清點人數(shù)后,休養(yǎng)營負責人何江萍站在電梯旁不停地叮囑孩子們:“站穩(wěn)、扶好,看著腳下。”
那是一支冰冷的隊伍,孩子們一言不發(fā),面無表情。
望著這些年齡不同,眼里透露出距離感的孩子,何江萍一遍遍問著自己,他們能聽懂我的話嗎?那些高個子,留長發(fā)的男孩好管理嗎?
如此思量時,她發(fā)現(xiàn),孩子們也在打量她。
這之后的日子,注定了是一次漫長的磨合。
這些孩子中,最小的松求巴毛只有兩歲,第一次見面,何江萍把他抱在懷里,一會兒就把自己的褲子尿濕了。還有幾個孩子是從土里扒出來的,面對所有聲響都驚恐莫名。床稍微一晃,就會慌亂,夢中驚叫更是常有的事情。
從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突然來到平原,孩子們的身體極不適應。開始,很多孩子流鼻血、頭暈、嗜睡。有時一天幾人接連生病,有的孩子連續(xù)數(shù)月有醉氧反應。
與他們的嗜睡相反,何江萍的作息被完全打亂。兩個多月的時間,她白天帶孩子參加各種活動,晚上九點半雷打不動開工作例會。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事無巨細地處理所有雜務:組織活動、安排車次、應對各種緊急情況,甚至盛飯、端水、切西瓜。
“抱在懷里,騎在脖子上,背在背上”,何江萍如此形容她和志愿者與孩子們的相處。兩歲的松求巴毛只要一見到何江萍,就要“何媽媽抱”。外出游覽時,她把小巴毛抱在懷里,一整天都不放下。
項目組人手緊缺,面向高校招募了志愿者,在最短時間內(nèi)組建了志愿團隊。何江萍還假私濟公,請來了自己的愛人——國防大學研究生院副院長文若鵬,通過講座的形式跟孩子聊天,緩解他們的負面情緒。
“沒錢,孩子就得送回去”
其實,把孩子接到北京只是一個開始,隨后的安置讓何江萍費盡心思。
22個孩子進入海淀外國語實驗學校就讀,讓這些藏族孩子驚訝的是,校園里竟然有動物園。
對于“兒慈會”來說,每個孩子一年3萬多元的學費是一筆很大的開銷,為此,募捐成了“何媽媽”的日常行為。
名片背后印著募捐方式,遞過來的時候,何江萍會淺笑著說一聲:“不好意思?!?/p>
采訪的前一天,她剛從大連募捐回來,因為發(fā)自內(nèi)心的擔憂,“沒錢,孩子就得送回去”。
安置好孩子們的學校,更大的挑戰(zhàn)還在后面,比如藏文學習。
因為在內(nèi)地就學,開始,并沒有給孩子開設藏文課,家鄉(xiāng)的親人打電話過來,一口藏語,孩子們竟然不知所云。
何江萍的心揪起來,“丟掉了藏文,就等于把根丟了,將來這些孩子若回到玉樹,不懂藏文,肯定融不進去?!?/p>
玉樹娃兒都是康巴人,“如果找一個拉薩或安多的老師,他們會像我們聽閩南話一樣,文字一樣,發(fā)音不同,聽起來完全不懂。”
在北京,會說康巴語的大學生只有一個,被何江萍請來給初中的孩子授課。她還聘請了中國藏語研究所的一位博士專門輔導高中的孩子,而安徽那個班的老師卻遲遲沒有著落。
在玉樹出差時,只要有適當場合和機會,何江萍就四下尋覓老師,用她的話說,“快要找瘋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離開前,謝天謝地,藏語老師終于落實下來。
如今,藏語是孩子最喜歡的課程之一。雖然兩腮的“高原紅”已經(jīng)褪盡,外表看,這些孩子跟漢族孩子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但是,在適當場合,一口流利的藏語,還是讓他們的民族氣質(zhì)展現(xiàn)殆盡。
“他們很棒!”
雖然“拉扯”玉樹娃兒是一件相當辛苦的事,但是,他們的回報也讓何江萍心下大慰。
采訪的當天,她去燕郊的住處給孩子送大米,正好趕上限行,車行到五環(huán),只好改坐地鐵。
她不斷感慨:“孩子們的中午飯可好了,8個菜!”
在燕郊,她想隨便要一點豆瓣醬,吃完先走,一位孩子拽住她說:“老媽,等等,我給你炒個菜!”
瞬間的工夫,一盤牛肉炒豆芽上桌了。何江萍吃飯的時候,孩子在一邊建議:“老媽,你喝點可樂吧!”
長久的相處,何江萍和孩子們之間,已經(jīng)是彼此的親人。但是,她覺得,真正的愛一定要落實到“屋檐”下。
為了讓玉樹娃兒得享家庭的溫暖,2011年4月,“兒慈會”為百名玉樹孤兒啟動了愛心家庭助養(yǎng)計劃。其中,19名孩子找到了愛心家庭助養(yǎng),仍有45名孤兒在等待。
何江萍告訴記者,“助養(yǎng)有助于培養(yǎng)孩子的歸屬感。家是孩子的良藥,初高中的孩子雖然有了主見,但是,這個階段的孩子正處在青春期,更需要父母的引導?!?/p>
為了鼓勵更多的社會人士獻出愛心,何江萍在電視上苦口婆心推介自己的孩子。節(jié)目播出后,她的手機成了十足的熱線,打得“直燙耳朵”。
兩塊電池熬不到下午3點就耗盡了,何江萍喉嚨冒煙,聲音嘶啞,用了清咽滴丸,還是抗不住,熱線接連不斷從全國各地打過來。
這些熱線多半是來申請收養(yǎng)孩子的。但是,為了保證孩子的未來,玉樹民政部門要求,只能助養(yǎng),謝絕收養(yǎng)。
前來助養(yǎng)的愛心家庭漸次多起來,第一次見到玉樹娃兒,愛心家長金女士情不自禁地感慨:“他們很棒!”
那是一個周末,在何江萍的引領(lǐng)下,金女士見到了14歲的扎西永藏。小永藏性情溫和,喜歡畫畫,渴望去日本旅行,還把自己喜歡的偶像貼在衣柜上。
當下,金女士便拿定主意,認領(lǐng)永藏做一對一資助對象,給自己的女兒添一個藏族姐姐。
雖然積極鼓勵社會助養(yǎng),但是,出于“不能讓孩子受委屈”之心,在選擇愛心家庭方面,何江萍有著少有的謹慎。
“愛孩子”是最基本的要求,何江萍要求助養(yǎng)人身體和心理要同時健康。嚴格審核后,她還要親自上門“實地”考察。
“我們還是很慎重,怕孩子遭罪?!彼f。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熱線咨詢,她更愿意選擇那些自己有孩子,但還是愿意付出愛心的人。
“老師,我怎么不想家呀?!”
出于對孩子的喜愛,電視上,只要有孩子們表演節(jié)目,何江萍一定會看起來沒完。
為了發(fā)揮藏族孩子的藝術(shù)天分,“兒慈會”成立了“玉樹孤兒天使藝術(shù)團”,25名藝術(shù)團的孩子被安排在一套臨時租用的三居室里。女孩子住里間,男孩子住外間。上午,孩子們在房間里學習、看書,下午到練功房排練舞蹈。
何江萍每天都要到出租房照顧他們,監(jiān)督學習,帶他們排練,何老媽的一個親吻是孩子們最大的褒獎。
經(jīng)過兩年的北京生活,玉樹娃兒的面色日漸白皙起來,看起來陽光、快樂。采訪間歇,望著舞蹈中的小帥哥小靚女,何江萍自言自語地感慨:“是不是很漂亮?!”
然而,她也坦言,陽光的孩子反而不易于募捐。
“人們愿意捐助的還是可憐人,看到我們這些孩子,有人會覺得,他們比自己的孩子還幸福?!?/p>
可是,何江萍反問:“如果樣子上可憐兮兮的,那不就失去救助的意義了嗎?”
面對這些比自己個頭還要高的玉樹娃兒,生活老師楊秀琴不斷對記者感慨:“他們因禍得福?!?/p>
地震期間,這位取了漢族名字的藏族老師剛好在北京,孩子被接到北京時,她第一時間進到站臺接車,自報奮勇,從此成了孩子們的生活老師。
“雖然親爹親媽沒有了,但是他們得到的不止是一個親爹親媽,真的,他們比我們家的孩子還幸福!”楊秀琴說。
采訪的當日,一個孩子問楊秀琴:“老師,我怎么不想家呀?!”
望著孩子天真無邪的樣子,楊秀琴的臉上滿是欣慰,“他們的模樣變了,剛來的時候又黑又紅,沒有水靈勁,現(xiàn)在可以說是脫胎換骨?!?/p>
如今,生活在北京的玉樹娃兒有了可以夸口的成績。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時日之后,一年級的孩子回到玉樹,玉樹四年級的孩子做不出的題,他們會。
對于“何老媽”和北京,玉樹娃兒有著越來越難以言說的依賴感。在一篇題為《我的何老媽》的文章中,久美多杰說:“何老媽在我人生中是一個永遠的回憶?!?/p>
雖然臉上離不開笑容,但是,何老媽并非一直“溫良”,對付不聽話的孩子,她也很有一手。
“只要一句,你不努力,好,我們找一個努力的來,你回去。馬上奏效!很靈咯!”何老媽說。那一刻,50多歲的她笑成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