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波》的停刊

余冰

1944年8月，戰(zhàn)時陪都重慶的書報攤上多了一種新出的文藝月刊，刊名《微波》。版權頁上的“編輯者”是微波社，實際上的編者是陳紀瀅（1908～1997年）、姚雪垠（1910～1999年）和田仲濟（1907～2002年）。

時隔三十年，在臺灣的陳紀瀅有長文《記姚雪垠》，連載于《傳記文學》雜志第四十卷第二、三、四期。他在文中詳細地回憶了《微波》創(chuàng)刊的經(jīng)過：

當時三個人都在重慶。姚雪垠住在上清寺附近的張家花園街三十六號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他是協(xié)會的理事兼創(chuàng)作研究部副部長，生活簡單艱苦。田仲濟住在中一路靠原《中央日報》的一條巷子內(nèi)，為某雜志擔任一點編務，比較清閑。陳紀瀅在《大公報》主編《戰(zhàn)線》副刊，因為報紙篇幅有限，文藝性稿件簡直無法容納，成疊成束地堆積案頭，令人十分困惑。一次，他們在茶館閑聊，陳紀瀅提議辦一個文學性的月刊。陳紀瀅說：“雪垠一聽，甚為高興，忙說：‘正是時候！原來那時重慶僅有一兩種刊物存在，姚篷子所編的《抗戰(zhàn)文藝》早停了，茅盾的《文藝陣地》在桂林，也不能按期出版，其余僅有文運會出版的《文藝先鋒》（張道藩主辦），仲濟也贊成。雪垠生性明朗，有什么說什么，仲濟則老成持重，胸有城府，后來也表示了肯定的意見?！闭f到出版經(jīng)費，陳紀瀅表示由他負責。陳說：“那時，大約印一本十六開二百頁的刊物，印兩千本大約需款七八百元的法幣。我那時有兩份職務可拿薪水，一份是郵政匯業(yè)局中高級職員的薪俸，約法幣一千二百元。另外《大公報》每月也給我一份整個職員的薪俸約八百元。（我雖系兼職，但拿專職待遇，且每月有一擔米的配給）”他表示：“我豁著把報館所得花在印刷費上，但稿件則需由你倆支持?！毖┷笈c仲濟都說：“那沒問題?！?/p>

議定之后，陳紀瀅開始籌備：登記，與官方接洽，約定印刷廠承印等。第一期出版，陳紀瀅執(zhí)筆的《編后小記》中說：《微波》是“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以極高的熱情，較必遠大一點的眼光，抱著最低限度的要求，老老實實，平平穩(wěn)穩(wěn)協(xié)力催生的文藝新嬰”。

雜志為16開本，內(nèi)文68頁，作者大多是當時的名家。茅盾的雜文《“無關”與“忘記”》、葉以群的評論《思想·感覺·和藝術創(chuàng)造》、臧克家的詩《你不是孤獨的》以及日后成為聶紺弩名作的雜文《我若為王》等，都發(fā)表在第一期。

姚雪垠有短篇小說《伴侶》和中篇小說《三年間》（連載）。兩篇小說都是以抗戰(zhàn)時期的知識分子家庭生活為題材，從人物的變化揭示了社會現(xiàn)實的黑暗。前者寫當“文化工作變成了裝飾品，思想也限制，言論也限制，一切救亡活動全停止，只有腐化墮落不犯法”時，昔日的熱血青年思想逆轉(zhuǎn)，唯錢是舉；后者讓讀者看到，極度艱難的生活重擔使一個“愛讀書，有崇高理想”的女性，與從前大為不同，變成個發(fā)財迷，養(yǎng)豬掙錢，一心希望得航空獎券頭獎。

田仲濟發(fā)了《更夫》，另有署名“野”的《貧血病》和署名“郵”的《市儈主義》，共3篇雜文。他的雜文冷峻犀利，風格峭拔?！陡颉窐嬎夹虑?，寓意深刻。不夜城里，摩天高樓林立，電燈、霓虹燈燦爛，汽車穿梭疾馳，卻有敲著梆子的更夫巡行，從而勾勒出一幅荒誕而實在的社會圖像。作者指出，這種新和舊的不可調(diào)和的現(xiàn)象繼續(xù)存在，這種社會的光怪陸離、新舊兼容，正是畸形病態(tài)的舊中國的特色和病征。

陳紀瀅的散文《大鴿主》，占了8個頁碼。寫一個朋友戰(zhàn)時家居農(nóng)村，業(yè)余養(yǎng)豬、養(yǎng)鴿，補貼生活，但同行擠兌，捐稅盤剝，最后竟遭到劫掠、槍擊，惡勢力的無孔不入，猖熾血腥，讀來令人觸目驚心。

《微波》第一期很受歡迎。第二期原應于10月出版，但拖了4個多月，編者最后校對時已是1945年2月了。第一期的版權頁上署編輯者微波社，總發(fā)行為建中出版社、文信書局、文聿出版社，第二期改署編輯兼發(fā)行者微波社。這一期的小說有陳紀瀅的《黃金潮》、田濤的《黑玫瑰》等，但未見《三年間》續(xù)載。雜文多達8篇。

第二期出版后，《微波》就停刊了。（陳紀瀅在《記姚雪垠》中說“四個月內(nèi)出了三期”，應是誤記）?？脑?，陳紀瀅說主要在于經(jīng)濟。他說：刊物訂戶稀少，“又無廣告支援，我把報館得來的酬金完全貼進去有時還不夠。我家里又因孩子眾多，且都在上私立學校，開支浩繁，捉襟見肘。同時我又不愿向公家領津貼”。再者，當時的局勢是日本失敗的命運業(yè)已注定，一種勝利的預兆顯示在眼前，“人人心浮氣動，在迎接凱旋的到來?？磿措s志的人可以說漸漸減少。我為了不堪賠累，雪垠與仲濟又無力出錢，于是決定停刊”。1982年，田仲濟的說法是：“據(jù)我的記憶，第一期編后的存稿是積在姚雪垠處，他既未聲稱不繼續(xù)編輯下去，也拖在那里一直不動手，最后由陳紀瀅跑到文協(xié)將余稿拿了去，出版了第二期?！币ρ┷蟮摹安蛔鳛椤?，看來也是一個原因。

姚雪垠，河南鄧縣（今鄧州市）人?？箲?zhàn)時期，以小說《差半車麥秸》而成名。1943年春末，重慶文藝界突然風傳姚雪垠是“國民黨特務”，這位進步作家無端地背上了“黑鍋”。直到這年秋后，共產(chǎn)黨人徐冰把他請到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告訴他“特務”問題已經(jīng)澄清，是因為延安整風期間有人“亂咬”所致。這一波才算過去。而這時，姚雪垠又和別人辦起了《微波》。田仲濟，山東濰坊人，傾向革命的雜文作家。陳紀瀅就不然了。河北安國人的他，早在1923年就有詩作發(fā)表。九一八事變中他連續(xù)寫出的揭露日軍侵占東北的暴行和偽滿真相的報道《東北踏察記》，名震一時。但是，陳紀瀅也是公認的國民黨在文化藝術界的一位頭面人物。再往后，1948年陳紀瀅當上了《中央日報》董事長、中國國民黨評議委員。1949年8月去臺灣。要說抗戰(zhàn)國共合作，和陳紀瀅聯(lián)手辦刊也屬正常，但實際上當時文藝界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已經(jīng)名存實亡，何況姚雪垠又有“特務”的“前科”在身？因而中共黨員、作家葉以群已經(jīng)出面干預了。姚雪垠晚年回憶：“《微波》創(chuàng)刊以后，以群找我談話，讓我不要再跟陳紀瀅來往。我聽了他的勸告，就不干了。后來陳紀瀅由人陪著找過我一次，我很冷淡，快中午了也沒有留飯，這關系又遠了一步?！保ㄔS建輝：《姚雪垠傳》）當年姚雪垠不會想到1957年“秋后算賬”，他依然難逃反右羅網(wǎng)。

《編后小記》說：“這個刊物雖是創(chuàng)刊號卻沒有發(fā)刊詞。我們樂意把所有的文章代表我們在發(fā)刊詞內(nèi)要講的一篇大道理，但這里的文章所含示的意義，則不過僅是我們編輯指標的一部分，因為畢竟篇幅太小了。”

刊物的內(nèi)容彰顯了刊物的價值。三十多年后，論者這樣肯定《微波》：“這是抗戰(zhàn)后期重慶出版的文學刊物。編者抱著‘既不急功，也不愿先做龐大的計劃，只‘埋頭做去的態(tài)度，從事文藝園地的耕耘。創(chuàng)作重于評論。散文、雜文和小說居多。小說多以現(xiàn)實生活為題材，表現(xiàn)了較強的時代感和踏實的作風?！⒀噪s文，針對當時社會或文藝某些頹風加以針砭。除以群側(cè)重理論探討的論文之外，主要是對國內(nèi)小說作品的評論。如程帆對徐訐《鬼戀》的批評，臧云遠對郁茹《遙遠的愛》的贊揚?！保ㄌ沏涞龋骸吨袊F(xiàn)代文學期刊目錄匯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