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好的日子里

劉全德，文學(xué)碩士，1970年代生于河南唐河。2000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詩歌、小說、評論等發(fā)表于《文藝報》《延河》《延安文學(xué)》《詩刊》《星星》等?，F(xiàn)就職于延河雜志社。

小蘇在廣州見到了網(wǎng)友。小蘇跟網(wǎng)友處得不錯，對方跟他聊過幾個月后說想見面，于是小蘇就趁單位外派學(xué)習(xí)的機(jī)會跟網(wǎng)友見面了。網(wǎng)友是個美女，身材略微發(fā)胖。網(wǎng)友拍拍他肩膀，上下打量，說他皮膚比較黑，像自家男人的膚色，小蘇就嘿嘿笑。網(wǎng)友趕緊說她喜歡男人黑一點(diǎn)，有味道。

小蘇掃了一眼路邊的行道樹，說自己是第一次跟異性網(wǎng)友見面。網(wǎng)友說，她也是第一次跟網(wǎng)友見面，不太習(xí)慣。

小蘇說：“你是廣州本地人？”

網(wǎng)友說：“不是。大學(xué)畢業(yè)后來這兒工作，就扎下來了。”

小蘇嘿嘿一笑，說：“緣分啊，活該咱們都在一個星球上?！?/p>

“你還真有才！”網(wǎng)友嫵媚地看著小蘇，小蘇禁不住心潮澎湃了。

小蘇膽量猛增，盯著網(wǎng)友胸口的蕾絲邊說：“南方的一山一水很美，都體現(xiàn)在你身上了?！?/p>

“是嗎？”網(wǎng)友不是個含蓄的人，而且很真實，小蘇看出來了。小蘇說他喜歡開誠布公地面對生活，盡管這會付出些代價。網(wǎng)友說她有同感。

晚上開房的時候兩人都很激動，都有點(diǎn)當(dāng)小偷的慚愧。小蘇說咱們把燈關(guān)上吧，女的說關(guān)上最好。第二天他們一整天沒出房門，放開膽子翻滾了好幾次。女的把窗簾拉上，開了一盞藍(lán)瑩瑩的燈，說可以互相欣賞。不太累的時候，小蘇就下床喝水，沖洗出汗的身體。女方躺在床上小憩的間隙，小蘇偷偷地完整看了一遍。他承認(rèn)，她的皮膚不如自己媳婦的白皙，紋理粗糙一些，不過這都被雙方超級熱烈的情緒掩蓋了。她在來勁的時候活像一條剛上岸的大鯉魚，布紐扣一樣堅實的乳頭彈跳不已，讓小蘇感到很震驚，而這是他在循規(guī)蹈矩的家庭生活中從不敢想象的。

小蘇的媳婦，用小蘇的話叫“過日子的”。在家里，小蘇那方面不敢要求太多。如果媳婦不來例假，每周三和周六是雙方約定的辦事日程，固定的程序，固定的場所，固定的次數(shù)，整整八年，很少出過什么差錯。就這，媳婦有時還罵他不正經(jīng)，說他貪得無厭。小蘇一度懷疑自己在周三、周六之外的日子定會失去那種能力。

然而廣州之行改變了一切。小蘇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能力很強(qiáng)，需要也非常旺盛。按照某種理論推導(dǎo)，小蘇應(yīng)該在社會生活中也居于強(qiáng)勢地位，順理成章地取得輝煌戰(zhàn)績才對。世事弄人，小蘇在社會大潮中并未取得什么成就，這塊炸過多年的臭豆腐秀美的內(nèi)質(zhì)沒有人待見，只能揣在心里。他在廣州沒敢說自己是做什么工作的，難于啟齒。

在那些美好的日子里，小蘇天天跟女網(wǎng)友在一起，耳鬢廝磨。小蘇沒問她的身世，她也是。從她時不時發(fā)出的感慨中，小蘇知道她覺得很美好。小蘇的表現(xiàn)機(jī)智詼諧，幽默感十足，他攤開雙手表示無奈的聳肩動作讓她感到十分著迷。她說他簡直就像個花花公子。臨走的時候，她大著膽子要到車站送行，被小蘇拒絕。

小蘇同志聳聳肩膀，把雙手一攤，說了句：“來日方長！”

小蘇其實不小了，年過而立，能分不出個輕重緩急？

分手之前，兩人喝了一瓶紅葡萄酒，正宗的紅酒，不是便宜貨。

小蘇走進(jìn)廣州火車站的時候，回頭望了望這座城市，還殘留著些醉意，心情輕松而愉快。從站臺上一眼看過去，黑壓壓的人群像涌流的潮水一樣翻卷著，小蘇沖著遠(yuǎn)方的群眾揮揮手，算是向這段廣州之行告別。

小蘇放下手，有些悵然若失。

火車上的黑夜總比白天來得多。

這輛火車似乎是來自農(nóng)耕社會的老馬，晃悠得比蝸牛還慢。小蘇睡得昏昏沉沉，正好和這種節(jié)奏對上。對面座位坐著兩個新疆姑娘，眼睛很大，一路上嘰嘰喳喳，還和周圍的漢族同胞磕磕絆絆地交流。小蘇聽出來一點(diǎn)：她們是大學(xué)生，畢業(yè)回家，準(zhǔn)備在家鄉(xiāng)教授漢語，對未來的職業(yè)前景感到很興奮。聽說小蘇是老師，她們倍感親切，準(zhǔn)備長談一番，但小蘇擺擺手說他很累，小蘇說自己連續(xù)工作了一周時間有點(diǎn)精疲力竭。小蘇睡過去，車過長江的時候他睜眼往窗外看了一下。長江很長，水也很闊。這就是小蘇模糊的印象。

火車一路上爬過無數(shù)隧道，從低處爬到高處，又從高處爬到低處。“像條大蜈蚣！”小蘇嘟囔著，伸手揉揉發(fā)癢的鼻子，又睡過去。

下車后，小蘇站在吵吵鬧鬧的街頭上，把手機(jī)打開，撥了一下，占線。

小蘇稍后又撥了一次，里邊是個男中音：“喂，你好，請問你找誰？”

小蘇有些驚詫，提高聲調(diào)喊起來：“喂喂，你好……請問這是劉慧家嗎？”

“劉慧不在，她上街去了，把手機(jī)落在家里了。我是她丈夫蘇林林，剛從廣州出差回來，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說，等她回來我?guī)湍戕D(zhuǎn)告，你看這樣行嗎？”

小蘇一下子火了：“行你媽的狗蛋！老子才是劉慧的正牌丈夫，你他媽算哪根蔥？趕快讓劉慧接電話，不信治不了你們兩個狗男女！”

對方不溫不火、加倍客氣地答道：“先生，您肯定誤會了，要不就是您撥錯電話了。您先弄清情況再說好嗎？”

“啪！”對方把電話掛了。

小蘇看看周圍，青天白日的，但他感覺渾身發(fā)涼?！皨尩?，撞上鬼了！”

難道家里真還有一個小蘇？

急忙趕到家門口，死活打不開門鎖。小蘇把門撞得“嘭嘭”響，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們都回過頭看一個男人猛踹一扇房門。小蘇暫停一下，等沒人的時候繼續(xù)狂踢鐵閘門，踹出一大片皮鞋印子。沒用！

小蘇氣餒了，開始大罵當(dāng)初安裝防盜門的師傅?！叭眨氵@么結(jié)實，專門跟我過不去呀！”小蘇累得一頭大汗，坐到臺階上，斜靠在廣州帶回的行李箱邊抽煙，衣衫不整，神情委頓。

一根煙沒抽到頭，警察來了。其中的女警察敬了個禮：“同志，請問您是住在這里嗎？”

小蘇有點(diǎn)摸不著頭腦：“是啊，住在這里，怎么了？”

“請跟我們走一趟，有些問題需要您協(xié)助調(diào)查?！?/p>

“不需要，我就守在這里，哪兒也不去?！?/p>

“那不行，您必須接受調(diào)查。有群眾舉報說您在這里危害公共治安秩序！”

“操！那就去吧，廢什么話呀！”

“同志，請注意您的態(tài)度。”

“我態(tài)度怎么了？我態(tài)度好好的。我坐在自己家門口也犯錯了？”

“話不是這樣說，等我們把情況搞清楚之后，您才能這樣說，明白嗎？”

聽完一套帶點(diǎn)威脅口吻的說辭，小蘇總算知道了，警察已經(jīng)把他列入流竄作案的入室搶劫犯那類角色。小蘇站起來，臉色有些發(fā)白。

七八個群眾已經(jīng)圍過來，在旁邊指指點(diǎn)點(diǎn)。小蘇不用問都知道他們想說什么，因為他自己就經(jīng)?？催@種熱鬧。在眼皮底下盯視著犯錯誤的人，目送壞蛋被警察帶走，那感覺絕對舒暢。小蘇理解他們，也愿意滿足他們的期待。他甚至不無戲謔地喊了一嗓子：“三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男警察照著他脖子拍了一巴掌：“消停些，注意形象啊?！?/p>

上警車前，小蘇扭著脖子對繼續(xù)期待的群眾追加兩句：“我他媽沒有犯罪，真的沒有哇！我比竇娥都冤！真的，我是很真誠才這么說的！”

圍觀的人群轟地笑了，“嘿，多少年都沒見過這么有個性的哎?！?/p>

隔著車窗玻璃，小蘇看到一個男人站在他家窗戶后邊，一動不動往這兒看。

小蘇感到魂都要飄起來了，那個人和他一模一樣！

那人黑黑的，瘦瘦的，穿著小蘇在家常穿的那件睡衣。

小蘇在派出所沒吃到好果子。

警察要查看身份證，小蘇說身份證落到學(xué)校辦公室抽屜。結(jié)婚了沒？小蘇說結(jié)婚證家里擱著，沒有隨身帶。那工作證呢？小蘇說學(xué)校沒辦，從他上班第一天起就沒辦，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辦。駕駛證？小蘇說他倒是想辦，可是老婆說沒必要，家里距單位只有二十分鐘自行車車程，騎自行車已經(jīng)顯得太顯擺，走著去最好。他七八年一直步行上班，還可以保持身材。

問了半小時，女警官一無所獲。

“那你是無業(yè)游民嘍？”

“不不不，我是老師，真正的人民教師，教生物的，我有教師證。”

教生物的小蘇讓警官很不痛快：“那你看我是生物嗎？你說的這個證件在哪兒？”

“在……家里?！?/p>

“那家又在哪兒？”

“就是你拉我過來的那地兒?！?/p>

“那怎么不進(jìn)去拿呀？”

“進(jìn)不去，鑰匙打不開。”

“知道為什么打不開嗎？”

“不知道。哎，我說，是你見到我的時候才打不開的，平時一直很管用?！?/p>

“是嗎？”聲音拖得又長又平，就像電視劇里太后跟太監(jiān)對白時的腔調(diào)，有釘有刺，接下來句句都是挖苦人的風(fēng)涼話。

小蘇深受打擊，他攤開雙手，很無奈地聳聳肩膀。

“我說，把煙滅嘍！你是大煙囪?。俊?/p>

“讓我再抽一根好嗎，我感到很緊張。”

“笑話，你看起來像是緊張的樣子嗎？”

“警官同志，你不知道，我有個特點(diǎn)，越緊張就越是看起來放松。你們把我?guī)ё叩臅r候，我實際上離尿褲子只差一步。我是真緊張，特別特別非常緊張！”

“呵呵，做起詩來了！看來你挺喜歡跟警察打交道？”

“我……還行，一般吧！”小蘇瞅瞅警察手中的圓珠筆，就差沒哭出來。

“你媳婦電話多少？”

小蘇報了個號碼，隨口說：“打不通！她身邊有個混蛋，肯定不讓她接。”

警官把桌上的固定電話提起來，隨手一撥，通了?！拔梗垎柲闶悄奈?？”

小蘇這下傻掉了，是他媳婦的聲音，絕對沒錯！

警官意味深長地看看他，又瞄一眼頂上的天花板，這才禮貌地說：“喂，你好，請問你是蘇林林的家人嗎？”

“是啊，怎么了？”

“蘇林林現(xiàn)在碑林區(qū)派出所，你有時間的話能過來看一下嗎，有些情況需要你協(xié)助解決?！?/p>

“不可能，小蘇在家里好好的，就在我眼前吃飯呢！”

警察的聲音更加禮貌，在小蘇聽來，甚至有點(diǎn)故意陷害的曖昧：“那你能過來嗎？我們的地址是和平路180號201室?！毙√K一下子討厭上這位不算難看的警花了。干嘛呢這是？老一副坑人沒商量的無辜相。

“你煩不煩？無聊透頂！”

那邊掛電話了，最后甩過來一句：“神經(jīng)??！”

警官看著小蘇，攤開雙手，表示很無奈。

“你父母能不能過來？”

“不能。他們都在農(nóng)村老家?！?/p>

“其他親人呢，有沒有？”

“只有一個妹妹，不在本市?！?/p>

“你在這座城市還有沒有認(rèn)識的朋友，比如說，可以幫你證明一下基本經(jīng)歷什么的那種正經(jīng)朋友？”

“沒有！哦，等等，有一個！”

小蘇憑記憶報告了街道、小區(qū)、樓層、門牌號，但是沒敢抱多大希望。

警察把他往桌子腿上一銬，出門去了。臨走把煙和打火機(jī)沒收到抽屜里，上了鎖，說免得他引火燒身。

小蘇苦著臉說：“謝謝！您考慮得真周到。請問房間里還有沒有水果刀之類的，也盡量拿走，我一見那玩意就想割腕?！?/p>

女警官是秋霜臘梅，一言不發(fā)地把門重重關(guān)上。

朋友終于來了。這是小蘇上中學(xué)時的一個哥們，有好多年沒聯(lián)系了。他有一副很像偉人的大胡子，高大健壯，差點(diǎn)讓小蘇認(rèn)不出。

朋友像一個偉人一樣在禁閉室的小屋子里踱來踱去，滿面沉思，搞得小蘇頭暈眼花?！拔艺f，你能不能少走兩步？現(xiàn)在是什么狀況？”

朋友抬起頭：“哦，罰款交過了，咱們走吧？”

“去哪里？”

朋友情緒不高，根本不掩飾自己的消極姿態(tài)：“只能是我那兒，你不是無家可歸嗎？不要怪哥們不仗義，先說好，頂多住四五天，我老婆最近就要回來了！”

站在樓道里敲門，沒動靜。

“趕快出來，來人了，來了一個朋友！”大胡子把門搗得山搖地動。小蘇站旁邊覺得驚奇，屋里還有人？果不其然，門哐啷一聲打開，出來個連衣裙，香氣撲鼻。那女人也不打招呼，低頭就走。長頭發(fā)嘩地披下來，遮住大半邊臉。

“你這就走??？”

“嗯?！币粋€甜絲絲、膩味十足的鼻音。眼看著下了樓梯，眼看著消失在下一層樓面。女人脖頸處露一塊皮膚，白凈可人，小蘇還沒來得及看清面孔，一股風(fēng)已經(jīng)拂面掠過。空氣中回蕩著化妝品的余味。小蘇摸了摸鼻子，貪婪地呼吸了一口充滿刺激的氣息，感覺到靈魂深處注滿了奇異的能量，他情不自禁地說：“生活真是美好?。　?/p>

大胡子“哧”地笑了，走進(jìn)屋，把小蘇的行李撂到地板上，回頭對小蘇說：“看把你能的！還是上學(xué)那陣的老毛病，意淫癥。要來就來點(diǎn)真的，我是標(biāo)準(zhǔn)的現(xiàn)實主義，你是偽裝的浪漫主義，這不就結(jié)了?！?/p>

“哎，說說，不是你老婆吧？這女的表現(xiàn)怎么樣？”

“那還用說？是又怎么樣，不是又怎么樣？你小子，不會是想等我老婆回來告狀吧？私家偵探？”大胡子端來一杯水，放在茶幾上，然后往沙發(fā)扶手上一靠，滿腹狐疑地看著小蘇。

小蘇“切”了一聲，滿臉委屈地說：“老哥，你以為自己是李嘉誠啊，還值得我這種高智力的人來臥底。你呀，還是上學(xué)那陣的老毛病，幻想癥！”

兩人互相瞪著對方，足有十秒鐘，忽然間都爆發(fā)出歇斯底里的狂笑。

“老天爺，這么多年沒見，咱們還是要斗來斗去，真他媽太搞笑了！”

“你還說，當(dāng)年要不是你下手快，我早就跟小狐貍搞成了?！?/p>

“屁話，不說你自己，一封情書寫了一個月，誰他媽耐煩等你？小狐貍自己都承認(rèn)，就你那磨嘰樣，上床肯定沒勁。還是我說得準(zhǔn)，不如直接上項目算逑了。最后打賭誰輸了，還不是你個孫子？”

“咳，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啊，咱們說好，揭短也該有個限度！你記住，好人的忍耐也是有限的?！?/p>

“有限個屁，就你那口頭禪，早該炒菜炒完了?！?/p>

隨后就是一大片沉默。那哥們已經(jīng)聽完小蘇講的故事，下巴合不到嘴上?；謴?fù)正常后，他先就驚嘆一句：“真他媽怪！”按偉人的習(xí)慣摸摸胡子，又說，“哎，你還別說，這故事講得有意思。差點(diǎn)忘了，你一直擅長這個?！?/p>

小蘇迎著他不懷好意的眼神，氣得暈菜：“擅長你老婆，這我一直擅長！”

“不要罵人嘛！要文斗不要武斗！讓我給你參謀一下，??！先不急。你是這樣，先給老婆打電話，問問情況，說不定是她在搗鬼。我們家那位也這樣，三天兩頭找事，恨不得把你八輩祖宗都拎起來八卦一番。我估計，肯定是你得罪老婆了，她給你設(shè)了這么個套，說吧，是這么回事吧？”

“黃河決口了都不可能，我那位不是這性格。瘟得跟老張似的！”

老張是他們共同的同學(xué)，扎一錐子不流血，出了名的“瘟”。

“是不是總得問一問，你說呢？”

小蘇無奈，拿出手機(jī)撥號，一片盲音：“你所撥打的電話已停機(jī)。”然后是一大串男女合奏的外語口音，說著同樣的意思。再撥，繼續(xù)盲音，繼續(xù)合奏外語。

大胡子忽然做了個暫停動作，啟發(fā)小蘇：“是對方停機(jī)，還是你這兒停機(jī)？”

“對方吧！”

“不對，要是這樣的話，那警察怎么能撥通，你就偏偏撥不通呢？是不是你的手機(jī)出問題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小蘇手忙腳亂地指導(dǎo)偉人，趕快往小蘇的手機(jī)上撥號。

“撥過沒有？”

“撥了，我都打過三遍！”

“不可能！”

“騙你是你孫子養(yǎng)的?？?，已撥電話，是不是你這號碼？”

小蘇盯著大胡子的手機(jī)屏幕老半天，一語不發(fā)。

“傻了你？”

“傻了，徹底傻了?！毙√K自言自語地說。

小蘇的手機(jī)對撥號沒有任何回應(yīng)，現(xiàn)在索性連屏幕也黑了，就此打不開。

“有人說話！”大胡子跳起來，指著小蘇，一驚一乍地喊話。

“哧！有點(diǎn)風(fēng)度好不好？”小蘇沮喪得頭都懶得抬。

“有人說話！真是有人說話！”

手機(jī)還是黑屏，里邊卻傳出一個男聲，很不耐煩地說：“喂，你是哪位？這深更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

是小蘇的聲音，真真的。小蘇使了個眼色，對大胡子低聲說：“接電話，看這小子怎么回答?！?/p>

“喂，你好，我是你同學(xué)，外號叫‘偉人啊，還記得不？”

“媽的，你小子還活著啊，在哪個地球上拐騙良家婦女呢？”

“嘿嘿嘿，小蘇，我跟你說，我呀，早就改良民了，現(xiàn)在居家過日子呢。對了，明天我去你單位見個面怎么樣？帶一個咱們都認(rèn)識的朋友，那人想跟你說點(diǎn)事，就是……”

“沒問題，我在三中教生物，你到門房那兒一說就成，他會跟你說我辦公室位置的。那就這樣，咱們明天見？”

“好好，明兒見?！贝蠛臃畔码娫挘龊沽?。

“媽呀，跟你的口氣都一模一樣，這咋整？”

“真假孫悟空唄。放心，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這是歷史規(guī)律。”

小蘇打個呵欠，睡意涌上來。

“瞧這世道，你還能睡下？”

“那咋？不睡還能翻天啊，睡吧，一睡天下無大事?！?/p>

大胡子走到墻角，把空調(diào)打開。

剛立夏，天氣已經(jīng)熱得讓人受不了，空氣中洋溢著腐爛的蕁麻味。

陽光明媚，書聲朗朗。

小蘇走到學(xué)校門口，能看見影壁墻后的紅旗迎風(fēng)招展，幾個值日的學(xué)生手捧筆記本記錄遲到的學(xué)生，準(zhǔn)備給那些倒霉蛋扣分。這一幕，也不知怎的，竟讓小蘇眼前一熱。往常，他可是最討厭這群裝模作樣扯大旗作虎皮的學(xué)生干部，因為天性懶惰，疏于戒備，早在學(xué)生時代，他曾無數(shù)次被這幫牛逼記錄在案。后來他翻身做了老師，這類狠角兒就拿他沒招了。小蘇跟不少人說，他做老師的一大動力就是為了不受學(xué)生干部監(jiān)視。這個理由好像不太成立，一說出來就搞笑。教動物解剖的教授說，只有軟體動物才老拿自己的傷害說事，圍著傷口舔來舔去，金貴得不得了。脊椎動物都是前進(jìn)型的，小蘇不屬于脊椎動物。班里的同學(xué)都笑，只有小蘇不笑。小蘇說，他這個理由是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是經(jīng)過論證的。

這所中學(xué)是全市升學(xué)率最高的一所高中。

小蘇畢業(yè)于本校，又任教于本校，于是，老感覺生活是個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究會回到原點(diǎn)。這種基本的生活經(jīng)歷培養(yǎng)出了最樸素的信仰。他相信，自己的一生早晚都會畫出一個圓圈。在此以前，他將在那個圓周上身不由己地擺動，就像一個化學(xué)分子式中的電子一樣，微小，但又必不可少。小蘇的樂觀主義血液，很大程度上跟這種原子觀念連在一起。生物老師是本校最缺少權(quán)威的教師，做不了班主任，也賺不了英語、數(shù)學(xué)那些培訓(xùn)科目的外快，但小蘇也無所謂，樂在其中。

就在他準(zhǔn)備進(jìn)校門的時候，傳達(dá)室老頭攔住他，讓他登記一下。小蘇以為自己聽錯了，說：“老李，咱們這關(guān)系，還用得著登記？”

“讓你登記就登記嘛，不要閑扯蛋?！?/p>

“我是小蘇?。　?/p>

“老蘇也不行。蘇老師早就進(jìn)去了，他跟我交代說，今天會有一個跟他長得很像的人過來冒充他蒙混過關(guān)，一定要小心，不能讓進(jìn)去?！?/p>

“那我沒法登記?！?/p>

不登記就不讓進(jìn)校，老李是個堅持原則的人：“你就登記你的姓名，職務(wù)，身份證號，聯(lián)系電話，到校辦什么事。如果你是個正派人，這根本不難?！?/p>

小蘇拍拍登記簿，又拍拍后腦勺，只好打退堂鼓，改想別的辦法。

老李的目光一直盯在他后背上，直到看不見為止。

小蘇繞到后門，翻墻而入。跳下的時候，像個小偷一樣左右看看。還好，操場里靜悄悄的，連條狗都沒有。

忽然，懷里的手機(jī)響了?！拔?，劉慧啊，我今天中午就不回去吃飯了，有兩個朋友過來找我有事，其中有一個是高中同學(xué)。我想中午陪他們吃個飯?！笔敲芭曝浀穆曇?。媽的，說得理直氣壯，好像全世界都圍著他轉(zhuǎn)似的。

傳來劉慧的聲音。小蘇不由得渾身發(fā)緊，這該算是偷聽了吧？小蘇眼里，這個對他黑了屏的手機(jī)就像個不貞潔的蕩婦一樣，偏偏要對那個假小蘇網(wǎng)開一面，而對他這個黑影里的真人卻高舉貞節(jié)牌坊：“哦，沒事。我看你剛從外地回來，怕你身體吃不消。你還行吧？”

“你說行不行？哈哈！”

“你這人，怎么老是油嘴滑舌的，討厭！警告你啊，不要在外面胡來?！?/p>

“哎，本來是有些打算，可今天實在是沒力氣胡搞了。先要種好自留地，你說是不是，老婆？”

“討厭，不跟你說了！我要上班，忙著呢！”

小蘇怎么聽怎么感覺那個“討厭”都像是“我喜歡你這樣對我”。

這是小蘇媳婦的口頭語，一天至少說十遍，其中至少有六次是針對小蘇搞怪的舉動而發(fā)。連他們的這種夫妻默契都被人克隆了，再發(fā)展下去真不敢設(shè)想。

小蘇舉起手機(jī)，想把它摜到水泥地上，想了想，又裝進(jìn)口袋。

小蘇的肺功能被刺激得空前強(qiáng)大，風(fēng)箱一樣呼呼冒煙。

他從操場一角的小鐵門鉆過去，終于混進(jìn)校園。然后，懷著滿腔怒氣，快步流星地直奔第三教學(xué)樓的辦公室。

辦公室里坐三個人，都在備課。在原本屬于小蘇的位置上，赫然坐著另一個小蘇，緊皺眉頭，低著頭寫寫劃劃。那個動作也本來是自己的，怎么全他媽亂套了？小蘇疾步上前，在那張桌子上重重一拍：“你是誰，為什么要冒充我的樣子？快說！”

辦公室里的人都茫茫然抬起頭，大家面面相覷，連那個新“小蘇”也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一下子冒出來兩個小蘇，擱誰都犯迷糊。

小蘇咬牙忍著。裝吧，裝得還真像啊。

“請問你是哪位，是找我？”新“小蘇”指指自己的鼻子，很不解。

我操，連這個逼都要裝，還是人嗎？小蘇簡直要怒不可遏，牙咬得咯吱咯吱響，氣得渾身發(fā)抖：“你他媽是哪里冒出來的混賬東西，憑什么跟我過不去？”

新“小蘇”沒有敢起身，畏畏縮縮的，眨巴著眼睛想了半天說：“咱們認(rèn)識嗎？也是，你怎么跟我長得這么像呢?！?/p>

“要問問你自己，你應(yīng)該說說，你怎么偏要跟我長這么像？怎么，想上演真假李逵呀？你是想上電視想瘋了吧，告訴你，電視臺最喜歡你這種人，雜碎！缺德缺到家了，呸！”

“哎，你這人，初次相見，怎么老罵人呢？我哪里得罪你了？”

“罵人，老子還要打你，信不信，信不信？”小蘇抄起一條凳子，高高舉起來。新“小蘇”看來不吃這一套，正義凜然地站起來，準(zhǔn)備受難，大有死了我一個幸福千萬家的氣概。

“先說好，這可是你自己找的！”小蘇瞄著新“小蘇”的腦瓜子就掄下去。

血光四濺。

新“小蘇”倒在血泊里，腦袋開了瓢，往外滲血，細(xì)細(xì)的血流蚯蚓一樣爬到辦公桌靠墻的地方。另外兩個老師條件反射地奪路而逃，一邊跑一邊喊救命。走廊里幾個罰站的學(xué)生莫名其妙，見狀不好，跟著跑開，叫的聲音更大。

小蘇一時失策，不知接下來如何收場。

附近幾個辦公室和教室都聽見這邊瘆人的慘叫，三號教學(xué)樓一下子炸了鍋，各種各樣的人亂作一團(tuán)，大家都在拼命往外逃。一會兒工夫，校園里傳開了，說有十幾個蒙面大漢，手持AK47沖鋒槍，突突突狂掃，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高音喇叭喊話，通知：歹徒在三號教學(xué)樓，大家要遠(yuǎn)離是非之地。

小蘇直罵晦氣，他本來是想談事解決問題的，結(jié)果一沖動又給弄砸了。怪就怪，那個新“小蘇”咋就這么讓人看不慣呢？莫非，自己天生就長了這么一副晦氣相？小蘇扔下凳子，在抽屜里翻檢了一陣，想找到自己的身份證。

不出所料，不在！除了幾張用來復(fù)印資料的A4紙，抽屜里一無所有。

看來，這個新“小蘇”早就知道自己來干啥。料敵于千里之外，決勝于辦公室內(nèi)，這一點(diǎn)，可比自己強(qiáng)多了。

小蘇偷眼往窗外一瞥，一大群保安正往這邊趕，他氣狠狠地對抱頭躺地上的新“小蘇”說：“媽的，今天便宜你了。記住，不準(zhǔn)你再去我家。再有，趕緊從這里滾蛋，別來煩我，聽見沒有？”沒顧上聽答復(fù)，小蘇便匆匆離開，從另一個樓梯口逃走。

小蘇躲到夜晚來臨，沒有敢出門。晚上喝拉罐啤酒，空罐子扔出去，滿地骨碌，當(dāng)啷啷一個勁響。

“窩囊了一輩子，現(xiàn)在更窩囊了?！毙√K眼花了，看什么都山環(huán)水繞的。

大胡子說：“別出去，你現(xiàn)在是名人，跟你那冒牌哥們一起上新聞了。從你家到學(xué)校的路上到處是警察，那個女民警，知道不？就審問過你的那位，在包子鋪那兒蹲守，等著跟你問好呢。那幫牛逼就怕你老人家不露面！我在公司這段，已經(jīng)有一個人打電話到我這兒找你，一聽就知道來意不善。你的信息估計全讓那哥們賣了。你一出去準(zhǔn)沒好事?！?/p>

“你給我媳婦捎信，捎到了嗎？”

“絕對捎到了！可是人家不愛搭理，不想跟你談，什么都不愿意談。你媳婦，不，應(yīng)該是你原媳婦，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里伺候那個冒牌的蘇老師，我就是在醫(yī)院走廊里跟她說的話?！?/p>

“那她沒有一點(diǎn)反應(yīng)？”

“好像是沒有，也好像有，總之很激動。對了，你媳婦最后強(qiáng)調(diào)，她是真誠的唯物主義者，絕對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還勸你早點(diǎn)投案自首。”

“媽的，原來不這樣?。　?/p>

“兄弟，現(xiàn)在是個狗咬人的時代，明白不，不是人咬狗的時代。你著急我能不明白嗎？可是不能著急。聽我說，這事它早晚要過去，總有擺平的一天。要不，你摔兩個我喝過的啤酒瓶子，消消火怎么樣？放心，玻璃碎片由我來打掃?！斓絹砹?，春天還遠(yuǎn)嗎？忍一忍，忍一忍總沒錯?！?/p>

小蘇真有些惶然。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

“現(xiàn)在是夏天好不好，有沒有搞錯？哎，說起夏天，哥們，你還記得不？小時候看電視，在王大娘四合院那次，看《西游記》。嚯，好家伙，小院里堆了至少有五十個小屁孩。演真假孫悟空。看的時候，覺得特帶勁，兩個猴子斗得死去活來，誰也拿誰沒轍。你那一泡尿憋得尿褲子，還記得不？”

“你腦子里怎么凈記些陳谷子爛芝麻的操蛋事，那都啥老黃歷？”

“偉人兄弟，光陰如梭，光陰如梭啊。咱們轉(zhuǎn)眼都老了，活完一半了。你沒有發(fā)展成偉人，我干脆連人的資格都沒發(fā)育好。杯具不？這是咱們當(dāng)年作文里寫過的理想嗎？那些作文都應(yīng)該加上一條：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咱們那時候幼稚，不知道還有這條注解藏在作文背面。如果早知道有這一條，我他媽死活也不寫那篇作文，靠！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咱們寫過多少遍，才實現(xiàn)了理想。拿在手里一看，不對呀，大師兄，咱們這經(jīng)文是加括號的??！假的，我操，什么都是假的！連老婆都是假的，連朋友都是假的！”

“操！不愛聽，朋友也是假的嗎？那你還不趕緊走！等著我告密領(lǐng)賞?。俊?/p>

“錯錯錯，都是我的錯。朋友肯定是真的，對不？我的意思是，因為我是假的，就感覺一切都是假的，這也是有色眼鏡，明白吧？”

“喝高了吧？你這邏輯先就有問題，應(yīng)該說，你是真的，那個是假的，如果要感覺到不痛快，也應(yīng)該是那位更不痛快。先到先得，你說呢？你跟那假悟空相比，在這社會混得早，‘小蘇這身份、小蘇媳婦的丈夫的身份、小蘇兒子的父親這身份天經(jīng)地義屬于你。狠斗私字一閃念啊，小蘇，現(xiàn)在要變一變，叫作狠斗無私一閃念。你敢稍微無私一下，這世界就再也容不得你這個人了。你的……明白？”

小蘇說：“人不為己天地誅。心里明白，做不出來，窩囊人都這樣。我要能那么狠，至于到今天這地步？”

大胡子捶捶腰，把身體放平展，躺在地板上，長嘆一聲：“啊，好舒服哇！”

小蘇忽然想起來什么，說：“要不，你給我媳婦打電話，把她約出來，讓我跟她好好談一談，說不定還有轉(zhuǎn)機(jī)。她那人認(rèn)死理，屬于從一而終的類型?！?/p>

“啊，沒有老婆，沒有領(lǐng)導(dǎo)，真是美好的日子！”

“嗨，別扯了行不？清醒清醒！快打你的電話?。　?/p>

“正因為這樣才不好辦。她要是就認(rèn)定現(xiàn)在那個頭被打爛的假貨，怎么辦？原來還可以渾水摸魚，爭取點(diǎn)見面機(jī)會什么的，很有可能把積極上進(jìn)的優(yōu)秀婦女拉到我方陣營。現(xiàn)在好了，頭打爛了，地下黨和特務(wù)的身份都公開了，她也許就再不會把你這個沒有傷疤的完美的腦瓜攬在懷里親熱。在電影里，壞蛋才活得滋潤呢，好人天生都是苦哈哈的。好人都在受傷，你說你這健健康康的，油光水滑，群眾肯定不認(rèn)。既然人民群眾都認(rèn)為該那個爛腦殼小蘇是真的，你怎么可以說自己是正兒八經(jīng)的那個小蘇呢？所以，我估計機(jī)會不大?！?/p>

小蘇急了：“別搞你那階級斗爭了，我這兒燒得快冒煙了。你就行行好吧，行不行也得見一面啊，總不能老這么躲著藏著?！?/p>

“你現(xiàn)在不適合參加公共場所的活動?！?/p>

“我不管，你想辦法吧。要不我一會兒直接竄過去我。我老死在警察手里，好讓你一輩子受良心譴責(zé)。我就這性格，我下地獄，你也要坐通往地下十八層的單行電梯。你就說吧，這忙幫是不幫？”

大胡子認(rèn)真地看看小蘇，問道：“你真是小蘇嗎？我是說，你是我那個同過學(xué)的小蘇嗎？我明白了些，鬧不好你才是假的，那我豈不是助紂為虐了？”

“對不起，我有點(diǎn)發(fā)急，破壞了你的高大形象，這行了吧？我給領(lǐng)導(dǎo)道歉。”

“行行行，不要急行軍，咱們稍息一下。讓我靜一靜，想想怎么辦好。碉堡總歸是要攻破的，就看從哪個角度進(jìn)去，是吧？”

隔了幾天，上燈時分，在一個僻靜的咖啡室，小蘇終于和老婆劉慧見了面。

兩人拿湯匙在杯子里各自攪著，誰也不理誰，好像一對陌生人，主要是劉慧態(tài)度極其冷淡，讓小蘇覺得無從開口。小蘇試探著說：“這咖啡還可以吧？”

沒有回音。

小蘇腆著臉又說：“這兒的氣氛不錯，我記得咱們剛戀愛的那會兒常在這兒見面，嗯？”仍然石沉大海。小蘇假裝開朗地豁達(dá)一笑，伸手碰碰劉慧的手，動情地說：“你這性格真好，安靜?！?/p>

“不要碰我！”聲音很大，還頗為反感，這個小蘇感覺得來。

有人路過這邊，探頭探腦的。小蘇與之對視，那人低下頭過去。

小蘇看看腕上的手表，有些焦急，左手食指敲敲桌子，啄得嗒嗒響?！拔艺f，你真認(rèn)不出我了？你要這樣說，我可不相信啊?！?/p>

劉慧的臉很光潔，在燈光照耀下發(fā)出橘黃色的柔和的光芒。她很慢很慢抬起頭，很慢很慢地把目光對準(zhǔn)小蘇。那一瞬間，小蘇覺得時間停滯了。來自對面的目光在那個恍惚的瞬間充滿惆悵和迷惘，像小蘇童年時路過大霧中的街角注意觀察過的一盞孔明燈，那盞燈給他的印象太難忘了。天氣很涼，他站在那個時代特有的狹窄笨拙的街道上，穿著一件薄薄的毛衣，陪著那盞燈在霧中隨風(fēng)飄搖，一顆心忽上忽下。遠(yuǎn)處傳來飄渺不可細(xì)聞的歌聲，唱的什么卻忘了。有一群野鳥，銜著那個遙遠(yuǎn)的夜晚所特有的孤獨(dú)，橫穿過孔明燈走過的路線，向著遠(yuǎn)方片刻不停地飛去，沒有絲毫猶豫不決的意思。母親在胡同口喊他吃飯，喊出的名字飄在半空，涼絲絲的，也飛到了深灰色的霧的漩渦中。

僅僅幾天時間，感覺劉慧變老了。小蘇一下子意識到，劉慧是兒子的媽媽，而且，是必然要走向濃霧和晚年的媽媽。媽媽們總是無助的。

這中年才有的感覺讓人心碎，飽含著不安的訊號。

小蘇不說話，擰著手指頭，眼里涌出熱淚。

劉慧忽然說：“你是蘇林林嗎？”

小蘇低著頭說：“是，我是蘇林林?！?/p>

“你變了！”

小蘇不知如何是好：“我沒變！哦，就是……我變了，這我承認(rèn)?！?/p>

劉慧很慢很慢地說：“我不知道我生活中發(fā)生的這一切是怎么回事，可能你也不想讓我知道。你說我一直不了解你這個人，今天我承認(rèn)，可能事實就是你說的那樣吧。我只希望，你不要傷害孩子。你也知道，我有一個兒子。孩子是無辜的，是不是？孩子沒有犯錯，我不要讓他受傷害。這個你能做到嗎？”

“我堅決能做到。都這么大人了，我能連這個分寸都沒有？大人的事是大人的，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該知道的知道，不該知道的不讓他知道，對不？是不是這意思？只是，那個人，他……怎么樣？是個什么樣的人？是不是很邪門？”

“不，不像你想的那樣，他是個很好的人?！眲⒒鄱⒅√K，一字一頓地說，“我認(rèn)為，他是個比你友好的人，至少不會動手打人！”

“我原來不這樣啊。我保證，今后絕不會動手打人?！?/p>

“沒有以后了，咱們以后不要再見面，對誰都不好，你說呢？”

小蘇還想再挽救一下，他展開講課練就的口才，調(diào)動各門科學(xué)知識，一再辯解，這都是他們生活中的一種假象，早晚會得到澄清，現(xiàn)在他們的任務(wù)是共同聯(lián)合起來，對付那個入侵者，而不是急于劃清界線，投奔到不同陣營，那樣絕對是不好的。小蘇又說，他肯定是真的小蘇，因為他知道他們以往夫妻生活中的一切。為了證明自己，小蘇甚至說到了夫妻閨房密室中的一些私語和絕對沒有第三者知曉的幾個細(xì)節(jié)。劉慧的臉唰地紅了，顯得很不自在，制止了小蘇，讓他不要再胡說一氣。小蘇還待繼續(xù)說服，近乎于口若懸河。劉慧橫下心，忽地說：“這種事，無論你怎么說，都證明不了你是真的！”

“你說什么？我……假的？”小蘇一下掉進(jìn)了冰窟窿，前胸后背直冒涼氣。他下意識地指指自己的鼻尖，不敢相信這種急轉(zhuǎn)直下的形勢。

劉慧示意他不要多說話：“我不是說你是假的，我是說，我躺在醫(yī)院里的孩子他爸不是假的，至少孩子是這么認(rèn)為的?！?/p>

“那就是說，我的一切他都掌握？世上真有一個和我完全重合的人？打死我也不信。我說劉慧，你再怎么說也是學(xué)理科的，拜托你能不能運(yùn)用一點(diǎn)理性，稍稍地……啊……對他分析那么一下下，稍微分析一下，不就能發(fā)現(xiàn)很多漏洞嗎？那你現(xiàn)在說，他真是那個你熟悉的蘇林林嗎？”

劉慧低下頭思考了半天，有些遲疑，慢吞吞地答道：“也不能完全那樣說，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也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你不是自己也說，人的一生都在不斷進(jìn)化發(fā)展，除非他躺到棺材里?！?/p>

小蘇簡直要絕望了。這會兒還能聽到這種溫吞水理論，真他媽恰到好處。

“我……”

“你說什么？”

“沒說啥。我想說，我能不能見見兒子？放心，我不會拐走的，只是看看?！?/p>

劉慧警惕地看看小蘇的表情，又看看周圍，迅速而果斷地拒絕。小蘇有些猙獰地說：“如果是這樣，那就別怪我不客氣，咱們就來個魚死網(wǎng)破，誰也不要好過。”

劉慧松了口氣，但還是警惕性很高：“只看看？那就說好啊，多長時間？”

“你也知道，我從廣州回來就沒進(jìn)家門，現(xiàn)在特想看看兒子，別無所求。如果可能的話，我想陪他玩一天?！毙√K注意地觀察劉慧的表情，接著說，“自從兒子出生后，我就沒好好陪他玩過，是吧？現(xiàn)在想補(bǔ)一補(bǔ)?！?/p>

劉慧帶著點(diǎn)恨意點(diǎn)點(diǎn)頭，說：“這倒是實話，你自己那么貪玩，滿世界跟著狐朋狗友瞎跑，整天喝得暈暈乎乎，哪能顧得上孩子呢！孩子跟著你只會學(xué)壞。冰凍三尺，又不是一日之寒。連陪我逛個街你都說沒時間，孩子算怎么回事？”

小蘇瞪著劉慧，老半天。女人也不示弱，用同等力量回應(yīng)小蘇。

“明天是周末，上午八點(diǎn)半我在巷口接，你把他送出來，然后去醫(yī)院繼續(xù)伺候你老公，到下午六點(diǎn)半左右，我給你送回來，你在老地點(diǎn)接回去?！?/p>

劉慧咬著牙說：“僅此一次啊，下不為例?！?/p>

小蘇恨恨地回道：“看出來了，現(xiàn)在防我比防賊都上心。提醒你一句：日后不要后悔！你這老公絕對是個混蛋，知道嗎？”他把“老公”二字咬在牙齒縫里吐出來，跟吐雞骨頭魚刺一樣。

劉慧臉色鐵青，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那里，眼睛看著別處。

小蘇裝作萬分驕傲和不屑，腳下踩著彈簧，揚(yáng)長而去。實際上，小蘇內(nèi)心在妻子這里受到的挫折難以言表。女人要狠下心來，男人只有望風(fēng)而逃。小蘇把內(nèi)心的挫敗感都發(fā)泄到一根電線桿上，他對著路邊一根木質(zhì)電線桿拳打腳踢，累得自己渾身癱軟?？磥恚@世界誰他媽都會裝逼，這是小蘇原來意識領(lǐng)域的絕對真空，現(xiàn)在一旦看清楚卻不讓人愉快。真理都是樸素的。小蘇往回走的時候想，也許只是自己太傻逼而已，這世界上許多真相原本都是不能知道的，尤其不能說出，而自己犯下的最大罪過就是“說”，干嘛那樣愛說呀。他發(fā)誓，起碼從今以后不再胡說，要冠冕堂皇地做人，要做一個講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至于怎么算是“講道德”，怎么算“脫離了低級趣味”，小蘇只能承認(rèn)自己認(rèn)識水平太低，有待于繼續(xù)進(jìn)化發(fā)展。不過，小蘇現(xiàn)在明白一點(diǎn)，他其實充其量是一條擱淺在海灘上的淡水魚，進(jìn)退俱無。有人認(rèn)為它該乘著下一波潮水下海，也有人認(rèn)為它該跳入駛過身邊的漁船求救。但小蘇最明白它實際是怎么回事。無論怎樣，可供它選擇的活路都不會很多。

啊，小蘇！啊，發(fā)現(xiàn)真理的美好日子！

小蘇撿起路邊一顆小石子，親了一口，說：“親愛的小蘇，你就去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地方吧，走！”嗖地一下，石頭劃出一條高高的拋物線，直落遠(yuǎn)處。

小蘇回頭就走，對那個小石頭的下落不感任何興趣。

第二天，大家都很守時。小蘇在巷口領(lǐng)到孩子。這孩子名叫石頭，五歲了，在劉慧懷里掙扎，抱著腿不撒手，說什么都不跟著小蘇走，怎么哄都不行。

劉慧說：“你看，孩子大概是被你嚇住了。要不，今天就算了，改天吧？”

小蘇沒吭聲，從懷里亮出一個絨布衣玩具熊，上面貼著個小紙條：“來，念念這幾個字。”這孩子酷愛認(rèn)字，走在街頭，稍不注意就溜掉，回頭一看，原來是站在路邊讀廣告牌呢。舉凡商場搞特賣的活動通知、房地產(chǎn)傳單、江湖醫(yī)生的狗皮帖、帶字的廢紙片、不知哪個孩子撕下來扔掉的一頁漫畫書、修鑰匙的掛在桌邊告知業(yè)務(wù)范圍的白鐵皮、路邊小攤減價蔬菜的插牌、小轎車屁股后的搞笑文字、學(xué)校門口通知考試的日程安排，一個都不落下，讀得津津有味。

要說弱點(diǎn)的話，這孩子的命門就是文字，而且是寫出來的文字，說的不算。劉慧常說，這一點(diǎn)根本不像小蘇，小蘇那是個馬大哈，對什么都不在乎，這孩子心細(xì)得很，有點(diǎn)像她劉慧。小蘇就說，你趕緊打住啊，你那叫心細(xì)？那純粹是白癡，愛讀書這點(diǎn)有他小蘇的家風(fēng)，準(zhǔn)沒跑。兩個人為這個像誰的問題沒少吵架，都說孩子的優(yōu)點(diǎn)肯定是自己的，而懶散、貪吃這些壞毛病都?xì)w屬于對方。吵了若干年也沒啥結(jié)果，自動熄火。

孩子蹦到地上，把毛熊抱在身邊，喜不自勝地湊到眼前，念小紙條：“小石頭，歡迎你，偶是小吉米，偶可以做你de朋友嗎？”讀著讀著露牙傻笑起來。

小蘇看看劉慧，聳聳肩膀擺擺手，意思是：“看，我這招管用吧?！?/p>

劉慧沒搭理，俯下身對孩子說：“石頭啊，今天跟叔叔出去玩的時候要小心壞人，不要跑丟了，??！記住沒有？”

別說，就劉慧這定力，還真讓小蘇咬牙佩服。

“叔叔不是壞人，你說是吧？”這孩子風(fēng)向轉(zhuǎn)得很快，抬起頭看著小蘇。

小蘇低下頭說：“我當(dāng)然不是壞人，我是標(biāo)準(zhǔn)的良民，是個很好的叔叔。”他再面對劉慧的時候禁不住有點(diǎn)氣惱：“我說，你在家里怎么教的，我什么時候成壞人了？”

“爸爸才是壞人。媽媽說，爸爸特別壞，是世界上最壞的壞蛋?！?/p>

劉慧和小蘇都有些尷尬，雙方都明白這種瘟頭耷腦尷尬的起源，唯獨(dú)不能對孩子說。

世上大概沒有一個孩子是不貪玩的。小蘇一直鼓勵孩子好好玩，不主張他讀書做作業(yè)，背那么多知識跟個蝸牛差不多，有個逑意思。今天也是這樣，用小蘇的話說就是：“放開玩，今天就是來玩的。不玩白不玩，白玩誰不玩，誰玩誰白玩，擱誰誰不玩？今天我請客，爺倆統(tǒng)統(tǒng)放開！”一下子把小石頭逗樂了，他舉起毛毛熊說：“叔叔，你說的繞口令跟我爸一樣好?！毙√K忍不住說：“本來就是！”說完小蘇吐吐舌頭，罵自己該死，得虧這孩子沒注意，正背著手在價格表前讀各種玩法的價格。

“過山車，一百五十元?？罩酗w船，二百元。水上劃艇，二百元。好貴呀！阿姨，這些貴的能不能打折??？”石頭跟售票的阿姨搞價錢，侃得有模有樣。

售票員禁不住也樂了：“多大的孩子，還知道砍價啊。小朋友，你幾歲了？”

“我屬虎的，你自己算算。”

“好，算你厲害，小老虎是吧？求你不要吃我啊。這樣，如果全玩的話，給你打八折，怎么樣？”那位阿姨翹起個八字，在小石頭的眼前晃。

石頭回頭問小蘇：“叔叔，八折是多還是少？有沒有可能再降點(diǎn)？”

阿姨笑了，用肥肥胖胖的手在價格牌上搗兩下，解釋說：“這是最低價，最低價明白嗎？”

石頭不屈不撓地抵抗，把聲音抬高加強(qiáng)氣勢：“最低價、跳樓價、甩賣價、清倉處理價，這個我都懂，我是說還能不能再低點(diǎn)？”

阿姨很無奈地看著石頭身邊的大人。小蘇發(fā)話了：“小石頭，我跟你說，這個最低價意思是不能再低了，好不好？這樣，我們?nèi)妫偣捕嗌馘X你算一算?！?/p>

買完票，走進(jìn)去的時候，小蘇說：“這是跟你媽逛商場學(xué)到的能耐吧？”

“逛菜市場也能學(xué)，媽媽說，世上永遠(yuǎn)沒有最低價，最低價全看一張嘴說到勁沒有。我們五毛錢買過十斤大白菜?！?/p>

小蘇摸摸他的腦瓜，愛憐地說：“那個我知道，很偉大。不過，那個白菜不能吃，知道了吧，后來是不是扔掉了？”

石頭點(diǎn)點(diǎn)頭：“是。在冰箱里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扔掉了。你也知道？”

“孩子，你記住，便宜沒好貨，千萬不要老想著占便宜?！?/p>

“嗯，記住了。”

小蘇喃喃地說：“占便宜的人最后證明都吃了虧?！?/p>

石頭在游樂場玩瘋了。

休息的時候，小蘇拉著小石頭爬到一個土坡上，看孩子滿頭大汗，臉紅得跟火燒云一樣，禁不住想到自己，能不玩嗎？自己在這個年齡啥也沒得玩，就知道個胡吃酣睡，白過了一個童年。他心里默念：孩子，你就好好生活吧，不要受苦了。這是你最美好的日子，以后你肯定會明白。

“玩得開心嗎？”

“開心！”

“喝水吧?！?/p>

“叔叔，你不喝嗎？”

“我暫時不渴，這瓶也給你留著?！?/p>

過一會兒，小石頭抬起頭看遠(yuǎn)處，說：“叔叔，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吧？沒事，啥問題都可以?！?/p>

“我看……你跟我爸爸為什么特別像??？”

“哦，就這個問題啊，小菜一碟。我跟你說，世界上相似的東西有很多很多，看到這棵樹上的樹葉了嗎？它們互相之間是不是很像？是不是很難區(qū)分？但是，雖然相似，它們?nèi)匀皇遣煌臉淙~，明白嗎？”

“叔叔，你跟我爸爸是什么關(guān)系？”

“哦……這個……問得好。應(yīng)該說，我們是無限相似關(guān)系，家族相似。聽說過嗎？那么，雙胞胎，知道嗎？”

“那個我知道，從小到大一模一樣的兩個人，穿一樣的衣服，誰也分不出來?！毙√K給他糾正了一下：“這是錯誤的看法，雖然很難區(qū)分，但是……他們自己能不能分出來，你說說？”“自己啊……那應(yīng)該能分出來吧?！?/p>

小蘇在石頭的背上輕輕拍了一下，笑笑：“錯，不是應(yīng)該，是絕對能分出來的。”

“叔叔，我再問你一個問題，毒蛇和毒蛇打架，誰會先死？”

“不知道。你別笑啊，這類問題我通通不知道答案。”

“笨，當(dāng)然是短命的先死。這個沒有答好，那我再問你一個？”

“哧，問題還真多，問吧問吧。本人是召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戰(zhàn)而能勝?！?/p>

“哇，我發(fā)現(xiàn)你吹牛皮的本事比我爸都強(qiáng)。聽好啊，這個問題是：小明的媽媽有三個孩子，老大叫大毛，老二叫二毛，問：老三叫什么名字？”

小蘇對石頭擠擠眼，笑著說：“這個問題我們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知道答案了?！?/p>

石頭有些失望，很氣餒，想想，又很不甘心地問：“那你說，老三到底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三毛？”

小蘇很配合地脫口而出：“三毛唄，那還有啥可說的？”

“哈哈哈，哈哈哈！”石頭開始撒歡了，嗖地一下蹦起來，繞著小蘇轉(zhuǎn)圈圈，一邊轉(zhuǎn)一邊笑，“叔叔答錯了，叔叔答錯了。小明，就叫小明，不是三毛呀！”

小蘇看他這么高興，跟著喊：“小明，原來他叫小明啊，哈哈哈，不過，你會不會搞錯了？”

“沒錯，沒錯，叫小明，不叫三毛，絕對是叫小明。你錯了，哈哈！”

“呵，你學(xué)我說話倒學(xué)得快啊。好好好，錯了錯了，馬上改正?！?/p>

坐在土坡上遠(yuǎn)望，風(fēng)正從南面白蒙蒙的所在徐徐吹來，太平洋的夏天悠然而至，就在這溫和的空氣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漾開，漣漪樣游蕩在北中國這個嘈雜忙亂的內(nèi)陸城市。山腳下，城市中的事物都在推倒重建。無數(shù)高樓在一夜之間轟然崩塌，又有無數(shù)的高樓在一夜之間拔地而起。道路在無限制伸展，人和車輛也在加倍繁殖。速度，速度，還是速度。缺乏速度支撐的這個城市，只會陷入空前悲慘的啞默境地。不是喧囂，而是掌控人類社會的前所未見的驚人速度在建造、組織和編織這個燥熱的青春期的夏日。這比熱帶海洋還要動蕩的局勢里，如火如荼進(jìn)行中的一切，牽連到并將繼續(xù)牽連到數(shù)不勝數(shù)的人口和家庭?？嗪o邊。在比潮水更加泛濫的社會浪濤上，隱約可見幾許孤舟，若起若落，浮游于海天之間。小蘇的心里感到了一縷茫然愁緒。有一個極短暫的時刻，小蘇聽不見更多聲音，只感到眼前好像盛開了一朵大得驚人的白蓮花，一個極其莊嚴(yán)肅穆的女性，以高于世界一切事物的聲音說著什么。小蘇試圖聆聽那個聲音，但轉(zhuǎn)眼便游絲一樣無蹤可覓。蓮花、圣母、嗡嗡鳴響的聲音，及其周圍伴生的一切物事，都隨著一束煙火的炸裂而消失。煙火開合之處，濺射出無數(shù)的小人，穿衣的、裸體的，狂笑的、悲戚的，均手舞足蹈、跌宕起伏，閃電一樣出現(xiàn)和隱沒在一脈黛青色的山峰頂端。

小石頭仰著臉，擔(dān)心地看著眼前這個神色飄忽的中年人，問他：“叔叔，你怎么了，是不是中邪了？”

小蘇用力搖搖頭：“啊……啊。沒有。你說什么，中邪？”

“書上說，有些人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時候會產(chǎn)生幻覺，這就是催眠原理?！?/p>

“我操，幾天不見，你又掌握了催眠術(shù)?。俊?/p>

“我們原來見過么？”

小蘇揉揉眼，清醒了。他詭秘地一笑，說：“當(dāng)然，在你還沒有出生的時候，我就做過一個夢，夢見一個胖嘟嘟的小娃娃睡在我身邊，跟你長得一模一樣，也是頭這么大，屁股這么圓，那時候我還在上中學(xué)呢，我問他：操，你是誰啊，為什么跑到我家呢？你知道他怎么說？他對我嘿嘿一笑，笑得可好了，說：我操，我是你兒子啊，你怎么連我都不認(rèn)得了，嗚嗚嗚，他假裝著哭，眼圈都紅了。后來我說：好好好，就算是這樣，那你應(yīng)該睡在你媽媽身邊，為什么睡到我這頭呢？他說：你不知道，我媽睡覺打呼嚕，我吵得受不了，才跑到你這頭躲一躲。后來等我睡醒了，睜眼一看，你猜怎么著？哦，原來我是睡在農(nóng)村老家的小院里，在我睡覺的席子上，還有我家那頭胖胖的小豬，它身子熱乎乎的，拱到我枕頭上，跟我睡到一個被窩。我才知曉，怪不得我為啥老感覺身上熱得難受呢。”

“哦，我明白了，原來你是個傻瓜啊，連人和豬都分不清楚?！?/p>

這個結(jié)論倒是新鮮，小蘇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過。他逮著小石頭的腦袋擼了兩把，笑著說：“是不是罵我，啊，是不是拐著彎罵我來著？”

小石頭用胳膊肘護(hù)著腦袋，撒開腿就逃。

在山下的小廣場，兩人坐下來吃棒冰。

“哎，我問你，你爸爸睡覺打不打呼嚕？”

“打，聲音不大，跟小貓似的?！?/p>

“那你是不是跟你爸爸睡一塊，要不怎么知道？”

“原來不睡一塊，前兩天，媽媽說，她老是頭疼，讓我跟爸爸睡，免得打擾她休息。”

“那你爸爸咋說？”

“沒說啥。你為什么老是問這個？”

“哦哦，沒啥，因為叔叔小時候不跟爸爸一起睡，很羨慕你，所以才問的。對了，咱們今天說的話，是咱們兩個的秘密，回去不要告訴媽媽。”

小蘇滿心愉快地看著廣場上人來人往。太陽西照廣場，拉二胡、遛鳥、跳健美操的老頭老太太們按時來到這里，踩著冰鞋的小女孩又來練習(xí)滑旱冰的技術(shù)，在一群蹦蹦跳跳、走來走去的老人中間穿梭。和半月前相比，她的技術(shù)水準(zhǔn)顯然大為提高，冰鞋在水磨石地面上擦出輕微而清晰的劃痕，剛開始發(fā)育的身體像春天的玉蘭花一般鼓脹著，呈現(xiàn)出甜蜜、緊致的造型，細(xì)長的紅絲帶飛在腦后，隨風(fēng)飄舞。偶爾，有那么一兩次，她經(jīng)過小蘇和小石頭的身邊，側(cè)斜著身體掠過去，給人感覺似乎是要稍微停頓一下，并隨口對小石頭說：“你好！”小石頭傻呵呵地笑了。再過來的時候，小石頭就拍著巴掌說：“姐姐，你滑得好帥呀！”小石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黑豆一樣的小眼珠隨著那條紅絲帶滴溜溜轉(zhuǎn)悠，神往極了。

“石頭，要不要滑冰，咱們?nèi)ド虉鲑I雙冰鞋吧，你明天就可以滑了，就跟這位小姐姐學(xué)習(xí)，怎么樣？”

“真的嗎？謝謝叔叔，謝謝。哦，發(fā)財嘍！”看出小石頭是真高興了。

小蘇不滿地說：“切，小色鬼，一說跟美女一起滑冰，你就這么激動??？我這陪你玩了一天，也沒聽見你說聲謝謝。”

小石頭假裝沒聽見，指著對面人流如織的大廈說：“瞧，商場就在那邊，咱們現(xiàn)在就去。？”臨走的時候，小石頭跟女孩擺擺手：“姐姐再見，我明天跟你學(xué)習(xí)滑冰行嗎？”女孩也擺擺手，眨眼消逝在人流中。

小蘇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小子進(jìn)化得快，比我們那代人強(qiáng)多了，你叔叔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連跟女孩子說話的膽子都還沒長出來?！?/p>

小石頭走在了前面，又想起什么，回過頭看小蘇：“滑冰鞋好貴呀，我怕媽媽不讓買，再說咱們也買不起吧？”

小蘇懶得再說話，微笑著，把手搭在小石頭的肩上，催他快走。

在胡同的巷口，小蘇斜靠著一棵梨樹等人，梨樹掛果了，青澀的梨子形態(tài)各異，還沒到整齊劃一、芳香撲鼻的時候，在枝頭挨挨擠擠，反射著夕陽西下時淡紅的余光。地上坐著小石頭，懷抱溜冰鞋，已酣然入睡，口水溢到嘴角。等的人來了，小蘇迫不及待地上前，看看四下無人，一把抱住匆忙趕來的女人。

女人掙扎著，捶打、反抗，喊道：“你這人，簡直是瘋了，快放開，要不我報警?！毙√K不聽，在臉上親了幾口，才放開。等劉慧和小蘇整理好衣服去看小石頭，小石頭已經(jīng)醒了，瞪著眼，臉上明擺著長出一片茫然和驚訝。

小蘇訕訕地說：“我們鬧著玩呢?！?/p>

孩子還是一眼不錯地瞪著他們，似乎覺得好玩，又似乎覺得不對勁。劉慧拉拉孩子的手，問：“今天玩得好嗎？”站在孩子背后使了個眼色，甩甩手，示意小蘇快快滾蛋。

小蘇撓撓頭，似乎那里藏著一窩老鼠，半天來了句：“那什么……我走了。”

劉慧提高嗓門說道：“忘了跟你說了，你那個大胡子同學(xué)說，你其實是個假貨色，一看就知道是坑蒙拐騙一類的，讓我趕快報警，說你就躲在他家，還把地址、門牌都給我寫在一個紙條上，寫得清清楚楚。這就是他前天給我捎的話?！?/p>

一路上，小蘇腦子里都在燒開水。走進(jìn)“偉人”居住的那個老式小區(qū)的大門時，他再也忍不住，悻悻然唾了一口：“媽的，這世道真夠亂的！”

屋里跟世道一樣亂。

小蘇收拾屋子，又洗又拖，忙了快一個鐘點(diǎn)。本來不想干，下午劉慧的一番話還在心里翻騰，讓他走進(jìn)這屋子就來氣，但是婚后嚴(yán)謹(jǐn)有序的生活已經(jīng)把他訓(xùn)練到家了，任何臟亂眼里都容不得。每一次，只要他喝完酒回家，就會被劉慧罰，指定他打掃衛(wèi)生。剛開始，小蘇還開玩笑說莫非你在學(xué)校里一直是衛(wèi)生專員，后來養(yǎng)成習(xí)慣，就不再說話，悶著頭一通打掃。酒醒的第二天，睜眼一看，屋子有條不紊，光潔照人，還很有成就感。

小蘇給學(xué)校幾個酒友總結(jié)過，凡是愛喝酒的人必然存在某種難以言說的心理障礙，還舉現(xiàn)場幾個人為例小試牛刀，結(jié)果這一理論深得人心。小蘇前幾天跟大胡子提起這一論斷，也得到贊成。小蘇以自己酒后狂搞衛(wèi)生這一現(xiàn)象來說明，變成酒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為什么變成酒鬼，且不知道怎么補(bǔ)救。泛而論之，世間一切“鬼”，都是一種心理上的疾病外在發(fā)作的表現(xiàn)，就看怎么把壞事變成好事，控制在可以忍受的范圍內(nèi)，否則，必然導(dǎo)致犯罪沖動。和平時期，男人需要一個好老婆，幫他約束內(nèi)心里的鬼氣。一個好老婆，頂?shù)蒙蠎?zhàn)爭時期的一個軍團(tuán)。畢竟，人——?dú)w根到底還是一種動物，不管怎樣高級的動物仍然是動物，依賴外在約束甚于道德自律。小蘇說完，提議在座的為這種生物學(xué)新發(fā)現(xiàn)各飲一杯。大家聽得入巷，就各飲一杯，就當(dāng)是安慰那個體內(nèi)隱藏不發(fā)的動物一樣。

小蘇沖了個涼，等到他吃過泡面，又喝了幾瓶啤酒，“偉人”還沒回來。

過九點(diǎn)，大胡子還沒有回來，打電話說在公司加班。但小蘇按照自己這段時間的觀察估計到，“偉人”是嫌小蘇礙事，偷空到什么雌性動物那兒忙去了。

動物??！人與獸，其距離孰其遠(yuǎn)乎？

隔天，大胡子還不露面。又到了晚間九點(diǎn)，小蘇無聊到極致，喝酒的時候連以往生活中發(fā)表過的言論都懶得回想，悶著頭喝了幾罐，為睡覺做準(zhǔn)備。

小蘇有點(diǎn)暈乎。朦朧中，聽見門鎖轉(zhuǎn)動，鼻子里傳來一股濃烈的香水味。小蘇對香水過敏，于是連打了幾個噴嚏，口中罵罵咧咧地說道：“媽的，你回來就算了，干嘛帶個異性動物刺激我？”

“你是哪位？”一個女人的聲音。剛才還悉悉索索的門口沒動靜。

這聲音聽來特別怪異。小蘇從沙發(fā)邊探身站起來，往門口方向?qū)ひ挘灰娨粋€女人直直杵在那里，好像凍僵的蘿卜。想起來這聲音是誰了，但是小蘇畢竟還不敢相信，于是試探著走過去。他一走近，女人便尖叫一聲，好像受到什么意外驚嚇。這下沒跑，小蘇的預(yù)感應(yīng)驗了。就是她！

屋子里一時間特別安靜。

“我?guī)湍惴判欣畎?。?/p>

“慢，你怎么在這兒？”

“你是……‘偉人的老婆？”

“嗯?！?/p>

“‘偉人的老婆不是小狐貍嗎？那是我同學(xué)啊，怎么我不認(rèn)得你？是他后來又認(rèn)識的？”

女人掃視一眼屋子，有些高興了：“我就是小狐貍。倒是冷不防，你們居然還是朋友。對了，這屋里你給收拾的？”

“哎，就是。你怎么知道？”

“哧，那個邋遢貨我能不知道？恨不得睡在豬窩里?？磥恚闶怯?xùn)練有素啊，想不到，想不到?！迸税哑ばΦ簦谖堇镌囍吡藥讉€來回，連連說好。

想到前幾天剛進(jìn)這屋里那會兒看到的糟糕情景，小蘇有些同情這個女人。男人固然要找個好老婆，女人也要努力找個好丈夫啊，與豬同眠的滋味畢竟不那么好受?！皞ト恕钡捏w型和食性、愛好，確實跟一頭大公豬有得一拼。小蘇又回想起那次跟小豬一塊睡覺的經(jīng)歷，身上仿佛又發(fā)熱了，癢癢的。看來，自己跟豬有緣，要死磕到啥時候還說不準(zhǔn)。

小蘇忽然一激靈，想起什么：“不對，你剛才說，你是小狐貍？”

“你怎么知道，是他給你說的？”

“我操，我是小蘇啊，記得不，蘇林林！給你寫情書失敗的那個！”

女人真的驚訝了，上下打量一陣，對小蘇說：“你真是蘇林林？”

小蘇手指胸口：“啊，天經(jīng)地義的，小蘇！怪不得我在廣州就看你面熟呢！”

這女人就是小蘇在廣州見過面的那位女網(wǎng)友，一度激情無限的記憶還在雙方腦子里打轉(zhuǎn)。這是肯定的，小蘇那眼睛，早看出來了，她進(jìn)門時候的驚訝連十秒鐘都沒有維持，到脫鞋的時候，已經(jīng)把這間屋子當(dāng)成廣州那座賓館的標(biāo)準(zhǔn)間了。小蘇還看出來，他們重燃戰(zhàn)火的機(jī)遇就在眼前，蘇林林枯燥無味的塵世生活即將發(fā)生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了。

這是真正的奇遇。女人驚嘆了：“天啊，這比電影都夸張吧？”她臉上一下子迸發(fā)出比彩虹還耀眼的光芒，把小蘇看呆了，找不到自己靈魂在飛向哪里。

“他今晚不回來，他說在公司加班。”

“這我知道。你想，晚上八九點(diǎn)，我一下火車就打過電話，打不通，關(guān)機(jī)，還能有什么好事？不過，我都習(xí)慣了，懶得去管他那些臟亂差的破事?！?/p>

“我說，還是得管管。”小蘇囁嚅不清地說。說實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說這些沒用的。但是，總歸得說點(diǎn)什么，好讓自己平靜下來。

“你結(jié)婚了沒有？”女人忽然問了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孩子都上幼兒園大班了。我說，你們過得怎么樣？”

“你說呢？”

小蘇臉紅了。女人伸手摸摸他的臉，帶著點(diǎn)疼愛地說：“你害羞了？”

“才沒有！”

“還嘴硬，燒得燙人！”女人起身把燈關(guān)了，說，“今晚還關(guān)燈嗎？”小蘇身子軟得像根面條，最后問：“這樣好嗎？”女人說：“我看，還是關(guān)上燈好?！?/p>

在半透明的黑影里，小蘇說：“你怎么這么滑溜？不要亂啃，我又不是甘蔗?！?/p>

女人喘著氣說：“你變了，不是原來那個小蘇了?！?/p>

“那是好還是不好？”

“說不來，而且好像不太老實?！?/p>

“哪里不老實？”

“每一個地方都不老實?！?/p>

早晨是美好的。打開窗子是美好的。避免在昨天里重復(fù)生活是美好的。減少一些記憶是美好的。增加一些記憶是更加美好的。早晨對面的黃昏是美好的。鳥兒離開枝頭是美好的。靈魂帶著斜陽飛翔是美好的。安安靜靜的世界是美好的。永恒的安眠是更加美好的。

小蘇是知足的人。除了短暫的大學(xué)時代，今天是小蘇最美好的日子。小蘇說，安置肉體是比安置靈魂更重要的事情，經(jīng)常性地一周不吃飯，一個月不做愛，對一個正常的男女來說是絕對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而靈魂長年累月的安睡卻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無需經(jīng)過大腦同意的選擇。這就可見，人對動物性的依賴以及對生理特性的保持也是一種保存自我的先天自覺。

“說什么呢？嘮嘮叨叨，聽不懂?！迸俗谑釆y臺前對鏡自憐，對小蘇的長篇大論來了個冷不防的攻擊。

“我的意思是，今天很美，你也很美。”

“是么？那你覺得我們搞在一起很值？”

“死而無憾！”小蘇發(fā)出嚴(yán)重的感慨。

“你可別忘了，‘偉人是你的同學(xué)加朋友，朋友妻不可欺，你這喝墨水的人兒這么快就把這古訓(xùn)忘了？”

“你記住，我們是不同類型的男人，這兩位以前不是朋友，現(xiàn)在不是朋友，將來更不可能是朋友。你知道嗎，你那位‘偉人同志早就把我給賣了，唆使我老婆到警察那里告發(fā)我，虧得我老婆沒那么做。”

女人來了興趣：“你犯罪了？是個逃犯？”

小蘇覺得不好解釋，想了想說：“那倒不至于。這么跟你說吧，我們完事后，我從廣州一回來，就發(fā)現(xiàn)有個跟我一模一樣的人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就跟舊社會大臣向皇帝逼宮似的。我也沒客氣，把那個冒充我的人打了一頓，腦袋給開瓢了，不過沒多大事，他早兩天已經(jīng)出院，在我家養(yǎng)病。我媳婦把我趕出來，忙著伺候那位新小蘇呢?！?/p>

“那你可要小心，別讓你媳婦真跟人家跑嘍，你就落個雞飛蛋打?！?/p>

小蘇嘿嘿一笑，說：“不怕，我這不還有你嗎？”

“我頂多算是一道涼菜吧，壓桌角的不還得說你媳婦嗎？再說，我這不名花有主了嗎？也不該你多大事。完了你趕緊收拾東西，我這兒還得過日子呢！”

“真他媽俗！”

“有不俗的，有。那都在天上看著你呢，你能趕過去跟她們私會嗎？”

小蘇趕緊止?。骸靶辛耍蹅儾灰尺@個，意思到了就行，是不是？”

口袋里安靜得快要忘掉的那部手機(jī)響了，提醒小蘇：它還存在著。小蘇把它取出來，放在茶幾上，支起耳朵聽。是個女聲，連珠箭一般射出吼叫：

“哥，你怎么回事，犯神經(jīng)病了是不是？干嘛要帶小石頭去滑冰啊，那么大點(diǎn)的孩子滑什么冰??？我看你純粹腦子有病，怪不得咱媽小時候常罵你，蔫壞蔫壞。我看你是故意把孩子弄丟的吧，不是你自己的孩子不心疼是不是？你說你這是怎么回事，干嘛老往別人心里最疼的地方捅刀子啊。”說著說著淚如雨下，哭得雨打芭蕉似的。

女人問：“喂，這誰呀，你妹妹？真夠瘆人的呵。看來，我當(dāng)初沒嫁給你是對的，要攤上這么個小姑子，不死也得脫層皮。”

小蘇看看女人，一下子覺得她很丑，而且打扮得過頭了，鬢角扎著的小紅花看上去洋相十足。他有些焦急地推了一把：“你趕緊忙你自己的事行不，少在這兒添亂?！彼活櫽昧?，忘了眼前的人沒有一絲防備。女人沒注意，一跤跌倒，額角撞在后排的書架上，出了血，小蘇沒注意，專心聽電話里說什么，都忘了去拉一把。窗外的夜色流入室內(nèi)，把房間變得暗下來，但小蘇也沒注意。

這時候傳來的聲音顯然是那個犯錯的男人：“你急什么呀，我比你更急，這不正找著么？尋人啟事、派出所、廣播電臺、街坊鄰居、親戚朋友，這不什么招都用上了，一時間找不到你說怎么辦？也不能全賴我呀是不是？誰知道這個小王八蛋這么能折騰，他非要到廣場上活動，轉(zhuǎn)眼不見了，你說怪誰？”

“好哇，你倒是把自己的妹妹都罵上了。蘇林林，你是個地地道道的混蛋你知道嗎？我說，枉我當(dāng)初那么信任你，把自己剛出生的孩子送給你撫養(yǎng)。你那時候算是乘人之危知道嗎？自己不會生育，白撿了個兒子，你還不好好珍惜，活生生弄丟了，你倒跟個沒事人似的。好了，從今天起，孩子還是我的，跟你們家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你告訴你那老婆大人，趕快給我找兒子，我馬上就坐飛機(jī)趕過去，下飛機(jī)見不到兒子，我跟你們家沒完！”

這邊的聲調(diào)一下調(diào)高八度：“喂，我說，你不要欺人太甚好不好，我兒子啥時候變成你送我們的禮品了？你給我說清楚。喂！喂！”

沒音了。

小蘇抱著頭，滿臉痛苦。抬頭一看，女人暈過去了。應(yīng)了句老話：火上澆油！

夜幕緊急降臨城市上空。小蘇快如星火地把女人送進(jìn)附近一家醫(yī)院，在街邊給還想賴在外面過夜的一臉偉人相的大胡子同學(xué)打了電話，然后就一頭扎進(jìn)波光粼粼的城市之夜。

出租車吱地一聲停在巷口，小蘇拉開車門就跑。出租車司機(jī)連連喊叫：“哎，哥們，車錢你得付啊?！闭f話間，小蘇已經(jīng)消失。開出租的拍拍方向盤，開罵了：“急得跟你媽出喪一樣。2012還沒到呢，就趕著去火星毀滅了！碰上你孫子，真夠倒霉的！”

走近自己原本熟悉的家門口，小蘇猶豫了一下，還是按響門鈴。開門的人是劉慧。對面相見，但沒有什么可說的，彼此都忽然覺得相隔有萬里之遙。客廳的座椅里枯坐著另一個小蘇——新“小蘇”，頭上添了個長條狀的鋸齒形的疤痕，在暗淡的吊燈下隱隱發(fā)亮，就像是專門針對小蘇而設(shè)計的一種人生隱喻。小蘇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小蘇”看起來非常蒼老，連臉上的皺紋和茫然的失落都無法掩飾地裸露在外，他看起來更像是自己的父輩，又像是自己走向未來的必然征象。小蘇坐下來，想問一問家里發(fā)生的變動，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劉慧低頭說：“孩子不見了。”

“哦，不見了那就找吧?！?/p>

劉慧搖搖頭，顯得很絕望：“沒找到，已經(jīng)找了一天，估計是不行了?！?/p>

“那……昨天就不見了？為啥早不跟我說？”

劉慧無限哀怨地盯著地板，冷得像塊冰：“跟你說有用嗎？”

小蘇抬頭看椅子里發(fā)呆的另一個小蘇，帶著點(diǎn)挑釁地說：“喂，那位老哥，你不是超人嗎，能不能發(fā)揮一下千里眼，把孩子找一找？”

那位充耳不聞，和沒聽見小蘇說話一樣，沒有任何反應(yīng)。劉慧說：‘你就別尖酸刻薄了，從早些接過電話到現(xiàn)在就這樣，好像有點(diǎn)傻，反應(yīng)也遲鈍得很，跟個植物人差不多。有三四個鐘頭了，就這么坐著?！?/p>

小蘇走過去，把手掌立起來，在新“小蘇”眼前晃兩晃，不動不搖，安若泰山。小蘇神情嚴(yán)肅地點(diǎn)點(diǎn)頭，沉吟著說：“了不起，這是大科學(xué)家得過的病，帕金森，知道嗎？這叫帕金森綜合癥，一般人根本得不起。我估摸著，你撿回的這寶貝也能寫本《時間簡史》啥的，成為咱們國家身殘志堅的榜樣?！?/p>

劉慧差點(diǎn)要哭出聲：“你不能待人寬厚一點(diǎn)，怎么總是陰陽怪氣的？孩子還沒著落呢，你倒有心思說笑話！”

“那我能不能哭幾聲，為一位劃時代大師誕生在你家輪椅上慶祝慶祝？”

“隨你便！你這人怎么老是討厭！對了，還忘記問你，你是不是像你妹妹說的，真不能生育？那這孩子，小石頭，是怎么回事？你當(dāng)初怎么跟我說是路邊撿回來的棄嬰？”

“哦，那個是這么回事：我妹妹在這里上大學(xué)那會兒，畢業(yè)前吧，不談過一個男朋友嗎？對，就是現(xiàn)在南京研究心臟的那個書呆子，兩人沒經(jīng)驗不是？懷上一個孩子，還給生出來了，這就是今天的小石頭。他們想把孩子扔掉，又實在舍不得，就來求我。咱們那時候結(jié)婚不兩年了沒孩子嗎？我看你挺著急的，就領(lǐng)回來給養(yǎng)著，為了好說話，就說是路邊撿到的。不是騙你啊，那都是沒辦法了才那樣。至于我妹妹說我不能生孩子這事，我給你暫時說不清楚，不過總能知道怎么回事，她過來，經(jīng)我一問，不就全明白了？”

“那，孩子咋辦？找不到孩子你妹妹還不得鬧翻天啊。”

“鬧個屁，孩子從小是我們養(yǎng)大的，就跟我們親生的一樣，她就是要，你問問石頭愿不愿意跟她回去，嗯？就石頭那調(diào)皮樣，頂多三天就把他們給惹翻了。再有，他們自己不還生有一個女孩子嗎，怎么面對孩子講過去的丑事？”

“問題是，石頭找不到啊！”

“咱們都別急，我估計啊，不會丟，頂多就是跟認(rèn)識的誰誰誰家里玩去了，他在幼兒園不是有一幫死黨嗎，挨個家里問問。對了，那天買冰鞋的時候，石頭認(rèn)識一個小姑娘，他對那個姐姐非常入迷，給他買冰鞋也是為了讓他跟那個小姐姐套近乎。說不定，石頭現(xiàn)在就跟那個姐姐在一起呢！咱們明天下午來個守株待兔，守在那個廣場上，到時候在他們約會的時候逮個正著?！?/p>

“不可能吧，這么大點(diǎn)的孩子就知道那些事？孩子跟著你就是不行，凈學(xué)壞了，你就不能教他學(xué)點(diǎn)正經(jīng)知識？老在那兒瞎琢磨，搞一堆烏七八糟的事。”

“什么呀，你是對人類歷史沒研究，一天到晚就知道檢查個婦科病，虧你還是醫(yī)生。我跟你說，人這東西天生就是干壞事的，老干好事就不叫人，那叫上帝?！?/p>

“哧，就你能吹，現(xiàn)在吹牛稅是不是又降下來了？吹得一套一套?！?/p>

“這是事實，我這人最愛擺事實講道理。拿我自己來說，從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每學(xué)期暗戀一位女生，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總之沒有個暗戀的對象就感到日子過得天昏地暗。女老師，女鄰居，女主持，我都偷偷戀過，明白不？”

聽到這里，劉慧禁不住挖苦說：“那你到現(xiàn)在為止搞過多少女的？”

小蘇攤開雙手，肩膀一聳：“就你一個，對天發(fā)誓。別的頂多是個愛慕，對你是來真的，真刀真槍，這你也知道啊?！?/p>

劉慧面色拘謹(jǐn)，沒搭理小蘇這種露骨的暗示，把臉別到一邊說：“不知道。只知道你這人狼心狗肺，沒有一句實話。名字是假的，用的是學(xué)籍名，結(jié)婚后才知道本名叫蘇林林；兒子是假的，從你妹妹那里貍貓換太子拐騙來的；還有，戶口是假的，農(nóng)村的說是城市的，身份證是假的，大學(xué)時才有個真身份證。現(xiàn)在，干脆連身體也是假的，把真的蘇林林又打又罵欺負(fù)成植物人，自己來個鳩占鵲巢，妄圖霸占人家的生活?！?/p>

“那你說說，我是被誰逼著離開自己生活的？”小蘇像被刺了一刀，臉色很難看。劉慧看了看他的臉色，試探著說：“怎么，被我說中了？”

小蘇極其勉強(qiáng)地拿出來一個笑臉，故作瀟灑：“說什么呢？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這是歷史規(guī)律。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嘛。不過，你現(xiàn)在的口才倒是比原來厲害多了，原來可不這樣啊，原來多淑女，多溫柔敦厚啊，我還一直等著你上《列女傳》呢，現(xiàn)在看來，可能性是越來越小了。”

劉慧走到酒醉般呆傻的新“小蘇”座椅邊，手扶著椅子靠背，不勝憂悒地說：“這都啥時候了，我也是快滑到懸崖邊的人，就差沒淪喪到虎口，永劫不復(fù)，還講什么淑女、敦厚呢？能好好活著，不發(fā)瘋，就燒高香了?！?/p>

小蘇無言以對，心口覺得發(fā)悶。他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說的話太多。言多必失。

就在這時，懷里的手機(jī)又響了。掏出來一看，一直黑屏的手機(jī)居然恢復(fù)活力了，屏幕上的電話標(biāo)志活蹦亂跳。小蘇有氣無力地說：“喂，哪位？”

“我是蘇林林的同學(xué)，跟你通過電話，還記得不？”是大胡子打來的。

小蘇看看劉慧，又看看植物人“小蘇”，有氣無力地回道：“哦，是你呀？你還好意思打電話過來，你害得我被那個不通人事的小蘇打了一頓還不夠，還準(zhǔn)備繼續(xù)整我??？”

“喂喂，那都是誤會，咱們是老同學(xué)，你不會把這個放在心上吧？”

“我沒那么健忘，這幾天一直在心里記著你呢。有什么事，說吧?！?/p>

“嗨，就是跟你這兒打聽一下，那個江湖騙子小蘇，哦對不起啊，我是說那個假小蘇，假的蘇林林，有他消息嗎？”

“沒有，你什么事吧？”

“他媽的，我好心收留這小子，誰知道這孫子趁我不在家占我媳婦便宜，還把我媳婦打得渾身是傷，我這不正找他算賬呢。對，你有他消息立馬通知我啊，我會跟他好好算這筆賬的?！?/p>

“活該！”小蘇咬牙說了一句。

“什么？”

“喔，我是說：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報應(yīng)只是早晚的事?！?/p>

“啥時候我去看你啊。”大胡子在電話那頭很熱情地說。

小蘇臉上浮起一絲譏諷的笑意，隨口說：“等你過來，我說不定早變成植物人了。掛電話吧?！?/p>

“行，那你好好休息，把身體養(yǎng)好。拜拜?！?/p>

劉慧看小蘇，小蘇也看劉慧。小蘇調(diào)整角度，拿手機(jī)給劉慧和植物人“小蘇”照相，同時對劉慧說：“別這樣看我，說起男盜女娼，干那種事的是你眼前這位大師?！?/p>

劉慧聲音有些沙啞地說：“你才是大師，你一直都是大師，給我玩了七八年催眠，我這兒愣是不知道，傻到娘家了，你說是不是，大師？怪不得，小石頭一回來就說，那個叔叔很好玩，會催眠術(shù)。原來，你是披著人皮的怪獸，連狼都怕你。你不把人玩死，是不是就憋得難受？”

小蘇有些害怕，嘴里一個勁喊冤：“你看看，這哪跟哪兒都能扯上。”

等小蘇找到一間旅館安頓下來，才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指向深夜兩點(diǎn)。

下午六點(diǎn)左右，在廣場上。小石頭找到了，果然跟那個扎著紅絲帶的小女孩一起。名師出高徒，小石頭學(xué)會滑冰了，雖然還趔趄，但滑得已經(jīng)有點(diǎn)模樣。

小蘇不讓劉慧和妹妹去打擾，就撿個看起來還干凈的長椅，坐下來。

小蘇說：“你看，小石頭已經(jīng)學(xué)會自己交朋友了，你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小蘇的妹妹說：“如果下次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我肯定會把孩子帶走?！?/p>

劉慧趕緊打圓場：“不會的，下次肯定不會再這樣了?！毙√K懶洋洋地打個呵欠，說：“保不齊，丟了再回來，回來了再丟，人不就是這樣長大的？”劉慧很不滿地瞥了他一眼：“有些人命好，丟了能回來，有些人一旦丟了就大撒把，成為社會敗類，要政府就是專門治理這種放任自流的流浪漢的?！?/p>

小蘇的妹妹看勢頭不太好，就轉(zhuǎn)移話題，問小蘇：“哥，你臉上的傷疤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小蘇眼睛一瞪，氣鼓鼓地說：“打什么架？我這是被你嫂子弄傷的?！?/p>

劉慧問：“我還奇怪呢，你怎么自己給自己整出這么大一個疤，是連夜自殘了還是怎么著？”

小蘇表情詭秘地嘿嘿一笑，洋洋自得地說：“我昨晚連夜趕到醫(yī)院，到整形美容師那兒做了個紋身，就紋在額頭這兒，怎么樣，看起來還行吧？”

劉慧無語。

小蘇的妹妹扳過他的頭，查看一番，下結(jié)論說：“你這一整，很像咱們死去的那位大哥?！笔裁创蟾?？小蘇和劉慧都奇怪了。“哥你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這件事？看來咱們家就你一個蒙在鼓里。是這樣，媽媽跟我說過，你小時候有個雙胞胎兄弟，長得特像，連咱爸咱媽都分不清楚。他是你哥，就是咱們的大哥。你們倆小時候夠費(fèi)事的，爬樹上掏鳥窩，結(jié)果都摔下來，咱大哥掉地上的時候落在下面，你砸在他身上，結(jié)果就是他死了你活下來了。不過，咱媽說，你的那兩個玻璃珠讓樹杈掛過，村里的老中醫(yī)說，命雖然保住了，恐怕會影響生育。你們從我這兒抱走小石頭，養(yǎng)起來后，可能再想不起生兒育女這事。你們仔細(xì)想想，是不是這樣？”

小蘇和劉慧都感到汗毛要豎起來。他們結(jié)婚七八年都沒有孩子，但因為小石頭的緣故，還真是把這事給忘得一干二凈。小蘇想起來了，家里父母從來不催促他和劉慧要孩子，倒是劉慧的父母問過幾次，后來小石頭實在可愛伶俐，占住了老人的口，才不再過問，還以為他們是主動節(jié)育呢。

劉慧忽然冒出來一句：“蘇林林，你怎么渾身上下就沒有一點(diǎn)真東西？”

小蘇帶著那條疤痕去學(xué)校，跟門口的老李打招呼：“老李，如果見到一個跟我一模一樣的人來找我，就說我不在，到廣州出差了。”

老李往鼻梁方向推推眼鏡，答應(yīng)得很爽快：“放心吧，前幾天就有這么一位，就是那個流竄犯，讓我趕跑了?！?/p>

小蘇帶著那條疤痕見大胡子同學(xué)，相見甚歡，把杯論盞。小蘇給學(xué)生講人類的進(jìn)化原理，講基因變異，講各種關(guān)于外星人的八卦。小蘇帶著疤痕回憶他的親身經(jīng)歷，讓記者們記錄在案，好制造各種奇談怪論。

城市又迎來一個節(jié)日，到處張燈結(jié)彩的。

小蘇和劉慧帶著小石頭，提著一兜水果，去看望敬老院里的植物人“小蘇”。小石頭還是那么好奇，繞著輪椅跑圈圈。小蘇心情復(fù)雜地看著眼前的景象，仿佛置身于一個撲朔迷離的謎語，變成了那個謎語的一部分。

當(dāng)小蘇一次次陷入往事，也就一次次驚訝無比地發(fā)現(xiàn)：在他諸多的人生經(jīng)驗里確實埋藏著一個難以解釋的現(xiàn)象，那就是他和他雙胞胎兄弟之間無法躲避的替代性。很難說，他是不是一直在潛意識里遮蔽和擦洗這條令人恐懼的命運(yùn)線條。他發(fā)現(xiàn)，凡是令蘇林林這個人感覺痛苦的經(jīng)歷，升學(xué)、婚姻，就業(yè)，舉凡一切重大舉動，幾乎都不是他小蘇自由做出的抉擇，令人難忘的廣州之行是小蘇一生中唯一由自己獨(dú)立做出的決斷，而就是這個，讓他的生活瀕臨崩潰，以致于那個一直隱身于他生命底部的衰老的替身一躍而出，暴露了他多年來拼命隱瞞的全部真相。

在這個時代轉(zhuǎn)換的關(guān)口，他小蘇仍然無路可逃。

驀然的，那個曾經(jīng)在鐵軌邊的草地上徘徊在小蘇腦海里的念頭再次浮現(xiàn)：小蘇還是那條無可選擇的淡水魚，他苦心經(jīng)營和耗費(fèi)生命維持其運(yùn)轉(zhuǎn)的生活實在是茫茫大海邊一架不?？諗[的老水車，實質(zhì)上，他一直是在涸轍之間空自幻想。

小蘇申請調(diào)到了另一個學(xué)校，并把紋上去的疤痕去掉。

小蘇終于熬到離婚。小蘇變得越來越孤獨(dú)，沒有朋友來看他。

小蘇又在夜間站到頂樓，腳下的城市像大海一樣喧嘩。小蘇站在一塊青黑色的石頭上，想要變成一只海鳥，那樣他就能拍拍翅膀飛走。

小蘇懷里的手機(jī)響了，傳來一個嫵媚的聲音。

“喂，你是小蘇，蘇林林老師嗎？”

“我是?！?/p>

“你還記得我不？新疆伊犁的娜菲莎，我們在經(jīng)過長江的火車上見過面，還互相留了電話，你不是說要到新疆跟我見面嗎？”

“我說過？”

“你說過，你還說你很喜歡我，喜歡新疆?！?/p>

“我操，那肯定是另一個人，不是我?！?/p>

“就是你，沒錯的，我能聽出你的聲音，很好聽，男子漢的聲音?！?/p>

“那你等著，我兩天后就去見你?！?/p>

“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

“我現(xiàn)在正在想怎么拯救世界?！毙√K把手里的電話用力拋向遠(yuǎn)處，那部模樣精巧的手機(jī)在空中翻著身子，很不情愿地從高處墜落，融入深不可測的遠(yuǎn)方。

遠(yuǎn)處，地平線以上的天空猶如秋天到來時一望無際的麥田，小蘇看見童年時的自己站在麥田里注視這座高樓。世界靜止的一剎那，就像剛剛誕生的嬰兒，沐浴在一個宏大的光的瀑布里。金黃色的烏鴉從太陽的心臟里飛出，像子彈一樣洞穿了阻止它們前進(jìn)的空氣，它們驚人的速度足以瓦解一切障礙，正向著小蘇所在的頂樓俯沖過來。

小蘇坦然地微笑著，張開懷抱迎接它們。

責(zé)任編輯：張?zhí)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