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劉遺作(三組)

本期頭條：

看著春天一日復(fù)一日地逼近又一日復(fù)一日地消退，心頭驟升江月年年只相似之慨嘆?！笆朗露疵鹘詫W(xué)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詩歌是一種力量，可以將人世間的凄風(fēng)冷雨，舞榭歌臺，盡化作生命的片片風(fēng)景。詩中那些飽經(jīng)滄桑的人生境界里，淡去多少浮躁之氣，又平添多少曠達和博大。公劉的質(zhì)地是堅硬的，沉郁中含著解脫后的機智；周慶榮的文字要清淡一些，卻強化了堅持的力量；龔璇在激烈的對抗和不安的動蕩中打造敘事的新境界。

――——蘭 坡

暮年兩章

這將是另一個無名無姓的我自己

太陽總是東升又總是西墜

地球也總是披半身朝霞裹半身夜氣

明晦之間元素們紛紛棄我而去它們

已厭倦于這日漸丑陋的軀體

可我的靈魂依然傲岸而美麗

她喝令分子們必須散而復(fù)聚不得逃逸

守候那一抹熹微噴薄那一聲嬰啼——

我笑了我知道這將是另一個無名無姓的我自己

它擁有千百萬永遠不死的鐘子期

我的花季正趕上赤地千里

我的夏天又橫遭狂風(fēng)暴雨

秋莊稼空余些個干癟顆粒

荒壟滿眼我卻總能搜尋到幾穗歡喜

生命由青而黃歌聲由稠而稀

但我照舊感激感激這片多難的土地

我的豎琴也絕不會被我自己擊碎高山流水

它擁有千百萬永遠不死的鐘子期

1999.2.28. 病榻口占

蘇子兩貼

東坡

并非出于自家的抉擇

你把生命的園圃

開墾于黃州邑外的東坡

且低頭

鋤默默地亦默默

眾人從此將它嫁接于這年輕的老者

你乃欣然以指向空涂抹

這便是我的號了

東——坡

唇默默心亦默默

一些伴勁節(jié)挺拔的翠竹

一些隨苦汗?jié)L落的果蔬

一些糙米一些未脫麩的小麥

蔭蔽著一些夜半的吟哦

一些酒后的行草

一些塊壘盡吐的水墨

四面八方

間或

有幾縷游魂到此會合——

都是一些草野漁樵

一些毋須戒備的落拓

一些不必偽飾的松弛

一些只可神會的眼色

發(fā)誓不議朝政了

剩下幾滴干枯的憂傷

偶爾夾雜于淚花間閃爍

汴梁府？那是個干什么營生的所在？

你已無意去探尋、回憶和思索

難道，這兒不正是你的羑里？

學(xué)一學(xué)獄中演《易》的囚徒罷

將你悟透了的“天道”，如同新采的璞玉

碼成九垛細細打磨

苦中宜作樂！

故壘西邊水陸跋涉

興會所至毫不疑惑

一抬腳

便跌進了“人道是”的漩渦

而不遠處，蒲圻寥落

那一度被戰(zhàn)火煮沸的江水

如今已然冷卻

面對詩人的差錯

此刻它

竟兀自退縮

袖起石頭的雙手

倒如醉如癡，不爭不奪

凝神傾聽那

神采飛揚的前后雙賦

大開大闔隨風(fēng)流播……

赤壁之火歷史之火

生命之火宇宙之火

噫嚱！我們的居士終于醒來了

醒在

黃州、惠州、儋州的處處東坡

1993.8.31. 合肥

西湖

想當(dāng)然，蘇子降生之日

上天曾私授你一道符箓

那是一道神秘的護身符

不論你到哪里，這符都叫西湖

奈何在杭州竟碎為三截①

彼此間似斷若續(xù)

隨后流竄嶺表，到達惠州

西湖竟再次跌落，散置五處②

主吉？主兇？是禍？是福？

道士的鐘聲反常，敲個不住

身插黑翅的欽差自金殿飛來

不由分說，押解登舟南渡

“投荒儋耳！”州不州，府不府

豈非愈發(fā)的鄙陋荒蕪？

才斥退眩目惡浪

又襲來鉆心瘴毒

你，摸了摸往日藏符的胸口

欲作最后一次徒勞的保護

糟糕！糟糕！

一切的一切俱已化作虛無……

唉，老矣老矣

清影憔悴，怎生起舞？

回首峨嵋山月

山月淚眼模糊……

折轉(zhuǎn)身，你茫然四顧又戛然止步

何以蒼天之上，危懸一方人間絕無的西湖？

波光瀲滟，你的投影也蕩漾起來了

并且如此空前地巨大

并且如此空前地清白

并且如此空前地媚嫵

1993.9.1. 合肥

①杭州西湖系由西湖、小西湖、里西湖大小不等的三片水域構(gòu)成。

②惠州西湖包括南湖、菱湖、豐湖（平湖）、鱷湖和鵝湖五大塊水面。

散章

沅陵（一）

五強溪水電站建成之日，整個沅陵城將被覆蓋于108米高程的水位之下。

世上真有軟刀子？

軟軟軟軟的沅水

肯定能算上一柄，

迷人嚇人，多情絕情，

切割古城沅陵切割江西會館切割高聳的耶穌教堂十字架屋頂，

切割記憶，以及此后的一切敘事文本。

姣好復(fù)野性的湘西小女子啊，

教我怎能不驚心，

銘記住你經(jīng)過冰鎮(zhèn)的汗毛凜凜的

文靜！

1991.5.31. 沅陵

沅陵（二）

已故胞姊劉仁慧，前國立杭州藝專高材生，曾于1938年隨校西遷，小住沅陵。

八年抗戰(zhàn)？那是別人的一夜噩夢，

需要多少淚水，才足夠凝成空襲的寒冰？

石板街上不會再響起雜沓驚惶的奔跑了，

何況已換了起塵的洋灰和粘鞋的瀝青。

河邊的吊腳樓早已自行失足溺水?dāng)烂?/p>

于是紛紛死去了那抹生發(fā)油貼牢雙鬢的賣笑人，

酒精度極高的搖櫓號子匆匆與沅江永別，

如今倒不時游蕩些柴油繪制的抽象派波暈。

哪個叫聞一多？哪個叫沈從文？

更不必察訪尚未啄破蛋殼的一縷芳魂，

時間是牛，但中國的牛很殘忍，

它將一切視同草葉，草莖，

咀嚼著又同時遺忘著，

中國牛缺乏反芻的稟性。

1991.5.31. 沅陵

岳麓書院（一）

任誰來在您跟前

也無法不閉上眼

忍看這庭院石階墻檐瓦楞之間

那頑韌的草葉兒

回黃轉(zhuǎn)綠，年復(fù)一年

共風(fēng)聲雨聲讀書聲

生長蔓延

不是佛寺，不是道觀

偏牢牢吸定了這許多信女善男

一顆顆心房齊發(fā)顫——

血紅的穹隆下面

跌宕著

悲憤辛酸的人世波瀾

人世波瀾的悲憤辛酸

1990.11.9. 長沙

岳麓書院（二）

代代弦歌書聲

重重粉墻青瓦

五百年煉就浩然氣

繞樑三匝

鬼不能欺

神不能壓

參天古木

滿腹經(jīng)綸一句話

知雖無涯

生卻有涯

倘不用之于人世

何以將天地報答

1990.11.9. 長沙

浮島

大街上遺聚一攤鮮血

泡著

一名棄嬰

那便是浮島了

托生塵世的觀世音

你看，他可是金剛不壞身

化作十化作百化作千化作萬化作億兆

化作黃河沙大漠塵

你再看，那白蓮青蓮粉蓮紅蓮

開在東開在西開在南開在北

開在人心

我乃遠遠暸見了

于茫無涯際之中

砰的一聲爆響一粒明星

洞

穿

彤

云

有如太陽之耀斑

火焰流布虎豹紋

浮島回歸

英氣逼人

我們列隊站在岸邊齊聲呼喚

這個昵稱

這縷親情——

新昆侖的乳名

大慈大悲觀世音

最最最男性

1990.4.—8.

流行色

亂如麻！一部二十五史

顛三倒四！

是否正因此，

中國人

才一概生就

黑白分明的眸子？

到今日，

怕只剩下倉頡那具僵尸

還攥緊干柴般的五指，

等待著考古隊去掰開掌心，

發(fā)掘

他那點不值錢的隱私——

一個既非燒得耀眼、也非燃盡凄清的

不冒煙的

灰字。

又何必預(yù)測

什么季節(jié)

會時興什么流行色？

依我之見，

曾經(jīng)為白，

將來亦白，

恒久必白；

曾經(jīng)為黑，

將來亦黑，

恒久必黑；

白得像雪，像白貝殼，

黑得像炭，像黑蝴蝶。

那么很好，

就用白貝殼打磨鈕扣，

綴在您夜的裙裾上，

那么很好，

就用黑蝴蝶制作領(lǐng)結(jié)，

綰在您晝的襯衫上，

走吧，出門去吧，坦坦蕩蕩，

面對任何大街，任何廣場，

您，都無愧于

天地俯仰……

1989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