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
科學訓練時間長了,會不自覺地形成一個比較的習慣,仿佛人類所有的知識都是在確立標準品之后反復比較而形成的,比如猩猩和人,男人和女人,美女和才女。我從小在北京的垂楊柳、大北窯、龍?zhí)逗粠чL大,20歲前沒出過四環(huán),在這個認知系統(tǒng)里,猩猩都在北京動物園,人民都要有個天安門廣場,男人就是主席和總理,女人就是我媽和我姐,美女就是女特務,才女就是徐靜蕾。
30歲之后,滿世界亂跑。每到一個城市,坐出租車,走路,開會,睡各個酒店軟硬各異的床,會不自覺地把有限感知中的其他城市和北京比較。在有些國內(nèi)的城市,看著不同顏色的眼睛和頭發(fā),明顯感覺到身處異域,先想到數(shù)百年前,這里的商人一定使用不同的貨幣,這里的婦女一定穿著不同的內(nèi)衣,再感嘆清朝滿洲人的刀馬武功。而在有些國外的城市,恍惚間對著一張黃臉和一肩直頭發(fā)就說普通話。這些國外的城市,包括東南亞不要太南的多數(shù)城市,包括洛杉磯和舊金山的某些區(qū)域,包括首爾。
首爾依山而建,順江而筑,位居盆地,有北岳山、駝山、南山、仁旺山環(huán)繞,漢江流過市中心。房屋高高低低,隨山水起落,沒房屋和道路的地方,草木蔥郁。多數(shù)的地方抬頭見山。漢江很寬,徒步跨越頗要一些時間。晚上如果有大風吹起,第二天早上,在北京的東三環(huán)路上,抬頭也能看到西山,只是距離有些遙遠。如果當初建北京的時候把中心定在海淀,玉泉山周圍,感覺或許更像現(xiàn)在的首爾。
坐首爾的出租車,和司機講不明白去哪里,最簡單的解決方式是寫漢字,年紀稍大一點的司機,連蒙帶猜基本都能搞明白。坐在出租車里,車窗里常常飄進個把繁體漢字,比如“崇禮門”,比如“景福宮”。其中有些漢字的搭配在中國很多年前就不用了,思量著有些新鮮,比如“旅客庭舍”,比如“初飲初樂”,仿佛在山東省的高速路上,偶爾看到“即墨”、“棲霞”,隱約感覺一些古老的文字像一些古老的蝴蝶品種一樣,在非中原的地域因為某種隱秘的機緣幸存下來。還有一些漢字,或許在中原就從來沒有這樣被使用過,比如首爾街區(qū)的名字后面都加一個“洞”字,這樣稱呼街區(qū),我沒有在中文古籍中讀到過?;蛟S在千百年前,為了減少建筑的成本、時間和技術難度,這里的居民不蓋房屋,而是靠山挖洞,一個山洞居住一個相對龐大的家族。甚至很多發(fā)音,相近得仿佛基本就是東北人咬了舌頭或者喝多了之后發(fā)出來的漢語,比如“燒酒”,比如“南大門”。仿古建筑也大屋頂,飛檐吊角,神仙瑞獸,只是不用琉璃,只是四個而不是北京古建筑上常見的八個到十二個,只是最外面的不是北京的仙人騎雞,而是一個穿著圓帽長袍的韓國男子。
走在街道上,和北京不同的地方也容易發(fā)現(xiàn)。路面很少有廢紙和口香糖,很少有痰,很少龜裂塌陷。沒那么寬的街道,但是車也沒那么堵。沒那么多洗浴中心,但是人也都挺干凈。沒有成山成嶺地死人等等重大危機,最主要的幾個交通路口也常常聚集幾十個人演講抗議,情緒激動地闡述自己作為獨立個體的非主流立場。沒有環(huán)球盛會佛骨傳遞等等重大事件,普通老百姓也聚集在廣場上燈光很大音響很大笑容很大地唱歌跳舞。
首爾曾經(jīng)在朝鮮戰(zhàn)爭中一片焦土,除了南大門和東大門沒有一點真正的古跡留下。我在一個名叫漢城金融中心的寫字樓上廁所,望見不遠的北面一片青灰瓦建筑。問人得知,是新建的景福宮和韓國民俗博物館。抓三個小時空閑跑去,景福宮無甚可觀,比橫店影視城精致些,比麗江木府大些,和北京故宮一樣,很多地方圈著不讓進去,很多地方在修。倒是民俗博物館的院子里有兩棵巨大的櫻花樹,連在一起,占地過畝。花兒使出全部的力氣開放,遮蔽天日,滿樹粉白,不給葉子留任何空間。很多人在樹下休息,好像想著心事,又好像什么都沒想?;ò暝陲L中時疏時密地落地,好像有香氣,又好像沒有香氣。
數(shù)百年前,同樣的春天,如果這兩棵櫻花樹還在,還會這樣開放。樹下應該沒有這么多人,應該有一樣青春開放的少年。女子閑閑地看著腳下沾著一點泥土的粉白的鞋,鞋里粉白的腳,感到風起,感到一綹頭發(fā)從左邊被吹到右邊。男子閑閑地看著櫻花,看著櫻花里的女子,第一次覺得女子和花一樣好看,眼神和花瓣一樣飄渺,頭發(fā)和花蕊一樣柔軟。
“二月開白花,你逃也逃不脫,你在哪兒休息哪兒就被我守望著。你若告訴我你的雙臂怎樣垂落,我就會告訴你你將怎樣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訴我你看見什么東西正在消逝,我就會告訴你你是哪一個?!?/p>
自從人類繁盛之后,中國和外國在這些瞬間并無任何不同。
(姚子昌摘自萬卷出版公司《活著活著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