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倩如
雷國華導(dǎo)演醞釀多年的新作《危險的游戲》,終于在這個六月于藝海劇院上演了?;钴S在劇壇數(shù)十年,曾執(zhí)導(dǎo)《牛虻》、《紅與黑》、《茶花女》的雷國華,這一次為上海悶熱的天氣帶來了一股“強冷空氣”。
這出戲的編劇是以色列著名劇作家愛德娜·瑪亞,該劇講述的是一場發(fā)生在廢棄游樂場的輪奸案的法庭審判。表面上看,這是一出懸疑案件劇。其實在這個案件背后蘊藏著的,是作者對人性,對社會現(xiàn)實深刻的思考。所以說,情節(jié)上的懸念只是這出戲裹在外層的糖衣,而戲的內(nèi)核則是苦澀的欲望以及人與人之間殘忍冷漠的關(guān)系。
天真而富有野性的女孩迪娜喜歡到廢棄的玫瑰游樂場蕩秋千,這里還有四個會圍著她,陪她“玩游戲”的男孩。幼年遭遇喪父的打擊,讓迪娜在成長的過程中一直渴望著自己能被愛、被關(guān)注。這天男孩子們中的首領(lǐng)阿山,邀請迪娜天黑后和他們一起去水庫偷魚。迪娜喜歡阿山也喜歡刺激的冒險,于是不顧愛慕者酷哥的阻攔欣然答應(yīng)了。大家在游樂場等待天黑的時候,玩起了一個游戲。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游戲被越玩越厲害,直到最后局面開始失控。一直喜歡迪娜的酷哥,本來想保護她,卻因為被同伴譏笑他膽小,成了幾個男孩中第一個強奸迪娜的人。緊接著似乎有同性戀傾向的戈迪和人高馬大的塞拉,也相繼強奸了她。
導(dǎo)演在這個地方,將迪娜被輪奸的戲安排在這個秋千上表現(xiàn)。而說到秋千,此次演出的舞臺設(shè)計把握到了這部作品的精髓。整體布景選用了大塊的灰色調(diào),營造出了陰暗冷冰的氣氛。最特別的,就是那個設(shè)計成鳥巢形狀的秋千,瘦小的女孩坐在一個不堪一擊如鳥巢的秋千上接受命運給她的恥辱,這樣的象征與主題相呼應(yīng)——女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動蕩又不堪一擊的處境。
女孩在整個受辱的過程中沒有一聲哭喊,也沒有一絲反抗。女孩心儀的阿山,從頭到尾只是冷酷的站在旁邊,眼睜睜的看著另外三個男孩兒糟蹋迪娜而默不作聲。迪娜慘遭凌辱后,苦苦的哀求阿山帶她去水庫,帶她去偷魚。可阿山卻殘忍的推開她,罵她臟,對她說“你還是回家洗個澡吧!”人的自私與欲望強大的毀滅性,在這樣極端的情境中被放大到了極致。
女孩熱切的盼望,得到的卻是男孩冰冷的拒絕和蔑視。明明男孩們是施暴者是為所欲為者,女孩是默默承受暴力的受害者,可走投無路的被嫌棄的卻是女孩。這不僅深刻的體現(xiàn)出了女性在社會地位上遭遇的不公,還由于悲劇的起始只是一個游戲,使得悲劇背后有了一種宿命的荒誕,戲也更有讓人窒息的張力。
酷哥和阿山都對迪娜有著莫名的情愫,可這兩個男孩一直的敵對,卻使得他們玩的游戲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最終明明是真心想保護迪娜的酷哥,卻反過來傷害了她。迪娜喜歡的阿山則出于害怕她會溫暖自己內(nèi)心的冰冷,而選擇親手將她摧毀。迪娜明明是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可在戲的開始她卻似乎并沒有清楚的意識到自己被輪奸了,是她的辯護律師在積極的指控這些男孩子們所犯下的罪行。人性的復(fù)雜多面在這些地方一覽無余,觀眾不再能一眼看出這個案子里到底是誰對誰錯。這三個男孩到底是輪奸了迪娜,還是引出了迪娜的欲望又被這欲望誘惑?游戲從什么時候開始發(fā)展成一起惡性事件,抑或這一整出戲包括法庭上的審判全都是一個游戲?
在庭審的過程中,代表女孩的女律師與為男孩們辯護的四個男律師之間的較量,與迪娜與四個男孩之間一樣,都代表著女性與男性的現(xiàn)實拉鋸。其中一個男律師在休庭的時候,提醒迪娜的律師遵守“法律的游戲規(guī)則”。以及最后法官宣判的結(jié)果,三個男孩強奸施暴的罪名成立。其中對迪娜有著最真摯感情的酷哥反而遭遇的判決最重,他被判入獄二十個月,戈迪和塞拉則分別被判入獄一年。而從頭到尾使得游戲越玩越不可收拾,可以說是真正毀了迪娜的阿山,卻無罪釋放。這樣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對比,將整出戲荒誕的意味推到頂峰。
值得一提的是導(dǎo)演對這一段戲的處理:迪娜和迪娜的辯護律師由同一個演員飾演,扮演四個男孩的演員們同時還扮演著男孩們的四個辯護律師。這就使得演出中迪娜和男孩們,迪娜和男孩們的律師們,迪娜的律師和男孩們,迪娜的律師和男孩們的律師們,這四組人物關(guān)系在舞臺上的碰撞有了更強烈的效果。
可以說這樣的處理是導(dǎo)演的“神來之筆”,天衣無縫的深化了這部戲背后的荒誕和殘酷,也更觸動人心。這段戲背后有著太豐富的寓意,看似邏輯嚴密公平公正的法律條文,其實荒謬透頂;兩性的較量中,輸?shù)倪€是女性,因為真正施暴的卻能有法可依的逍遙法外;無論是在游樂場還是在法庭,所發(fā)生的其實都是男性對女性的施暴。這樣的一人分飾兩角,對每個演員來說都是頗有難度的挑戰(zhàn),可他們每個人都完成得很精彩。特別是飾演迪娜和阿山的兩個年輕演員,他們將角色各自復(fù)雜的人物性格把握得相當(dāng)?shù)轿弧?/p>
在迪娜被對方律師質(zhì)詢的時候,四個男律師費盡心機軟硬兼施的要讓迪娜承認,她是在自愿的情況下與幾個被告發(fā)生關(guān)系,而非被迫。他們用盡刻薄的言辭侮辱迪娜,繞著彎指責(zé)迪娜其實是一個浪蕩的女孩,發(fā)生的這一切甚至也是迪娜希望發(fā)生的。迪娜在他們的淫威之下幾近崩潰,可以說如果在游樂場迪娜經(jīng)歷的是一輪輪肉體上的強暴,那么在法庭上,她則經(jīng)歷了一次次精神上的強暴。后者對她的打擊和傷害不僅不亞于前者,甚至比前者還要嚴酷。
導(dǎo)演在這個段落,巧妙的運用了布萊希特的“間離”手法,安排演員在舞臺上當(dāng)場換裝。迪娜就在所有觀眾的面前又變成了自己的律師,以及到戲的結(jié)尾處,迪娜和她的律師竟合二為一成了一個人,她里面穿著迪娜白色的長裙,外面套著律師的西裝外套,她又回到了游樂場的那個秋千上。這樣處理所產(chǎn)生的力量,著實震撼。導(dǎo)演有心制造的間離效果,在突顯這部劇戲劇結(jié)構(gòu)的獨特之余,還使得這部劇內(nèi)在的悲劇性因此而更加刻骨,命運的荒誕更顯絕望。
這出戲最扣人心弦、動人心魄的地方,就是在結(jié)尾當(dāng)法官宣判阿山無罪,當(dāng)庭釋放的時候。阿山聽了這樣的判決,由于受到自己良心譴責(zé)的煎熬,他大吼了一聲“法官大人!”,接下來是折磨人的幾秒停頓。相信不少觀眾都和我一樣,希望阿山能懺悔,希望 他抓住最后的一次機會,希望他能讓自己心里僅剩的一點光明驅(qū)散其余的黑暗??墒撬麤]有,他放棄了,他親自吹滅了自己心里唯一的一根蠟燭。作為迪娜唯一的希望,作為迪娜在被輪奸后盼望著的愛人的溫暖,阿山選擇冷酷到底。阿山的放棄,使得最后這場游戲里的每個人都成了輸家。同時,正是因為作者在最后安排了這樣的結(jié)局,又使得這出戲更有力量,更發(fā)人深省。
因此,這部《危險的游戲》稱得上是一部難得的佳作。它與最近這一兩年,風(fēng)靡滬上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懸疑劇不同。阿加莎的懸疑劇風(fēng)格很鮮明,它們多是些推理性強、一個懸念套著又一個懸念的故事,劇情離奇、構(gòu)思巧妙。而在《危險的游戲》里,懸疑案件只是一個引子,它引出的是作者對人、對生命的深入思考。以情節(jié)取勝的戲,固然會讓我們在觀看的時候感到緊張刺激,最后謎底揭開也能讓人酣暢淋漓。然而,我們也需要像《危險的游戲》這樣的劇能帶著我們穿越現(xiàn)實的表象,直抵它背后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