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鑄古今 獨開門庭

閆立群

藍瑛是我國明末清初的畫家，曾有美術(shù)史家把他列為“浙派”，對此，有專家學者提出異議認為：藍瑛與戴進之間既無師承關(guān)系，在繪畫面貌、藝術(shù)風格上也大相徑庭，故不應(yīng)因二人同處浙江杭州而列為同一畫派—浙派。清代沈宗騫在《芥舟學畫編》中提出“藍瑛倡為武林派”，藍瑛和他的追隨者們應(yīng)稱為“武林派”。我們知道，畫史上有一些畫家因種種原因沒有留下更多的生平資料，使后人很難從他們一生的行蹤、生活背景、個性脾氣、思維方式中去了解他們所形成的藝術(shù)風格、審美理念，只能從他們留存于世的繪畫作品中去洞察其藝術(shù)之軌跡，藍瑛就是這眾多畫家中的一位。長期以來，學術(shù)界對文人畫家及其作品比較重視，由于藍瑛是一位職業(yè)畫家，又沒有詩文和著作留存于世，因此在畫史上很少有關(guān)于他的記載和涉及。本文試通過對藍瑛繪畫作品的具體分析,來闡述藍瑛山水繪畫的藝術(shù)特色和所取得的成就。

畫家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他個人所生活的時代、環(huán)境、文化素養(yǎng)、審美標準是分不開的。藍瑛作為明末清初的畫家，他的繪畫風格同樣也脫離不開他所生活的時代。因此，在探討藍瑛山水繪畫的藝術(shù)特色之前，我們首先要對藍瑛的生平及師承有所了解。藍瑛，生于公元1585年，卒年不詳，1664年尚在。字田叔，號蜨叟，晚號石頭陀、山公、萬篆阿主者、西湖研民，又號西湖外民、西湖外史、東郭老農(nóng)、吳山農(nóng)等，所居榜額曰“城曲茅堂”。生長于“浙派”發(fā)源地錢塘(今浙江杭州)，二十三歲寓居松江，后來長期活動于杭州、嘉興、南京、揚州、紹興等地，賣畫授徒，影響深遠，追隨者主要集中于杭州一帶，被稱為“武林派”（武林為今杭州別稱），在明末萬歷到清初康熙年間足以與“松江派”抗衡。其畫風融合南北兩宗，自成一家，屬于一位文人化的職業(yè)畫家。清代以來不少學者把藍瑛稱為“浙派”的“后勁”或“殿軍”。他工書善畫，長于山水、竹石、梅蘭、人物、花鳥等，技法全面，尤以山水畫著名，是明末清初頗具影響力的山水畫家。他的繪畫特點比較明顯的是用筆有頓挫，以疏秀蒼勁取勝，善寫秋景。在其作品的題款中，常署仿某家之作，如“仿張僧繇”、“法荊浩”、“仿李成”等，實則所畫均為他自己的面目。他的山水繪畫畫法有兩種：一種作鉤勒淺絳法，另一種作沒骨法，設(shè)色鮮艷奪目，所畫青山、紅樹、白云，運用石青、石綠、朱砂、赭石、鉛粉諸色，點染別致，是晚明時期富有變化的山水繪畫作品。藍瑛享年八十有余，一生以繪畫為職業(yè)，筆耕不輟，傳世的繪畫作品面貌多樣，數(shù)量眾多。

從藍瑛傳世的作品看，他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大致可分為早、中、晚三個時期。早期為其五十歲以前。從現(xiàn)存藍瑛早期的繪畫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在臨習古人繪畫作品的過程中，打下了扎實的筆墨功底。在藝術(shù)成就的取得上，他主要得益于黃公望、王蒙、倪瓚、吳鎮(zhèn)的助力。元四家的筆墨雖不盡相同，但藍瑛在學習他們的繪畫技法時卻能擇良而取，并注意吸取對自己有用的東西，藉以豐富個人的表現(xiàn)能力。博采眾長，應(yīng)該是一個藝術(shù)家取得成就的途徑之一，這也是我國藝術(shù)史上久經(jīng)證明的成功經(jīng)驗。此時藍瑛作品呈現(xiàn)出的面貌基本是以中鋒運筆，皴法以長披麻皴、解索皴、荷葉皴為主。山石的畫法潤澤渾圓，沒有過多的棱角，苔點圓潤。樹木的畫法則是多種多樣，體現(xiàn)了他繪畫技法的嫻熟。在構(gòu)圖上，近景的樹木與遠景的山巒之間具有明顯的空間感。設(shè)色平淡和潤，風格秀潤清和，疏松簡略。

《溪山秋色圖》為癸丑新秋（1613年），畫家29歲時創(chuàng)作的一件傳世繪畫佳作。畫卷右起為遼闊的水域，遠山朦朧，云氣蒸騰。中部山石突起，溪水潺潺，蜿蜒的水流從山石間緩緩淌過，坡石上零星地分布著雜草樹木。整幅畫作淡泊寧靜，用筆柔和，山石少皴，偶有淡淡的荷葉皴，構(gòu)圖松秀，設(shè)色清和，墨色滋潤，從中可看出藍瑛此時的繪畫受“松江派”繪畫風格影響之痕跡。

《仿李唐山水圖》是藍瑛早年創(chuàng)作的一件繪畫作品。圖中景物茂密，近景巖石累累，形成坡坨，處于曲流之畔。坡石上樹木茂蔚，造型古樸，刻畫細致，疏密枯潤，各顯生態(tài)。樹林間有一茅亭臨于溪邊，亭內(nèi)二隱士對坐暢聊。隔溪遠景是巨石高峰，巖石突兀奇特，下有瀑布，瀉入清溪。整個畫面山石崚嶒，古樹結(jié)節(jié)，山石的皴法，以小斧劈皴、刮鐵皴相濟并用，稍以色彩點簇，水墨暈染，剛中見柔。布局穩(wěn)當，氣氛清謐。遠山近樹，繼承了李唐院體畫派的風范而自有發(fā)揮，作品較多地留有宋代遺風。

中期為五十至六十五歲之間。這時他不但取法郭熙、李唐及馬遠、夏圭，而且對二米、云山也精心研究，對黃公望的畫更是悉心尤力。時人吳門畫派沈周、文徵明的筆法他也熱心師效。加之他漫游南北涉獵廣泛，眼界寬廣，兼融南北，形成了蒼勁雄強、骨力剛硬的個人風格，此時的藍瑛已經(jīng)達到能“分別宋元家數(shù)，某人皴梁法脈，某人蹊徑勾點，毫不差謬”的水平。他以自己對各家繪畫特色的見解，以中鋒、側(cè)鋒交替運筆，用各種皴法、點苔法熟練地畫出各種形態(tài)的山石、樹木。以各家的典型構(gòu)圖，或高遠或平遠，或簡或繁，顯現(xiàn)出一種筆墨蒼勁、氣勢雄渾的境界，反映出他在三十余年仿古繪畫的實踐中漸漸脫開單純的臨與仿，開始形成了自己獨立的繪畫風格。

《仿古山水冊》作于乙亥春仲（1635年），畫家時年51歲。此山水畫冊的風格以臨黃子久為主，筆觸粗短，用筆方折，山石少皴，偶用折帶、荷葉皴，略加修飾，山石敷以淡青綠和淺絳，加濃墨苔點醒神，用筆簡練，設(shè)色淡雅。全冊共計十二幅，每幅均可見藍瑛中年繪畫之風格。首幅水墨畫枯樹數(shù)株，槎枒矗立，畫上題云：“云林之法，妙在簡遠。瑛法之，未必耳。笑笑?！钡诙鶞\設(shè)色畫，一紅衣士人立于松下，隔岸觀瀑，畫上題云：“偶法郭河陽畫。西湖外史藍瑛?！钡谌O(shè)色畫臨水巖上，桃紅滿樹，舟人浮江而行，款“藍瑛畫”。第四幅設(shè)色畫村舍數(shù)間，叢樹環(huán)繞，小橋流水，畫上自題：“趙令穰畫法，藍瑛?！钡谖宸O(shè)色畫層巒飛瀑，草閣間士人獨坐，畫上自題“藍瑛法大癡畫”；第六幅水墨畫水畔虛亭，自題：“梅華道人畫法，畫于富春之吉祥山房。藍瑛?！钡谄叻O(shè)色畫青山紅樹，畫上題云：“元之高彥敬尚書畫法米南宮，有白云紅樹畫。藍瑛仿之?！钡诎朔O(shè)色畫層巒蓊郁，群樹繁茂，士人獨坐水岸，觀泉聽瀑，自題“王黃鶴聽泉圖。藍瑛法?！钡诰欧O(shè)色畫蒼松紅樹，孤舟臨岸，畫上題云：“趙仲穆畫似其翁，一段秀古，自成別門。藍瑛法?！钡谑O(shè)色畫秋林丹翠，篷舟沿溪，自題：“乙亥春仲法李唐畫。西湖外史藍瑛?！钡谑环O(shè)色畫秋林叢聚，清霧彌漫，士人獨行，自題：“法松雪齋秋林覓句。藍瑛。”第十二幅設(shè)色畫，白雪覆樹，水岸亭間，士人觀景，自題：“乙亥春仲法右丞畫。藍瑛田叔。”

《喬岳松年圖》是藍瑛55歲時為寧庵祝壽時所繪。畫上的景物，筆墨蒼勁，山石突兀嶙峋，白云在山間繚繞，遠處的樓閣隱現(xiàn)于流動的煙霧之中，時隱時現(xiàn)，增加了畫面的動感。畫之近處有九株蒼干虬枝的古松，繁密的松針，碧綠青翠，使得畫面蒼渾郁茂，平添了清新的氣氛。在松樹的掩映下有一茅亭，亭內(nèi)一老者正在觀賞那飛流而下的瀑布。整個畫面筆墨精到，用色靈巧，再加上山石間有規(guī)律的點以苔蘚，使得畫中的景物更加雄奇壯觀。

晚年為六十五歲以后，這是藍瑛一生中最精彩的時期。此時他在融會貫通前人技法的基礎(chǔ)上，自立門戶，形成了自己的繪畫風貌。有人評其晚年畫風“絕似仲圭，復似啟南”，一語道出藍瑛畫風在淵源上與文人畫的關(guān)系和晚年蒼勁雄渾的畫風。從此時期的作品來看，筆法蒼勁疏宕，偉峻老練，畫風呈多種面貌，有些作品筆墨含蓄雋雅，有些作品青綠重設(shè)色，畫法工細，色調(diào)濃麗，愈老而愈工。這一時期他主要以敏捷快速的粗筆山水為主，山石的輪廓線短小、破碎、躁動，以破筆點苔，以側(cè)鋒皴擦；樹木的畫法更加曲屈蒼老和類型化。構(gòu)圖上也基本形成了一種統(tǒng)一的樣式：巍峨雄偉的山體以棱角分明的幾何體組成并繁復堆積，占據(jù)畫面的大部分且多偏向一側(cè)，而于另一側(cè)留出一定的空間，山頂突出。山間有飛瀑叢樹，山腳以漁樵隱士、老樹茅屋點綴。同時出現(xiàn)了山體的立軸畫中縱向拉長，在手卷中則橫向延伸的變形現(xiàn)象。晚年的作品中沒有了早期所保留的一定的空間感，代之以一種逼人的氣勢，無論是仿荊浩、董源還是仿黃公望，在風格和筆墨上已經(jīng)沒有了差別，它們都已化為藍瑛的典型山水樣式。藍瑛晚年的作品，筆益精良，構(gòu)圖高嶂巨壁，丘壑深遠，重山疊翠，更加蒼渾古樸。

《華岳高秋圖》作于1652年，畫家時年68歲。畫中遠景，高山聳立，山頂作平臺狀，山隈深處，樓閣崔嵬，流泉飛濺，山石勾勒線條硬折，運用荷葉皴、折帶皴和牛毛皴，樹草稀少，顯得崚嶒。中景，群山環(huán)繞之中，筑有樓榭，溪流淙淙而下，老樹粗壯，用短筆勾成，樹葉采用雙勾夾葉填色，松針用傳統(tǒng)筆法，排列有序，挺拔有力，不失古氣。水口用筆轉(zhuǎn)折生硬，受南宋影響，類似浙派。近景，山徑迂迴，滿山紅樹，二高士漫步小道，觀瀑笑語。構(gòu)圖氣勢雄偉，筆勢剛健豪邁。山石用荷葉皴，參以折帶皴加水墨渲染，罩花青赭色，樹木蒼勁，楓葉明麗，描繪出華岳的深秋景色。

《秋壑飛泉圖》為藍瑛74歲時所作的傳世佳作。該畫尺幅巨大，氣勢磅礴，畫心高近四米，頗見藍氏構(gòu)圖設(shè)景之能力所在，作品凝聚了畫家畢生的技藝與功力。畫面層巒聳翠，幽谷深邃，輕嵐浮動，紅樹青山。山谷間的飛瀑和橋上的高士顧盼有情，高遠及深遠相結(jié)合，是典型的藍氏山水畫之模式。畫中的高山巨峰，上部的山石重疊峻峋，瀑布懸崖，飛泉濺落。中部巨石雜樹間有一茅亭，一人于內(nèi)賞景，稍下建筑數(shù)座，紅葉映天，浮橋臥地，小橋上二叟持杖交談，頗有生活意趣。從這幅繪畫的技法上，可以看出他在融匯前人技法方面的成就，也能看出他在創(chuàng)新方面的景物。作者采用“荷葉皴”，在形式與內(nèi)容方面得到了和諧的結(jié)合，取得了較好的效果。那獨具特點的置苔，尤顯得畫面蒼潤而厚重。有些樹葉以赭色畫出，突出了節(jié)令氣氛，使畫面秋意盎然。該畫構(gòu)圖雄偉，氣勢闊大，足見藍瑛博大精深的筆墨造詣。

縱觀藍瑛早、中、晚三個時期的繪畫作品，大體可以得到這樣一些認識：早年的作品，是學宋代諸大家的筆法，尤其是學元四家的作品。此時筆法較細潤，明顯地呈現(xiàn)出某派的筆法痕跡。中年，在學習前人技法的基礎(chǔ)上開始變法，也就是向開創(chuàng)獨特風格的途程上逐步邁進。晚年則開創(chuàng)了一種雄偉渾穆的獨特面貌，畫不離苔以及多畫秋景，善施赭色，巧用荷葉皴等等，也都是藍瑛作品的特點。

藍瑛的山水畫藝術(shù)成就，得益于他“性耽山水”。雖然他下苦功夫臨習了晉唐宋元諸家，并達到了精妙亂真的程度，但他不以摹仿為能事。他不僅擅于師古人之意進行變革創(chuàng)新，而且還注重生活，注重行萬里路，飽游飫看，“游閩粵荊襄，歷燕秦晉落，涉獵既多，眼界弘遠”。因為他胸中有真丘壑的觀察積累，眼界開闊，所以能落筆縱橫，水墨淋漓，獨創(chuàng)一格一派—武林派。藍瑛的繪畫，影響廣泛，師法他的人可分成三類：一類是藍瑛的嫡傳弟子，如早期的劉度、藍孟等人；第二類是出自藍瑛的嫡傳弟子門下或模仿藍瑛畫風的職業(yè)畫家，如藍濤等；第三類是早年曾經(jīng)出自藍氏門下，后來自立門戶創(chuàng)立了獨立畫風的陳洪綬、禹之鼎等。

千百年來，為祖國錦繡山河傳神寫貌的畫家，能夠開宗立派的屈指可數(shù)。藍瑛的繪畫崛起于江南，熔鑄古今，獨開門庭，這是難能可貴的。（責編：李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