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詩選

馮艷冰

劉頻

生活已被我們喂養(yǎng)成了猛犬

是的

生活已被我們喂養(yǎng)成了猛犬

它不再聽話，不再是跟在我們后面

一路聽我們談?wù)撛姼韬蛺矍榈哪侵恍」怨?/p>

它拒絕我們的親昵。它猛地躍立起來

強(qiáng)壯兇猛的身子高過了我們

是的

我們把生活喂養(yǎng)成了一只猛犬

它的心，是時代中沸騰的鐵

它時常玩弄粗大的爪子

磨尖利的牙齒。在它煩躁的狂吼里

我們和它學(xué)會了互相警惕

溫情脈脈的時光遠(yuǎn)去了

清早的風(fēng)就彌散出了物質(zhì)的狼氣

我們滿懷愛意喂養(yǎng)的這只寵物

它已經(jīng)不滿足昨天的安寧和美食

它靈敏貪婪的鼻子不停嗅聞著

從我們的身上分辨獵物的氣息

犬牙交錯的心，一塌糊涂的愛

當(dāng)生活這只猛犬沖進(jìn)迷亂的暴雨

它飛跑著，用早先那條牽引它的繩子

拖著我們跟在它后面氣喘吁吁地狂跑

一次次，掙脫了我們的手

許雪萍

細(xì)雨般的薄暮

通往山楂林的小路，開滿金黃的野菊和

粉紅的蕎麥

晚風(fēng)中，閃爍著孤獨(dú)而靜謐的光

上山的路顯得幽深而蜿蜒，月亮還沒有升起

藍(lán)色的群山似乎滿懷憂傷，擁抱荒野

假如，我將死去，我將走上這條告別

萬物的小路，我但愿，初秋的薄暮

如細(xì)雨般漫灑，讓神秘籠罩大地，讓山楂

林里的墓地

像一只溫柔的天鵝

我但愿，溪水親吻泥土，晚風(fēng)祝福萬物

讓我，行走在這條路上，內(nèi)心充滿

對塵世的感激

陸輝艷

木匠

他占有一堆好木料。先是給生活

打制了一扇光鮮的門。那時他很年輕

他走進(jìn)去，鋸榫頭，打墨線

哐當(dāng)哐當(dāng)，又制了一張床

他睡在上面，第一年迎來了他的女人

第二年他的孩子到來。第三年

他打制了吃飯的桌子、椅子、梳妝用的鏡臺

他把它們送給別人。之后

他用幾十年的時間

造了一艘船?！拔乙叱鋈ィ@木制的

生活……”他熱淚盈眶，準(zhǔn)備出一趟遠(yuǎn)門

然而他的雙腿已經(jīng)僵硬

他抖索著，走到月光下。這次他為自己

制了一副棺材

一年后，他睡在里面

相對他一生制造的無數(shù)木具

這是唯一的，專為自己打制

并派上用場的

盤妙彬

在花開的樹下寫信

天氣很好

梨花開，波浪一樣，風(fēng)從遠(yuǎn)方來了你還沒

有到

花朵站得比前兩日更高

這時寫到明媚，喻一個人，早上七八點(diǎn)

紙上的一個個字

甚于一只只蜜蜂，喻另一個人，這時寫到

春光

都第三日了

不勝嬌羞的花朵，不怒放對不起自己

古人云

花開堪折直須折。蜜糖，某日于某地

朱山坡

我只想給鄭州補(bǔ)下場春雨

在鄭州街頭不費(fèi)吹毛之力

碰上了三年前的女友

面對面四條河流

在鄭州城下交匯

黃河頓時異常清澈既不泛濫又不枯瘦

三年前我們彼此紅腫的眼

懸掛在鄭州的每個十字路口

像紅燈一樣令許多男女

戛然而止

千萬輛車堵在一起

直到我們都與另外的人結(jié)了婚

我們一直在尋找

從廣州到鄭州

從鄭州到廣州

最近的路

但每一條路都隔著長江黃河

我們都在遙望

但彼此看不到對方

我們依舊相愛如一條河的兩岸

三年前那天鄭州大旱

剛溢出的淚水便被揮發(fā)

所有的萌芽都被枯萎

所有的愛慕都被分離

一場大旱耽誤了季節(jié)

我知道這都是我的錯

這一次我從南方帶足了水分

我要為三年前的鄭州補(bǔ)下一場春雨

黃芳

仿佛疼痛

——致拉金

現(xiàn)在是中午十一點(diǎn)四十分。

是在一個名叫南寧的城市。

離火車開動還有三個小時。

我讀你的詩——

詩集某一頁，你雙手交疊，笑容

像一枚憨豆。

而黑色鏡框里，你雙眼低垂，

幾乎要閉合。

我為此驚訝——

你隱匿了你慣有的嘲諷與悲傷。

我用最輕的輕音朗誦你。

兩個小孩在大堂里跑動嬉鬧，臉上

布滿細(xì)密的汗珠。

一對情侶從電梯里出來，親密地?fù)ПА?/p>

當(dāng)男子的眼神越過女友投到我身上，

我想起你憑空舉行的那場婚禮。

“仿佛疼痛；的確疼痛，想起

這場啞劇……”

——在時光的消解與補(bǔ)償中，

我奮力趕往你的盛年。

而啞劇就要拉上帷幕。

而欲望總是令人厭惡而專橫。

我合上書，閉上眼——

仿佛疼痛。

的確疼痛——

我想起早上起床時，

一只麻雀在窗臺安靜地停留。

我走近它，喊它。

它只是

輕輕地抬了抬小而尖的臉。

劉春

我寫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

青草，黃花，黑夜里飛起的紙片

冬天的最后一滴雪……

我寫下它們，表情平靜，心中卻無限感

傷——

那一年，我寫下“青草”

鄰家的少女遠(yuǎn)嫁到了廣東

我寫下“黃花”

秋風(fēng)送來樓上老婦人咳嗽的聲音

而有人看到我筆下的紙片，就哭了

或許他想起了失散已久的親人

或許他的命運(yùn)比紙片更慣于漂泊

在這座小小的城市

我這個新聞單位卑微的小職員

干著最普通的工作

卻見過太多注定要被忽略的事

比如今天，一個長得很像我父親的老人

沖進(jìn)我的辦公室

起初他茫然四顧，然后開始哭泣

后來自然而然地跪了下去

他穿得太少了，同事趕緊去調(diào)高空調(diào)的溫度

在那一瞬，我的眼睛被熱風(fēng)擊中

冬天最后的那一滴雪

就從眼角流淌出來

非亞

野獸

我出去散步，獨(dú)自一人

去會見一棵樹

（很多樹）

我并不覺得，我

是孤獨(dú)的，相反，空氣

以及一條延伸到大橋和江邊的道路

接納了我，路燈籠罩，風(fēng)也從周圍

不停撫摩我的

頭發(fā)，一輛車，飛馳著駛過

一個路口的斑馬線，等待我

穿越過去，我思考著

一些事，一個有關(guān)一本詩集的工作

母親的骨折，和一個艱難的春天的開始

打算到新陽路立交的欄桿

再折返回來

我，在行走中，壓抑著狂跳的膨脹的心，

遠(yuǎn)離了公眾的視線

不為人知

猶如草叢中的野獸，潛伏著

等待一個新的開始

一種向前的

跳躍

張民

羔羊

我的血比我的毛干凈

這是屠刀告訴我的

霍霍的磨刀聲抽泣著

整整一個傍晚

矮墻邊擠滿了金色的殘陽

我的血比我的毛干凈

主人吧嗒著煙斗

雙眼里流淌著溫柔的光澤

像墓地上漂浮的月光

和初春時屋頂上融化的雪水

棚欄很低

我可以一躍而過

到后山林子里去找我的母親

可是我的血比我的毛干凈

我閉上了眼睛

陰霾的天空收束起風(fēng)兜時

有誰可以脫漏的？

時間已到

利刃和血肉

各人要上各人的路

我的血比我的毛干凈

等屠刀流干了淚水

我要輕輕把它擁在懷里

歡喜的血滴噴在主人抽搐的臉上

染紅腳下骯臟的土地

莫雅平

甘蔗與傻瓜之歌

我一生的時間那么硬邦邦

我說它是一根甘蔗豎在大地上

我知道所有的甘蔗最終注定被砍倒

但誰知道砍頭去尾的甘蔗甜的剩多少

除了世上最可笑的傻瓜

誰會妄想去追尋甘蔗里的陽光

一個浪人啃著甘蔗四處廝混

他說：感謝上帝賜予我們打狗棍！

你知道甘蔗的渣滓會跟著山路一起拐彎

但誰知道甘蔗的甜味會不會也跟著拐彎

除了世上最可笑的傻瓜

誰會妄想把甘蔗當(dāng)作牧笛來吹響

我想象自己是濃縮著一百年陽光的甘蔗

你想象所有人都被某個浪人啃著或者吹著

我說沒想過舔自己的鼻尖照樣有傻瓜的

嫌疑

而你說有了傻瓜人類才有了一副上天堂

的樓梯

除了世上最可笑的傻瓜

誰會相信甘蔗里最甜蜜的東西是想象

湯松波

賀州書

一

一想到賀州這個名字

我更愿意用這樣一種思維來解讀

先人們在遙遠(yuǎn)的舊時光里

帶著各自的方言

以朝賀的方式從四面八方來到這里

他們用濕潤的舌尖

軟化了一個個堅硬荒蕪的季節(jié)

家園，在大風(fēng)吹過的地方

如倔強(qiáng)的竹筍遇雨而生

二

圍屋

肯定是客家人恬靜溫婉的懷襟

我儼然一匹走失在賀州的老馬

在這里，我安頓自己年久失修的春天

回瀾夢里，荷塘迤邐

我與風(fēng)景結(jié)伴穿越玉印浮山

在低矮的屋檐下敞開胃口

任釅茶醇酒

勾兌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情

哪怕流年似水，親朋云散

三

溫泉，是寫意的

再遼闊的夢，被浸泡得透濕之后

綠焰制造的氧吧也會為你把它焙干

來自萌渚嶺上游空靈的鳥語

總會在你不經(jīng)意間調(diào)皮地

敲擊姑婆山醒著的林濤

林濤的根部，堆滿落葉的思念

面對自然的饋贈，無以為報

我貪婪的心，在臨別賀州前

還想用那雙尖尖的竹筷

夾一疊飛瀑流泉回家佐餐

四

勞累了一天的太陽

抖落一身灰塵回家休息了

月亮，如鄰家小妹

安靜漫過黃姚古鎮(zhèn)平仄的石巷

我選擇悄然作別

視力微弱的路燈，明察秋毫

細(xì)數(shù)我隱隱作痛的腳印

盡管我不忍回頭，

但我知道，在我身后

大桂山送我遠(yuǎn)行的目光

再過一千年也不會枯萎

田湘

加法·減法

我用加法

計算我逐漸增加的年輪

和增多的白發(fā)、心酸、痛苦、回憶

我用減法

計算我逐漸遠(yuǎn)去的青春

和減少的黑發(fā)、激情、快樂、童心

我用加法

說著越來越高的物價

和越來越多的高樓、汽車、塵埃

我用減法

說著越來越低的薪水

和越來越少的稻田、綠地、新鮮空氣

加法讓我的怨氣與日俱增

減法讓我的幸福與日俱減

但有時我也在加減法中找到驚喜

比如我用加法

增加花園里的小草和花朵

讓春天多一些美麗和情趣

我用減法

去掉樹上的幾根枯枝

讓冬天少一些憂傷

去掉天上的幾朵陰云

讓天空多一些蔚藍(lán)

比如我用加法愛你

用減法恨你

龐白

一朵云守著一片天

那羊一樣的云

在天上放牧

不知道他是窮人還是富人

一貧如洗

卻擁有整個天空

不知道他年輕還是年老

干潔地輕飄著慢慢的傻傻的固執(zhí)

既空白

又纏綿

侯玨

八十年代

那時候，天空干凈，流水單純

人們的心情是藍(lán)色的

那時候，杰克遜還沒有毀容，崔健還沒有老

學(xué)生們還普遍愛好著詩歌

那時候，時不時有些民歌

在船上動聽起來

而我的姐姐們?yōu)榱藫Q取八月十五的月餅

沒日沒夜地在河邊搓麻、洗麻

那時候，我的母親因?yàn)樯瞄L編織藤籃子在

一條河上出了名

我老實(shí)的父親則以扛木頭為生，時不時去販賣一些香煙盒

那時候，星空寂靜，奶奶的故事充滿荒誕

那時候，爺爺經(jīng)常被邀請去為村里的紅白

喜事寫對聯(lián)

他還喜歡吃肉，還沒有接觸到佛經(jīng)，沒有

想過要吃齋

那時候我的姑姑還沒有出嫁，我的叔叔經(jīng)

常穿著喇叭褲藏一把刀

拿著自己做的沙槍，晚上聚眾去鄰村勾引

女孩，或者去打架復(fù)仇

那時候，年輕人只要愛好文學(xué)或具備上海

牌手表、鳳凰牌單車其中的一樣

就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對象

只要你夠野，不怕死，愛出頭，你的大名就

可以在一條河域上流傳

那時候沒有文化，但是有創(chuàng)意，沒有資本，

但是有夢想

那時候的一部武俠小說、電影和電視一出

來，就能夠轟動鄉(xiāng)里

那時候，我們還是孩子

我們玩遍各種各樣的鄉(xiāng)村游戲

我們收藏瓦片，滾鐵環(huán)，拼木劍，養(yǎng)小鳥，

捉蛇和青蛙煮了吃

我們早上一醒來就想干這些事

除了這些，我們不想其他的

那時候，我們學(xué)會了騎單車，學(xué)會了梳分

頭，學(xué)會下地偷西瓜

那時候，我剛剛學(xué)會抽煙，剛剛愛上中國

功夫

而我的那些從小一起游遍山林的伙伴們已

經(jīng)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的小鳥蛋終于長出陰毛了

那時候，說來很美，很美，也很善良

那時候，社會上的很多東西還沒有出現(xiàn)，

很多玩意早就流行

那時候，適合懷舊，適合做夢，適合戀愛和對著錄音機(jī)唱歌

那時候，中國很多偉大的事物正在發(fā)生、

變質(zhì)

而那時侯，我剛來到這世上不久

胡子博

不可知的事

悄悄問了幾遍

回答還是冷熱不均

有的地方薄有的地方厚

陽臺上，垂下來的那根繩子

什么都沒有懸

垂著，像有人非要它那么垂著一樣

偶爾動一下，十分不情愿

可能是因?yàn)轱L(fēng)

更多是因?yàn)槲?/p>

有時我會驚呼：蜘蛛！蜘蛛！

地板上、墻上、被窩里、桌子上

蜘蛛成群，到處亂爬

打死一批，又出現(xiàn)一批

綠色的汁液玷污了床單、稿紙、地板和墻壁

這使我恍惚想起

有一年，有一月，有一日

有個人從陽臺一躍而下

而我靜靜地看著他

重重墜地后的特寫鏡頭

這不是電視劇，也不是紀(jì)錄片

這是新聞，即時新聞

當(dāng)時好像是秋天

因?yàn)闅鉁刈兓脽o常

我一會兒穿棉襖

一會兒穿單衣

當(dāng)然樂觀的人會反駁我

氣溫多變并不能說明什么

也可能是春天

春天的氣溫也是多變的

當(dāng)然，我明白

相信春天總是好的

我也希望是春天

我的陽臺上，從沒有什么東西墜落

那根繩子在那里垂著

我經(jīng)常會摸摸它

拽拽它

它從來沒懸掛過任何東西

它怎么會垂在那里呢

它垂在那里做什么呢

這些都成了不可知的事

牛依河

低下腰身

我以低的姿勢，去愛

一株小草，一滴露水

一個呼吸平緩的理想，或者去向螞蟻詢問

一個微小的問題。問它們

是否見證我疲憊的青春，曾途經(jīng)它們的領(lǐng)土

——是的，我低下腰身

試圖去吻它們小小的額頭

向它們詢問，一個下落不明的少年

一把遺失多年的鑰匙。

悄悄地，向它們打聽

一個未來，一次可能出現(xiàn)的握手或擁抱

打聽，是否有人在前方的路上，等我

我以低的姿勢，去愛

愛你愛過的每一個人

愛你腳下生長的土地，愛一切卑微的事物

去愛，此刻擺在我前面的這個正午

——陽光悄悄落下，耀眼，分明

風(fēng)，揚(yáng)起一粒塵埃，敲打春天溫潤的頭顱

我低下腰身，去愛這個世界

費(fèi)城

少年

啊，寂靜。暮靄上升

天空曲卷，鉛褐色云朵低垂

少年沿途開成花的姿態(tài)

被風(fēng)拍暗的柵欄愈發(fā)清晰

記憶的橫斷面脈絡(luò)分明

像假肢上長出一枝紅玫瑰

刺骨的寒意從那年初戀開始

降霜的花園終于無可替代

鐵鳥穿透大理石壁，一張白紙

安靜在墨漬與泥水之間

石頭壘砌的路基裸露出遠(yuǎn)方

步痕很深，漫過了草跡

十二年前穿上的淺色衣裝

十二年后被時間銹出真相

一個少年，在歸來的人群中

認(rèn)出了自己

對于前途，我無可奉告

關(guān)于回憶，我不愿將舊事重提

如同開啟的旅程，我不能

透視的內(nèi)心，無法將身體里

隱忍的淚水全盤托付

天氣回暖時節(jié)，我看到水蛇

在低處水槽蠕動著花紋。

欄目責(zé)編：孫偉